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 2 部分阅读

作品:大浴女|作者:hh664542|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7 15:15:49|下载:大浴女TXT下载
  个诗歌杂志的编辑。编辑的地位仅次于作家吧,也 仅比作家低那么点儿,小小的点儿。 是个寒冷的晚上,在美术馆门前,他们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开始来 来回回地走。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下边都是紧紧裹住腿的牛仔裤,远远看去就像两只 闲逛的鸵鸟。尹小跳从来没有和个男人单独约会过,特别是和这样个"离诗人很近"的 人。当双方开始有些拘谨地走来走去时,尹小跳率先发现了这切的毫无意义:她这是在干 什么她想走到哪里去上铺向她介绍这编辑时不是告诉她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吗她告诉她 原是想让她放松的,意思是你们可以恋爱,也可以不恋爱,不必有什么精神负担不谈恋 爱个男人和个女人就不能单独见面了吗在从前的时代,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这可能是 荒唐的,现在不同了。照上铺的观点,仿佛只有让个未婚女学生和个已婚男编辑不断地 在晚上约会,才能证明个时代的开放程度和个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时此刻,她正在通过 尹小跳这个活人,帮助她实施她的这个观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并没有感到自由,她觉 得十分紧张,当她内心紧张时她便要滔滔不绝地说话。她说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说起食堂的 饭菜,讲现代文学的先生怎样把衬衫错系着扣子就走进了教室她滔滔不绝忙忙乱乱地 说着,就像不加选择没走脑子,因此点也不高级,不聪明,没趣味,也不幽默。她的内心 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内心遍又遍冷静地提醒她,她与身边这个"鸵鸟"见面是件多 么可笑的事,她简直就是在用这滔滔不绝的胡扯来惩罚自己这荒唐透顶的约会。她滔滔不绝 地说着,内心又是那么焦虑,因为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刚开始就该结束 的会面。她甚至愚蠢地认为,只要她刻不停地说下去,这会面便能尽快地结束。好不容易 那编辑插了嘴,她这才发现他带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欢有这种声音的男人,这种声音使说 话的人显得装腔作势,总像在用说话的方式练习发声。编辑说毕业之后你准备回你们那儿去 吗你们那儿,是福安吧尽管是座古城,但毕竟是外省。我劝你还是争取留在北京,这 儿才是文化中心,对此我深有体会。 尹小跳对编辑的说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么资格张口"你们那儿",闭口"你们那儿"的, 上铺说他也不过是几年前才从西北的黄土高原调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个主人似的 对来自福安的尹小跳做悲天悯人状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胡同里喝着杨梅汽水逗猫玩儿的时 候,你又在哪儿呢 往事历历在目,从前的切,当她作为个小北京人初次进入福安那座城市时,她经历了怎 样的艰难。她有过她的委屈,也有过她的自豪。她曾经力图融入那个城市,也许她融入了, 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几个密友在那个古色古香极端排外的城市里勇 敢地捍卫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从来就不知道有这样几个女孩子,曾经自不量力地妄 想把它的文明带给个陌生的城市。尽管北京永远也用不着她们这样,永远也不需要她们这 样,尹小跳她们却执拗地挥洒着她们的痴情。而眼前这个人,这个人为北京做什么了呢,他 却已经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说他开口就是毕业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难道她当真会跟 个陌生人谈及自己的私事毕业分配吗总之切都不对头。她恼恨上铺的眼力,也恼恨 自己的轻浮她很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下自己。她有几分心酸,为了自己这不辨方向的将 自己投掷;她亦有几分清醒:她忽然觉得她并没有顺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识到被她珍 藏的依旧是宝贵的,她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们感到庆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铺,她跟不 上上铺,那就让她这样"落后"下去吧 她就在这越来越清楚的思路中等来了末班车。上车的人很多,她边朝车站跑,边冲编辑 咧咧嘴算是个告别的笑。然后,她就拼命往已经很拥挤的车门挤去。这当儿编辑依然跟在 她后边,显然是要照顾她挤上车再离开的,她于是扭头冲他喊着:"哎,你能不能使大劲儿 推我把"他使大劲儿推了她把,她终于上了车,车门在她身后"嘭"地关上了。 她站在末班车上忽然偷着笑了,她想,刚才她让他使大劲儿推她把,原来是她今天晚上最 想说的句话。她还想,其实这编辑是个老实人。不过她也感觉到,就像她不喜欢他样, 他也点儿都不喜欢她。

  大浴女4

  她并不是不想给方兢回信,她迟迟没有把回信写成,是因为她不知道这封信究竟该怎样去回 。也许这切来得太突然,无论如何她不能把方兢从旧金山写来的信看成便条。她遍又 遍地细细读着信,次又次地默默流着泪。她从来也没有读到过这么好的信,她没有理由 怀疑写信人的诚恳。 于是她开始给他写回信:"方兢老师,您好。"她写道。接着她撕掉信纸重新开始。但是他 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可她又怎么能让自己 写出封与方兢这样的名人同等水准的复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这份书写的才华,也 没有如方兢信里那种情感的准备。但就凭了这封信,尹小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她也必 须爱上他。因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爱上了,被他爱上是幸运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龄, 以她的阅历,她还时无法区别崇拜和爱,也不能判断在虚荣心驱动下的情感是怎样快速占 了上风。在那些时候或者她还想起过大四时她的上铺,与方兢相比,上铺那位"才华横溢" 的作家又算得了什么,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时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内心生活。大学时代呵,那 团团来得急去得快的炽热。 她便又次开始给他回信,却始终只是那几个字:"方兢老师,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轮电影的影院看他的电影,与银幕上的他相会。她倾听他的声音,研究 他的五官,体味他的表情。她力图使劲记住他的相貌,但当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却发现她 根本就忘记了他的长相。这使她害怕而又焦虑,还伴有不祥的预兆。第二天她插空儿再去看 电影,她死盯着银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个失散的亲人。她还是写不成回信,却在办公室 接到了他的电话。 那正是编辑部人最全的时候,主任对她说:"尹小跳,你叔叔的电话。"她走到电话前拿起 话筒,立刻就听出了他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他不由分说地有点儿生硬地口气地 说了如下段话:是尹小跳同志吗我是方兢。我知道你办公室里人很多,你不要作声,不 要叫我方兢老师,你只听我说就行了。我已经回到北京了,没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电话,很 可能你正在心里笑话我是个不识趣的人。但是请你听我说完,不要放电话,也不要怕我,我 并不想对你无礼。我只是想看见你,听我说这几天我在北京饭店开会,你能不能找机会 到北京来出差组稿,我知道很多编辑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来,我们见见面,我把我在会上 的电话告诉你。你不用马上回答当然,我又特别想听到你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 ,你还是先想想。最后我还想再嗦几句:我知道我这样子看上去很不冷静,但我有点儿 无法控制自己,这在我来说是非常少见的,可我宁愿相信我的直觉,所以请你不要轻易拒绝 我,不要轻易拒绝我。现在我念电话号码,你能不能记下,你能记住吗 她的数字概念很差,但对方兢的电话号码,她只听他说了遍就牢记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 北京,在北京饭店他的房间里见到了他。当她单独和他在起时,她觉得他的个子比第次 见他时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个子的人样,有点点驼背。不过这并没有遮掩他的风度, 他那为大众所知的带点儿傲气和满不在乎的神态。尹小跳相信自己走进他的房间时是不自然 的,这不自然仿佛也传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对她笑着,但显然已没有研讨会上那谈笑风生的 洒脱神情。他给她倒了杯茶,却不知怎么把茶水漾出来烫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 给烫了。电话铃又响个没完名人就是这样啊,老是让电话追着。他不断接着电话,脸不 改色心不跳地对电话里的人撒着谎:"不行啊今天不行,现在现在更不行,我马上要去看 样片。明天吧,明天我请你吃'大三元'" 尹小跳坐在沙发上静听着方兢的谎话,觉出种亲近的默契,也许还有种如在梦中的新奇 。她感谢他这串串熟练而又油滑的谎话,感谢他为她拒绝着他她们。那是他为她而撒的 谎,切都是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来放松起来,正是别人的电 话给了她点儿缓冲的余地。 终于打完了电话,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来。他蹲着,和她面对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 态却是自然朴实的,像个在田野里侍弄庄稼的农民;像个大人常常需要蹲下来和个 孩子讲话;或是个人有时候喜欢蹲着观察种小动物:蚂蚁或者金龟子。以他的年龄和他 的身份,他这样蹲着还呈现出种孩子式的顽皮。他蹲着对坐在沙发上的尹小跳说,要不然 咱们还是出去吧,这些电话弄得人心乱。 他们出了房间,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们选择了个清静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 的木烟斗。有个短暂的静默,还是他先开口。他说,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她说,我很尊敬您,我喜欢您的电影美丽生命,我和很多人样也就是说,很多人 和我样,都很敬佩您的才华,在编辑部,您是大家经常讨论的话题。我们 他打断了她,他说你是不是个晚上都要用这种腔调跟我讲话你是不是呀你说 她摇着头又点着头,她是想用这摇头点头来平抑她内心的激动,她已经发现她非常非常愿意 和他在起。 这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研讨会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点儿傻乎乎的,又显得那么有主意 。我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来监视我的那个人。我正是需要被你这样的人监视,除此以外没 有人能监视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说谎,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你。我我我他猛吸口烟: 我写给你的都是我心里想的,你知道吗我从不给女人写信,从不写。但当我看见你的时候 我就按捺不住要写。我深知我的才华和天分,也深知它们还远没有舒展开来。我的名气应该 比现在大得多。总有天,你就看吧。我还想跟你谈谈我对女人的态度,我对女人基本上是 来者不拒的。女人们大多是冲我的名气来的,还有钱吧。当然还有批是甘愿献身什么都不 为的。她们很可怜,因为在很多方面我其实十分肮脏但愿我这句话没有吓着你。 他的话其实是有点儿吓着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吓人的,而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赤裸裸呢。她 为那个"肮脏"而替他感到难过,她原以为她听到的将要比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个什么 样的人他要对她做什么尹小跳疑惑着,却又深知自己不具备掌握谈话主动权的能力。她是 被动的,从开始就是被动的,她根本无法预料到后来自己也能生出股子被动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口烟说,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现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么可能 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个追逐不到的人谁也别想。但是你我早晚会在起。 她终于开了口,她说您这样说话有什么根据她边问着,边被他这种明确的表示弄得 阵心跳。 他却根本不搭理她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我早晚会在起的。但是我想告诉你,即使 有天我爱你爱得发疯,我们在起时我还会有很多女人。而且我决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 ,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她们是谁,怎么回事我要让你来审判我惩罚我,因为你是我最 爱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这么坦诚这么真实又这么没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个上帝 。你记住我的话吧,也许现在你还太年轻,将来你会理解的肯定会理解的。凡夫俗子会认为 我这是番流氓语言也许是吧,也许根本不是。 尹小跳听着方兢这闻所未闻的语言,她不想说他这是流氓语言,可他这都是些什么话呢他 这样个有家有业的男人,也配对个清白的少女说这样的话吗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 就像被施了法术念了咒语,越发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竭尽全力理解着他的"思想" ,尾随着他的"境界",他那味独断的张狂的自信之态所幻化出的古怪魅力,他那热烈的 眼神里偶尔游走出的几丝冷酷也深深打动着她。甚至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经不由自主 地开始评判和估价自己,发现和肯定自己:她将是什么样的人,她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对这个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里呢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话越多离尹小跳越近,他往后捎着身子,越说就越和尹小跳拉开了距离。 他对她的如饥似渴的欲求并不是通过简单急躁的抚摸和身体的靠近来达到的,他的适可而 止的身体距离也并非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那老练的心中有数。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离开北京饭店,方兢坚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们走着回去,暮春的夜风和宽阔的长安街使尹小跳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这才发现和他在 起是很累的,从来都是累的,她却在很多年里都甘愿这累伴随着她。 他忽儿走在她的左边,忽儿走在她的右边,他说小跳我还想告诉你句话。 什么她问。 你是个好姑娘。他说。 可是您并不了解我。 我的确不了解你,不过我自信再也没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为什么 你知道,因为说到底,这是不可知的力量决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 冷淡外表之下岩浆样的热情 您怎么知道我会有岩浆样的热情您还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觉得我对您的尊重表 现得还不够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兴奋地说:你的傲慢劲儿也来了不,不是傲慢,是骄傲, 骄傲不是我的,骄傲是你独有的。 为什么是我独有的呢她口气软下来:您的骨子里如果没有骄傲,您又怎么能说出刚才 在北京饭店里那番话呢。 他忽然有些惶地笑笑说,你真以为那是骄傲吗我骨子里更多的其实是股无赖气,无赖 气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这种说法,或者说不能允许他这样形容自己。尽管多年之后回忆当初,她才 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贴切的,但在当初,她还是激烈地反对了他。她这才开始点 滴把自己对他的感觉说给他听,从读他的两封信,到因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遍又遍看 他的电影。她说得很吃力,又惟恐词不达意。当她说到影片中他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时,忍 不住又要流泪。她便停住不说,坚持把眼泪忍回去。他不让她再说了,她却偏要往下说。不 是为了感动他,而是正受着自己的感动。她隐隐约约觉得她在这个备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担 当得起他要的切的,如若他再次劳改,她定会伴随他生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罗斯十 二月党人的那些妻子,心甘情愿随丈夫去西伯利亚厮守辈子。呵,为了证实她的坚贞勇敢 崇高超然,她简直恨不得折磨过方兢的那个时光再重演遍,就让那样的时光来衡量她的心 吧可她是谁呀方兢有自己的娇妻和爱女。 她说着,招待所到了。她赶紧刹住话闸,向他伸出了手。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说,我 要再说遍:你是个好姑娘。 他们告了别,他走上原路,她走进招待所的大门。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门跑到街上,她叫住了 他。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后来他对她说。 现在他站在那儿不动,等她过去。她小跑着过去,站在他眼前说,我想亲您下。 他张开双臂将她松松地环住,松松地,因此他们的身体没有贴在起。她踮起脚尖儿仰起脸 ,她亲了他,然后迅速离开他跑进了招待所。 方兢始终不能忘怀尹小跳这最初的吻,因为它是那么蜻蜓点水不着边际,那其实根本算不 上个吻,充其量那是半个吻,只能是半个吻。如根飞扬的羽毛轻擦了下他的嘴角,如 片薄薄的雪花了无痕迹地在滚烫的炉盘上融化。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诚和羞怯,那是因过 分虔诚而生的潦草,因过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么呢她差不多没有找到他的嘴 唇。 也许还不单这些。当尹小跳果断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时,她的心已经开始迟疑,没有人帮她判 断,她却必须跑向这个男人。她就在瞬间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请求,又在瞬间让她的嘴逃离了 她未知的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犹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坚守。 就因为这半个吻是如此郑重而又潦草,如此纯净而又复杂,使方兢来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 。他不敢。而当他用双臂松松地环住她那围柔韧的细腰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被这个遥远 而又亲近的人紧紧地攫住了。

  大浴女5

  他写给她的信般都很长,字又特别小。他用从国外带回来的种派克特别型号的钢笔,笔 画细极了,就是俗话说的像头发丝那么细吧。这种纤细的笔尖可以助他把字写得更小更密, 好似团团择不开的蚂蚁满纸蠕动。他贪婪地写着小字,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纸较 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纸折磨白纸,不分段落也不讲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 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纸啃着纸,他恨不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领每张白纸的分分寸寸, 用那些小黑字填满肉眼所能看见的纸上的全部空白,把本来轻薄的张张白纸挤压成块块 分量沉重的黑云。他恨不得对着上苍呼叫:给我张硕大无朋的白纸吧,让我把生的话写 完。 在从前和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有人如他这样写给她的信。当十几年过后她怀着距离感和 审视的心阅读这些来信时,他那满纸满页由于爱她而生出的写小字的耐心,他为了这样的书 写而耗费的大量时间,他和他那无限的字字句句对有限的纸张那寸土必争的贪婪与渴求,仍 然能使她心里生出几分酸楚。她珍视的就是这份精细的耐心,这份纸张和文字之间那原始 诚恳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恋,不管那是写给谁的,哪怕是写给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说: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这么小的字,但我还是把字越写越小了,纸 也越用越薄,因为我有越来越多的话要告诉你。如果写大字,用厚纸,寄到出版社也许不安 全,也许有人会认为是作者寄来的稿件而替你拆开 他还在有些信中诉说他的荒唐经历。 小跳: 读这封信会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须要写,因为我不写你也在看着我。直看着我。前几天 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员爱她比你 还要年轻,但并不出名,感觉非常不好。也许因为切都太仓促,她的目的性太强了,太 直接了。几天来她直跟我谈话,并不是要争这部戏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为 下部戏做准备,她希望我的下部电影能对她有足够的注意。看得出她对和男人的交往有 些经验,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后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虚荣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对我能有那么 点儿爱意。很可惜没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调情。在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的眼里,我可能只是 个有权力让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头子吧,虽然我还不到五十岁。她却强烈地要和我爱。 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对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后来又有了点儿轻蔑的亢 奋,因为不知怎么我在那时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 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长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从你身上得到 的样,虽然我从未在你那儿得到过。在那个我无法忘记后来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 只给了我个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不敢。 对我没有什么不敢,当她在我面前快速脱衣服时我制止了她。我让她亲吻我,她照着 做了。她倚在我身上,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长时间并不断腾出嘴来问我:"可以了 吗可以了吗"她亲得很卖力也很周到,她的舌头去了我嘴里可以够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 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闭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热 吻。但是不行,她亲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显然是不耐烦了因为她 不耐烦了,我就偏要她没完没了地继续亲下去。我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动弹,我们两 个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负。后来这切终于改变了方向,因为她偷偷从我脖子上抽 出只手,她开始抚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这时我愿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 亲我的用意,她定以为仅有这种动作是不切实际的,仅有这种动作我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她的目的也就更无达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诉我,虽然我的亲吻总是不能 让你满意,但我还有别的我愿意给你我们爱,眼前到处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恳请 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后我很痛苦,方面我幻想身体下面就是你我的最爱,但当我真的 幻想成你的时候,强烈的罪恶感又扼制着我可能产生的快感,以至于在那瞬间我分辨不出 身体下面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让它出来。 我愿意让你万遍地诅咒我,当你诅咒我的时候我空虚的灵魂才可能有个安稳的去处。我的 灵魂究竟能够安放在哪里也许我索要的太多了,为什么当我不断得到梦想中的好东西:成 功,名气,国内国际奖,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钱我的焦虑反而日益严重呢 我结婚之前还有过个女人,是劳改农场分配给我的个独脚女人,比我大十五岁。她是 个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为我虽然是人类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说是 她接受了我。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并不是让我尽男人的义务的,她是独脚,却力大 无比,以我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虚弱体力,也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她常在深夜将我绑起来用 纳鞋的锥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来就行。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居然在有 次我睡熟时掀开被子发疯似的揪我的荫毛她是不正常的,她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却 没有因此而精神错乱,我想也许那是因为出门便有山吧,当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垒土房看见沉 默的万年不变的山时,当我看见院子里疯跑的鸡和土路上热气腾腾的牛粪时,活下去的愿望 是那么强烈。我甚至练出了种本领:每当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终于罢手 时,我能够立刻呼呼大睡而且连个噩梦都没有做过。但在今天,我却不得不多少遍地问自 己: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我并不愿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这样给你写信才能够让我的心洁净。我是那 么渴望和你在起,以至于这渴望变成了害怕。并且,我还毫不客气地蛮不讲理地害怕别人 和你在起。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和对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饭店酒吧喝咖 啡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注意到邻桌的两个男人直在看你,还有对面个英国老头儿,我能 肯定那是个英国人那个老家伙,也直在看你。你没有注意到,你当时很紧张。但我看 见了,我不用专门观察只用眼的余光就够了,我对我的感觉充满自信。你是那种能抓住人的 人,你身上有种抓人的东西,你有那种让人看你的本领,虽然你还不自知。我劝你对此应 该在意,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有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吗我相信我是惟对你说这种话的人 。随时随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让别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并不是说喜欢注意你 的人都要对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认他们也定是极有眼力的,他们 不是群氓下流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紧张,我不希望你被他们夺走,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 道你对我的真实感情,那我也不愿意。我曾说过我很可能在某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 ,就是我在美国用手指尖儿不断抚摸过的那粒小米。我会想办法不让街上的人认出我,总有 天我会这样。 现在来谈下你约我的书稿。我试着开头,写了千五百字,很困难,因为我找不到种轻 快而又干净的心情。如果你的读者群是孩子,你首先应该有颗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 至少对你,但却太不干净。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种挑战。我想在拍完冬 眠之后集中下时间和精力来写这本书,我会试试究竟我还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 觉得我的信太嗦而嗦就是个人见老的征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么我多么盼望你快点 儿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时我们才会在起吧。那时我们都已老得 分不出男女,你像个老头儿,而我像个老太太。我们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 我们就还能说话。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坚硬的总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齿,而最柔软的舌 头和嘴唇却能存在到最后陪伴我们生

  大浴女6

  九六六年秋季的天,北京灯儿胡同小学年级新生尹小跳,在学校小操场参加了次热 闹而又杂乱的批判大会。那是次全校师生参加的批判会,许多课桌摞在块儿搭起了个 高高的台子。台下,各年级学生坐在各自从教室里搬出来的小椅子上。 刚刚当了几天小学生的尹小跳觉得这很新鲜,那时她对开会并没有个清晰的概念,她觉得 这样坐在操场上,就像种露天的上课,并且比上课要自由。因为上课时老师要求同学们必 须把双手背到身后坐直身体听课,坐姿正确才有助于身体的健康发育。但是今天,在操场上 ,班主任没有要求同学们把手背到身后去,你的手放在哪儿都行。也许是当时的气氛太严肃 又太压抑了,老师们已经顾不得要求同学们的坐姿。尹小跳只记得他们不断被高年级同学带 领着呼口号。没有人告诉他们呼口号时要攥住拳头举起胳膊,但同学们无师自通地都会这个 。他们次次地举起稚嫩的小胳膊,遍遍地呼喊着不明其义又慷慨激昂的口号。当有些口 号慢慢具体化之后,尹小跳才逐渐明白它们的意思和它们的指向。比如有个口号叫做"打 倒女流氓唐津津",尹小跳在呼喊的时候便知道唐津津是灯儿胡同小学的个女老师,教高 年级数学的。她还听到身后有外班男生纷纷议论着,原来唐老师是个女流氓啊。 唐老师被几个高年级女生押上台来,胸前挂着个大白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我是女 流氓。"年级同学坐在第排,所以尹小跳把牌子上的字看得十分清楚。她认出了"我是 女"三个字,后面那两个字虽然不认识,但结合刚才的口号,她推断出那肯定是"流氓"二 字。"我是女流氓",这是句使她心惊肉跳的话,在她的意念里,流氓不仅是坏人,而且 是坏人当中最坏的,比地主资本家更坏。她想个大人怎么能随便就说"我是女流氓"呢 ,用第人称。这种用第人称宣布"我是",使尹小跳有种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强 烈的别扭。 因为坐在第排,她还清楚地看见了唐津津这个人。唐津津大约三十岁,白净,瘦弱,过于 瘦弱和白净了,加上剪着直短发的脑袋和鼻子都有点儿尖,她简直就像是根牙签儿。根 牙签儿,这是长大之后的尹小跳的形容。她的确像根牙签儿,而不是杨柳,因为她虽细弱 ,却很硬挺,她牙签儿似的把自己戳在台上,任高年级女生把她推来搡去,就是不弯腰也不 低头。那时的尹小跳还不具备把个人形容成牙签儿的能力,她只是对台上这个瘦弱的唐老 师有种本能的同情,因为说来可笑,不知为什么尹小跳从来就认为流氓是专指男人的, 为什么个女人能是流氓呢。她有点儿同情唐老师,还因为唐老师长得好看。好看,仅此而 已。 由于唐老师不低头也不弯腰,台上台下便有些躁乱。高年级女生显然不知怎样摆弄这个老师 ,而其他老师也仅仅是在那里空喊口号,似乎不愿意亲手去按住这位同事的脖子逼她低头。 眼看着有点儿要冷场了,只见个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跑上台去后来 尹小跳才知道她是灯儿胡同的街道主任,指着唐老师说:说你是流氓你还委屈啦你,我倒 要问问你,你结过婚没有你到底结过婚没有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根本就没结过婚。你没 结过婚怎么会有个孩子,那是你和谁生的孩子你要老实交待口号声又响起来了:唐津津 必须老实交待不交待问题革命师生誓不罢休这时台上忽然又蹿上去群年龄更大的学生, 他们是附近中学的,都戴着章,他们是来声援小弟弟小妹妹的革命的。 这些中学生特别能战斗,他们当中的个人绕到唐老师身后,冲她的腿弯处飞起脚,她便 "扑通"声跪在了地上。会场上阵欢呼,这个死不低头的唐老师终于被革命的学生制服 了。批判会继续下去,几个年轻老师轮流上台发言,他们情绪激烈地指责唐老师隐瞒自己生 活中的严重问题,以骗取同事的信任学校的信任和同学们的信任。同学们想想这是多么 可怕的件事,这样个道德败坏生活作风恶劣的女人竟能进学校当老师口号声又响 了起来:"唐津津必须滚出灯儿胡同小学不滚出学校革命接班人决不答应"穿月白色斜大 襟褂子的中年妇女继续补充着唐津津的罪行:还有,据邻居反映,唐津津在学校假装朴素, 在家里贯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她养猫,对猫比对人还好,有天她竟敢坐在院子里抱 着猫和猫亲嘴儿我的老天爷,和猫亲嘴儿呀 "轰"的声会场爆发出阵大笑,紧接着又转化成片更加愤怒的口号:"打倒女流氓唐 津津" 唐津津的恶劣行径是越说越多了,仅仅让她跪在那里听几声口号是多么不够分量不够意思。 特别是她煞白着张瘦脸死不开口的敌对情绪,更使台上的人们怒火中烧。个戴着章 的男生突然把穿着军用胶鞋的脚伸到唐津津脸前说,连资产阶级的猫都能亲,难道就不能亲 亲无产阶级的鞋吗他边说边把脚送上唐津津的脸,个女生跑过来,按住唐津津的头强迫 她把嘴往那男生的鞋上贴。许多只脚都伸了过来,他们强迫她把嘴贴在那些滚着尘埃的鞋上 。 会场了,台上乱成团。坐在台下的学生也坐不住了,有人推倒椅子,有人站在椅子上 ,还有些人呼啦啦朝台前挤去,为的是能看得更清楚。尘土飞扬,呛得尹小跳直咳嗽。她 也站了起来,她也希望把切看得更清楚。但她没有像班里些男生那样踩在椅子上,她本 能地觉得站在椅子上的这种姿势是不好的,是学生不应该的。但在混乱的人群中她是那么矮 小,台上的事情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又让她有些着急。这当儿股臭气飘过来,原来 不知是谁用搪瓷茶缸端来茶缸屎尿。只听个人说错啦错啦,唐津津根本就不配亲咱们的 鞋,她的嘴就配吃屎对对不知谁附和着:让她向革命师生交待问题,不交待问题就让 她吃屎 让她吃屎。 屎的出现使的会场骤然安静下来,屎的臭气也使喧嚷的人们开始敛气凝神。屎的被堂皇 地盛在喝水的茶缸里端上台面,也刺激了人们那藏匿在体内深处的最丑陋的神经。屎的威慑 力量就这样登场了。拥到台前的人都退了回去,站在椅子上的人复又坐在了椅子上。好比 场演出,"帽儿戏"开场时观众可以由着性儿喧哗,压轴戏才值得你正襟危坐,细细品味。 让唐津津吃屎可能就是这次批判会的压轴戏。 屎摆在唐津津眼前,只离她米远。她还是副惨白的死脸子。大伙儿都在等着你交待问题 呢为什么你还不开口呢尹小跳的心像被人揪起来样紧得透不过气,她盼望唐老师快点 儿开口立刻开口,那样你就可以不吃屎了。但更多的人也许不像尹小跳这么想,也许他们反 而不急着听唐津津交待问题了。当个人可以交待问题也可以吃屎的时候,人们热切盼望看 见的,可能不再是听她讲话了,而是看她吃屎。 她却不开口也不吃屎。于是个男生跑到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耳边嘀咕了几句, 返回身对唐津津,也对会场所有人说:如果唐津津拒不交待问题也不吃屎,我们还有办法, 革命群众是不会被她的流氓气焰所吓倒的,我们要把她的女儿领上台来让大家看看,让大家 都看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是她进行流氓活动的罪证 唐津津到底沉不住气了,尹小跳看见她急促地跪着冲那个茶缸挪了两步她那不等众人反 应过来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急促而又显得决绝的"跪步",给尹小跳留下了终生的印象。她挪 着"跪步"挪到那茶缸跟前,对那茶缸凝视了会儿,接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茶 缸双手捧着将屎尿饮而尽 尹小跳回到家里第件事就是刷牙漱口,恨不得把她和尹小帆专用的小白兔牙膏口吃进肚 里。刷牙使她呕吐,呕吐之后她继续刷牙。刷完牙,她还把牙刷使劲儿往嗓子眼儿里伸,她 就又开始呕吐。她吐出了些食物,到最后只有些发黏的酸水。呕吐完了刷完牙,她双手 并拢罩住鼻子和嘴,罩得严严的不留缝隙,然后她大口哈着气她从幼儿园学来的,这样 就可以闻见自己嘴里的气味儿。她终于放心了她应该放心了,她嘴里什么味儿也没有。她又 不厌其烦地照起镜子,她发现她的嘴唇是白的,就像是被牙膏染白的,比牙膏还白。她用毛 巾使劲儿擦嘴,直擦到发热发红快要擦出血来,直擦得嘴唇阵阵跳疼。她把自己锁在卫生 间里折腾了很久。 她出了卫生间,眼睛红红的,头有些发沉。尹小帆走过来,她抱起尹小帆就亲。尹小帆就也 亲她,她们很响地出声地互相亲着。她又去亲她的爸,亲她的妈,亲家里那对旧灯心绒面 的沙发,亲她的小椅子,亲冰凉的带留声机的苏联大收音机。爸和妈定是认为她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