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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阅读

作品:杯雪|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9 19:22:58|下载:杯雪TXT下载
  不过江’,可惜聪颖韶秀如萧女史,竟会命丧你手!”

  说着他声音一转激越。

  “今日不为别的,只为她,我也要出手与你一战!”

  文翰林心中大怒。

  ——此局已败,但他并不慌,因为他还有“谈局步”、“袖手刀”与名驰天下的“玉堂金马九重深”。

  他还有文府。

  文府的人,是败得起一局两局的。

  他一抬头,眼中极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气已贯注筋脉。

  文翰林冷哼一声:“欺我者死!”

  一语未落,他已然出手。他出手的就是他驰名天下的“袖手刀”。

  他这时已动杀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边初始时对萧如的招意。

  庾不信却冷笑道:“我早已数次说过,‘你可真正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可惜你冥顽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堂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在。

  庾不信的“烟火纵”之术也已提至极限。他诱发了文翰林全力攻击后,人却向后疾闪。他正闪向那大堂的正中。

  文翰林全力追击而至。

  他要杀这庾不信以泄愤。此战已败,败后,叫他如何回去面对文昭公与由此必然到来的毕结那小子更强有力的挑战?

  就在这时,忽听大厅牌匾上的有人低低说了句:

  山、有、木、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文翰林大骇。

  他已感觉到剑意,这叫出的几字分明是一招剑法。

  而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骆寒!

  他才一转头,就见空中有一抹弧剑微微颤抖的剑意向自己胸口浸来。

  这一剑,当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无痕迹。

  文翰林适才力袭庾不信,此时已无暇收手。只听他只来得及一声轻慨——我是什么都算到了,江南之人、无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该忘掉的还远居于淮上的那一杯酒。

  我不该轻信有北朝金张门的牵制,他已无力南顾啊!

  他纵未曾亲至,但破局之力,也犹较我为胜!

  然后,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门外,文翰林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驼鸣——那他本以为空鞍而返的驼的鸣声了。

  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渐渐浸开——袁老大为顾江南之局与文府之势,不肯轻易与自己闹翻。骆寒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来杀自己。看来,淮上与“辕门”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门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与韦吉言赶至时,袁辰龙已诛金日殚。而落拓盟突袭之人这时已得空而撤。毕结心忧文府实力,也不敢尽出全力,只有也撤。旁观之人见局面不好,谁不开溜?

  只见李捷与韦吉言同时色变。只听袁老大道:“看来李兄所言不错。江南之地,确实江湖未靖,宵小横行,是兄弟管治不力。我与骆寒战罢,他一剑得遁。我才下得山来,就见山下竟有江湖仇杀。兄弟重伤之下,只有全力驱之而去。哪想还有这么个故扮伤势欲就此袭击我的一个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殚:“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望着李捷与韦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变道:“他就是北朝金使带来的金日殚!”

  袁老大似很吃惊道:“他就是金日殚?怎么会已受此重创?是李兄已暗里抢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惨白,与韦吉言互顾一眼。

  只见地上的金日殚似气息间犹有余丝,他当下抱起,和袁辰龙只客套了下,目中犹带恨意,就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飞身而去,犹欲图将金日殚全力施救。

  袁老大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意兴萧索——有寄堂上的骆寒此时也该成事了吧?以他一剑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谋深算,想来不会出错。他眼前似又浮起骆寒那一剑难掩难遮的光彩。今日他与骆寒在紫金山顶为顾及易杯酒调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

  ——易杯酒遣庾不信明里以“落拓盟”与江南文府结盟,暗里却托萧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卖唱,寄语骆寒他所谋之局,几已诱转了整个江南关注此事之势力。这一招局变,当真是高呀高!

  袁辰龙轻轻一叹:华胄他们在虎头滩中该还在等着自己。这个江南危局,目下总算暂避过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为他筹谋,应付过这一险局的那一个女子。他眼前似极痛极痛地浮起了一个女子曾那么倩影轻歌、巧笑相看的脸。

  ——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

  他似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

  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

  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识那个女子。甚或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深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慨、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

  ——是呀,“忧能伤人”!

  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的。那暗哭像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顺风老庙时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倏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负你如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喑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岤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风飘飘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袁辰龙脸上的泪长划而下。那泪如刀割一样的割过他那张一向沉稳、无动声色的脸。绢上字句寥寥,一读已尽。可这一读之间,他的眸中神采,面上的纹理,倏然已黯——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犹似还有一个女子倦极而唱的声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岤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尾 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像老了很多。

  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像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

  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像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j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

  赵无量梦破此夜。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

  ——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像要踩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像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日有寄堂上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讲着——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像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作为底色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把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略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

  外传 借红灯

  第一章 四十八路烟尘

  阳光稀里哗啦地从大杨树叶子中间往下泻,泼雨似的,秋后的太阳暖黄黄的,有那么点咸湿的意思。一个小子站在高高的杨树杈上往下尿尿。那儿的位置极高,再往上就是杨树的尖儿了,尖儿顶上就是一整个瓦蓝的天。

  他的手还不老实,上下抖着,空中洒过一条弯曲的银线。树就在大路边上,路上的积尘被激得溅起一点灰来,土腥腥地往上翻。

  这时那小子脑袋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好在离得还远,那小子也就不急着收工。可一转眼,“咴”的一声,那马就蹿到树下了。弄得那小子措手不及,急急地收工,可余意未尽的几滴,还是洒落在大路上猛地蹿出的那名骑马客的脖颈上。

  靠——这是什么马,跑得这么快!那小子暗暗地又骂又赞着。骑马客于急驰之中忽然感到脖子溅上了几滴水,伸手往颈后一摸,开始还以为是蝉尿,一抬头,正看见杨树杈上站着个小子,他正在那儿毫无羞惭地紧裤腰呢!

  骑马客猛地一勒马,见树上那小子的神情,虽稍许有点抱歉,更多的倒是得意。那骑马客已猜知是怎么回事,心中一点烦恶登时翻起,控也控制不住——明净的大太阳底下,本来一切亮爽爽的,这时似乎都罩上一股臊味儿了。

  骑马客伸手一指,一根马鞭子已扬了起来,遥遥指着那小子怒道:“你……”

  那小子见被抓了个现行,反倒不羞惭了。他看着那骑马客勒马的利落劲儿倒不由吃了一惊,吐了吐舌头,流里流气地叫道:“喂,赶路的,不该看的地儿别看啊!人家正系裤子呢。”

  那骑马客更是气得一股怒火腾在胸口,二话不说,猛地一甩鞭子,就向树杈上那小子打去。

  那杨树高,那小子爬得也高,那树杈距地少说也有三四丈的样子,再长的鞭子谅来也够不到。所以那小子还气定神闲,黄鹤楼头看翻船,躲在干屋子里看人淋雨也没他脸上那么爽乐。

  那骑马客一身南人打扮,却披了件北地的披风,遮住了里面的身材。这时一抬头,男式大檐帽略微有些松,帽檐下忽漏出了一绺头发,哗地泻落,乌黑柔细。

  树杈上的小子一呆,打眼细瞧去,才见那骑马客满面风尘之下,虽身姿挺劲,但唇上并无唇髭,喉下也无喉结,眉目间的爽利之味也大异于男儿之气。

  ——天,她竟然是个娘儿们!

  树杈上那小子一呆,再也没想到骑着这么快的马,疾驰在关西道上,威风凛凛的一个人,居然会是个女子!而且身手还这么快捷。

  还没由他多想,那鞭子这时已“哧”地一下到了。

  ——这是什么鞭子?能伸缩似的,竟当真有这么长!离地三四丈也能被她卷到?

  那小子还呆着,才发现那女子一挥鞭竟掷出了鞭柄。这时躲也躲不及,就被那马鞭打到脚腕,踝骨钻心地一疼,人登时栽了下来。

  才跌落到一半,还没容他反应呢,那骑马客猛地一抖手,竟抛出了一根五指钢爪,登时抓着那小子的脚腕儿,用力一带。那小子“扑”地一下就直摔到地面上。好在他空中腰身一挺,连翻两个跟头卸去了大半下摔之劲,不过还是闹了个龇牙咧嘴、灰头土脸的。

  他一挺身,站了起来,痛哼道:“喂,相好的,你至于这么狠吗?”

  那骑马客怒望向他,面沉似水,似一时还想不出该怎么发作。

  偏西的太阳透过那萧疏叶影儿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眉浓两刀,鼻挺一线,双目灼灼,脸上的汗毛都映了出来,衬着她略嫌黑的脸庞,威严中带着点爽利,冷肃里偏透着点天然。

  这丫头就女孩儿家的样式来看,怎么也说不上漂亮——肤色过黑,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孩子重,偏偏在那小子眼里,有种大别于别的女孩儿家的味道。

  那小子咂了咂嘴,像吃了个才开的半熟菠萝,还浸了盐,咸滋滋地香脆。一时竟看了个呆。

  见到他脸上神情,那女子更怒。她最恨别人看出她是个女人,更何况还是这么没脸没皮的涎样。她手一紧,还缠在那小子脚腕上的五指钢爪一收,上面的绳索一绕一套,更缠紧了那小子的脚腕。伸手往回一捞,四马攒蹄式地把他再度放翻在地。

  那小子没料到她这么凶,险险摔了个嘴啃泥,口里怒道:“喂,你讲不讲理?刚才亏得我收工早,要是再迟点儿,我还有半泡呢!人敬你一尺,你就该敬人一丈。连这个规矩你都不懂,还闯什么江湖!”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女子更是觉得浑身刺痒,下意识地又用手去蹭脖子,恨不得蹭脱了那层皮,口里怒道:“你还有理了你!”

  那小子手脚都被系在一起,却尽力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以肘支地,慢腾腾道:“谁叫你的马这么快!”说着,便馋兮兮地盯着她那马。

  那女子见他全无愧疚,心下更是焦躁。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喝,她抬眼望去,只见前面数十丈外、被树遮住的路拐角处,猛地腾起了一片烟尘,像给杂沓的脚步声激起来的。

  那女子不想再做纠缠,二话不说,掏出一根绳索,把那小子捆粽子似的捆了起来。她下手极快,那小子那么快的嘴,伶牙俐齿,竟也来不及骂上三两句,就被她吊在那棵杨树枝上了。

  吊完人,那女子转身就走。只剩下那小子身子倒悬,看着她渐驰渐远的身影,嘴里还讨便宜地笑道:“喂,恶娘儿们,你这么急慌慌的,敢是去会情郎还是嫁老公啊?在前面要是找不着好的,再回来找我吧。”

  他口里轻薄着,没想那女子理都不理,放马就去远了。

  那小子却是一身赖骨头,头下脚上的,吊在树上也不着慌,竟倒悬着看天上的太阳,只管没心没肺地唱:“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嗬嘿……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嗬哟……噢嗬……”

  远远的,路岔口拐角处那儿的烟尘却已朝这边滚了过来。那坏小子虽被倒吊着,却并不在意,不经意地把眼朝那边一望,只见几个人影正从树影里拐出来。三个追一个逃,功夫都只一般。后面追的三个人是衙役穿扮,黑衣黑帽,赤红的腰带,手里拿着铁索单刀。他们缠缠打打,前面逃的那个就倒退着向这边大杨树下靠近来。

  只见那被追的人扎了两根冲天辫,花衣花裤,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相貌伶俐,身材窈窕,一身轻身功夫大是不错。单看她躲闪的那个架势,虽嫌狼狈,还断不至于遇险。只听她边退边叫道:“田哥哥,你别唱了,祸我帮你闯下了,人也带过来了。打我打不过他们,缠了好半天了,不好玩了,你快帮我打发了吧。”

  她听声辨位,说话间已退到她臆想中那小子停身的树杈下。那三个公差这时也追到了,举起单刀铁尺,就往那小姑娘身上招呼。他们想来是恼了,这一下出招极为狠厉。没想那小姑娘这时竟闭了眼睛,口里数道:“一、二、三……”一边又叫着,“田哥哥,我可开始数了呀。我数十五下,睁开眼,你可要把这些烦人的家伙都从我眼面前赶走,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说着,竟只管闭了眼,再避也不避。

  她头顶的田哥哥却还被倒吊在那树上。听到这话,看那树下的情形,不由大惊。他开口叫道:“傻环子,快躲!”那小丫头却理也不理,闭了眼睛笑道:“……九、十……你快出手呀,我就要数完了。”

  树上那田哥哥惊得一脑门子的汗。

  树下那三个公差早已看到他了,因见他被倒吊着,也就一时不理会。手里的单刀铁尺稍顿了顿,就又向那小姑娘砸去。

  树上那小子急得一闭眼,脑门子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再无他法,只有猛地一撮口,“脱、脱、脱”三声,竟憋了三口唾沫向那三个公差吐去。

  别看他现在受制,底气却十足,准头极佳,三口唾沫竟直直地向那三个公差脸上飞去。那三个公差眼看就要得手,忽觉眼睛一痛,忍不住地猛闭上眼,回手疾向脸上摸去,摸到手的却只湿湿凉凉的,还以为自己流血了,被废了招子,慌得闪身就退。

  树上那小子身子一阵扭动,晃得那树枝一阵乱颤。接着就见那树枝被摆动得一压一弹,然后再压再弹,没几下竟已荡低到那三个公差头顶上。那三个公差各有一目不能视物,惊慌之下,只得乱舞着刀尺护身。那小子身子猛一荡悠,直朝那为首公差的刀锋上荡去。

  这一下险极,好在他身法眼力配合得准,竟借那公差的刀锋就此把身上绳索划断。然后一个人蚕虫破茧似的从树枝上掉落下来,在空中就一脚一个,把那三个公差手中刀尺踢落,口里叫道:“你们已中了我的‘含沙射影麻花唾’,还不快回去用麻油洗眼,真的想废了那只招子吗?”

  那三个公差见他身手快捷,愣了一愣。因他说得有模有样的,都大惊失色,疾发步回头就跑,生怕那剧毒的暗器废了他们的招子。

  一间,这傍晚的官道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宁静。

  大杨树上,断为两截的绳索此时被系在两根树枝上。一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两腿晃悠悠地坐在上面;另一根上,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躺在上面闲荡。

  却听那小姑娘断断续续地道:“……田哥哥,没事儿你干吗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玩儿?怎么绑的?回头也要教教我啊。”她不等田笑回答,已自顾自地又说道,“……刚才,我依你说的用墨汁把周大户家的银票一张张都涂黑了,没想到最后会被发现。他气疯了,叫了公差,我们就一路打过来了……对了,田哥哥,你叫我打听的消息我也打听回来了。”

  “什么消息?”

  那边,她的“田哥哥”正在享受着好风丽日,这时猛听得,不由心想道:“我叫她打听什么来着?”

  原来他不过是嫌这妹妹环子在身边麻烦,随口找了个事由支应她走开,这时全忘了自己说的借口了。

  却听那小姑娘道:“你不是说——这两天怎么这么奇怪,这一向冷清清的咸阳地面怎么突地一下热闹起来?不上几天,城郊这西头路口,南头路口,包括现在这东头的路口,一连地见到几十个江湖女红装,都骑马驱车的,保镖护卫的,成群结队的,一拨拨往那咸阳城里赶。看架势,一个个都像是在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要不就是有家世有来历的,卷起好大一阵烟尘。你不是叫我打听打听咸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坏小子田笑不由停止了晃荡,跟前忽浮现起来这些天他见过的场面。没错:他数过,怕不止四十八路烟尘!而卷起这烟尘的竟还都是些女人!

  那真的称得上是软红十丈了。

  ——江湖不乏红装女,但一下见着这么多可真是大不寻常。他回想起自己这几天闲来所见,屈指一数,单他看到的,只怕就不下数十个江湖娇女、世家小姐、武林英雌,她们就从这一条道上疾赶向咸阳。更别提刚才见到的那一个了。

  ——咸阳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到处细打听,终于在一个茶馆里听到了,原来说竟是为了个什么比武招亲……”小姑娘说。

  那小子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比武招亲?谁比武招亲?怎么我看到来的女的好像比男的还要多?难道她们都要来招亲吗?”说着,只见他眼睛突亮,大发奇想道,“难道是这些江湖女儿们要联起手来比武招亲?哈哈,要真那样的话,这咸阳城可真的热闹了!真真是千古难寻的一件热闹事儿。”

  他这里兴奋着,可他身边的环妹子一时却适应不过来。

  ——他们算是异姓骨肉,因田笑曾在危急中对这小姑娘施以援手,此后二人便以兄妹相称了。环子跟这田哥哥在一起快一年了,一向只见到这田哥哥做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兴头起来了?

  只听她喃喃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刚听到了那句话,还没听详细呢,就见到前面的三十里铺你说的那个为富不仁、叫我有空整整他的周大户拿着银票晃了出来。我就忙着去弄坏他的银票了,剩下的都没听见。”

  她田哥哥怒视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似是在抱怨她分不清轻重缓急。

  只听他喃喃道:“有趣,有趣。”想了想,他起身跳下,抬步就走。

  那环子也连忙跟他跳下,跟屁虫似的叫道:“田哥哥,你要去哪儿?”

  “咸阳。”

  环子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田哥哥,你也是要去比武招亲吗?这下好了。这么多女子,必定有一个你中意的。你功夫又这么好,快出手去把她抢过来。等你招到亲了,有了正配夫人,你就再不能赖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你做小了。你答应过我你娶亲后一定要讨我当小老婆的,那时可不许耍赖!”

  她一派天真烂漫,也不管旁边若有人听到会怎么想。田笑却忙转眼看看四周,眼见没人,他脸上的涨红才算好了点儿。他回头看了环子一眼,张了张嘴,本待叱责,见她一派天真烂漫,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本是要走,却忽又停下,一耸身蹿到那树上,解了树枝上那青绿色的绳子,含笑地看了眼,便一股脑儿揣进怀里,脸上笑呵呵的,甩开大脚,就往咸阳方向走去。后面跟了个欢天喜地的环子。

  第二章 吊马

  咸阳是座古城。它伫立在一片黄土塬间,就算是在这满眼古风的三秦之地,也算是个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城市了。它的夜色也是旧的,像一块穿脏了就染、染了又会再脏、已染了无数道的黑布,虽有星星点点的破洞,但露出的那点星光也照不亮这浸染过无数道的夜了。

  一层层历史的烟尘与血色的垢腻就滞积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黑色里——秦本尚黑,咸阳是先秦故地,黑闷闷的沉郁也属正常的吧?何况,四周的黄土塬上还流传着黄帝的传说,黄黑二色间,生长着那些黎民。他们黄齿黑发,系于泥土,呼为黔首,也算由来有自。

  如今,这个城池已经残破了。历史的喧哗早已过去,城中所余人家不过万余户。一入夜来,更鼓俱歇,安宁得有如死一般的沉寂。

  在咸阳城东,有一段荒凉已极的、说不清修于哪个朝代的废旧城墙。那旧城墙现在只剩下一段,上面满是荒草杂树。

  城墙上这时正站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子,她戴了一顶铁青色的大檐帽。帽子下面是一袭宽大的披风。披风底下,只见她的肩膀比男人略窄,却又较一般女儿为宽。值得注意的却是她的靴,完全男人样式的靴。

  她面对的是一棵枣树。枣树下,这时正站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站在黑影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年纪。只听他道:“把帽子摘下来。”

  “为什么?”那女子怒道。

  她话声未落,树影里那人就紧了紧手中的绳索——他身边原吊着一匹马,极骁骏的马。那绳索这时正绕过马的肚下把它整个缚住。那人手一紧——那绳子本挂在枣树一根粗大的枝杈上,那匹马儿就被他高高吊起了。

  一时,在这暗黑的城头,一匹咴嘶着的骏马十分诡异地四蹄悬空在丈许来的高处。

  那女子一惊,只听她怒道:“你干什么!偷我的马也就罢了,居然还折磨它。你再不还我,小心我……”

  可对面树下那人却像颇欣赏她的狠厉,没等那女子发作完,就截断道:“我要你把帽子摘下来!”那女子刚要梗着脖子说“不”。对面那小子却把手忽地一松——那马已被吊起十来尺了,这时猛地滑下了半尺。

  那女子便惊呼一声,生怕她的宝贝马儿摔断了踝骨。

  却见那小子重又抓紧了绳索,止住那马儿的跌落之态。

  那女子已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甩脱头顶的大檐帽,被迫露出一张黑中带煞、眉浓两刀的脸来。她的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子为重。只见她的目光都在喷着火:“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有种划下道来,是男人的就冲我来,别欺负马!”

  对面黑影里那小子见到她的脸,眼睛扑闪了一下。手似乎软下来,慢慢放松了绳索,那匹马儿又缓缓地四足落地了。

  只见那小子努力做出穷凶极恶的声音道:“记着,是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对面的女子眉毛一挑,似乎又想发作。可对面那小子却极快地出手,一把在那匹马颈后拔下一根鬃毛来。那马脖子轻轻一颤。他拈着那根鬃毛,眼睛却盯在那女子浓密的眉上。

  那女子只觉一痛一怒——这么拔下一根毛来,料那马儿也不会有多疼,可那女子却心疼得眉毛都攒起来了。她强忍着怒气道:“好,你想知道什么?”

  对面那小子压低着喉咙说:“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蒙了面,面纱后的眼睛却一直熠熠生辉地看着那女子,似乎就喜欢看她那强悍中带着点愤怒又夹杂着些心疼的神态。

  那女子缓缓地抬头,然后,似乎连腰身也跟着挺直。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庄容正颜,很有分量、很自重也很沉稳地吐出了三个字:“铁、萼、瑛。”

  就是个男子,自道名号时只怕也少有她这样的气势。

  似乎那个名字,就足以提醒别人她所有的强悍与尊严。

  “——铁萼瑛?”对面那小子愣了愣。

  这个名字好像很熟。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号称“须眉让”的铁萼瑛?

  “须眉让”铁萼瑛,学出闽西。她号称“须眉让”,自是贱视天下须眉男子的意思。凡“须眉浊物”遇她须退避三舍,以为逊让。

  而但凡须眉男子背地里闲话起她来,却也一向颇贱视她的。江湖虽一向算是尚武之地,可对女孩子来说,功夫毕竟不是最重要的。这丫头,说起功夫来确也当得女中一流。可最让她出名的却不是功夫,而是她的脾气。试问天下女子,学些拳剑自卫的倒有不少,但有谁敢练铁沙掌?又有谁会去练诸如“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功夫?

  ——据说她还曾剃光了头发练过铁头功!

  如今江湖,多以精巧自鸣。就是男子,肯练那样又苦又笨的功夫的也少了。所以听得她的名号,对面那小子就止不住地一呆。

  却听对面的铁萼瑛冷冷地道:“听着,不管你是谁,我最多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三个问题答罢,如果你还敢纠缠,那我……说不得舍了这匹马儿,也要逮住你,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还让你活着看自己怎么熬油!”

  “你想好了,已问了一个,还剩两个,问完了你就还我的马。不然,你杀了它好了!”说着她一锉牙。

  对面那小子吓得舌头一吐。他挠了挠头:“第一个问题你算答过了,我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到咸阳来?”

  铁萼瑛似乎已平心静气了下来。她低头想了想,才缓缓道:“我是来找一个男人……”接着她扬起头,“然后、嫁给他。”

  那小子脑门子一凉,心里暗道:乖乖隆的东!她是来找一个男人,还要嫁给他?

  ——这世上,还有什么男人值得她找?

  ——又有谁敢娶她!

  接着转念一想,暗地里不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如果她看中了谁,又真的想嫁,又有几个男人敢不娶她?

  他心中好奇无限,嚷嚷道:“这可不行,你这样不公平。说好了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的,可你答得太短,不明不白,我听得不痛快。你没跟我说你要嫁的人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不是很瞧不起男人吗,可、为什么突然想要?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