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替我活,我替你入魔!”
君逸言落,天地变色,沉渊一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血流成河。
天地间,万物枯寂,了无生机。
高耸入云的月神山之巅,一股强大的神息自山巅蔓延,笼罩着四海八荒,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网住芸芸众生,网进喋血炼狱,藏无可藏,逃无可逃。
九天之上的战神君逸,于月神山巅,足立虚空,一身如水的蓝袍无风自扬,清逸绝伦的脸色一沉,凌厉犀狠的眸光一扫,手中长剑金芒万丈,剑锋指的却不是神女画心,而是他脚下的万千子民。
头顶的虚空,是电闪雷鸣,暴雨狂风。
脚底的蛮荒,是尸体横陈,哀鸿遍野。
他听不见惨叫和哀鸣,看不到尸横遍野,他只要,她能活着。
苍生万民,自会再有。
神女画心,上天入地,只她一个。
如果只有杀戮和鲜血才能让她活着,他甘愿为她,不做君临天下的战神,只做恶名昭著的屠夫。
“住手!”一声厉呵。
声至,影随,红衣蹁跹,如火踏风。琴声泱泱,指间流光。琴气与剑气隔空相撞,如乍破的日月天光。九幽之力,势不可挡。
君逸堪堪退了三尺,落在月神山之崖,崖边碎石即刻化为层层齑粉。画心收琴敛指,凌空踏风,轻轻落在君逸身前,红衣烈烈,墨发漆漆,眼神睥睨,却又目透悲悯。
“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君逸负手而立,双眉似剑,目色苍茫,神色果决。
“众生无辜。”清冽之声,破空而来。
君逸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众生无辜,你又何尝不无辜?”
“你,救不了我。”画心抱琴侧身,立于高山之巅,俯瞰崖下尸山血海,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这是命。”
“他们因你福泽而生,如今为你奉躯而死,也算是顺应天命。”君逸眼睫微阖,射出一道精光,冷声沉沉道,“何况,我根本就不信什么天命!”
君逸身形一遁,再次为她剑指苍生,瞬即红影紧随,画心对他挥琴相向。
剑,是沉渊剑。
琴,是九凤朝鸣。
皆是绝世无双的上古神器。
月神山一战,他们最初的目的,就是背道而驰的。
画心仅求,一死以救苍生万民。
而君逸却,屠众生只为她一人。
那一战,旷日持久,胜负难决。
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在高空缠斗数十日,琴光剑影,凤啸龙吟,她和他,不是谁杀不了谁,而是,谁也不忍杀谁。
世界被割分为两个色块,上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黑,乌云密布,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红,血流成河。
突然,锋利的沉渊刺穿了画心的胸膛。
一剑穿心!
撕心裂肺之痛,令画心不堪承受,可除了疼,更多的却是不舍。
还有释然和解脱。
画心唇角洇着血,却露出浅浅的笑窝,终于,她可以结束这以血为生的丑陋宿命了……
“君逸,谢谢这十六万年里,你让我心有所依。”
“还谢谢……这十六万年里,因有你喜欢,我从不曾……孤单。”
画心望着君逸,浅浅一笑,笑得眉目安然,鲜血从她的胸腔缓缓开出绚丽的花来,九凤朝鸣从她失力的指尖坠落。
君逸同样看着画心,以及刺穿她胸腔的赤金流光色长剑,那张数万年来一直临危不惧面不改色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惊怒,惶恐,哀绝,还有悲痛……
他等了十六万年,终于知道了她的心意,却是在他的长剑刺进她胸腔的时候。
明明心间有彼此,却又生生错过了十六万年!
所有深藏的爱与欢喜,熬得过生离,却熬不过死别。
君逸手足无措地将沉渊从她身体抽离,带着惊天的怒意甩入凡尘,再无踪迹。
画心痛得全身一阵颤栗,随即,她落在了他怀里,数万年来,第一次,她离他这么近。
他抱着她,在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那一刻,于她来说,时光美好得,胜过她曾活过的万千岁月。
画心心口很痛,眼角很潮湿,心神还有些恍惚,回顾她这一生,她有太多不堪承受的宿命,唯一令她欣然接受的便是爱上他。
哪怕,爱而不得。
“君逸,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喜欢你身上蓝天一样的颜色,还喜欢你眸光湖水一般的澄澈。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
画心抬起冰凉的指尖,忍着心口的剧痛颤栗着抚上她曾思慕了千万年的脸,鲜血不断地从她的胸腔里流出,滴落,入土便绽放出大片炽烈的曼珠沙华。
花开灼灼,她笑得眉目温柔,梨涡浅浅,笑靥一圈一圈晕染开来,直至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她才念念不舍地缓缓闭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
直到死别,她才敢告诉他,那么多年藏在心口不敢说的话。
因为,她就是这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是开在彼岸的花。
穷极一生,她也只能隔岸遥望他。
“不要再为我杀生,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黑暗和杀戮,你要……将我带回九天之上,我不想葬在……九幽。”
“其实我真的好喜欢你,好想……嫁……给你,好想……”一直陪着你……
未说完的话,失力垂落的指尖,世界,静得像沧泱湖平澜无波的水,连风声都静止了,仿佛整个天地都随她一起安眠了。
“你明知道那是沉渊剑,为何……”
为何还要自己撞上去!
紧紧抱着画心,君逸落尘跪地,满地碎肉污血沾染了他一身,此时的他,不再清高自傲目下无尘,不再冰陌冷沉不近生人,只有满目的悲恸,以及无尽的苍凉。
“画心,我君逸此一生只为你一人,可为什么,我屠了这天地,却还是没了你───”
君逸先是低头轻语,极尽温柔。忽而仰天一声长吼,欲与天斗。
什么是天意?什么是宿命?
他偏不信!
她的命,由他不由天!
君逸看着血色苍陌,她鲜红的血,火红的衣,捧在他手心里,像燃烧起来的一团火光,灼热地炙烤撕裂着他的胸膛,他突然双眸一厉,透出摄魂噬骨般的血色光芒。
既然众生之命都救不了她,那么,再加上他自己的呢?
“心儿,你若是不爱,生亦不能在一起,那我便甘愿陪你一死。如今你既说爱我,便要相信我,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你要相信,这不会是我们的结局,这只是我们的开始,你不会死,我也一定会回来,你记得要等我”
“他日神山再相见,我跨白虎来娶你。”
“他日神山再相见,我跨白虎来娶你。”
“……”
君逸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听见,他只是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承诺,直到喉头哽咽。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却为她屈膝长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为她血泪纵横。
君逸用神力止住她胸前汩汩溢出的血,恋恋不舍地在她额上落下了温柔又绵长的一吻,随后将她轻轻放在曼珠沙华的花海里,以他之掌覆她之额,薄唇轻启,咒语轻念:
“以我神位,换汝长生,以我神灵,净汝心尘,以神之命,奉祭天焚,身堕凡魔,生死不问。”
“……”
九天之上的忘尘殿,君隐立在观星台上,一身雪白的长衫,愈发衬得他背影清冷而孤寂。
君隐自观尘镜里看到的这一幕,便是人间史传上所记载的月神山之战。
史传所记:天地泱泱,日月同光,千秋百代,盛衰兴亡。君皇之统,六万岁末,苍穹色变,双神西来。龙行环宇,凤吟长空,琴剑交鸣,战于神山。沉渊堕世,九凤朝灭,双神同殁,万民皆殉。
凡间史传,当初还是上神君隐闲来无事亲自撰笔,此间不实之处,只有君隐自知。月神山一战,万民皆为此战殉葬是真,然,双神并未陨殁,皆有一息尚存。
算算日子,那个女人也该醒了吧。
君隐勾唇一笑,抬袖一挥,能观过去亦能测未来的观尘镜一暗,重归于一片混沌,君隐亦转身离开了观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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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神位,换汝长生,以我神灵,净汝心尘,以神之命,奉祭天焚,身堕凡魔,生死不问”
“身堕凡魔,生死不问”
君逸的声音,霸道又温柔,一阵阵穿透着她的耳膜,又穿透她的灵魂……
画心挣扎着从沉梦中醒来,虚汗漓漓,四周一片暗黑,竟叫她分不清这是在画情谷的长夜,还是在九幽的永夜。
动一动,只觉得四肢麻木,头脑昏沉,心口隐痛,却也因这实实在在的疼痛,画心确定了一个事实
她,竟然还活着!
被天下第一神兵利器沉渊剑一剑穿心的她,竟然还活着!
画心一睁开眼,汹涌的泪水立即磅礴而出。想起君逸最后留下的那句咒语,“身堕凡魔,生死不问。”
她若活着,那他呢?
堕凡还是堕魔?是生还是死?
抬头向四周看了看,漆黑黑,竟一个人都没有,连一丝声响都无。画心想,这大概是在九幽了吧,那也难怪无人问津了,她可是神见神怕魔见魔怯命格诡异孤绝天煞的九幽神女。
九幽啊,她终归还是回到了九幽吗?
那个肮脏她却又无法摆脱的地方。
画心躺在黑暗里,木然,没有生欲,也没有死念,随着泪线的蜿蜒,她的思绪越飘越远,她想起了她丑陋不堪的身世,还想起了她和君逸的初次相见
九幽,是一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要绕着走的地方,那里只有黑夜没有白昼,那里血流漂杵,碎肉埋骨。
九幽,是数万年前一场神魔大战的修罗炼狱,那一战众神皆灭,集万神毕生之法力将魔之一族镇压于九幽之下,以此换取了万世太平。
而她,就是从九幽黑色的岩石上,浴血而生的曼珠沙华,根下是万恶之灵,是以片叶不生,根上是万神之灵,是以遍野花开。她是从血泊里绽放的生命,鲜血和恶灵供养她的生长,万神的灵力给予她力量,时日久之,便化作了人形,集万神之力,掌生死轮回。
身怀九幽之力,天下无以匹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万物苍生都不过在她一念之间。
“望有一日,你能许这天下,江山如画,万民归心。此后你便叫作画心。”
海潮般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初化人形的她睁眼一看,一片漆黑的夜空上,绽放着一朵如火如荼的盛世红莲,焰焰烈火,不熄不灭。
从此,她便成了九幽新生的神女,画心。
而画心不知,这弄人的命运才刚刚开始。
她在九幽的永夜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她没有看过九幽以外的天空,没有见过红莲业火以外的亮光,没有听过佛经低诵以外的声音,也没有闻过血肉枯骨以外的味道,直到一万年以后。
一万年后,神族的遗孤前来九幽祭祀众神。他们是天地间最后两个神,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神魔大战时因尚在襁褓并未参战而幸得以生。
君隐和君逸,一人着白衣,手执折扇,一人披蓝袍,腰悬长剑。白衣如云,蓝袍似水,踏空而来,迎风飘逸。
二人生着一模一样的容颜,面如冠玉白,眼若星辰亮,发如砚池墨,眉若远山黛,周身光华流转,风仪临仙入神,令人见之而不能忘。
他们的眼神好像带风,他们看过来的时候,画心觉得四面八方的风都吹了过来,吹起她如墨的长发,吹起她如火的红衣,她赤脚站在漫无边际的花海里,花影翩跹,怀里抱的琴是母神留下的法器九凤朝鸣,手里提的灯是神界第一辟邪圣物玄隐灯。
君隐和君逸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色,大片的曼珠沙华,炽热的鲜红色,像瑰丽的赤霞,像燃烧的炽焰,还像翻滚的血海,美得动人心魄,那样的美,透着五分妖艳,五分邪气。
而花海里站着的那个陌生女子,披花做衣,长发及地,像是山野的精灵,特别是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君逸便已心巢一动,情念四起。
“你不该属于这里。”
不该属于这血肉模糊腥风血雨的暗黑永夜。
君逸的声音清冽如泉水般动听,他踏风而来,立在半空,俯身看她,长发倾泻如墨,水蓝色的袖袍飘过来,伸出一张莹白如玉的手掌,馥郁的香气,盈盈迷了她的眼她的鼻。
她怔怔地仰面看着君逸,仿佛看到了天光流动,她闻着他指尖的馥郁,仿佛嗅到了百花芬芳。
原来,这世间,还有红色以外的光。
原来,这世间,还有血肉以外的香。
她仿佛受到了蛊惑般,将手递给君逸,君逸万年冰山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如春光乍破,如秋水流波,摄人心魂,动人心魂。君逸轻轻一牵,花枝绰约,她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天际烈焰灼灼的红莲,身影如虹,随君逸逐光而去。
她喜欢他,始于初见。
从第一眼见到,就迷了心窍。
彼时,君隐瞧着君逸,无奈一笑,他这个高冷孤绝的弟弟,还是头一次为一个女子破冰拂暖。
君逸牵着画心从君隐身侧掠过时,画心额间绽放着的火红曼珠花,似妖似媚,直瞧的君隐心头一跳,一阵寒意袭体,似有大劫将临。
一恍神,画心已随着君逸飘出许远,馥郁的水蓝,似火的妖红,交叠晃眼。君隐藏起满心的不安,追上去冲着君逸嬉皮笑脸打趣道,“沉睡万年,你终于醒了。”
他一颗沉睡万年的心,终于被她唤醒了。
“沉睡万年,你终于醒了。”
黑暗里传来清泠泠的声音,说着数万年前她曾听过的一句话,语音语调,都是一般无二。画心惶然从久远的回忆里惊醒,以为出现了幻听。
“吱”一声,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一片扎眼的天光泻进来,照得暗黑的屋里一片敞亮,光影里缓缓走来一人。
画心侧身仰头便看到一张万分熟悉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以及冷峻的唇。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就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救你确实是不太容易,几乎搭上了我半条老命,不过你也不用夸张到如此感激涕零吧,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从忘尘殿赶来的君隐,袍角上还沾着云气,君隐走到画心身前,随意丢了一方锦帕给她,转身安然地坐在离冰玉石床不远处的一张软榻上,坐姿慵懒又随意。
素白的长衫干净平整得没有一丝杂色,愈发衬得君隐清冷出尘,倒真是像极了君逸,可他一张口说话,嘴上的油嘴滑舌以及脸上那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瞬间出卖了他,语气出奇的平和。
画心缓缓自君隐身上瞥过目光,失望一闪而过。他不是君逸,君逸永远穿着水蓝色的长袍,腰间束着月白色的宽腰带,绣着祥云纹,那祥云的形状仔细看来,隐约是一个“心”字。
画心坐起身,斜靠着玉枕,佯装漫不经心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君隐见她方才还一脸悲泣欲绝的面色瞬间恢复如常,虽忍不住想笑,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一万年整。”
已经一万年过去了!
画心心头一颤,愈发觉得惴惴难安。
一万年了,若是君逸安好,来的岂会是君隐而不是他?
君逸一定是,不能来!
静默良久,身下的冰玉石床几乎要被画心苍白的指尖抠出一个洞来,画心终是鼓足了勇气看向君隐。
她明白,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他,现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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