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易安斟酌着将一些事情说了出来,说到了李博士在终南山的隐居,也说到了与他比邻而居的虚可,只是未提那些文字学的书籍,更没提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经历。
说完之后,叶易安便向虚相打问虚可的根底。
“虚可……”虚相将这个道号念了几遍,沉吟良久后摇了摇头,“此人我倒真未曾听过”
“不知道?”闻言,叶易安有着不加掩饰的失望。
这时虚相反倒笑了,言说长安城中道观不下百所,道人逾万,若再加上城郊的部分就更多了,他岂能尽知?
“仙长若是得便,还请查问一下此人根底如何?”叶易安缓缓声道:“这个与师父比邻而居的道人我瞅着像是修行者的出身”
“这虚可是个神通道人!”
虚相郑重了些,随即点了点头,分明是答应了叶易安的提议去查查虚可的底细。以他紫极宫供奉道人的身份干这种事情还真是得天独厚。
点头过后,虚相猛然省及一事,“师父?玉潮先生收你为徒了?”
玉潮乃李博士的字,至于先生则就是对他的尊称了。叶易安闻问点了点头,将那一段神转折的过程细说了一遍。
虚相听完顿时笑出声来,“你呀实是自作自受!玉潮先生蜚声士林三十载,学养深厚且长于治学,实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学问方家,多年来想拜在他门下的士子不知凡几,怎么偏就收了你这么个注定心思不会在学问上的徒弟”
言至此处,虚相又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玉潮先生还真是遇人不淑了,倒是便宜了你,有这么个师父在,三月之后经堂的考核你还有何惧?”
对于紫极宫在天下各道州发展出的这些线人们而言,能来经堂不容易,出经堂更不容易。习经之后会有考核,过不了就意味着与人生中一次极重要的机遇擦肩而过。相反若是考的好,自然便会得到紫极宫更多的看重,而与此看重对等的便是更高的品秩,更多的权力乃至好处。
虚相笑,叶易安也笑,笑过之后顺势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帮他弄一个山南东道的拔解举子身份。
叶易安此意是在尽量坐实自己在终南山中说出的身份,以应付虚可有可能的探查;虚相却只当他怕在李博士面前露了馅,再次笑其自讨苦吃。
紫极宫的线人常需隐藏身份,这等事对于虚相而言实在不难,不过他也将话说到了前头,给这个掩饰身份可以,叶易安你可别真打什么科举的主意。科举乃朝廷抡才大典,实是一等一的大事,乱不得!
叶易安被虚相这个煞有其事的告诫弄得哭笑不得,科举?中了能成就金丹大道不成?既然不能,何必要去?
当晚虚相便宿在此处,第二日一早亲领着叶易安到了经堂。
由是,叶易安开始了他从未经历过的学堂生涯。
第一百一十七章天生焦点林子
采用坊区结构的长安城就像一幅整齐的棋盘,紫极宫下设的明经堂就开办在这幅棋盘最中心的位置。
位于光福坊内的明经堂名曰为“堂”,整个建筑却是典型的道观式样,只是这个道观从不对外接受香火罢了。
此地本是一正三品京官的家宅,后来这京官告老致仕之后意欲还乡落叶归根,临走前上表天子请将此宅度为道观,因是如此,明经堂仍然保留着家宅的许多特征,高高的围墙与后花园一个不缺,这也就使得它愈发不显山不露水起来。
虚相亲自带着叶易安到明经堂报到,一应手续办理异常严格,其间还有许多古怪的规矩,譬如绝不能探问其他学员的姓名籍贯;绝不能显露丹力术法;除非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否则决不允许私自出观等等。
手续办完后,虚相再次叮嘱叶易安不得生事之后便大袖飘飘的去了。经过一番如同学子初进州学的忙碌后,叶易安终于赶在午时前安顿停当。
明经堂内膳食是一水儿的素斋,制作精美,味道甚佳。住处房间虽小,胜在能保证一人一间,无需与人合住,由是,除了那严格的近乎苛刻的禁酒令之外,叶易安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一天是报到日并不开始讲经,当天下午,清闲下来的叶易安便到了明经堂内设的藏书房,循着李博士开出的书单将一应书籍都借了出来。
望着怀中那一叠书原本还颇有些挠头,但当他回到房间摊开《春秋繁露》看起来时,却在不知不觉中沉了进去,当其再次抬起头时,已是日影西斜。
叶易安站起身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如此单纯闲适的时光了,这一下午看过来,心底竟然莫名的生出些淡淡的满足。
吃过晚饭后他也没到后花园闲逛,而是继续百~万\小!说。他有跟随师父叶天问读书的底子,身为修行者又最能凝神定思,是以效率极高,百~万\小!说极快。约算下来,李博士给他布置的以十天为界限的任务最多五天即能完成。
一夜无话,第二天明经堂正式开讲。叶易安也见到了除他之外的另三十九名学员。
叶易安在打量别人时,别人也在打量他,且无一例外脸上都露出了颇为惊讶并艳羡的神色,这一切只因为叶易安的面相实在太年轻了,在一群皆是中年人相貌的学员中堪称鹤立鸡群,想不惹人关注都不行。
修行者的修行境界一旦突破到灵丹期,体内凝丹便会自然生发出驻颜功效,所以修行者当下呈现出的相貌往往也能反应出他们修行境界突破到灵丹期的时间。
以此观之,这四十名学员中大多都是在三旬至四旬时完成了灵丹期的突破,而叶易安……这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若非谁都知道能入明经堂的人都不简单,只怕这些人就要怀疑叶易安是不是元丹期后辈了。
凡被紫极宫招募之线人无一例外都是散修的出身,身为散修却能在弱冠之年便将修行境界突破到灵丹期,怎能不让人欣羡?
面对众多关注的眼神,叶易安一一含笑回应,其间竟无一个遗漏,态度很亲和、姿态摆的也很低。
这种眼神交流的特殊见面仪式过后,叶易安等四十名学员便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了耗时长久的祭拜。
先拜道祖,再拜孔子,然后又是集体面向龙首原上宫城所在之方向遥拜,仪式很正规,也很庄严肃穆,道祖、儒圣、当今天子一个不缺。
拜完之后开始授课讲经,四十个人被分作了四处,每十个学员却配了四个老师,两个讲道经,两个讲儒经。
只从这些安排布置上便可清清楚楚看出,紫极宫对这些学员实是用心极深。
前面铺垫的很足,气氛搞的很庄重,但到真正开始讲经后却让叶易安颇感失望。
并非这些老师们讲的不好——能被紫极宫延请而来,这些老师无一例外都是第一流人物。让叶易安失望的是他们的论调指向性太过于明显。
他们的讲经并非是依次讲解经典,而是从道家及儒家经典中支离破碎的抽取不同内容糅合在一处,用以佐证、论述虚相所言之“人间天国”理论的正确性。
简而言之,这里根本不是在讲经,而是在讲紫极宫的“人间天国”理论。在讲身为修行者也该忠于君王、辅保朝廷。
叶易安天性酷爱自由,尤其是经历过黑狱暗无天日的禁锢与凤歌山顶的顿悟后,内心深处更是对一切有碍于自由的论调异常反感。
原本还是饶有兴味,但听不多久便觉索然无趣。如果说道门设置的黑狱是禁锢人的身体,这紫极宫的明经堂则是禁锢人的头脑心灵,只不过手段更隐蔽罢了。
尽管心下很反感,但以他的性格却绝不会将这种反感形诸于色,面色如常的听着,心中却是在默思反刍昨日所看的典籍原文。
比起这些明显有所偏向的老师,叶易安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既然他已认定金丹大道的实质不仅在于修行境界的提升,更在于对庄子所言之自由的追求,那他就决不允许别人来主宰他的头脑与心灵。
课程安排的很满,一日的讲经之后还安排了堪称海量的背诵任务。
叶易安曾经跟随师父叶天问系统学习过经典,但学员中有他这般经历的人却很少,让一个惯于山野的修行者再来这样学经实在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但这些人又都知道此次考核的结果将直接关系到他们未来所能掌握的资源和权力,是以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能被选中来此的人果然都不简单,并不以好恶影响自己的行事,一个个诵起经来远比各级官学里的士子们更努力,看着他们的勤奋叶易安心中自有感慨——紫极宫着实是不简单哪!
反复的诵读无疑会使这些内容深深镌刻在心底,并烙印在心湖当中,潜移默化之下也自然会影响到诵经者的思维及行动,乃至是非判断的标准,价值取向的选择,紫极宫所意图达到的目的就这样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了这些人。
修行界中,这些大势力做事时果然有其独到之处,绝非仅仅只有斗法厮杀那么简单。若非如此,他们也难有今日之成就地位吧!
想通了这些后,叶易安每日如常听经,外在的表现丝毫不比其他学员来的差。但内里却将这难得的闲静学习机会用在了对原典的广泛阅览与思考上。
他将时间分配的非常均匀,一日看儒家经典,另一日则看道典,上课时再反刍思考,两相对比印证。日子过的平静而充实。
不知不觉间已是九天过去,或许是见学员们都够勤奋,第九日午后,明经堂宣布下午不再讲经,准学员们出观自由活动,领略一番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风采。
这半天再加上第二天就是一天半,这下子明经堂中顿时就热闹起来,叶易安心中也自高兴,略略将房中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后便出门直奔玄都观而去。
玄都观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大观,亦是敕令总领天下道门的大道正驻跸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气势之恢弘,香火之鼎盛自不待言。
站在玄都观外看着那一片黄|色琉璃瓦绵延不尽的壮阔,叶易安久久凝望,这里就是天下修行者瞩目的中心,这里就是林子月的修行之所,它的辉煌壮丽甚至远超自己此前在襄州的想象。
凤凰涅槃,林子月终究是苦尽甘来了!
玄都观知客堂,当叶易安以家人的身份提出要见林子月的要求后,很快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林子月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急促的脚步声已足以说明她的心情,尽管走的很快,但依旧能听到她与人招呼的声音,显然,即便在规模如此浩大的玄都观中,她依然算得是被关注的焦点,至少也是焦点之一,否则也不会短短的时间里需要与人打那么多次招呼。
“咚咚咚”跑进知客堂,林子月见到叶易安后脸上的笑容只是稍一闪现就马上消失了,随即脸绷的紧紧的。
久别重逢于他乡,叶易安高兴之余却有些小小的不习惯,不习惯于林子月身上穿着的那身轻便道装。
身处道观之中,穿着道装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当这身衣服穿在林子月身上时,在叶易安看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喜欢!
实实在在的不喜欢!
“你在这里等我”见叶易安看着自己的衣服,林子月低头看了一眼后,走到叶易安身前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转身咚咚咚的跑出去了。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就长的多了,一连喝完三盏知客道人送来的茶水后,熟悉的脚步声与沿途不断的招呼声才又再次响起。
当林子月重新走进知客堂时,整个素雅的房间都为之一亮,空间里似乎在无形中增添了十分色彩。
重新而来的林子月褪去了道装,换上的是一袭拂拂娇长裙,其色如西天晚霞,绚烂飘逸。发髻明显精心梳理过,恰是当前京中最为流行的倭堕式样,华贵中带着丝丝说不出的慵懒之意。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烘托那张绝美的面庞。林子月与言如意不同,她的美本就是那种天生丽质的明艳,再经一番薄施淡妆精心打扮下来后更是靓丽到刺人眼眉的地步。
玄都观知客堂本就是一个热闹所在,叶易安甚至能清楚感觉到就在林子月现身的刹那,原本颇有些嘈杂的知客堂瞬间为之一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林子月身上。
知客堂内的变化让叶易安高兴之余,心中居然莫名的生出了丝丝缕缕的……自豪。
不管是在以前的凤歌山还是现在的玄都观,林子月注定都是那种焦点似的人物。但她的特异之处就在于,她实在具有着无视于焦点的天赋。
不管是事也罢,人也罢,只要无关于她,她尽皆能够忽视掉,她仅仅只在意她所在意的,眼中也仅仅只关注她所关注的。至于其他她根本不在意,纵然有百千人围观,她也能毫无负担的做到视而不见。
譬如此刻,她的眼中就只有叶易安,她也就只关注叶易安,至于知客堂中其他人对她的关注与注视,甚至连让她稍稍斜斜眼眉都做不到。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受。纵然离开襄州来到长安玄都观已经两年多的时光,林子月依旧还是凤歌山上的那个林子月——那个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想法看法;那个惟心是视;那个一怒即可拔剑、至情至性的林子月。
看着这样的林子月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叶易安心底涌出欣喜与更多自豪的同时,也蓦然生发出淡淡的担忧。
为林子月的担忧!
她的人,她的性格都太像一柄根本不懂得藏锋的绝世名剑,至情至性、至纯至净,却太过于锋锐毕露,但……刚锋岂非易折?
“跟我走”林子月走近过来,一句话打断了叶易安的思绪。
两人相跟着一起走出知客堂,走出玄都观。其间一袭拂拂娇的林子月招引了众多香客的目光,叶易安浅浅一笑间摇了摇头,再不去想那些让人烦心之事。两人的相聚实在太难得,又何必自己给自己扫兴。
一路上林子月一句话都没说,脸上也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但叶易安却并未太在意,女为悦己者容,刚才林子月急急忙忙回去妆容打扮的事实本身就已说明一切了。
终于出了占地广大的玄都观后,一直默默而行的林子月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道:“老娘真想打折你的腿”
再次听到这熟悉无比的话语,叶易安嘴角油然浮现出了笑容,“我又怎么招惹你了?”
“师兄分明说你九天前就由襄州动身来了长安,怎么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面对林子月的兴师问罪,叶易安正要回答时,身侧蓦然传来一声惊喜之极的呼唤,“师妹!”
第一百一十八章横生枝节
长安,玄都观前,叶易安与林子月应声看去,见到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观其面容不过只比叶易安略大,身穿一袭宝蓝色长衫,打眼一望便知是湖绸中的上品。腰间佩珂及其悬挂的玉玦无不精美异常。
这人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已尽显良好的风仪与家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实堪称西京城中风流少年的典范代表。
此人在身后随从的环护下站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目光却只是投注在林子月身上。
只是看看这人望向林子月的眼神,叶易安便已明白了一切,那眼神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惊喜,亦有着同样不加掩饰的情意。
久别重逢后刚刚相聚,话还不曾说两句出门就碰上了一个明显是林子月仰慕者的人物,叶易安叹息着摇了摇头。
扫兴啊!
“骆师兄,你也出来发散发散!”
林子月一开口,那骆姓青年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温润了,“正是,两年了,师妹走出继来院的次数当真是屈指可计,今日真是巧极!若师妹有意访一访帝都的繁华,师兄我倒愿毛遂自荐为师妹做个向导”
言至此处,骆姓青年终于抬眼看了看静静站在林子月身边的叶易安,“敢问这位是……”
叶易安没有说话,林子月先已摆了摆手,动作中透出一股她那极具标志性的干净利落,“不用了,师兄你自便吧”
说完,林子月便已当先迈步而行,叶易安也没有与那骆姓青年寒暄的意思,与林子月并肩而行。
走不几步,两人停了下来,却是跟随骆姓青年而来的随从挡住了去路。这些随从看向叶易安的眼神中颇有些不善之意。
林子月的脸沉了下来,“骆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妹勿要动怒。你少有出门,长安城中诸色人物又是鱼龙混杂,轻信不得……”骆姓青年向林子月陪笑着解释后,继而目光一轮,便又重新回到了叶易安身上。
只是此刻他看向叶易安的眼神中再没有了刚才的漫不经意,“林师妹入继来院两年有余了,我却从未见过足下,敢问足下是谁?”
骆姓青年语气还算不错,但其间颐指气使的盘问味道却极浓郁。
或许是与黑狱的经历有关,叶易安非常不喜欢骆姓青年这种盘问的语气,更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
虽然如此,但叶易安却并无与他冲突的意思。毕竟从适才这些话可以知道,此人亦是继来院中人,且还是林子月的师兄,他固然可以不在乎这鸟人,但林子月毕竟还要继续在那里修行,实无必要给林子月平添麻烦。
深深的皱了皱眉头,叶易安拦住了欲要抢着说话的林子月后正待开口时,身后却又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小十弟,怎么了?”
明经堂中不许互相打问身份,便是连姓名籍贯也不许。由是便形成了极为独特的称呼方式,四十人分为四组,以甲乙丙丁名之,每一组十人又按年龄大小排序,由此而成各自在明经堂中的称呼,就连老师授课时也是如此称呼。
叶易安在乙组中最小,位列老十,所以组中人惯称其为小十弟。
这种称呼方式极怪异,好在唐人好称行第,习惯后也就没什么了。
只听这称呼方式也知来人乃是明经堂中同组学员。他们出现在这里倒也并不奇怪,毕竟玄都观乃天下修行者瞩目之地,既然来了长安总是要到此看看的。
叶易安回身看看,见本组学员除了他之外,其他九人竟是结伴来游,“五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同样转过身来的林子月诧异于这个称呼,“五哥?”
此时也不便解释太多,叶易安含糊道:“我此来京城是为学经的,这几位皆是我的同窗,我们惯以行第称之”
闻言,林子月狠狠瞥了叶易安一眼,意思是你还瞒着我什么,等会儿看我怎么跟你算账!瞥过之后,其人上前一步顺着叶易安的介绍,大哥、二哥的一路叫了下去,一直叫到九哥。
她本就明艳到刺人眼眉的地步,这番见礼又如此洒落爽利,顿时便博得乙组众人好感。
那生性最为开朗豪放的老五还礼过后,手指叶易安哈哈笑道:“难怪你走的如此匆忙,一转眼的功夫找都找不到了。原来是携着家眷进京的,有如此宝眷,小十弟,好福气啊”
几人正在寒暄时,乙组老七忽然拉住那明显是众人首领的五哥低声耳语了几句,老五脸色微变,随即抬头向骆姓青年等人看去。
叶易安不知何故,上前一步,老五低声问道:“小十弟,你认识他?”
叶易安摇摇头。老五嘿嘿一笑,“此人乃是山南东道散修界中第一大派锦绣盟骆家的少主骆天赐,传闻中乃是修行天才,名声大得很,但人却少见。若非小七弟眼利,咱们居然对面不识了。哼,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闻言,叶易安心头一动。不仅是在山南东,便是整个山南东西两道,举凡修行者而没有听过锦绣盟大名的可谓绝无仅有,他自然也早已久闻其名。
锦绣盟之所以如此有名,是因为它独具庞大的规模及雄厚的实力,以此两点来论,这个盘踞于房州的散修门派实是山南散修界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门户。
这扫兴之人居然是锦绣盟唯一的少主骆天赐,真是好大的来头。难怪远在帝都仍能带着这许多随从招摇过市。
本组老七能将他认出来,不消说当也是来自山南东道的线人,甚至极有可能就是紫极宫布在房州的线人。再看五哥此刻的神情,估摸着来历也不出山南。
比照林子月的情形,那骆天赐既然能入玄都观继来院修行,除了本人天赋极佳外,锦绣盟与道门关系紧密亦是毋庸置疑。而其这样的背景简直就是紫极宫线人们的天敌。
观老五、老七两人神情间颇有跃跃欲试之意,叶易安低声劝解了几句,意谓此间乃是帝都,这里又是玄都观山门所在地,肆意不得。
叶易安私心里是顾虑林子月,实在不愿给她造成任何不良影响。老五、老七等人亦非莽撞,想到明经堂森严戒律,也只能将刚刚冒起的那个机具诱惑力的念头强自按捺下去。
十兄弟聚首结伴而行,且个个面色不善,骆天赐的随从们瞅了瞅少主的脸色后再没拦阻,无声间散开,只是其中一人紧紧盯住老七,若有所思的样子。
目送林子月与叶易安并肩离开后,骆天赐适才就已阴沉的脸色彻底冰寒下来,“小师弟?听此称呼,那厮分明也是门派中人,查,一定要把他的底子给我查出来”
骆天赐将叶易安“小十弟”的称呼听成了小师弟,不过这也不妨碍什么。距他最近的随从闻言当即点了点头。
他常在京中随侍骆天赐,自然明白这位少主的心性。其人天赋高,自视亦高,等闲之物俱都看不到眼里,然则一旦有某物入了他的眼中,那是必要得手而后快的。
物且如此何况人乎?骆天赐实非纵情滥情之人,在此之前甚至都没见过他对那家女子用过心,唯独对这个同在继来院中的师妹林子月在意的很,以他的心性,不动心则已,一旦动念往往就是坚如铁石。看来这件差事无论如何也要办好了。
那厮既与林子月熟稔,想必也是襄州修行界中人物。锦绣盟所在的房州正好比邻襄州,想打探其来历,纵使费些周折,当也不难吧!
接下任务的随从正自思忖时,却听另一随从犹疑声道:“适才那十人中有一人倒极似本州散修界中的方从军”
他口中的本州自然就是指房州,只是方从军这个名字谁都没印象。
“方从军其人并不显山露水,修行境界也似不高。我只是偶听盟主说过一句,疑其乃是紫极宫的线人”
闻听此言乃是出自盟主,骆天赐以下众人俱都面色一肃,长久以来,他们素知盟主言不轻发,发则必中。这番话中虽然有个“疑”字,但他既然能宣之于口,也就不离十了。
方从军是紫极宫线人,那与他随行的其他人……
牵涉到紫极宫后,骆天赐本是冰寒的脸色慢慢沉敛起来,思忖一番后向此前那个随从缓缓声道:“父亲既有此言,方从军之事便无需我等费心。你探查那厮根底时不可急躁,宁可慢些,却需谨慎从事,勿要使其察觉才好”
那随从郑重的点了点头。经此一事,骆天赐再无游兴,径直回到了玄都观继来院自己的房中。
方一推开房门,骆天赐脚下蓦然一顿,待看清楚房中之人的面容身形后,原本有些随意的身子立时端肃起来。
进入房中,反手关好房门后,骆天赐躬身之间无比恭谨声道:“未知仙长鹤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未知仙长此来有何见教?”
提前在房中等候被骆天赐称之为仙长之人穿着一袭便装道服,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脸上始终呈现出一幅恹恹病态。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此人身上无形间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森寒之意。
其人并未理会骆天赐的客套寒暄,顾自声道:“兴教会之事近来进展如何?”
闻听此问,骆天赐倍感头疼,小心措辞回答道:“近来本州乡野之间又多了两所兰若野观”
似是知道这样的回答必定会使那人不满,骆天赐忙又续言解释道:“家父命小子禀知仙长,私建教门乃道门第一大禁忌,欲行此大事不能不倍加小心。一教之兴,仙、法、道三宝缺一不可,如今正该是蓄力构筑神仙谱系、编撰典籍及培养传教骨干之时,先将根基打的牢厚,倒不急于观宇之扩张”
那道人闻言冷哼一声,“说这些有何用?贫道要的是信众,越多越好的信众,没有信众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这道人一怒,房中的空气都似冰凝了一般,骆天赐神情愈发恭敬,但口中却是自有坚持,“纵观道门教史,凡一教之大兴必需逢于乱世,世乱则民艰,民艰则神昌,如今四海升平,兴教若强行发力,殊为不智。俯请仙长明鉴”
沉默,冰一般的沉默,其间骆天赐数度偷眼去瞧,那道人却始终未再开言。
似乎是在比拼耐性的良久之后,骆天赐悠悠一声叹息,“自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去相伊始,人君倦政,朝政悉入李林甫之手。李林甫其人仙长焉能不知?天下之乱为期不远矣,俯请仙长稍安勿躁,静待时变”
那道人闻言又是一声冷哼,片刻之后才再度开口,“没有吾等,锦绣盟焉得今日?尔父子最好心中有数。罢了,此事暂且不提。我委你探查的那事可有结果了?”
“当日清云道长猝发义举聚众强攻襄州刺史府,意图斩杀紫极宫虚相,未料功败垂成。事发之后襄州修行界对此讳莫如深,本盟极耗人力物力终于探查得知,致使清云仙长爆丹殉教不成的罪魁乃有两人,一是广元观新任监观虚生;另一人则是一名唤叶易安的散修,此人如今亦被虚相选定为线人,总掌襄州散修界”
“叶易安?”闻听此名,那道人脸上闪过一道异常之色,继而脸上终于露出深深的悲恸,“你说清云意欲爆丹而亡……”
“正是”
“好,好,好!死得其所,他没辜负贫道的接引,贫道没看错他,没看错……”
话语喃喃,极为罕见的真情流露之后,那道人缓缓闭上眼睛,“虚生与叶易安都必须死”
眼见骆天赐要说话,那道人抬手摇了摇,“此事不劳你们,贫道会亲自动手,你只需给我一幅叶易安的画像描摹清楚他的容貌即可”
骆天赐心底暗舒了一口气,躬身应是。
事情说完后那道人一刻也不多留,转身向外走去,骆天赐肃立依旧,“恭送虚可仙长”
第一百一十九章愿得一人心,
离了玄都观后,明经堂乙组老五等九人也自识趣,寻了一个借口就走了,没再打扰叶易安与林子月难得的独处,叶易安也没出言留他们。
倒是那老五与老七走时特意交代要他小心的话语让叶易安心中微微的生出些暖意来。
与他而言,每一份哪怕是最简单的关切都如此弥足珍贵!
那几人刚走,林子月便迫不及待转身皱眉,做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给老娘交代清楚,你分明八天前就已离开襄州进京,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找我?还有刚才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你又习得什么经?”
西京、东都、北都,唐朝自定鼎之日便立有三都,而在三都之中若论锦绣繁华,西京长安自是稳居第一。长安街头的人来人往远非襄州可比,站在这异乡喧闹的街头,看着面前强自绷着脸的林子月,刚刚因骆天赐而起的一点扫兴顿时如风散去。
或许是因为远离襄州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每每与林子月相处时总能感受到别样的平安喜乐,总之,此时此刻,叶易安的心情很好,非常好,好到就如同这长安街头的午后阳光。
面对林子月的盘问,叶易安未曾说话,脸上先已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笑容落在林子月眼中,委实,委实是……有点坏!
“你笑什么?真要让老娘打折你的腿不成?”
“你何时成了我的家眷?有你这样的家眷,我还真是好福气”
刚才老五误会了他两人的关系,甚至还以此调笑,彼时林子月却没有否认,甚至连一点要否认的意思都没有。叶易安的坏笑真是由此而来。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林子月微微扬起的脸,使得她的绝美愈发明艳,闻言,她的脸上分明起了一层浅浅的晕红,但凤歌山主本人却是猛一甩头,下颌高高翘起,哼的一声,“便宜你了”
发自心底的娇羞真的需要用骄傲来掩饰?这真能掩饰的住……?
没有预设的目的地,两人就这样在长安街头随意的并肩而行,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在一起。
漫步之中,叶易安将自己被虚相征召成为紫极宫线人,以及此次来京的目的尽数说了出来,林子月听完,“唔”了一声,“紫极宫……”
“怎么?”
“没怎么,紫极宫与玄都观可是对头吶”
说完这句,林子月蓦然一笑,摇了摇头,“还好我不是道门的黄冠。还好你现在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倒解决一件我最近总是拿不定主意的烦心事”
道门中的女道人被称为黄冠。听到林子月此言,叶易安当即便问她拿不定主意的心事究竟是什么。
“前几日继来院中的管事道人寻过我,说观中有位高道有意收我为正式门徒,问我愿不愿意拜师。我拿不定主意的就是这事,原还想着近日要回襄州一趟找你与师兄商议商议的”
叶易安没想到林子月说的居然是这样的事情,“噢?欲要收你为徒那人是谁?”
林子月摇摇头,“这个管事道人倒没有明说,只说那是位玄字辈的高道,修行境界很高,在道门中地位也很高,似乎眼界也很高,很难有人能入其法眼,着我莫要错失了机会”
玄字辈高道!
听到这句话,叶易安心头一跳,修行界中他目前接触到的道人中明、清、虚三个辈分都有,唯独没见过更高一级的玄字辈高道是什么样子。
连续两任广元观监观虚谷与虚生撇开不提,就连山南东道真一观的大都管虚静也只是虚字辈,那玄字辈神通道人的修行境界以及在道门的地位又该是……
虽然早知林子月一入继来院便不啻于凤凰涅槃,但实没想到仅仅两年多,她便一飞冲天到了如此地步。
对于天下修行界中人而言,林子月刚刚轻描淡写说出的是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望却求而不得的天赐良机!
也难怪那继来院管事道人不肯明言那人的法号,其人位份实在太高,万一林子月拒绝的话,善后之事可就不好做了。
见叶易安微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林子月伸手过来推了推他,“你既入了紫极宫,此事我自然就不会答应,这种拜师跟进继来院不同,既要做那高道的入室弟子,散修的身份肯定是不行了。我若真入了道门,你又在紫极宫,那成什么样子了”
说到这里,林子月咯咯一笑,“莫非你我还要成为寇仇不成?不用想了,此事我拒了就是,一等继来院五年修行期满,我就回凤歌山,没准儿还能祝你一臂之力”
林子月笑颜如花,眼神清澈纯净,这一切都说明这番话,这个决定确乎是出自她的真心。
为了叶易安她确实是发自真心的愿意放弃这个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弃这份几乎可以断定是一生中一旦错过就再不会有的咫尺仙缘。
叶易安的脚步不知何时越走越慢,最终竟至于停了下来,就在林子月诧然回身时,他却蓦然一笑,“天予弗取,反受其疚。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闻言,林子月一脸的惊诧,“那,你……我……”
叶易安轻轻走到林子月面前,脸上清浅的笑容中却有着浓浓的柔情,“你还真是个傻丫头啊,你在长安玄都观修行,与我在襄州给紫极宫做线人能有多大关系?若二者真有妨碍的话,你现在岂非连继来院也呆不得了?再则,即便入了道门,你依旧是凤歌山主,那是你的家业,更没有什么妨碍”
林子月有些怔怔的,“这真的行?”
叶易安迎着林子月的眼神,语声愈发的轻柔,也愈发的坚定,“为什么不行?你最大的愿望岂非就是光大凤歌山,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怎能轻易错过?再者,以你的天赋,错过如此唾手可得的仙缘,或许便是永久的遗憾与悔恨”
说完,也不等林子月再说什么,叶易安已迈步前行,“听我的,如此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此后的徐行中,林子月颇有些心神不属,不时的便要扭头过来看看叶易安,虽然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这真的行吗?”
每一次,叶易安给予的都是无比坚定的笑容。
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无声交流中,心底对叶易安无比信任的林子月散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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