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自我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的围棋生涯 作者:陈祖德
第章 人生的阶梯
1959年1月的个傍晚,我迈进了上海市体育宫的大门。进门,就看见个好大好大的看台。我得走到这个看台的最高处,才能找到围棋集训队的那间屋。对于14岁的我来说,这个看台有着那么种了不起的神秘的意味。我级级地向上走着,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似的。没有想到,从此我便在人生的阶梯上开始了那没有尽头的攀登 人的命运有时是那么多变,那么不可思议。在我进入体育宫的前天我还在个造船厂劳动着,还幻想着高中毕业后能回到船厂当名油漆工。没想到第二天,生活的浪潮就把我抛进了围棋这个充满着搏击充满着风浪也充满着阳光的海洋里。 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生平中曾有个志愿当油漆工。 那时我在上海位育中学以后改为51中学念书。据说这个学校出身于资产阶级的学生比例很大,因此1958年我们高班级全部搬进工厂半工半读。我进入工厂时正值秋老虎季节,没过上几个月就是严寒的冬天了,尽管我在工厂的时间不到5个月,却犹如经过了年四季。我们住的个大房间少说也睡上50来人,都是双层床。这么多学生挤在块,热闹得简直像动物园里的猴山。半夜里旦有人梦游或者有人从双层床上掉了下来,大家那个笑那个高兴呵好像世上再也不会有比50人间屋更好的住所了。记得天晚上刮大风,把大屋顶刮去了半,我们几十人只好露天宿营。看着这间可怜的“秃了顶”的大屋,愈发感觉到它曾经给了我们那么多的温暖和快活。 我在工厂跟着两个油漆老师傅干活,个三四十岁,另个50来岁。在14岁的我的眼里,他们的年龄是那么大,好像我自己怎么也不会长到那么大似的。他俩都勤勤恳恳的,我下子就喜欢上他们了。工作是辛苦的,盛夏季节也得钻进难以翻身的管子里去刮锈;寒风呼啸,却往往要在黄浦江畔露天站着或蹲上整整半天,给那些庞大的机械梳妆打扮。次收工时我的双脚冻成冰棍了,步也不能迈,两个老师傅架着我跑,才使我慢慢活动开。吃饭时食欲可好呢,半斤米饭加上5分钱菜,香喷喷的,真开胃。回想起来,那时的生活应当算是艰苦的。但那时的学生也不太懂得艰苦,反而被多彩的生活吸引住了,感到乐趣无穷。即使那响得使人无法交谈的震耳的机器声,也使我感到种压倒切的气势和魅力。对于14岁的我,造船厂是个何等宏大的世界。我以我能够像个大人样地在厂里做工而得意得不得了我去买了几本关于油漆的书,下决心要在造船厂当名油漆工。我还和同伴起搞技术革新,我们看到工人师傅拿着刮刀在刮铁锈,感到效率太低,于是设计了个电动刮锈机,尽管相当幼稚,但却倾注了我对工厂的热爱。 不幸的是,老跟油漆打交道使我得了严重的皮肤过敏。后来在围棋比赛时老是发作,痒得让人难以忍受。吃点防过敏的药吧,吃了就发困,而我们比赛时神经系统又必须处在最兴奋的状态,但不吃药也受不了。到了晚上,发作得更厉害,经常是夜夜不能入睡,可第二天还得参加长达10来小时的比赛。不过,我从来没对人说过我这个病是因为油漆引起的我小心地保护着造船厂在我心中的美好的形象。 在油漆工和围棋手之间,似乎没什么必然的联系。我本来甚至还可能从事绘画或别的什么工作。我反正不是那种从小就认定自己必须干某种工作的人。我也只是通过我这生的实践,才真正认识我自己,才知道我是走上了真正适合我的岗位棋坛。我相信,所谓天才,比人们实际上看到的要多得多。不少人因为始终也没了解自己的实际才能,始终也没从事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所以就往往感叹别人的天才,而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也是天才 我7岁时就跟爸爸学棋。那时下围棋在社会上没什么地位,即使些水平很高的老棋手也无固定收入,生活没保障。我尽管不太懂事,但老棋手们在生活上的困境我还是看在眼里的。我经常幻想,最好有所围棋学校,学校中有很多像我样的孩子在起学习下棋,那些老棋手就来教我们,那该多好呵我经常这么想着,虽然也知道这仅仅是美好的幻想想不到以后我的幻想成了现实。我在小学时不论是寒假暑假,都跟人下棋,但当时从未想过下棋也能成为种职业。直至念初中时,功课开始重了,下棋和念书就产生了矛盾,我不能不下决心舍弃方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会同意我因下棋而影响以至放弃学业呢即使像我父亲那样的围棋爱好者也不得不让我把围棋搁下了。 这是痛苦的决定,是不忍心而又无可奈何的决定。我跟围棋分手了,从初直到高,这几年中,我的棋艺毫无长进。 我除了下棋之外还有个爱好绘画。我姐姐至今还给我保留着几张我10多岁时画的画为了经常向我证明我不搞绘画是种错误。如果有某种条件和机缘的话,也许我就学绘画了,但这种机缘直没来。在考中学时,我面临着三岔路口,条路是学画,但上海没有美术学校,除非去北京或杭州,这么小要远离家庭,父母实在放心不下。如果说上海有个美术学校,那天知道我现在又怎样呢另条路是边念书边学棋,当时的国家副主席李济深先生知道有我这样个下围棋的孩子,对我很关心。他来了封信说北京有个棋艺研究社,让我去北京住那儿,在附近找个中学念书,既可念书,又便于学棋,颇为两得。李副主席对我真是够关心的,但这也要远离父母。两条路都被排除了,那就只剩下条路念书。 命运有时就像个爱开玩笑的老人。我渴望下棋时,客观条件不允许;而我决心舍弃下棋时,却又不得不登上了棋坛。就在1958年底,学校接到上海市体委的通知,要我去市体育宫参加围棋集训。我因为怕影响学业,已经决心舍弃围棋了,如今却又要改变我的决心。改变决心需要更大的决心参加围棋集训必然要影响学业。尤其我对造船厂已是那么适应,那么感兴趣,甚至我的理想已经是当油漆工了。是的,我要继续在工厂半工半读,我离不开工人师傅,离不开那艘艘快下水或正在建造的船只,离不开那既使人烦躁又使人兴奋的隆隆机器声,离不开50多人挤在块的大房间,甚至也离不开我用惯了的那些油漆工具为了心爱的件事而要舍弃已经熟悉而又充满感情的那么多事物,这能行吗 体委催促了次,我声色不动,体委又催了次,校方也找我谈了,我仍然下不了决心。还是我那位围棋爱好者的父亲亲自来到工厂,把我的被子卷,把所有的杂物往网兜里扔,拉着我走了。我边走,边往后看,看着工人师傅机器船只厂房要不是父亲的大手紧紧地拉着我,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厂门,走向市体育宫那个庞大的看台,登上那不知多少级的台阶 今天,当我登上体育宫的台阶时,心里总是充溢着交杂着种对故土对摇篮对老前辈对老领导的真挚的爱,总是想起我是怎样走上人生的阶梯的。
第二章 启蒙老师1
有些上海人总认为上海什么都好。其实,就说公园吧,是无法和北京的公园相比的。而襄阳公园在上海的公园中又是属于“小尺寸”的。因为小,游客不多,草坪整洁,再衬上路口的那个圆顶教堂,倒也显得小巧玲珑,别具风味。 从襄阳公园的大门直往里走,尽头是个茶室。茶室中央长排桌子上放置着十几张围棋盘,棋盘周围经常挤满了对局者和观战者。茶室外有块空地,也放着些桌子和围棋。室内是乱哄哄的,相比之下,室外要清静得多。然而1951年的个星期天,室内的人纷纷被吸引到室外去了。很多棋迷围着张桌子,观看着老少的对局。年老的是棋界大名鼎鼎的国手顾水如先生,年小的是只有7岁的我。在当时,7岁的孩子会下围棋在棋界不但少见,而且寡闻。棋迷们崇拜顾水如先生的棋艺,都想趁此机会欣赏番和学上那么几着。同时,又对7岁的孩童很感好奇。因此围观者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很快就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顾先生让我7个子对弈1,我睁大了眼睛盯着棋盘,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捕捉顾先生每步棋里所包含的神秘莫测的用意。棋盘对于我来讲,就是整个的世界。其他切都隐退了,不存在了。只是事后我才知道顾先生边用各种下法考验着我,边微笑着向四周的棋迷们点着头。而棋迷们也正向顾先生“啧啧”地夸我呢棋迷中有个身高1米84的大个子,唯有他顾不上和人交谈,甚至都顾不上发出“啧啧”声,他紧张得好像顾先生不是在考我,而是在考他呢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他是我爸爸呵 棋局的形势不断变化,顾先生的精湛技术使得黑棋的优势点点地削弱下去,但黑方的部队并不溃散,依然扎住阵脚,尽量维持着残存的优势。对局进行了大半,突然顾先生拍桌子,高兴地说:“这个孩子我收下了” 我学围棋有过好几个老师,顾先生应当说是我的启蒙老师。然而在顾先生之前我还有过两个老师。第个老师是我的爸爸。我爸爸性格宽厚,又幽默乐观。他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而后又周游过世界很多国家。他在西洋受了多年的熏陶却未沾上点西洋习气和崇洋思想,简直是个国粹派。他尽管吃了好几年的西菜,回国后却点也不愿吃西菜。每逢过年过节,父母经常要带我们上饭馆,我们3个孩子就吵闹着要上西餐馆,因为吃西菜使刀叉,很好玩。但父亲总是坚持要把我们带到中菜馆。他不爱看外国小说和电影,但酷爱古典文学和京戏。偶尔和我们起去看外国电影,他也往往在电影院里睡上觉,然后心满意足地带着我们回家。他看京戏特别来劲,有时个星期带我们看两场。记得有天我们下午看的最后出折子戏是打渔杀家,晚上看的第出折子戏也是打渔杀家。爸爸依然看得兴致十足,还像真正的戏迷那样大声叫“好” 爸爸能讲口流利的英语,甚至他的梦话也经常是用英语讲的,可他从来不曾想到把这个本事好好地传授给子女,而是倾其全力向我们传授我国古代的文化遗产。在我们不怎么认字的时候,每天早晚两次给我们讲水浒三国演义和西游记我们上了小学,他就让我们背诗经史记唐诗宋词等。我记得那大篇项羽本纪背得我好苦。爸爸自己有时间就读书我家抽水马桶的水箱上总是放着些古书,这是爸爸上厕所时必读的。孩子们是在不知不觉中模仿自己的父母的。爸爸自己这么读书,他每天布置的诗词,我们也乖乖地背下来。他每天下了课回到家,我们3个孩子便习惯性地个个站到他面前,给他背诵当天早晨他讲解过的诗词。我弟弟祖言似乎背诵起来最不费力,后来,当他种地工作10几年后意料之外地考上了唐宋专业的研究生时,回想起来倒也合乎情理。 围棋是我国之国粹,因此父亲也很爱好。尽管他的水平不高,但跻身棋迷的行列是当之无愧的。这个本事他当然也要传授给我们的,但他嫌我太小,便教给比我大1岁的姐姐,我只能列席旁听。当时姐姐也才7岁多,她是宁愿玩洋娃娃,也不愿下棋的。我想我没有资格和爸爸下,总可以和姐姐下吧。姐姐输了,她不服气,我便让她子下,她又输了,也不知下了多少盘,直下到让她25子下围棋最多就是让对方25子她还输,这回她气坏了,说发誓不和我下棋了后来姐姐从书上看到马克思输棋给李卜克内西,也是又气又不服气,她便觉得她生气是不无道理的。 姐姐不和我下棋了,我怎么办亏得这时父亲决定放弃姐姐这个学生而教我了。父亲总是坐在沙发上,把棋具往小桌子上放,让我坐在小帆布凳上。次下棋前,我仰起头望着爸爸:“爸爸,你坐大沙发,我坐小帆布凳,这样不公平。” 爸爸说:“我水平比你高,当然要坐大沙发。以后你什么时候能赢我,我们就对调下,我坐小凳子。” “好,你说出话要算数,到时可别赖账。” 两个月后,我胜了爸爸。下完的第句话就是:“爸爸,我该坐沙发了。” “好,说出话算数。” 大高个子的爸爸往小帆布凳上坐,可怜的小凳子哪经得起200磅的分量,下就趴在地上呜呼哀哉了。继而爸爸又坐塌只本来也该我坐的小藤椅。这下,他感到我在下棋方面有些才能,就想找个水平比他高的来教我。当时他是所中学的校长,学校中有个教员叫周己任的,他的水平比父亲高出截,于是父亲把周老师请到我家,周老师就成为我的第二任老师。 周己任老师年岁比我父亲大出不少,头发已花白,身体虚胖,脸很和善,他经常在社会上找人对弈,棋界给了他个外号叫“周文王”,我很喜欢这个外号,因为爸爸早就给我们讲过周文王的故事了。后来我才知道围棋界中很多人都有外号,居然还有个叫作“姜太公”的。 周老师跟我下了盘棋就不再跟我下了,尽管他的水平当然比我高,但他感到应该请个名师对我指教。周老师虽然是个普通的围棋爱好者,但他却具有识人材的慧眼。通过周老师的介绍,我在襄阳公园认识了顾水如先生。周老师是只跟我下过盘棋的老师,这个任期不能再短了,但他所起到的作用却是不能再重要了。 如今围棋界很多人都知道“南刘北过”,即南方刘棣怀和北方过惕生。殊不知“南刘北过”是由“南刘北顾”演变而来的。顾水如先生30岁左右在北京,那时他已是国内最高水平的棋手。刘棣怀先生坐镇江南。这两位棋界臣匠在那个时代棋艺最精名望最高,南北,分庭抗礼,各据半壁江山,于是被人称为“南刘北顾”。后来顾先生来到上海,安徽的过惕生却来到北京,代替了顾先生的位置,于是就成为“南刘北过”。碰巧的是对于上海人来说“顾”和“过”的发音完全相同,因此其演变就很为自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居然“南刘北顾”逐渐被人淡忘。 顾先生的老家是江浙交界的枫泾镇,当地的棋风很盛。顾先生的家,包括父母和几个哥哥都是围棋爱好者。顾先生从9岁开始先学象棋,随后又学围棋。他年幼时性情急躁,母亲就很耐心地启发他,给他讲了很多围棋故事,使他逐渐懂得下棋要细致镇静,要有全局规划。顾先生认为他的母亲是个围棋教育家,既会传授棋艺,又善于培养良好的思想修养。 顾先生在17岁时向当时的围棋先辈,如无锡范楚卿合肥张乐山江都王燕卿等学习棋艺,收益不浅,从此他在围棋界崭露头角。之后时报的主人狄平子邀请顾先生去该报主编围棋栏。此报遍及全国,每日连载围棋,对推动围棋起了不少作用。 这里还要提笔反动军阀段祺瑞。人们都知道他的臭名,但知道他是个围棋迷的人恐怕不太多。他的棋艺不算高明,但却酷爱下棋,且自以为是,仗着他的地位,他只能赢,不能输。当时国内凡有名望的棋手多被他召去对弈,又都知道他非“赢”不可,于是对弈的结果总是他获胜。每当此时他情绪高涨,不但要夸奖与他对弈的名手,还要送些钱财。不过谁若旦取胜,那简直是触犯圣上,马上会被轰出去,个钱也拿不到,而且再也不会被他召见。当时偌大的个中国只有个人敢于胜他而又使他无可奈何,此人乃他的亲生儿子。 顾水如先生当时是最有名望的国手,因此常被段祺瑞召去下棋。顾先生虽然为人清高,但也不敢冒犯这位军阀。段祺瑞胜了国手,当然尤其高兴,于是赏赐得也较多。顾先生青年时代赴日本学围棋据说也是由于段祺瑞的资助。陈毅同志曾说过:“段祺瑞干了很多坏事,但对围棋还干了点好事。”真是功过分明,尽管过比功要大不知多少倍。&b&b
第二章 启蒙老师2
顾先生赴东瀛学围棋对他影响很大。当时的中国棋手几乎都是力战型1,接受日本棋理很少。而顾先生在日本受到了现代棋理的熏陶,使他的棋艺风格与般中国棋手有明显区别,特别在布局和形势判断等方面,的确技高筹。他下的棋不用蛮力,尽量符合棋理,使人感到自然清晰明快。顾先生的风格是典型的日本现代风格,在当时中国的围棋界,这是很突出的,犹如鹤立鸡群。也正因为如此,助长了顾先生的优越感,他认为在中国,即使再高明的棋手,包括刘棣怀先生等,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在和爱好者下指导棋时,顾先生经常这么问:“刘大将刘棣怀先生的外号让你几子”对方如答三子,则顾先生必然要他放上四子;对方如说四子,则顾先生无疑会让他放上五子,在这方面也要体现出他的高人等。人的优点和缺点往往很难分割开来。个突出的优点往往会伴随着个明显的缺点。顾先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处处都要高人头,也是不奇怪的。 顾先生的最大优点就是热心培养下代。顾先生有儿子,他很想把自己的棋艺传授给他,并也下了番功夫。遗憾的是并非天下每个人都具有下好棋的素质。尽管顾先生是位出色的老师,也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这是他的大憾事。说也奇怪,古今中外,凡是围棋名家的后代,简直无人能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在围棋方面有造就。虽然有不少名手和顾先生样对其子女抱有希望并作过努力,但其结果也都和顾先生大同小异。 顾先生对会下围棋的小孩都很喜欢,都愿意教上几着。但真正被他收作学生的只有两人,第个是吴清源,第二个就是我。 1922年,顾先生31岁时,北京的西单有个棋室叫做海丰轩,是顾先生常到之地。天顾先生来到海丰轩,看到有九龄孩童跟老者在对弈。孩童虽小,却下得头头是道,副雄才伟略的样子。老者在孩童的凌厉攻势下支撑不住,败下阵来。顾先生觉得此孩童颇为难得,于是让五子和他下了盘,虽然孩童输了,但他的实力与素质却令顾先生惊叹。特别是他气派大方,与众不同,到了将输之时,他主动放下棋子认输,不作无理纠缠,很有大将风度。这孩童就是吴清源,当时叫做吴泉。吴泉是福建人,那时他全家要回福建,顾先生这位棋界伯乐不愿放弃这千里马。他说服了吴泉的亲属,设法把吴泉留在北京。然后顾先生每天早晨叫马车接吴泉到家中学棋。天吴泉的母亲带着他来到顾先生家,要顾先生替吴泉取个名字。那天正好顾先生的哥哥渊如也在座,他顺口说:“泉水是清的。”顾先生接着说:“泉水是源远流长的。”从此吴泉又多了个名字,叫吴清源。 吴清源在顾先生的悉心培养下有了长足进步,才两三年时间就脱颖而出,成为棋坛强手。 吴清源13岁时,日本来了五段棋手井上孝平和六段棋手岩本薰。吴清源屡胜井上五段,与岩本六段下先二1,互有胜负。同年,当时才四段的桥本宇太郎来我国,与吴清源下互先2,亦互有胜负。吴清源这个13岁的孩子以出色的成绩引起了日本围棋界的注意。在日本围棋界声望很高的濑越宪作等人的促进下,吴清源终于在14岁时东渡。从此在日本围棋界升起了颗光彩夺目的明星。吴清源不但很快获得九段称号,而且以惊人的战绩称霸日本棋坛20余年。 吴清源去日本以后,经常和顾先生有书信往来。顾先生每当与人提起吴清源时,总是感慨万千不胜怀念。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顾先生直至临终也未能与这心爱的学生再见上面。 顾先生是30岁左右收下吴清源的,事过30年又收下我这第二个学生。吴清源的年龄跟我父亲般大,从年岁上来说是我的长辈,从棋艺上来说则又是我的老师,但从两人出于同位老师这点来说,吴清源和我又是师兄弟,这关系有些微妙。我自幼年学围棋后心中直很崇拜吴清源,很想有机会能见见他,欣赏下他那令人神往的风采和棋艺,甚至还幻想能向他学上盘。不料这些愿望和幻想后来都实现了。 顾先生是怎样个人呢他既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又是个不普通的人,你只要见过他面就再也忘不了。说他普通是指他的外形,他没有刘棣怀先生那样魁梧的身材和大将风度,也不像王幼宸先生那样精瘦和有个锃亮的头顶,更没有汪振雄先生那样个奇特的大脑袋。他的个子是矮小的,不引人注目。虽然是花甲老人,却有头茂密而乌黑的头发,顾先生把这么好的头乌发剃得几乎精光,只留下那么丁点儿。头发虽好,但绝非他的主要特征。他那突出的脑门下面的双大大的眼睛才是他的不平凡之处。天下大眼睛有的是,但像他那样有神的却为数不多。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机灵的深邃的具有洞察力的富有经验的闪烁着智慧的。谁如对炯炯有神这个词理解得不太清楚,那只要看看顾先生的眼睛就明白了。作为个棋手,具有他那样双眼睛,也就够了,那就足以说明他是个聪明过人的棋手个了不起的棋手。也许这么说是夸张了,可我不信个眼大无神的人能下得好围棋。谁要是看到顾先生的眼睛,便会感到此人不凡,绝不可等闲视之。谁要是已经和顾先生熟悉了,那更会在他的炯炯的眼神下对他肃然起敬。 襄阳公园的西边是襄阳路,在50年代,顾先生的家就在这条街上。由于近,又有茶室,因此襄阳公园是顾先生常去之地。襄阳公园的后面是新乐路,这是条特别短又很幽静的马路。很多人都认为上海是个拥挤不堪的喧哗城市,然而上海也有那么几条闹中取静清爽惬意的街道,新乐路无疑是其中之。这条路连辆公共汽车或无轨电车也没有,因此尤其安静。由于解放前这带是法租界,所以街上的建筑物主要是法式洋房和公寓。马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长得很高大,伸展出来的树枝在马路中间会合。到了夏天,茂盛的树叶挡住了炎热的阳光,使新乐路成为条清静而凉快的林荫道。我的家就坐落在这条理想的街道上。 我家和顾先生的家相距那么近,只需拐个弯,这就给我学棋提供了方便的条件。可能这也是我的福分吧。上海那么大,如果我们两家相距很远,即使我拜上顾先生为师,又怎能经常向顾先生请教呢 顾先生和刘棣怀王幼宸等棋界老前辈样,当时都是无职业的,只能凭着他们在棋界的声望下棋谋生。顾先生自己印了些票,每张票两角,10张票1本。个爱好者如想跟顾先生学习盘,那起码要买1本,即两元钱票,有钱些的就买上两本。如果你只买1张两角钱的票,那根本不可能跟顾先生下,此时顾先生就让位普通水平的棋手,大概比顾先生要差二三子水平的跟你对弈。 顾先生是国手,又是以棋谋生,收费下棋也是出于无奈。不过他辅导学生可根本不考虑赚钱,他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并经常为我破费。如从经济角度来说,那完全是赔本生意。我学棋不用交学费,这是因为顾先生不会接受。只有到了节日,才由我家里买些点心之类送去略表心意。由于经常跟着顾先生学棋,因此也经常随着他吃饭,有时在他家,有时由他带着去些棋友家中,有时则被他带往饭馆。有次他带我去淮海路上的家西菜馆,每人吃了只奶油全鸡,才9角钱。这顿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以后花9角钱再也不可能吃上这么只全鸡了。 我小时候父母不给零花钱,我也从不买零食吃。顾先生有时在襄阳公园买些小吃给我。有年暑假的天,我下完棋要回家了,顾先生给我买了个纸杯冰淇凌。我当时没吃,想拿回家与家人分享。我匆匆忙忙地走出公园,迈开两条小腿往家中飞奔。当时正是大伏天,好在公园离我家很近。我用手紧紧地抓住冰淇凌,生怕它掉到马路上。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上楼梯,撞进家门,才发现家里个人也没有。我伤心透顶地看着手中的冰淇凌哎呀,全化了,而且几乎都泼在马路上了,只有杯底薄薄的层冰淇凌水,才能证明这里的确有过个冰淇凌 我自从拜上顾水如为师后,几乎每个星期天,以及寒暑假的每天都跟随着顾先生。起初直由我父亲陪伴着父亲为我的成长尽到了他所能尽的责任,久而久之,他对我放心了,于是让顾先生带着我个人到处跑。 当时上海下棋的场所除了襄阳公园外,还有瑞金路上的品芳茶室和延安路上的延安棋室等。品芳茶室是下棋的爱好者最为集中的场所,里边的人不但下棋喝茶,也有吃饭的抽烟聊天的,喧哗声很大,而且乌烟瘴气。我去过两三次,每次去印象都不好,实在不愿跨进这个茶室。不知为何,顾先生也很少带我去那儿,也许是刘棣怀先生常在那儿的缘故,因为“南刘北顾”之间有些隔阂。&b&b
第二章 启蒙老师3
由于跟随着顾先生,因此我能有机会接触社会上不少棋手。每当我和他们下完棋之后,顾先生就复盘指点。经常找顾先生讨教的还有其他几位小朋友,其中最突出的是赵氏兄弟,即哥哥赵之华弟弟赵之云。他们比我稍大,棋艺和我接近。我和他们下棋时,顾先生总是很认真地观战。其实顾先生本人和我对弈并不算多,主要是讲棋,每过上段时间,他才跟我下盘。 在顾先生的不断指点下,我的棋艺有了较快的提高。我9岁那年顾先生让我5子下了局,我获胜了。顾先生将这盘棋的棋谱寄给在日本的吴清源,1954年日本的棋道杂志上发表了此对局,并用中日两国文字登载了日本棋坛濑越宪作先生作的详细讲解。濑越先生在结论中说:“九龄少年有此奇迹,无疑是吴清源第二。”第二年顾先生又让我四子下了局,我再度获胜。除了日本杂志以外,香港报纸也披露了这两次对局。由于顾先生的介绍,吴清源对我的成长也很关心,并希望我有机会去日本学棋。后来京剧大师梅兰芳访日拜访吴清源时,吴清源也谈到了这个问题。 顾先生有时也介绍些外地棋手跟我对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和过惕生先生的对局。当时有个文化俱乐部在锦江饭店对面,里边有不少娱乐活动,包括下棋的场所。顾先生也经常带我去那儿,下完棋就在里边吃西菜。大概是在个春节,文化俱乐部举行晚会,顾先生又带我去参加围棋活动,他让我跟位外地来的棋手下棋,并告诉我此人叫过惕生。我刚踏入棋界就知道有这么位高手,能向他学盘当然是愉快的事。过先生比顾先生小十好几岁,他很和气,向我微笑着,点也不摆架子。他讲话带着口浓重的安徽口音,叫我似懂非懂。顾先生要我摆上4个子,下至中盘我取得了优势,过先生说自己输了,要让我3子再来局。让3子我抵挡不住,败下阵来。过先生对我也很满意,夸奖了我好几句。这天上海相当寒冷,而文化俱乐部内由于生了暖气,因此温度很高。上海市有暖气的地方实在不多,所以我很不适应,热得脸上通红。旁观者劝我脱些衣服,但我则因为好不容易跟久闻大名的过先生下上棋了,心思都在棋上,其他的感觉神经都麻木了。二则我被这么些人围观,也很腼腆,不好意思脱外衣。所以我尽管出了身汗,还是硬撑着。好不容易捱到对局结束,赶忙离开文化俱乐部,但此时觉得两腿已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样。再被室外的冷风吹,很快就发起烧来。母亲摸我的脸,直烫手,马上让我量体温,40度母亲吓坏了,赶忙连夜送我到医院。大夫要我住院,可我从未跟医院打过交道,坚决不肯,于是,只打了退烧针就回家了。幸亏我身体还争气,很快就复了原。可这来,却加深了我跟过先生下棋的印象。 在我11岁那年,顾先生只能让我3子了,甚至让3子也感到有些困难。这时如再给我加把劲,让我向更多的强手学习,必将更上层楼。但顾先生却没这样做,他像个特别溺爱自己孩子的母亲那样,生怕我走路摔跤。当时,由于我年幼,因此在围棋界也小有名气。般的爱好者见到我们,总爱夸奖我番,更要颂扬顾先生教导有方。顾先生听了这些恭维话很高兴,也更宠爱我,不愿让我输棋。尽管还让我跟人家下棋,但都找些水平比我低的,结果总是我赢。由于缺少同强手对局,影响了我的继续提高。后来进了中学,由于应付学习,我又被迫放下了围棋。直至参加体育宫集训,命运才使我再次执起黑白子。这期间我停顿了3年左右,这是我在围棋道路上的第次停顿。3年的时间太宝贵了,幸亏只是3年。在体育宫中我跟随刘棣怀和王幼宸等老师学棋,这是我学棋的个新阶段。由于成天向刘王二老学棋,和顾水如先生的接触就减少了。后来我只能在体育宫放假的日子里去顾先生家,看望我的启蒙老师。 文化大革命中间,我和顾先生有好长段时间未见面。那时我在北方的干校和工厂劳动,顾先生在上海也受到冲击,对于个七八十岁的自尊心又特别强的老人,其精神上所受的折磨是可想而知的。顾先生80岁的那年,我有机会回沪次。到了上海我很快就来到了顾先生所住的河滨大厦。我跨进那老式的电梯,在那长长的有些阴森的走廊上快步走着。我的心在呼唤着:顾先生,顾先生我推开了顾先生家的那扇门,他那宽敞的房间里有10来个小孩围在张桌子旁,顾先生被这群小孩包围在其中。这些小孩都才10多岁,活泼可爱。而顾先生呢,已是副老态,他直到70岁时头发还是乌黑的,如今却全成了银白色,连眉毛也白了,以前的精悍去不复返了。然而有两点没变,是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几乎和我第次见到他时样。还有就是他对小棋手的热心没有变,他已接近生命的最后时刻了,但他还在继续传授自己的棋艺。他像枝快燃完的蜡烛,仍然散发着光和热。这光和热是永恒的。这是我和顾先生的最后次见面,这次见面太深刻太难忘了。这之后不久,顾先生出于无奈,离开了上海市,搬到他的老家松江县。回去没有多久,他便与世长辞了。代国手默默无闻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每点成绩包含着多少人的心血每当我想起教导过我的那些前辈棋手,包括周己任老师,尤其是当我想起顾先生的时候,我常想,个人如果自己成长了,便忘却了培育过他的人,那他的良心何在呢 顾先生,您的学生在这里向您致以深深的谢意&b&b
第三章 陈毅和李立三1
就在我10岁的那年,天顾水如先生高兴又有些神秘地跟我说:“祖德,今天有个人要找你下盘呢。” 经常有人找我下棋,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但顾先生的神情却使我觉得有些好玩。“谁呀”我问道。 “是陈毅市长,他可是个大人物。” 陈毅市长虽说我还是小孩,但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和陈毅市长下棋,我感到新奇,不过,也有些害怕。“顾先生,他下得怎么样” “下得不错,像他打仗样有气魄。不过你跟他下不用像平时那样真刀真枪,要注意点分寸。” “噢,知道了。” 顾先生还有些不放心,路上再三叮嘱我跟市长下棋要讲礼貌,不能杀得太凶。 我们来到了陈毅市长的家。会客室里已有不少人了,有好几位是上海市的领导同志,还有几位是我认识的围棋名手。陈毅市长实际上个子不算很高,但在我看来他非常高大,也许是因为他的气度不凡吧。他身上有着那么种帅气,只有陈毅才有的帅气。 陈毅市长见到我微笑着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这个人本来就怕生,怕说话,见了陈毅市长更是畏缩不前,说不出话来了。顾先生马上替我说:“他叫陈祖德。” “陈祖德,我们先来较量较量。”陈毅市长说罢,爽朗地笑了起来,大厅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 坐在棋盘旁我可不害怕了,拿起棋子,顾先生的千叮万嘱都忘到九霄云外。我下棋可从来没客气过,也不懂得如何在棋盘上谦让。我把自己学到的本领都拿了出来。陈毅市长也聚精会神地思索着。他下的棋尽管在细小方面有不慎之处,但思路开阔气势磅礴,很有种令人叹服的大将风度。我看陈毅市长真行,于是猛杀猛砍,步步紧逼,非要击溃对方不可。面对我的凌厉攻势,陈毅市长指挥若定,从容应战。棋势越来越紧张,顾先生看了心中暗暗着急,恼我这小鬼太不懂事,为什么如此认真:你这个陈祖德,怎么没大没小的,怎么可以赢陈毅呢你必须输给他呀路上我跟你讲了那么些道理,都白说了唉,你这个孩子怎么那么死脑筋 顾先生是怕我旦优势太大,陈毅市长那边不好办。他大概又想起以前他跟段祺瑞下棋的情况了,于是连连使了几次眼色,希望我能醒悟过来。但我哪有心思注意旁观者的神情,还是味搏杀。顾先生急了,干脆和另几位高手走到陈毅市长身边帮他出谋划策。陈毅市长的棋艺本来就相当高明。如今又有了仙人指路,便如虎添翼,不会儿就击败了我。 顾先生和几名棋手都称赞陈毅市长的棋艺。陈毅市长乐了,他说:“那不是我高明,是我的参谋高明。我这个司令如果没有参谋,就要在这个小孩面前摔跤子了。”他又抚着我的头说:“后生可畏呀陈祖德,下次我们再好好较量,那时我不要参谋了,看看究竟谁高明。好不好” “好。” “你要向老前辈们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打败他们。要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点了点头。陈毅市长这么随和,这么亲切,这么磊落,又这么有风度我已经那么喜欢他那么崇拜他了我从来是腼腆的拘谨的,但他的爽朗的笑声是这么富于感染力,以至于我那紧张的心情也松弛了好多。 陈毅市长和大家聊天,我听不少人都叫他陈老总,后来我才知道以前打仗时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会儿,要吃饭了,陈毅市长叫我:“小弟弟,过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我还是有些胆怯,慢慢地走了过去。陈毅市长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他身旁。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幸福啊后来,陈老总经常接见围棋手或请我们吃饭,直至1966年的最后次,几乎每次我都和第次见到他时样,愉快地坐在他的身旁。 席间,陈毅市长不断地叫我多吃菜,他笑着对我说:“刚才我们在棋盘上杀个你死我活,现在可是好朋友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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