清音径自从石凳上翻了下来,茶盏摔了粉碎。苏泠坐在她右侧,伸手拉住她后背的衣衫,将她拉了回来。她看着清音的脸色,不像是中毒昏厥的情形,只是没什么血色。
许敛宁站起身,隔着桌子道:“泠姊,我替她把脉看看。”
清音神志尚清,揉了揉眼睛,轻声道:“清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很累,很想睡yi会儿。”
许敛宁替她把了脉,微微奇怪:“似乎没什么异样的,没有受伤也没中毒,也可能是赶路赶得太急累到了。”
苏泠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只听yi个温柔轻柔的声音传来:“看这位姑娘也是累着的模样,不如去厢房躺yi躺,我这就去收拾。”
苏泠yi震,神色复杂,连嘴角的笑意都完全僵住了。
许敛宁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那位适才说话的女子莲步轻摇,缓缓走近。她生了yi双温柔的眼眸,像在时时淡淡笑着,唇色浅淡,嘴角微微下垂,这样的面相有些落落寡欢的哀愁。商鸣剑迎上去,抬手揽住她的肩,微微笑道:“外面风凉,你怎的不多披yi件衣物”两人相视而笑,神态亲昵。
许敛宁回眸看苏泠,只见她咬着唇,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商鸣剑回过身,眉目雅致:“这是拙荆秋晚。”
许敛宁看着秋晚,见她举手投足之间竟不像身负武功,容貌比之苏泠更是差多了,只能算是看得还顺眼,看过yi眼就再没印象的那yi种。她没有哪里比得上苏泠的,只是那种自然而然的柔弱姿态是苏泠永远比不上的。
“我这几日要出去yi趟,我会早点回来陪你。”商鸣剑轻声道,“你自己注意身子,别太操心了。”
秋晚摇摇头,温柔地笑着:“你自己要保重才是。”她yi转头,正好看见许敛宁,眼睛微微睁大,神色震惊至极:“你c你”
许敛宁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商鸣剑道:“这位是凌轩宫的许阁主,你们先前莫非见过”
秋晚的脸色变了变,语气凝重:“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毕竟过去了那么久,可是许姑娘,我能问你yi件事吗”
许敛宁淡淡道:“夫人请讲。”
只听秋晚yi字yi顿地道:“成化十六年初,你可去过随州城附近”
许敛宁想了想,那时候她方才接任流韶阁主,同阮青玄yi道途经随州,突然记起年少时候被寄养的那家农户yi柴刀砍在背上,铸成她今日大恨,于是上门去寻仇。她抬起眼,看着秋晚,只见她脸上凄苦,便轻声道:“是,那时候我在随州。”
秋晚退后yi步,笑得凄惨:“那时候,我好不容易查到亲生爹娘的下落,到了那里却看见你从屋里出来。屋里,我爹娘倒在血中,大声呼痛,却不得解脱。而我那十来岁的弟弟却被人yi剑刺死了。许姑娘,这些可是你做的”商鸣剑伸手去拉住她,却被她挣开了。
许敛宁缓缓垂下眼:“是。”
“你怎么下得了手”秋晚突然上前抓住她的衣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故意伤了他们的背脊,还不如索性将他们yi剑刺死,你知不知道残废后的日子有多难过还有我弟弟,他才十岁出头,你也不放过”
许敛宁任她抓着衣袂摇晃,秋晚全然不会武功,就算用尽力来拉扯,也伤不到她半分。忽听苏泠语气清亮:“商庄主,就当我们没来过这yi遭,这就告辞了。”
商鸣剑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就见许敛宁抽回衣袂,铮的yi声抽剑出鞘,将淡红色的剑锋横在颈边:“商庄主,我盼你能答允此事,毕竟这也有关江湖道义,不算辱没了庄主的名声。而尊夫人的事,我自有交代。”
苏泠踏前yi步,却又止步不前。重轩微微着急道:“宁姊,你快将剑放下”
许敛宁看着秋晚,微微笑道:“商夫人,你想我立刻自绝,还是斩了自己手臂什么的”
秋晚看了她许久:“你以为你死了,或者斩断手臂就可以换回我的亲人吗”跺了跺脚,突然掩面而去。
商鸣剑脚步yi顿,回过头道:“许姑娘,眼下你们还是先离开的好。”随后转身追着秋晚而去。
重轩夺过许敛宁手中的剑,低声道:“他不愿去便算了,你何必要”
苏泠噗哧yi笑,眨了眨眼:“怎么你们姐弟两个心思差那么多敛宁,你这么聪明,竟有yi个笨蛋弟弟。”
许敛宁偏着头微微yi笑:“少言这样很好,不必和我yi般。”
苏泠扶着清音,走了几步:“你猜商庄主可会来追我们”
许敛宁道:“商夫人定会劝他来,我们尽可以慢慢走。”她顿了顿,又道:“商夫人心地善良,第yi次见到清音都会关心,自然不会看我自绝在她面前。我本想把剑送到她手中让她亲自动手,就怕她拿不稳。”
重轩微微皱眉:“你毕竟不是商夫人,万yi猜错了怎么办以后别再做这样险的事情。”
许敛宁失笑道:“是啊,我便是喜欢猜别人的心思说话,满心算计。光顾着猜,却没有全心信过谁。这是何必呢”
正说话间,只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只见商鸣剑换了yi身外袍,大步走来,待走到近处,淡淡道:“这yi遭,我随你们去。”他看了许敛宁yi眼,神情甚是复杂,隔了片刻方才道:“拙荆说,过去的人便不能复生,只要许姑娘日后下手留三分情面,不要乱伤无辜。”
许敛宁嘴角带着淡淡的笑,静静道:“商庄主教训的是。”
殷晗等在门外,只听里面的人压低声音说话,汇集成yi片嗡嗡声,连谁在说话都听不出来。突然门吱呀yi声开了,她连忙倒退两步,方才没有被门打中鼻尖。只见张惟宜当先出来,带着yi副似笑又没笑的神气瞥了她yi眼,就这么从身边踱过去,跟在他之后鱼贯而出的是苏生和林子寒。
她看了看yi脸寡淡的苏生,又看着被爹爹几巴掌打得yi脸青紫的林子寒,咬了咬唇还是转身追过去:“你等yi下”
张惟宜脚步yi顿,微微侧过头道:“怎么”
殷晗迟疑yi下,轻声道:“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
张惟宜淡淡道:“苏川主他们去了中都,有商鸣剑相帮,现在往随州过去,柳门主想明早启程,在之前拦截。”
她站在张惟宜身后,看着他侧过头,淡金色的夕阳映在他脸上,睫毛上彷佛也勾起yi丝余辉,恍然有那么些温柔。她的语气不觉也柔和起来:“你看,那边的夕阳真好看。”
张惟宜语气淡漠:“夕阳日复yi日时常可见,有什么特别的。”
殷晗气恼道:“要是换成许敛宁在你身边,可就特别了吧”
张惟宜笑了yi笑,举步就走:“殷姑娘,这连柳门主都没过问,你总提出来做什么”
殷晗脸上yi红,见他走出客栈,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跟过去,只见他沿着长街走了yi段路,折转到yi条僻静巷子,不由出声问道:“你这时候还要去哪里”
张惟宜闻言加快了步子,只听身后的人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他沿着巷子yi折转,又沿着街市而去,可殷晗竟然也yi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他心中好笑,从城东绕到城西,身后的人还是沉住气追在后面。
正在殷晗快沉不住气的时候,张惟宜突然停住脚步,她收势不及,差点yi头撞上去。只见张惟宜微微眯着眼看了yi旁的花楼yi会儿,举步走了进去。殷晗yi看站在花楼外那两个用拍子掩着唇笑的女子,再看着门楣正中那块写着春风阁三个字的牌匾,变了脸色:“张惟宜,你站住”
张惟宜站在春风阁门口回转头,轻轻笑道:“殷姑娘,不知还有什么指教”
殷晗气得脸色发白,连声音也变得有些尖锐:“你真是下流,竟是来这烟花之地找那些不正经的女子”
他微yi挑眉:“怎么龙腾驿没人来逛勾栏么”
殷晗看着他转身踏进门去,也顾不得别的,正要走进门就被人拦住了。她急得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第四十三章
张惟宜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人声渐渐稀少的街市,远远近近民宅中透出那么些晕黄的灯火,却有那么些暖和。
“公子,天色也不早了,你可要安歇了”身后的女子语音温柔,稍稍带点羞涩,很是动人。
张惟宜转过身,淡淡yi笑:“也好。”
他微微抬起手,那女子上前为他宽衣。他低下眼看着,突然伸手点了她的昏睡岤,将人放在床边。
只听门外传来了几声叩门声,随即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身量颇高,背负长剑,容貌端正,却是莫允之。
张惟宜旋身在桌边坐下,淡淡道:“柳君如还是不放心我,派人盯梢么”
莫允之走到桌边,却没坐下:“柳君如生性谨慎,只怕不会全然相信别人。”
张惟宜抬手在桌上轻轻叩着:“眼下虽将事情打探清楚,可我亦废了右臂,这笔帐到时候还要好好算yi算。”
“请恕我直言,王爷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我原本以为可以对付,结果还是出了差池。那日我也没有选择,与其被逼到无路可走,就学古人所说的壮士断腕,换来今日局面。”张惟宜语气yi顿,淡淡道,“许姑娘他们往随州去了,这个消息可不假”
莫允之道:“确实如此,只是不知他们是去做什么。”
张惟宜抬手倒了yi杯酒,却只是握着杯子,缓缓垂下眼:“大概是去请我师父主持大局罢,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顺利到武当。”
莫允之还是站着,突然想到yi句古话,慧极必伤。只见张惟宜突然神情凝重,站起身道:“依敛宁的性子,怎么会因为唐门来趟这浑水。除非她还知道别的什么事莫兄,还是派人盯住他们,尤其是到了随州之后。”
许敛宁推开随州居所的木门,慢慢走到那株杨树下面。杨树的叶子黄了yi半,在风中簌簌发抖。
她伸手到树下那张躺椅的扶手下边,取下油纸包着的信件,径自走到商鸣剑面前:“商庄主,这些信还是由你保管。”
商鸣剑接过油纸包,淡淡道:“你放心。”
许敛宁微微笑道:“这样yi来,我身上的担子总算卸下来了。”
商鸣剑翻开信看了几行,皱着眉yi言不发。
苏泠笑着道:“带着这样重要的东西,应是快点去武当找天衍真人,免得夜长梦多。”
yi行人出了随州城,便向南而行,经过大巴山东脉,周遭更是静得连yi声鸟叫都没有。这边走过去,地形陡然窄小,正是山道口。
商鸣剑停住脚步,淡淡道:“只怕还是被他们堵住了。”话音刚落,只见许敛宁单足yi点,轻飘飘地落在山道口上,还不待站稳,几支冷箭从斜里射出。
她提气yi纵,身子在半空yi个折转,抽剑将那些铁箭挥落。铁箭回势过疾,有些弯弓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yi箭射中要害,当场气绝。她看准yi侧峭壁上的落脚点,身体荡了过去,突然yi阵冷风逼近,她贴着石壁闪避开来,淡淡道:“殷晗,凌轩宫待你不薄,我今日便替师父清理门户。”
殷晗落在山道下面,冷笑道:“这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许敛宁衣袂带风,从石壁上凌空而下,剑锋同对方手中的峨嵋刺相抵。殷晗没想到她yi上来便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由身子yi晃。许敛宁眉间朱砂殷红,短剑顺势yi滑,折转向上划出yi道剑气,可自己的气息却突然yi乱,连忙分心压制住有些失控的内力。这yi缓,殷晗便退到柳君如身后。
许敛宁调息yi下,觉得无碍,缓缓举平了剑,正对着张惟宜。
张惟宜长眉微皱,还来不及拔剑,眼前红光yi闪,这yi剑带着风势迎面而来。他看准落剑的方向,往左侧让了yi让,对方的短剑刚好擦着他的右臂划过,带出yi串血珠。许敛宁居然眉目清晰的c缓颜yi笑:“到此为止,我不陪你们玩了。”
张惟宜怦然心动,看着她眼角微弯,晏晏而笑,眉间朱砂精致,转身时青丝微拂动,露出衣领上yi截白皙的颈,不由想起最亲密的时候,连身体都有些热起来。
他看着她片刻之间回到苏泠yi行人之间,商鸣剑似乎对她说了yi句什么,她抬起头淡淡yi笑,模样很是无暇。
张惟宜不自觉地眯着眼,左手握住剑柄,微微用力。
柳君如yi摆手:“弓箭手在后面,不要乱了方阵。其他人上去围攻,今日yi个都不能放走。”
张惟宜走在最后,心绪烦乱。他从来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yi路走来,虽有不忍,下手之时却没有半分迟疑。
他想自己这次,真是陷得深了。
他抬起眼,看着商鸣剑横剑殿后,几人慢慢地往大巴山东脉丛林中退去。他心思如电,想到在武当这些年,听过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说起不少人误入这山中的神农坪,之后被困死在里面,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张惟宜衣袖yi拂,疾步向前,眼前忽然浮过yi阵白雾,竟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柳君如语气焦燥:“这是怎么回事”
林子寒将开头带路的当地人推过来。那当地人看着周围明晃晃的兵器,颤声道:“这里过去就是神农坪,里面道路分岔太多,有不少野兽毒物,现在又起了雾,就算是对这里熟悉的当地人也只进不出。”
柳君如沉吟道:“兵不血刃,这样最好不过。只是商鸣剑怎么说也是成名的高手,尸骨埋在这荒山野岭,真是有些可惜了。”
殷晗别过头去看张惟宜,只见他神情极淡,突然长眉yi皱,像是下了什么决心yi般疾步向浓雾深处而去。她来不及出声阻止,就看见yi阵白雾涌来,将他的背影完全淹没了。
商鸣剑反手还剑入鞘,看着前方,意态从容:“这里雾深路滑,最好相互扶持yi下,别走散了。”
苏泠轻声笑着:“虽然说这大雾天来这里有去无回,不过我们曾经也误闯进来过,所以只管宽心。”许敛宁感到她伸手过来,握住了道:“我放心得很。”苏泠握住的是她的左手,而右手触到的手心却有些粗糙,像是薄茧。
许敛宁轻轻唤了声:“少言”
重轩在茫茫白雾中应了yi声,似乎离得有些远。
许敛宁思忖着清音的手绝不会有这样大,那么她牵的人只可能是另外那个人。估计商鸣剑也十分不自在,只是勉强手指相触,还时不时松yi下。许敛宁十分同情,想着人家的妻子那yi家子被自己杀了干净,他yi路上也是教训几句,就没别的。
这样顺着脚下的粗藤慢慢走着,白雾时不时汹涌而来,将前面的人影都遮蔽得看不真切。商鸣剑当先领路,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许敛宁正巧眼前被雾气遮着,不知道他已经停住了,径自撞了上去,捂着脸眼前发酸。商鸣剑微微侧过头,突然笑了yi笑:“再走yi会儿就到了。”
许敛宁见他每经过树旁,都用剑鞘在树干正中yi划,每yi下划的力道都差不多,有两分深浅,作为记号正好。待走了两步,突然顶上有yi点水掉下来,正好落在她的脸边。许敛宁顿时想到联想到天上飞的禽类,又是恶心又是恼怒,紧接着又yi点水落下来。苏泠不禁道:“哎呀,得赶快找个避雨的地方。”
商鸣剑淡淡应了yi声,脚步却没有再快起来。雨点越来越大,很快将衣衫打得濡湿。许敛宁想起yi件事,忙道:“那些信”
商鸣剑在前面应道:“没事的。”
正当身上衣衫湿透了大半,眼前白雾渐渐消失,只见前方yi片郁郁葱葱,虽是深秋,却宛如春夏枝叶繁茂时节yi般。商鸣剑走到yi侧山壁,用剑将yi旁的荆棘杂草拨开了去,站在后面的洞口:“现在外边站yi会儿,散散气。”
重轩架着清音,微微皱眉:“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整日无精打采的”清音揉了揉眼睛,顺着石块坐下:“清音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想睡。”苏泠神色微变,yi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商鸣剑在洞口站了yi会儿,低下身往里走去。这山洞颇深,里面别有洞天,连着的yi面山是崖峭壁。他抱了yi捧枯草枯枝回来,架在yi起:“枯草可以铺在地上,将树枝点了把身上衣服烘干,这雨指不定还要下多久。”
清音挣扎着爬过来,抢着离柴火最近的位置,眼中闪闪发光:“少主,你快过来,我们第yi次在野外过夜呢。”
商鸣剑手yi抖,摇摇头想,这辈子还第yi次见到落魄到野外露宿还这般高兴的,相比之下,他果真有些老了。
张惟宜抬袖遮住顺着风势迎面而来的细密雨丝,右臂的伤口沾了水,微微有些钝痛。眼前的雾气虽然散了,可天色灰暗,风雨大作,每yi步都走得艰难。
他突然脚步yi个踉跄,落脚之际却没了力,低头向下看去,只见yi脚陷到了地面之下,身子还不断往下沉。张惟宜稳住身形,只见青黑色的沼泽在身旁浮沉,泥沼中冒起yi串水珠。他转过头看着离自己五六丈的藤蔓,衣袖yi拂c再yi收,将藤蔓缠在手上,向实地上荡去。
张惟宜摇摇头,轻声自语道:“真是自讨苦吃”
身上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无端重了不少。此时已到了深秋初冬时节,被雨打湿了再被迎面的风yi吹,再壮实的人也挨不住。张惟宜摸着树干,每yi步都走得谨慎。水气吹进眼中,眼前竟然模糊了yi下,他闭上眼又睁开,那股晕眩还没有过去,甚至起了yi种气闷恶心的感觉。
他靠着树干微微喘息了yi阵,抬手按住右臂,咬牙向前走去。
许敛宁借着火光,抬手拨开清音的眼皮,看了yi看,又替她把了脉,怔怔地发呆。苏泠蹲在她身边,偏着头想了又想:“敛宁,你说会不会是苗疆的蛊术”
许敛宁道:“我不知道,你怎地这样想”
苏泠微微笑道:“或者是我想多了罢。”
商鸣剑拿树枝拨了拨火堆,面无表情:“你们俩也早点去睡,守夜只需我yi人就够。”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砰的yi声,苏泠离洞口最近,站起身走过去。她回过头,语气凝重:“敛宁,你过来。”
第四十四章
许敛宁走过苏泠身边,看着那倒在雨中弄得yi身狼狈的男子,进退不是。苏泠说得轻描淡写:“我本不觉得张惟宜是什么好人,只会yi门心思利用别人。你若不想管他,也没有关系。”
许敛宁yi声不吭,低下身去看。只见他已经昏死过去,嘴唇泛白,墨玉般的黑发贴在侧颜,yi身衣衫被泥水浸湿,虽然狼狈却脱不了矜贵之气。她叹了口气,道:“泠姊,要不你来补yi剑,我竟然不恨他。”
苏泠没有笑,神情有些冷冽。
商鸣剑踱步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微微yi怔,站在许敛宁身边:“张兄恐怕是中了马醉木的毒了。”许敛宁知道马醉木的毒不会致命,只是轻者头晕目眩,重者会暂时昏迷。商鸣剑俯下身,将人扛在肩上,温言道:“外面雨大,什么事都进来再说。”
许敛宁等他将人放在火堆边,淡淡道:“商庄主,还是换我值夜,顺便还好照看张公子。”
商鸣剑微yi点头,走到石洞的另yi头,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苏泠蹲在yi边瞧着,突然开口道:“醉忘川在山谷中,每到春夏交接之时,火红的木旋花都会开满山谷。木旋是酿花醉的主要材料,喝下花醉可以让人忘却忧愁,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珍品。”
许敛宁跪坐在地,转头看她:“怎么可能会有教人饮之忘忧的东西”
苏泠微微笑道:“不是忘忧,而是彻底地忘记。”她顿了顿,接着道:“若是让张公子忘记了别的事情,只记得你,yi心yi意地相待,岂不是更好”
许敛宁伸手解开他的外袍,yi手按在对方心口。她手指细长苍白,笑容却颇为艳丽:“只要剖开这里,可不是将他的心看了个明白”
苏泠吓了yi跳,坐倒在地,却见对方突然扑哧yi笑,神情生动:“泠姊,我是开玩笑的。”苏泠飞扑上去捏她的脸:“这个玩笑真的yi点都不好笑,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啊”
许敛宁笑着躲闪:“你开始还不是在寻我开心说什么花醉,要是真有用,你早就自己用了。”
苏泠支着颐,语气半真半假:“你快将他的衣衫解下来拿去烤干,免得人家着凉了。”她想了想,又道:“我也yi边去待着,绝对不会朝你们瞧,你要做什么尽管做,不用客气。”
许敛宁yi时没能领会,待想明白了只呛得说不出话。
商鸣剑依旧淡定,心中莫名地想,他果真是老了么,都不知现在的世道已经变成如此这般。
许敛宁斜过头看苏泠,果然见她倒在枯草堆上顾自睡了。她抬手解开张惟宜的衣衫,顺着从他身下抽出来,只听yi声轻响,yi件什么事物落在地上。她凝目看去,却是半截淡红的玉笛。她拾起玉笛,放在身侧,将他的外袍拧干了用树枝支着,靠近火堆去烘。
张惟宜动了动,长眉微皱,伸手攥住右臂,模样很是痛苦。许敛宁跪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掰他的左手,只是对方攥得太紧,只好yi根yi根手指用力去掰。他睫毛微颤,微微睁开眼看了看,顺势松开手。
许敛宁低下头去看他右臂的伤,那伤口已被雨水浸得发白,估摸着他没仔细包扎过,yi路过来触到了马醉木。马醉木的毒便顺着伤口进去了。她从衣囊中找出yi只药瓶,倒出yi颗药丸送到他唇边。
张惟宜没张嘴,抿着嘴角yi言不发。许敛宁等了yi会儿,也不见动静,又急又气,拧着秀气的眉硬是将药丸塞到他口中。他被呛得直咳嗽,微微支起身,神情隐约恼火。他凝目望去,许敛宁的脸有些模糊,也不知道她是什么神情。
却听她无比镇定地开口:“你将衣衫脱下来,只剩里衣就好了。”
张惟宜神情复杂:“什么”
许敛宁停了yi会儿,语气有点不好:“你想到哪里去了你yi身的,不怕着凉么”
他哦了yi声,抬手解中衣,右手完全用不上力,只能用左手慢吞吞地动作。许敛宁伸手撕下半幅衣袂,按在他右臂的伤口之上,不松不紧地裹了裹,yi抬眼看见他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你怎么了”
张惟宜勉强yi笑,声音沙哑:“没什么,就是右臂有些抽痛。”
她了然,对方的右臂是续接上的,别说恢复如初,便是重yi点的事物也拿不起来,到了阴雨天更会阵阵抽痛。她垂下眼,淡淡道:“你舍了yi条手臂,换来柳君如信任,那也好得很。”
张惟宜微yi挑眉,欲言又止:“我是没什么不满足的。”
许敛宁默然将他的衣衫拧干,摊平在火堆旁,发觉他身上除了太极剑和yi些随身事物外,还有yi只青瓷瓶,里面似乎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她随手将东西和那半截玉笛放在yi起,又离他近了些:“但是,你对我很好,我都知道。我没有恨过你。”
他怔了怔,自嘲道:“这样说来,我可真失策,竟是教人爱恨不能了。”他侧过头,火光映在他寂寞的侧颜上。许敛宁说不好他这般模样到底有几分无耻在其中,只是不管说什么,必定是yi句yi伤,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张惟宜卧在她的膝边,缓缓闭上眼。
许敛宁听着洞外的风吹雨打,从最初相识之刻的点点滴滴想起,想着想着,竟是恍若隔世。
到了半夜,张惟宜开始起烧,大概又被噩梦所扰,咬牙切齿神情可怖。许敛宁叹了口气,手腕突然yi紧,被对方抓得疼痛欲裂,腕骨隐隐轻响。她皱眉忍着,另yi手抚在他的额上,顺着侧颜缓缓下滑。
张惟宜额上滚烫,翻来覆去,有时会吐露几句梦呓,只是听不清楚。许敛宁倾下身去听,似乎叫过父皇母妃之类的,最后yi个却是自己的名字。她眼中微酸,也只是眼前模糊,始终没有掉下泪来。
张惟宜睁开眼时候,正好看见洞外的日光流泻进来,微微刺眼。他动了动,才发觉自己竟然yi直抓着许敛宁的手腕,而她正俯在身旁双眸紧闭,吐息平缓。他支起身,只觉得全身酸痛,神气还算清爽。
许敛宁立刻就被惊醒,睁开眼看着他。
张惟宜淡淡yi笑:“我吵醒你了”
许敛宁也坐起身,摇头道:“也是时候醒了。”
张惟宜微微低着头,突然吁了yi口气:“看你们这么顺利能找到这个山洞,应是有办法出去罢”
许敛宁嗯了yi声,却见他神色黯淡yi下,突然又恢复如常:“那还好,不会误了大事。”
“你的大事究竟是指什么”
张惟宜怔了yi下,半晌道:“让我想yi想,看看能不能对你说。”
“既然这件事不能说,那么张公子可不可以解释yi下,你能在神农坪找到我们的原因”苏泠语气淡漠,手上捧着几个白壳黑斑的蛋,“敛宁,你也饿了吧,可惜只找到yi窝鸟蛋。”
许敛宁接过热乎乎的鸟蛋,转手递给张惟宜几个。
“如果张公子你想说,是凑巧寻到我们的,那么你身上带着的青瓷瓶,又是做什么的”苏泠见他没有答言,又道了yi句。
张惟宜微微眯着眼,语气平淡:“那里面装着的是蛊虫,本是yi双的,另yi只被下在清音姑娘身上,我便是靠着这个寻到这里。只可惜,我不会驱蛊。”许敛宁皱着眉道:“如此你还对清音下蛊”
张惟宜偏过头,毫不避讳地看她:“我只是不想用在你身上。”
苏泠嗤的yi笑,嘲讽道:“偏生大多人都不知御剑公子是怎样yi个可悲可耻之人。柳君如不过是野心勃勃,屠戮异己,你却将身边yi个个可以利用的人用尽了。莫要说你对敛宁有多少真心,你也不自个儿掂量看看”
她衣袖yi卷,将被许敛宁方才yi旁的青瓷瓶接在手中,对正在洞口晒太阳的清音说:“清音,我变戏法给你看可好”
清音yi听有好戏可看,连忙抖擞精神进来。
只见苏泠将那只青瓷瓶重重摔摔碎在地上,yi只金色的蛊虫从碎片中爬出来,低低叫了两声,清音只觉得后颈剧痛,有什么嗡的yi声冲了出来,盘旋着飞向那只金色的虫子。
只见两只蛊虫紧紧抱在yi起,yi起低低鸣叫。
苏泠直接yi脚踩了。清音啊了yi声,说:“它们好恩爱啊,你干吗要踩死它们”
苏泠面无表情:“这种蛊是靠你的气血活的,直到把你吸干才算完。”
清音寒毛直竖,大声道:“是谁要吸干清音的气血”
苏泠回头看了张惟宜yi眼,顾自转身走了。
许敛宁将yi旁早已烘干的衣衫拿过来,向着张惟宜轻声道:“泠姊这几日心绪不好,你也别指望她有什么好脸色给你。”
张惟宜笑了yi笑:“她说的大致没错,无耻什么的我也承认,只是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悲而已。”
山中雾气不退,便没法出去。这个拖延着,竟过去了两三日之久。几个人整日面对面,几乎没什么事情做,闷得发慌。
许敛宁开始稍许想念张惟宜的无耻嘴脸。眼下他却比谁都规矩,离他们总有那么yi段距离,既不是亲近,也不算疏离,就似刚好在亲疏之间,拿捏得很准。张惟宜这个人很会察言观色,猜测别人的心意。
他们本就是yi类人。喜欢去猜,总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将别人的耐心都磨尽了。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清音在耳边问了句“好不好”。她也没细想,就爽快地回答:“好啊。”话音刚落,清音绽开了秀美的笑靥:“商大哥,你看许姊姊答应了,你不能赖皮。”
许敛宁转头看别人,每个人都是yi副无奈之极的表情。张惟宜轻咳yi声,硬是没有转头看着她。她发觉不对劲,不由问了yi句:“到底是什么事”
清音跳过来拉住她的衣袖,语音清脆:“我刚才在问,有谁来玩划拳,输了的人要脱衣衫。商庄主说,要我来问你。你刚才说好的,可不能赖。”
许敛宁这才知道自己yi走神,竟然摆了yi个乌龙,想了想便道:“划拳是么,好啊。”她看着清音,微微笑道:“怎么玩”
清音卷起衣袖,欢天喜地:“来,那么大家都靠近过来”
许敛宁想着商鸣剑实在太虚伪,明明想拒绝,却丢给别人,存心想教他出丑。可不知今日是她运气太坏还是别的什么,yi路划拳下来,竟然yi次都没赢过。连张惟宜存心相让都没能让她挽回yi点形势。
清音扑上去,抓着她的衣袖往外拉,眉飞色舞:“许姊姊,你输了,得脱衣衫”许敛宁挡开她的手,她又扑上来拉扯,连忙再压住,求救地看着苏泠。苏泠竟然无情地转过头去。她再去看重轩,对方竟然也只是露出抱歉又看好戏的笑容,yi声不吭。
许敛宁大为难堪,只怪自己yi时不慎,想害别人,却落到这个下场。
商鸣剑轻轻咳嗽yi声,转身踱远了,yi面在心里想,莫非他真的是老了么
清音索性整个人扒着,得意非凡:“你可不能耍赖,快点。”正折腾着,突然手腕被拉住,只听张惟宜的声音近在咫尺道:“我来替她,这样可以么”
清音转过头yi看,立刻想起他对自己下蛊的事,连忙离得远远的:“可c可以啊”
许敛宁偏过头看他,只见他也刚巧别过头来,带着几分笑,抬手将外袍拉散了,然后利索地将其甩落在地。莫说苏泠,就连许敛宁也僵在那里,yi时无法言语。正踱步走出不远的商鸣剑茫然想,他果真是老了。
张惟宜低下身拾起外袍披在身上,淡淡道:“敛宁,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许敛宁站起身,随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树下。
阳光浅淡地映在身上,生起些暖意。张惟宜在日光中微微眯着眼,低头看着她:“敛宁,你可有什么话想问我”
许敛宁想了想,微微狡黠的神情竟和苏泠有些许相似:“你之前有过多少女人”
张惟宜yi怔,轻轻笑道:“这要待我想yi想。”
许敛宁偏过头,又问:“你要么回答这个,要么告诉我为何要和龙腾驿扯上关系。又或者,两样都回答。”
张惟宜淡淡yi笑:“我之前对你说过,父皇最宠爱万贵妃,所以万氏yi族势力很大,攀附的也不少。他们在背后支持四皇兄,而我是太子yi边的。龙腾驿就和万氏有牵连。这是其yi,其二是关于四年前的荆襄之乱。”
“你是说,当年荆襄之乱也有不少江湖中人涉足。龙腾驿其实也有这样的野心”
“他们连弓箭手都养着,也不知练了多久,若不是那晚你我被伏击,我还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去过龙腾驿的密室,里面那些九龙印纹杯c盘龙玉佩便是皇亲贵族也不能用的。当了武林盟主,又看上了皇位,想得未免太好了。”张惟宜顿了顿,笑着道,“至于前面那个,我现下只有你。”
许敛宁微微别过头:“你说的关于龙腾驿的话,我全信。”
张惟宜看着她衣领发丝间隐约露出的yi截白皙的颈,忍不住低头在她的颈窝亲了yi亲:“后面那句便不信么”
她嫣然道:“以前我都没在意你王爷的身份,所以yi直都没仔细去想,其实我们怎么也走不到yi起。你今后要娶的是门当户对c知书达理又贤惠的女子,不是我。”
张惟宜笑了yi笑:“是啊,大明律法便是如此,我不能明媒正娶请你过门。”他静静道:“我们再等yi等,等到龙腾驿的事情完结后,是去是留,都由你。”
许敛宁没有答言,只听身后苏泠远远地道了yi句:“外面的雾气快散了,我们这就准备离开这里。”
第四十五章
许敛宁回首向苏领回应道:“泠姊,我们这就过来。”她回转头看了张惟宜yi眼,又低头看着地面:“你现下出去,不会耽误正事吧”
张惟宜淡淡道:“我进来时,根本没想到还能出去。我这么做,全是自己愿意,没人逼着。”
许敛宁怔了怔,转身向苏泠走去。
这次从神农坪向外走,无疑顺遂很多。张惟宜在大巴东脉山口便同他们分道,yi人向南而去。许敛宁转头看了yi眼,便再没回头。
yi行人刚到武当山下小镇,就听前方yi个异常爽快的大嗓门招呼过来:“许姑娘”许敛宁循声看去,正是何靖,不由迎上去道:“师伯难道下山了”
何靖抓了抓头,神色惊讶:“你怎么知道”
许敛宁微微笑道:“我随口猜的。你可否为我们领路,我有要事寻师伯。”
何靖的好处就是答应得爽快,立刻带路。苏泠在后面摇摇头,语气很是遗憾:“何靖这孩子怎么到现在还是缺心眼,我当年去武当看到他,就是这模样。”她顿了顿,又道:“何靖比较得天衍真人喜欢,张惟宜就差多了。要是将他们俩的心眼匀yi匀就好了。”
许敛宁笑了yi笑:“如果我能选,也想在武当过得和何靖yi般,而不是今日在凌轩宫这样的。”
何靖将众人引向露天茶棚,还未走近便瞧见天衍真人端坐其中,羽冠星袍,冲淡平和。许敛宁走上前,敛衽行礼:“敛宁见过师伯。”
天衍真人颇为惊喜,抬手在她臂上yi扶,打量她片刻:“敛宁怎么到这里来,莫非是有什么事
许敛宁低头不语。商鸣剑踏前yi步,寒暄几句之后,话锋yi转,道:“其实是关于龙腾驿的。晚辈思前想后,也只有真人能主持大局。”他将前后因果yiyi道来,言辞清晰,听得对方连连点头。
天衍真人神色复杂,缓缓道:“其实这次离开武当,是应了龙腾驿之约到武昌镇会合。武当离地近,最近才派人通知到,其他远的门派早在两个月前就收到请柬。”
许敛宁微微不解:“为何要在武昌镇若是在南京府不是更好。”
商鸣剑微微yi笑,道:“武昌附近有龙腾驿的别庄,若是真正动起手来,还是别庄比较好收拾。”
许敛宁默然。
天衍真人微微笑道:“眼下我们还没有准备,yi旦把事情都摊开了,恐怕还会折损不少人手。还好现在离武昌之会还有几日,还来得及收拾人手。”
商鸣剑想了yi想,淡然道:“晚辈心中已有些计较,前辈也毋需太过担忧了。”
天衍真人点点头:“那么你去罢,只是多加小心。”
许敛宁觉得和武当的人相处十分尴尬,相比之下宁可同商鸣剑他们yi起,也yi道告辞了。苏泠取笑道:“怎地你不叙叙同门之情,却走的这样急”
许敛宁笑而不答,正走出两步,迎面正见李清陨过来。李清陨斯斯文文地yi点头道:“许姑娘,许久不见。”
许敛宁停住脚步看她,轻声道:“李姑娘。”她见李清陨走过自己身边,又加上yi句:“以前的事,很对不住。”
李清陨身子yi颤,快步走了过去,只觉得满心委屈。许敛宁做过的yi切,怎么可能只用yi句道歉就打发她走到师父身边,低下头不语。只见师父闭目养神,像是入定yi样,听到周围有动静也没有睁开眼。
她坐在师父脚边,静静看着日光缓缓西斜,忍不住道:“师父,柳门主约我们到武昌镇,可我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大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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