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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如果一个人走在路上,看着眼前是十分平直稳妥的道路,所以安然放心,但走着走着,路上忽然冒出一个大石头,一不小心将你绊倒,让你狠狠摔了一跤该怎么办?是不是把那块长出石头的地方彻底铲掉?
不,没有必要,只需要记住教训,下次不摔就好!
如果一个人曾经狠狠地伤害过你,是不是最好把他记在心里,努力恨、用力恨,一直恨到……终身不忘?
不,任何过于激烈的感情都会加强记忆,所以与其记恨,不如放手!
那么,如何才能放手?
是不是不要见面就可以?
不,放手最好的方法是面对,尽管,面对可能面临着难言的痛苦和尴尬!
……
有些人的长相,天生惹人注目,所以,即便我们彼此间曾经那样地熟悉和亲密;即便我曾经把他脸上每一寸的皮肤都反复用嘴唇细细度量,时隔四年,再次见到他时,我也依然发现自己有种“目不转睛”的强烈冲动和欲望——大约多年前,我之所以毫无抗拒地被他强烈吸引,也是因为本质上十分“好色”的缘故吧?!
眼前的人,眉目宛然,清瘦许多,比之记忆中的面容,添了几许成熟,愈见洒脱干练。只是,原本流转在他眼神中那种耀眼的、明亮犀利的锐意却是淡去了,变得悠远而深湛,朴实而内敛。
其实这样地盯着他看,十分伤眼,总有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眼泪,想要往其中插上一脚,但既然选择面对,就只有勇敢向前。我在心底里暗自握拳,说了一句“鲁西加油!”依旧坚定地抬头,坚定地看向他,笑容可掬地说:“好巧”!
他看着我,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许久,终于从唇角带出了一缕清浅的微笑,伸手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慢慢走下来。
我依旧想抬头看着他笑,却终究是随着他脚步的靠近,渐渐有些撑不住,徐徐垂下了眼。这个世界上有个词语叫做“见光死”,我知道,很多东西,既然上不得台面,既然无法言说,便唯有私下埋藏。
从一处躲往另一处,从一边躲到另一边……
然而,时隔四年,终于撞上……
他走得极慢,似乎举步维艰,但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终于来到我的面前,站定,他略顿了顿,终于开口,徐徐地,一字一句问:“你……还好吗?”
一泓暖暖的呼吸夹着柔和的语声从头顶飘落而下,有种熟悉,有点淡淡陌生。心中卷过一丝酸涩,我咬牙,笑:“如你所见,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很痛?”
“不算!”真的不算。比起我人生路上栽过的那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跟头来说,这点皮外伤,真的不算什么。而其中栽得最惨的那一次……不,不必再回想,不必再抱怨。人的眼光,不应后看,而应向前,继续向前……
“我送你去医院!”他的语气不像是征求意见,而像是公布答案。
“回家上点药就好……”好不容易终于又重新调匀了呼吸,终于可以抬头,笑着,又看向他——他的脸庞居然是俯低的,那样近,仿佛连呼吸都带了某种蛊惑人心的甜香,反复盘旋在鼻翼唇齿间,有点让人猝不及防的晕眩。下意识地,又想移开脸庞,我犹豫片刻,终是咬牙,扬脸,与他对视,继续坚持住。
“去医院!”他低头看定我,片刻,又一次开口说话,语气淡淡,却不容拒绝。惯于发号司令的人,一向喜欢如此说话。多年前,每次听到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我一定是转身就走,绝不甩他,但今日,今日不同。既然碰上,既然见面,有些该应对的东西,便必须要认真应对;而有些该处理的关系,更是要认真处理!
我想了想,微笑:“也好!”
他似乎松了口气,忽然伸手过来,准备扶我。
“不用,还能走!”我的身子略僵了僵,随即微笑,看着他,扬一扬眉,慢慢地挪动脚步,吸着气,慢慢地,擦着他的身子,一步一步向前。
他略一迟疑,大步赶在我的身前,替我拉开了车门,说:“小心……”
熟悉的背影瞬间映入眼帘,近在咫尺,我微微愣神,随即甩头,俯身、弯腰,抬起右脚,跨上后座,待坐稳了,才徐徐收起受伤的左脚,微笑看向他,说:“没有问题!”
一路车子开得不疾不徐,一路沉默,我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是真的过于静寂,总觉得车上的气氛太过怪异,想了想,反正横是一刀,竖是一枪,既然上了他的车;既然决定面对面,有些话,早晚来回,总是要讲。于是,终于,吸口气,徐徐地,斟酌着,一字一句说:“媛媛恢复得很好……”
他不语,半晌,方淡淡答:“辛苦你了!”
忽然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悬又有着淡淡失落……我知道此时艰难,但既然开始了,就最好不要停下。想了想,继续盯着他的背影,微笑着说:“媛媛适合呆在旧金山,但当然,如果有机会,你最好带她去一趟西班牙……”
一阵尖利的刮擦声突起,他忽然猛踩刹车,车子瞬间停下。
我被止不住地甩得往前一个趔趄,差点忍不住脱口惊叫。十分艰辛地杵着靠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听到身后,被猛然堵住的一排车子愤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怎么了?”我唇青脸白地抬头问他。
“没事!”他重重吐了口气,忽然又踩了一大脚油门,车子迅速地前飚。
我差点又被甩得失去控制,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忍不住开口说:“你慢点儿!”车速果然渐渐慢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淡淡说:“坐好!不要再说话……”
车子很快便到达了医院。下了车,他走到我的侧方打开车门,靠近我,徐徐伸手,依旧一副预备扶我的模样,我赶紧笑:“没关系,真没关系!要不,你帮我挂个号?”
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不再踩我,自顾地走在前面去挂号。
拍了片子,做了检查,不算严重,不过是寻常的扭伤。待包好脚,我踌躇着是否可以跳下病床,忽见他走到面前,背对我,半蹲下身子,说:“上来,我背你!”
“呃,其实……”没等我说话,他忽然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往背上搭,说:“上来!”声音依旧平淡,态度依旧坚决。
他掌心的温暖沿着手腕传过来,隐约有种恍惚,仿佛时光倒流,我们还住在那个小公寓里,时常地打闹嬉戏。多少次尖叫着,陡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扑上他的背……
只是此时此刻,跨越数载,却跨不过中间若干的障碍,我们之间,确然已经不适合再行如此亲密。我想了想,笑:“借你肩膀一用……”轻轻抽出手,杵着他的肩膀跳下床,轻轻地,扶着墙壁单脚跳。
他徐徐起身,伸手拉我:“站好别动!”见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定了片刻,又看了我一眼,说:“等我两分钟,我去买个轮椅……”
轮……椅……?!
不至于那么夸张吧!
我惊愕地抬头看他一眼,赶紧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咧嘴笑,说:“你老人家要是嫌钱装在口袋里烧得慌呢,我其实真的不介意帮你花一点点!买件衣服,买支口红什么的都好。至于现在嘛……还是,再借你老人家胳膊一用好了!”瞬间打定了主意,伸手,坚定地搭着他的胳膊,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跳。
跳出几步远,终究闪到那只受伤的脚,忍不住轻呼一声:“哎呀!”
他停下来,再一次说:“我背你!”再一次走前两步,背对我。
一瞬间有点犹豫……实在觉得不妥,但其实,其实如果换一个人,不是他,而是大歪或者林江洋或者其他什么人陪着我来看脚,此情此景下,想要背我一程,应该也是合情合理的吧?说不定十有**还是被我强行逼着背上身。如此……偏要拒绝他一个人的帮助,会不会其实,太过刻意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笑着说:“让这么有钱的人背我,你真的不要让我压力太大啊!”轻轻伏身上去,贴上他的背。
他一言不发,背着我,大步向前。
身体太靠近,我几乎毫不迟疑地立即又呼吸到了他的身上,那种曾经让我迷恋不已的带着点淡淡甘草清香的独特味道,觉得自己的思路受到了某种严重不良干扰,只好努力地把头抬高,盯着远处,注意力集中地跟他说:“从旧金山回来前,媛媛告诉我,你专门投钱给她设了慈善基金,我觉得很好。媛媛应该有自己的事情做,如此……”
“我知道!”他淡淡地打断了我,淡淡地说:“我知道如何有利于她恢复健康!”
“当然!”我无法再继续接着这个话题,只好闭嘴不语。
好不容易终于重新回到车上,他开口问:“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看我这灰头土脸的……”我无奈地耸肩:“况且今天娟娟结婚,我一直帮她挡酒,喝得实在不少……”
他不语,徐徐启动了车子。
我想了想,开口问他:“听说你在旧金山那边设了分公司,将来,应该会有很多时间过去那边吧?”
“我的精力投放重点,一直在非洲!”他轻叹口气,问我:“为何不接着读博士?”
我想说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但立即意识到此时此地,万不可轻易说这样的话,于是,微笑,说:“因为心疼自己的脑细胞!”旋即问他:“为什么选择非洲?”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成就感!”他想了想,徐徐说:“我的兄弟们都习惯把眼光投向繁华都市,因为有基础,也有人脉,做起来轻松愉快。而我选择非洲,相当于拓荒,很艰苦,难度很大,接触到许多之前所不能接触的东西,碰到许多之前所无法预料的困难,时时有攀登险峰的感觉,所以……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
原来在所谓名利的巨大诱惑包裹之下,还有这样一种重要的东西,名曰——成就感!
是的,我想我能体会这种感觉——当我终于突破重重困难,站在斯坦福的校园中,张开双臂仰望苍穹的时候,体会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追求,其实,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追求?都是一样的红尘中人;都是一样地为了生活而辛苦挣扎,富裕一些,总比困难一些要好;站得高一些,总比站在低处要好;而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原理告诉我们,越往上走,人在精神方面的追求会逐渐提高,逐渐超越于物质方面的追求!
电话铃声响起,我一看是大歪的电话,赶紧接起,听到他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西西你在哪里?我回酒店怎么找不到你?”
“不是让你直接回宿舍等我?你去酒店干什么呀……”这个家伙,居然又跑回酒店去接我。心里有种感动,是那种被人照顾和牵挂的愉悦。我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脚,不过你不要担心,已经处理好了……”
他一听就着急了,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伤得怎么样了?你等着,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已经处理好了!”我叹气,把电话移开一些,避免语音轰炸。早该猜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早该……随便找个什么其他的理由哄骗他回去休息!
“你现在在哪里,究竟在哪里?”他依旧捧着电话,焦急地大声追问。
“我已经快到宿舍了!”我叹气,微笑:“可不可以麻烦你老人家到学校门口接我?”
“好!我马上回去……”答得如此坚决,如此毫不迟疑……我开始觉得头疼,非常非常头疼。万一他对我的那些表白都是真的……苍天哪,到底该找个什么样合适的机会,把话给他说清楚,而又不要让他的男子汉尊严,太过受伤?
终于到达学校门口,大歪同学果然已经抱着一件大大的风衣等着我。梁湛则依旧是一言不发,在路边泊好车子,便迅速地走到一侧,替我开门。
我其实不太想让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学校门口照面,因为本质上,我其实是个懒惰的人,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转念又想了想,原本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做得遮遮掩掩。
梁湛的手臂又伸在眼前,有着某种固执的坚定,似乎我不伸手,便不会缩回去。那便……伸手吧!既然目前,我确实需要帮助。
我微笑看了他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从车里出来,站直身体,微笑着同他告别。
然而忽然间,他迅疾无比地抽出一张纸巾,迅疾无比地,朝着我的脸颊过来,说:“有点污迹……”
纸巾落在脸上,轻轻擦拭,然而一瞬间,我却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脸颊。似乎听到他轻轻地靠近我,轻轻地说:“对不起,西西……”
迟到四年的道歉啊……一瞬间,心里的感觉,那样酸!
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半晌,终于睁开,抬头看他,微笑着说:“过去的事情,我不怪你,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所以,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希望你将来做事情的时候,能够考虑得更周全一些……”咬了咬嘴唇,继续接着,一字一句地轻轻说:“我想说,明兰其实是个极要强的人,而媛媛,又实在太过脆弱……”终于转身,吸着气,单脚跳,跳向那位表情明显不悦却依旧张开了大衣等待我的温暖的大歪同学。
入秋时分了,天气不算太凉,但已有落叶旋转着身姿,徐徐坠落。我想起多年前,某一个明媚的清晨,在某个人的怀抱中醒来,听到他说:“不知我的西西将来养长头发,是什么模样……”
……
第39章
我自幼饱尝远离父母,独自蜷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孤单滋味,所以,对于亲情,一直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渴求和向往。有一天,抄录诗词的时候,看到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一瞬间,觉得无限感怀!
即便如此,对于这句诗的认知和评价,依然直到某些最终的分离时刻,才终于渐渐在我心中明朗起来,哀……
……
接到大伯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
脚伤已经恢复了,课堂教学也开始渐入佳境,每天从讲台上看下去,看到一张张年轻而渴求知识的脸庞,总能体验到某种欣悦,逐渐意识到——能够有一种途径,把自己知识和观点传递给他人,原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幸福。
大歪同学终于是买好了房子。在这个房价昂贵到令人咋舌的首都,这位幸福的宝贝大少爷也依然通过“啃老”的途径,十分轻松地在公司隔壁买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便连装修都有表姐替代操心了。我有心帮忙,却完全找不到插手的机会,每次总被他表姐推出来,笑笑地说:“你俩工作都忙,有空还是多照看自己好了。我姨妈给的钱够多,什么事情都好办,你们就别操心了……”
我是真的很希望能够做点什么帮助他,不仅因为他一直关心我,更因为此同学身上那一份难得的体谅心。比如某一个夜晚,他明知道有一个十分蹊跷的人送我回学校,却硬是有本事忍住了,什么也没问。从接到我开始,便只问我为何受伤,伤情如何,扶着我回宿舍休息,始终没有抬头看我的身后,也没有问我一句多余的话。
我很感激!因为那一刻,双脚有种踩在刀锋上的刺痛,我怕他一问,就会撕破了我内心的怯懦,我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然而,他如此可爱,什么也没有问,于是,我便什么也没有说,靠着他,慢慢一步一步往宿舍挪,不回头,不后退,坚持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所有隐忍的泪意都淡化在了午夜柔润的月之光晕间……
在此期间,我亲爱的章灵娟同学已经十分悠哉地跟着她的新婚丈夫绕过半个地球,从美洲飞往欧洲,把大叠炫耀幸福的照片,毫不保留地通过电脑,一股脑儿统统砸给我,每次都不忘在邮件里加强一句:“速速结婚!”
我笑,回一封邮件过去:“你给我介绍一个跟你家老方一样有钱的男人,我立马就嫁!”
她回给我一个字:“俗!”
我入校不久,在高校尚是助教的身份,但仗着英语不错,读书期间下的功夫也扎实,一篇关于恐惧症治疗实证模型研究方面的论文投到一个在北京举办的国际心理学论坛组委会之后,十分有幸地成为了我们学院唯一入选的论文,最终,受学院委派,外出进行交流。
这是我脱离科研团队,第一次独立参与国际高端学术讨论。头两天是综合性论坛,我听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们眉飞色舞,用带着各种不同国家口音的“英语”进行交流,感觉十分有趣,观察专家的乐趣胜过了讨论内容本身。第三天则是各个分领域的专家进行小组交流。
坦白说,治疗媛媛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许多东西,虽然是从个案出发,但我十分幸运,好像从一开始就找对了方向,经过多种方法交叉验证,最终证实,整个治疗方案和思路都具有很强的研发和推广价值,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在我拿着讲稿说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到了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实在不适合看电话,于是忍着没理,然而心里却像是被塞入了一片乌云,十分地压抑沉闷。好不容易念完稿子,手机又一次震动,我总觉得心里不安,顾不得再讨论,匆匆离开会场,结果接通电话,听到大伯用暗哑悲伤的声音跟我说,堂姐和堂姐夫闹别扭,堂姐小产,导致大伯母第二次脑溢血复发,抢救效果不佳,目前已届弥留……
我的眼泪几乎是顷刻间便涌了出来,站在会厅的通道中间,抬头看着上方的圆形穹顶,握着电话,忽然有种天地苍茫的虚无感,定了定神,说:“大伯您节哀……”一边想办法安慰着大伯,自己的语声却是越来越哽咽,越来越哽咽——我从小到大都对大伯和大伯母尊敬而疏离,心中有着“外人”的认知,有着不动声色的防备和抵抗,便给自己加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壳。回国已经数月了,一直忙着找工作,找房子,找朋友,一直没来及回家乡,想不到……
我知道遇到这种事情,任何安慰的话都比不过实际地提供钱财有帮助,好在这一次,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可以不必再向外人求助。
几乎是一路流着眼泪回到宿舍,我把银行卡全部取出来带在身上,匆匆收拾行李,匆匆订好了回家乡的机票,处理好所有事情,方才打电话跟大歪说了情况。
大歪一边安慰我,一边抱怨:“你就订了一张机票?真的没顺便给我订一张?其实我回国后,也还一直还没来及回家见我妈……”结果,此同学立即请假,也订了当天的机票,只是无论如何买不到跟我一个航班的机票,晚上陪着我到机场时,郁郁地说:“你不是一直说从来没机会跟我一起回老家?我原先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要一起坐飞机……”
原来他如此有心。我的心中一时温暖不已,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说:“就算这次我给你订了票也不算。你真打算弥补我啊,就必须亲自打电话约我,然后我再考虑看看,到底给不给你这个机会……”抬头看着他的笑脸,心底顿时宽松不少。
回到家乡,大伯母果然是不行了,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躺在病床上,上着呼吸机,奄奄一息。而意外的是,大伯家居然迁居了,搬了好大的房子。问起来,原是有人看上了我家那套旧房子,说是路段适合,有特殊用途,便用几乎两倍大面积的新房跟大伯做了置换。
我听得一时发愣。原来一个人的成长印迹,竟然可以因为这样一个微小的理由便被彻底抹掉。不过离开了短短几年,再次回来,竟然就再也找不回那套小时候支撑自己不断努力奋斗的蜗居;那些标注成长的旧日时光!
堂姐小产虚弱,又看到大伯母命在俄顷,明知道此时流泪会伤眼睛,却无法遏制,躺在床上,整天哭得像个泪人。
连续回家三天,我把大伯替下来,医院家里两头跑,前前后后忙出忙进,始终不见堂姐夫,问起来,才知道此次事件的起因竟然是堂姐夫有了外遇,被堂姐撞破,两人当场厮打,才导致小产,继而气得大伯母病发。
我想起当年初见堂姐夫时,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怎么都不敢相信会出这种问题,连连追问。大伯忍不住老泪众横,哭着说:“前几年,你姐一直没有孩子,到处医治,有时候两个人互相抱怨,就有了些嫌隙。今年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孩子,谁知道……”
“所以岳母快死了也不露面,老婆小产了也不管?”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怒火,一阵一阵,咬牙切齿地说:“把那人渣的电话给我。今天他要敢不出现,我剁了他……”电话打过去,却已经停机了。我想想不甘心,继续把电话打到他们单位,却说是请了病假。
一个人自私起来,竟然可以凉薄到这种程度。我想起当初结婚时,堂姐跪在地上,一条一条擦拭实木地板,一分一寸地期待着未来生活的光亮……前后才不过几年光景,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堂姐夫在当地是个公务员,好歹也算是个找得到庙号的人。我想了想,准备写信,给当地妇联和堂姐夫单位的领导反映情况,不料堂姐听说后,拉着我的衣袖不停地哭泣,哀哀地说:“西西你不能写信。万一写了,我怕他的前途受影响;更怕他、他以后真的再也不回来……”
我怔住,抬头问她:“你还希望他回来?”
堂姐嚎啕大哭,拼命地摇头,来来回回却只说一句:“你不能写,千万千万不能写……”
我抱住她,无法说话。
我研究心理学,所以习惯从人的本心出发来寻找矛盾的源头,寻找解决之道,然而见得越多,便越感到茫然。人心是如此地柔软而善变,又如此地容易摧折。看着别人的故事,劝别人总是简单,落在自己头上,却每一刀都可以见血。明白事理是一回事,当真身临其境处理起来,何其艰难!
大伯母在当天临晨断了气。最后离开人世前,不知什么缘故,竟然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眼,嘴里霍霍有声,却已经无法说话。那一瞬间,我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某种永恒离别的痛楚,心中有种不住下沉的闷顿,不敢犹豫,立即上前握着她的手,含着泪水,坚定地说:“大妈,我会照顾大伯,会照顾我姐,会替我姐争气,您放心吧……”似乎看到她的眼中透出一抹光亮,然后那光亮,瞬间陨落……
这是生平第一次目睹至亲之人的死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生命的脆弱——相对于永恒的岁月来说,我们每个人,原来真的只是其间微不足道的一个匆匆过客,走过,消失,甚至无法留下一道最最浅淡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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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和大伯母都是寻常工人,一辈子安贫守困,不出风头,所以大伯母的遗体告别仪式也准备得十分简单,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不料临到仪式举行前半小时,竟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送来了不少财物和花圈,有许多还是从没打过交道的人。
我起初十分诧异,待到大歪的父母携着极大的花圈,亲自过来祭奠,许多人涌过来跟他们亲切地打招呼,我方才慢慢回味过来,敢情方才来的那许多人,都是冲着大歪父母的面子?!
他们夫妻两口子在当地办企业,据说是从卖萝卜干起家,直到办了一家很不错的食品加工厂,后来又陆续搞了些工程承包,算是一个本土崛起,颇有声势的民营企业家,上过当地的报纸和电视,在地方上,也算得风云人物。我小时候便远远见过他们,却从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实在料不到……
大歪的父亲表情沉肃,直接走上去跟大伯握手,而他的母亲,更是毫不避嫌地上来便挽着我的手,和蔼可亲地安慰我,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他们都会是我的坚强后盾。
有后盾自然是好的,可问题是,问题的问题是,他们这样毫不征求我的意见,上来就一副自动把我视作“准儿媳”,把大伯视作自家亲戚的架势,惊动了这许多人,将来万一……其实不是万一,而是到目前为止,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成为他们家儿媳妇这件事儿……一口鲜血从胃部直接漫到咽喉,我抬头,无力地看了大歪母亲一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掉过目光,冷冷地盯着站在一侧的大歪,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暗示他:“大歪你给你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轻轻摊手,表情里的意思很明确——我也没有办法啊!
此后,有大歪的父母做主,所有大伯母的后续一切安葬事宜都有人出来张罗,我被完全架空。
大歪的母亲一直任劳任怨地陪着我,挽着我,十分怜惜地看着我,温和地说:“看你瘦成这个模样,做学问原本就辛苦,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真是难为了你。大伟这孩子也是的,回来这许多天,一直瞒着我们,要不是他晓云表妹上医院检查,正好看到你,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你别急,一切有我们。等事情料理完了,回到家里,我给你好好炖点汤补补身子……”跟着便十分确定地告知我,他们得知我返京的机票订在后日晚上,已经在家里为我收拾好了房间,待料理好了大伯母的事情,便接我到他们家小住两日。届时,大歪的n个表姐和表妹也都会在“家里”陪我聊天,如此,想必我悲伤的心情便能得到有效缓解……
如此善体人意又细致周到的安排!
大歪那n个热情洋溢等待着我的表姐表妹……
两年前,只一个他的姜晓云表妹来了加州一趟,就把我们俩的关系彻底抹黑歪曲到无法自辩。如果此番再轮流被这样一群热衷八卦的女孩子深入围观打探……
我僵在大歪母亲的亲切关怀中,连开口说句“谢谢阿姨”都觉得乏力。
神啊,让我晕倒吧,请让我晕倒,直接晕倒……
……
第 40 章
大歪家位于市区后街的背巷里,离大伯家约莫有步行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是一个极宽敞的私家小庭院,院子里有两幢青灰色的三层小楼。
我的老家气候温暖,所以即便已是年末时分,草木依旧保持着难得的清鲜,小院子里,间或散着几株碧树,风过处,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清幽的淡淡木叶芬香。院角处,一片连绵窄长的菜地里种着若干的小葱韭菜,青蔬萝卜。菜地左侧,一只白毛的大犬横卧,几只**仔儿扑打着翅膀悠闲地漫步其间,放眼望去,不像是“民营企业家”的私宅,倒是充满了浓浓的农趣。
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了这里,我抬头看大歪,真心地赞叹:“你家真不错!”
大歪笑,附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爸我妈农村出身,一辈子都喜欢这些东西!”我点头,途中就已经听说,大歪父母双方都生在农家,每家六七个孩子,年幼时极度贫困。后来他们夫妻俩创业成功了,便把所有的弟兄姊妹一起拉扯起来,整个家族都迁来了康宜市,齐齐整整十分热闹。只是不知何故,在整个庞大的家族中,总是女孩儿占大头,所以显得大歪同学十分地“一枝独秀”。也因此,大歪父母期盼他回乡继承家业的愿望,空前强烈。
我悄悄问他:“干嘛不回来呢?如果换做是我,有这么大一份家业,这么一大家子人等着,肯定一分钟也不停留,立马回来。”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想了想,方才说:“本人胸怀大志,决心要单骑闯天下,徒手博长空!”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说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跨过院子,大歪母亲吼了一嗓子,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迎出来,一色地时髦打扮,却并不骄矜,全都看着我,亲热而好奇地笑。而那位今年刚念完中专,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姜晓云同学穿着红色大衣,见到我,立即尖叫着越众而出,一把抱住我,娇笑着说:“我就跟姨妈说铁定看到的人是你,他们还不信……”
原本来到大歪家,是纯粹的“赶鸭子上架”,完全只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和感激,心中十分无奈;原本见到大歪的七八个表姐妹,也是充分做好了被“围观参观群观彻底观”的思想准备,然而他们全家上下都是极其善良热情的人,从跨进院子就听到欢声笑语不绝,似乎大家说话都喜欢操着嗓门儿兴奋地吼过来吼过去,而他的其余表姐妹们,也大都善体人意,并没有展现出如同姜晓云同学那般见缝插针、穷追猛打的专业八卦精神,均是十分亲热地围着我说话,却绝对不问我隐私的问题。几个年长的表姐,便说说自家里的趣事;几个年纪小的,则热衷于请教我学习方法,一脸的崇拜状。
晚饭的时候,大歪的母亲说大部分菜蔬都是自家菜地里产的,绝对绿色食品,更是专门为我煲了药膳**汤,亲自盛给我。我端碗,喝着热汤,心中绵绵不绝涌上来的温暖,实在不亚于呆在纽约我老妈的店子里。
如此,真正在他家吃过饭,跟一群姑娘们坐在堂屋里说话聊天,待到上床就寝的时候,竟然真的如同大歪母亲形容过的那般,心情渐渐开朗了起来。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
第二天早起,大歪母亲亲自驾车,拉着我去参观他家办在郊区的食品厂,厂区不大,但干净整洁,流程严密,看起来十分地赏心悦目。大约是平时没什么架子的缘故,一路走去,一路都有工人跟大歪母亲打招呼,不叫老板娘,而叫大姐。我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参观,一路仔细观察,一路注意发出真心而真诚的夸赞,听得她十分高兴。
走到厂区尽头,大歪母亲忽然站住,状似无意地问我:“如果我把厂子给你,你能不能帮我照看好这些人?”
我一愣,对上她探寻的眼光,赶紧笑,说:“我就是一个死读书的,只会写写文章,搞些脱离实际的研究!”觉得汗流浃背。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瞬间隐去,笑着说:“咱家祖辈都没出过一个真正有大出息的读书人。大伟能找到你,也算是给祖先长脸了!”
我知道她始终介意我学历过高的问题,偷偷对旁边的大歪吐舌头,看到他低头闷笑不止。并且最最让我头疼的是,听她的口气,分明一副我立马就要嫁给大歪的模样,居然考虑把厂子给我。我想了想,这事儿还是不能过分含糊,斟酌着,小心地说:“其实我跟大歪……呃,大伟一直都是好朋友!”
她想了想,拍了拍我的手掌,宽厚地说:“没关系!我想得开。你们喜欢呆在哪个城市,干什么工作都问题不大,只要你们自己高兴就好!”
为什么我的声音和声辩永远都会被人无视?!
我无力地抬头看她一眼,认命地闭嘴低头。
在厂区吃过中饭,我跟大歪母亲说,多年没有回来过,想到市里转转。大歪母亲一脸的甜笑,勒令大歪火速护送我前去,只叮嘱我们,下午务必“回家”吃饭,她要亲自下厨款待我。
我看这件事儿的苗头越来越不对,心里颇有压力,低头跟着大歪往外走,待脱离了他母亲的视线,立即狠狠一把掐住他,说:“你得负责解释!”
他问:“解释什么?”
我说:“你明明知道!”
他笑:“你不说我哪知道?”
我说:“我不说你也必须知道……”
他说:“你不说我究竟凭哪根筋能知道……”如此周而复始绕了一圈,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大歪这样温暖,对我这样好,有些话,我明知道应该跟他说清楚,却又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况且,这么多年,我们相处得这样融洽,牵个手,抱一抱是常态,更多的身体接触却是没有。他那边虽然时不时地对我表白,到底也都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从没认真过。从前他跟明兰一起的时候,因为我被迫充当电灯泡的缘故,有意无意地看得不少,知道他们之间十分亲密,绝对不是如同我们现在这般模样的。所以,有时候,也难免怀疑,也许大歪心里,其实也就是把我看做好友或者姐妹,一旦开口说某些事情,彼此尴尬不说,更怕伤了这一份难得的情谊。如此反复思量,终究觉得时机不成熟,有些事儿,还是不说为好!
这座小城市的发展速度,绝对赶得上国家的宣传力度,数年不见,又添了许多的高楼,路上车流密集,公交车路线的数字比原先翻了一倍,连我幼时常去玩耍的几个小石潭都变成了城市公园。
自然免不了回母校看一看,我俩先去了小学,十分凑巧,竟然遇到一位原先教过我数学的老师,并且竟然记得我,更早已得知了我在斯坦福拿到学位的事儿,高兴得不得了,一力说要我抽时间去给小孩子们讲讲话。
我原知道我那双宝贝父母的越洋炫耀功夫,非常人能及,头疼不已,赶紧说机票已经订好,时间无法安排,如此许久,方才勉力推了过去。
待到终于走进康辉中学,大歪强烈要求我把暗恋他长达六年时间的光辉伟大事迹重复一遍,我抬头看他,无力地扶额。只是到底,这也是过去的人生中,一段重要而美好的经历。不管当时多么地觉得压抑羞怯,如今回想起来,却又有着诸多的美好和甜蜜。
我拉着他走到操场一角,看到紧靠东壁那个橱窗虽然整修过了数次,功能却始终如一,依旧是展览着每一届学生取得的辉煌成绩。我的手指抚上橱窗的玻璃,想了想,开口,微笑着说:“我曾经用石头敲开过这个橱窗的玻璃,只为拿到你的一张照片……”话匣一开,便再也打不住,我拉着他,在校园里走过一角又一角,走过一路,洒落一路,星星点点都是纯美的回忆。
他听得十分舒心的模样,一路咧嘴笑着,时不时地来一句:“你当时还挺勇敢地嘛!为什么不更勇敢一点,直接给我送个花什么的?”
我听得忍不住笑起来,说:“貌似在我的理解中,送花应该是男孩子的专利!”
出了校门,抬头便看到“梧桐居”。沿着巷子铺开的两排梧桐树挺拔如昔,只是,关于这里……
心中有种难言的伤感,我下意识地想掉头,却听到大歪开口问我:“去吃点东西?他家的醪糟真不错!”
我一愣,抬头,又一次看向梧桐居,实在不想过去,转念想了想,我连“他”本人都有勇气面对了,难道还没有勇气面对一些过往的回忆?既然决心放下,便最好不要在自己心里留下若干不敢触碰的角落,于是微笑看向大歪,说:“好的!”
走到近前,却看到大门紧闭,上前一问,却是被人买下了。隔壁凉粉摊子的卖主已经换成了原先那个大婶的女儿,见我们询问,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说:“不知道是什么人买下来,好多年了,一直原封不动,却又不对外营业。这么好的地方不拿来做生意,实在可惜……”
大歪皱眉,问:“那原先的店家搬到哪里去了呢?”
女子摇头,说:“不知道啊!不过这里每到春节前后总有人来。前前后后来一大帮子人,打扫好多天,过几天却又封起来了。像这样子常年不见人烟,房子早晚得坏掉!”忽然盯着大歪,惊奇地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当年总在这里踢足球那个叫什么姜……”
女子原本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看样子,当年如我一般,也是大歪的忠实粉丝之一。我抬头,见她盯着大歪,表情又惊又喜,忍不住缩在大歪身后捂嘴笑,悄声说:“看你当年是多么地具备杀伤力……”被他反手,狠狠掐住了手腕。
最终是在女子的小摊子上吃了凉粉,缅怀了一下当年的美好时光。别说,走过那么多地方,吃过各种各样的凉粉,还当真是觉得没有任何一处的凉粉比得上这里。
吃完凉粉,大歪问我想到哪里,我深吸了口气,方才抬头看他,微笑着问:“可不可以陪着我到爱拉河边走一趟?”
大歪笑,说:“没有问题啊……”
谁知这一次真是如同撞邪一般,走到爱拉河附近,亦是远远便看到有人施工,上前询问,原是被人高价拍下,预备开发成河畔别墅。
一瞬间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难道果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我再也不去回首某些旧日时光么?
思绪飘忽间,忽听旁边有人感叹:“难得一个有山有水,可以休闲的地方,转眼又被房地产商圈住了。中国就是人太多……人家美国……”
“美国也没什么好的呀!地广人稀,走半天也撞不到一个人……”
“是呀,是呀!现在大家都好过了,老刘你家……”
“我家算什么呀,你不看老方……”
“……”
我听着,不语,微笑。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爸爸妈妈拼尽全力争取移民的时候,“出国”几乎代表了一个人的最大辉煌和最高成就。爸爸妈妈舍弃一切去追求那一份云端的虚荣,至今以为自己虽不够辉煌,但必定是众人心目中不可替代的艳羡对象。
其实生活和时间的轮转,常常在不知不觉间把一个光鲜的齿轮磨平;亦同时,把一个淡薄的齿轮滑亮。社会本身自有其内在的平衡器,一个人不管多么辉煌,到底也只是社会大海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到底也不能把所有资源全部囊括进去。99.9%人虽不是精英,却毫无疑问支配着社会上99.9%的资源,来来回回总会找到那么一次两次出头翻身,改变命运的途径和契机。
我想,他们不回来也好,免得那样不顾一切、辛辛苦苦走了一圈,最后发现留在原地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并不比他们差上分毫,甚至比他们更好,那维系他们心中最后一点骄傲的柱石恐怕也要顷刻间轰然倒掉。
如此一边想着,眼神穿过蓝色的施工隔离板,望向爱拉河,看到清透的水,别有韵致的嶙峋的岸,岸边犹有绿意的高大的树……然后,我的眼神便忽然凝固,再也不会动了!
日光下,青石畔,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独坐于碧树下,静静凝望着眼前的河水,清风淡影下,朗色柔光里,背影挺拔而优雅,萧索且孤独……
……
我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爱拉河畔看到他,因为他一贯忙碌,而我此时此刻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告别。
我曾经在这里放下一片写满爱意的树叶,宣誓如花岁月里,那一段突然绽放的爱情,以及,我愿意成为他的女友的强大决心——之前我并不了解他,但是,去他的,爱情要什么了解!当他吻着我时,我感觉到了幸福,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那便够了!
那一段爱情给我留下了无以伦比的甜,以及,千疮百孔的伤。
我从不后悔曾经的付出,却不打算继续睁着一双充满雾气的迷惘的眼,徒劳地、哀怨地、凄凄切切地、徘徊难舍地一次一次回头回望,所以,必须重来一趟,看物事变迁,观风云无常,以此,
亲手把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一一埋葬!
然而,带着强大的决心前来,却拗不过命运的轮转。心里寻思着放手放下,迎头却又再看到他,在那日光中,那碧树下,那一块高高凸起的,我常常在上面无聊又无聊地甩着双脚的青石旁……
想要转身,目光却仿佛上了黏胶,无法挪动分毫!
他本是站在峰顶让人不能目触的光辉灿烂的人物,此时却是如此安静,敛去了一切夺人的神采,身形淡淡落寞。心底有种潮湿的意蕴翻涌,我发现自己的韧力和坚持,其实远不若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多。
一阵风过,遥遥地,几片树叶随风零落,落在他的肩头,透着一缕泛黄的暗褐,他没有动,似乎,根本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周,有外物光临。如果走前几十步,伸手,便可以拂下他肩头的落叶,然而,我们中间有蓝色的隔离板,更有许多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坦然接受和靠近的生活的隔膜。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站多久,看多久,然而,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拽在掌心里摇晃,隐约听到大歪对我说:“西西,时间差不多了哦!回去太晚,我妈又该唠叨不休了……”
胶着的视线终于是伴随着身体的摇晃徐徐剥离,我吸气,努力地调回目光,看向大歪,微笑,说:“好的,我们走!”任由他拉着手,徐徐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又有树叶零落,落在大歪肩头,我抬手,轻轻帮他拂去,轻而易举!
人与人之间,有些距离与距离的差别,就是如此而已!
一个女子匆匆地从侧面斜穿而来,脚步太急,差点直接撞上我跟大歪。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闪避,待稳住身形,抬头望了一眼,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明兰!”发现这个斜刺儿里突然杀出来的穿着蓝色羊绒大衣的漂亮女子,居然是明兰。
明兰停下,表情亦是十分惊奇,旋即抬头看我,笑容满面,说:“天哪,西西……”几乎是立刻,她的眼睛便盯住了我和大歪紧握的双手。
一瞬间,沿着那道目光,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于电光透肤而入的寒凉,立即松手,却感觉到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沿着掌心而来。
大歪同学抓紧了我,根本不容挣脱,十分随意地说:“好巧啊,明兰!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我们公司在这边开发别墅,这次是专门过来签署一个、那个……质量工程合同……”明兰看着大歪,表情极不自然,几乎带点口吃状地说出这句话,跟着缓了缓神,急急地说:“我有紧急的文件拿给梁先生签字。你们稍等,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转身,急急地朝着河畔跑去。
原来,那个传说中高价拍下这片土地,预备开发成河畔别墅的人,竟然是梁湛!难怪,他可以那样悠然地坐在青石畔,以某种遗世独立的姿态,独自面对爱拉河。
在我的印象中,梁氏好似一直都以进出口为主业;况且他近年来的主要精力又一直放在非洲,为什么专门跑到这个南方偏远的小城市当起地产商来了呢?
心底有个隐约的答案闪烁,我发现这样的思考问题太过吃力,甩甩头,阻止自己继续进行这种无意义的联想,却听到大歪问我:“梁湛似乎就在附近。你看……我们到底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呃……”我吃惊地抬头,看了大歪一眼,看到他的眼底有种含带怜悯的了悟的温和。
这个可恶的家伙,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表现得这般善解人意,这般让人难过?
我吸气,想了想,扬脸,看着他笑,说:“如果他愿意过来打个招呼呢,我们就权当给他面子,陪他说两句话也无不可。但是似乎,没有必要专门过去吧……”
大歪看了我一眼,点头,说:“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不等明兰了?”我吞口口水,小心地问:“明兰方才好像说,要我们等她吃东西……”
“她应该很忙吧!”大歪的语气极淡,听不出情绪,片刻,再次看向河畔,却跟我说:“梁湛过来了!”放开了我的手,朝着河畔的方向迎了过去。
我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默立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扯动唇角,把脸部的肌肉用力往上堆,慢慢把笑容调到适合,亦跟着转身,看到梁湛果然是跟在明兰身后过来了。
他一向都能把衣服穿得极度地合体好看,尤其是……黑色的风衣!走在月光下,便有种出尘的味道;走在日光里,则又隐带三分沉肃。
我的柜子里,似乎还有一件类似的风衣。许久没有清理衣柜,也许回去后,该整理整理,什么时候,把多余的衣服找出来,都捐赠了吧!
走到近前,梁湛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从我面上掠过,看不出悲喜,走到大歪身边,却露出了十分合度的温暖的笑容,同大歪握手。
我亦自然地迈步上前,并不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听到他对大歪说:“多年前同姜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姜先生应该是明兰的校友?真是幸会!”
居然是以这样一种身份和方式相见。我下意识地看明兰,听到明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急急地解释:“是的,我跟大伟和西西都是校友。大伟他、他是西西的……男友……”声音越说越低,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畏怯,旋即走过来,挽住我,说:“这就是……”
“鲁小姐,幸会!”梁湛不等明兰介绍完毕,已经伸手向我,脸上笑得如沐春风,看向我的目光却带着某种难以言述的锋利的触感。
多么荣幸啊!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被他唤作“鲁小姐”呢!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亦笑着把手伸向他,笑笑地说:“明兰一定是忘记了,我可是梁太太的
心理医生啊!原本就同梁先生有些渊源的……”早已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媛媛,却当真是第一次面对面说到“梁太太”三个字,一瞬间,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很多东西,真的并不是只要懂得,便可以轻松消化。在过去的四年中,我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媛媛,对于他与她之间身份的认知,早已在心底深处,一遍又一遍强化,然而似乎直到此刻,当着他的面,叫出“梁太太”三个字,才真正觉出了这三个字中间深藏着的深刻的哀凉。
他的手指,终于一分一寸上前,缠住了我的手指,指尖充满温度,带着轻微的轻颤。握手的力度不大,有种温柔的缠眷意蕴,声音传递过来,却十分地冷静冷淡:“这些年,全靠鲁小姐辛苦照顾媛媛!”
我们之间永恒的话题啊!
以后,怕也是唯一的话题了吧?!
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松开,抬头,笑着说:“真觉得我辛苦,就拿出点诚意来答谢吧!”
他笑着说:“想要如何答谢,便请鲁小姐赏脸发话!”
我不知道为何,这一瞬间,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冲口说:“你帮我从水里捞一片树叶上来吧……要写过字的那种!” 话说出口,变了脸色。
不,我并没有后悔过,从来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彼年彼月,在树叶上写下一行字,放在水里飘。这并不是我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可为什么,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出口了呢?
他的目光一闪,却笑笑地说:“鲁小姐说笑了!”
我在心底擦把汗,亦笑着说:“的确是在说笑!”
抬头,彼此对望一眼。
他的眼神深得望不到边,将我的眼神全然淹没!
我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一如,不能分辨方才握手的片刻,漫在他指间太过缠绵难解的隽柔味道。
明兰见我俩说话说个不住,脸露诧容,随即微笑着说:“多么难得啊,大家居然在这里遇见。等料理完了事情,不如一起用个便饭……我请客!”
梁湛看我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微微蹙眉不语,似在衡量事情的轻重缓急。
大歪却已经笑笑地开口说:“真不好意思,我妈说了今天要亲自下厨款待西西的……不如我们改天另约时间?”伸手,笑笑地,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手动了动,有种挣脱的冲动,抬头,却发现梁湛的神态已经瞬间恢复如常,说不出地温静坦然,风度翩翩,微笑着说:“正好我这里有件要紧事急着处理,今日确是不巧!”
当然,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什么东西比料理工作方面的事情更加重要,一贯如此,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本欲抽出的手,就此定住,我抬头看他,亦笑笑地说:“是的呀,答应了长辈回家吃饭,可不好轻易更改!今日果然是不巧!”
明兰抬头看向大歪,眼神复杂难辨,许久,喃喃地说:“姜家伯母的手艺一定很好,我想无论哪家餐馆也定然做不出那样的好菜!”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一瞬间,竟从她的话中嚼出了几分略含艳羡和悔意的叹惋的味道。
本以为这些年,媛媛跟着我远赴美国,她如愿追随梁湛,鞍前马后,彼此形影不离,该是十分地称心如意,看这情形,却似乎同大家的预计猜测颇有出入。大致……还是因为梁湛不肯离婚的缘故吧?!
这一潭子水,实在太深太混,及早抽身方为正确之道。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再提醒明兰一声,当下看向梁湛,微笑着说:“前两日接到何太太的电话,似乎有把媛媛送过来的打算!”
梁湛看定我,不语,静默片刻,方笑着说:“如果媛媛愿意来中国,我想,一定是为了看你!”唇角渐弯,一抹笑意深深地蔓延开去。
老天!
这话说得……
这笑容之有深意得……
我跟媛媛之间的感情,可不容许被人这样肆意恶意地歪曲。
我咬唇,狠狠地瞪着他,说:“说得真对!媛媛一向最听我的话。她不来则已,若是来了,定要使出十八般武器,叫你好看!”说出来,还是觉得分量不够,完全不足以形容我心底深处张牙舞爪的愤怒。
明兰脸上的诧色却是更浓,低声提醒梁湛:“对方在等合同!”
梁湛终于敛去笑容,将手伸向大歪,诚挚地说:“改日找时间再聚!”
大歪终于不得不放开我的手,同梁湛握手,亦笑着说:“来日方长!”
两个男人握过手之后,便各自掉头离去。明兰快步地跟上梁湛,我跟上大歪。
大歪一直闷头走路,不复陪我出来时的轻松愉快。
我又是跟着他,一路小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出一程,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姜俊伟同志,你丫的究竟耍的哪国大少爷脾气?”
大歪站定,不语,许久,方一字一句说:“我好像有点猜出来,究竟是谁买了你家的旧房子,还有……梧桐居!”语气里很是挫败。
我忍不住狠狠擂他一拳头,说:“那又如何?”
“嗯?”他抬头看我,脸上的表情很是不解。
“如果一个人诚心待我好呢,哪怕只是给我一棵针,一根线,我也会感念他的心意,会很快乐!反之,如果一个人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只愿意分给我一角,哪怕这一角大得像座金山,它也依旧只是一角……我为什么要喜欢?”
大歪迟疑地看着我,迟疑地问:“你不打算……?!”
“现在,我只打算吃你母亲用心为我做的饭!因为,我能从这饭里品出真诚的味道……”我抬头看他,真诚地笑。
“可是我以为……”
“我还爱他!”我终于转身,认真地看着大歪,一字一句说:“可是爱,不等于妥协和放弃。我得首先……活得有我自己的对不对?”话说出口,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对自己爱意去向的告白;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好的时机?
“当着我的面说爱别的男人,你也不怕我吃醋!”大歪低头沉思片刻,终于抬头吼我,表情够夸张,果然是一副要多吃醋有多吃醋的狰狞模样。
我笑:“那正好,今晚你老妈做菜的时候,可以省醋了!”终于又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跳,往前跳……
自从发现他就是传说中圈下爱拉河的那个无良开发商的那一刻起,我当然也如同大歪一般,立即明白过来,究竟是谁买下了我家的旧房子,以及,梧桐居。心里到底是有几分欣悦的,毕竟知道,在这离别的四年里,那个男人待我,到底也不是全然无心!
我虽然从不介意在自己认定的爱情里孤身奋战,但如果让我发现,在这段爱情里碰得头破血流的,不止我一个人,当然更好!
上帝原谅我,我就是这么一个凡俗的人,落水的时候,发现原来不止我一人落水,即便境况无分毫更改,也依然能让我不自觉的,从心底生出某种私密的欣悦……
……
第 42 章
在大歪家吃过晚饭,大歪母亲依旧是坚持要我在他家中留宿。
我客气地推托几次,却无奈单唇敌不过数嘴,被一大群姑娘们左劝右劝地,根本没有多少争辩余地,心里也颇恋着这个大家子里难得的热闹气氛,如此坚持许久,终究败下阵来,依旧是坐在堂屋里跟着一众女孩子聊天。
大歪母亲怜惜我,天色擦黑便让我回屋休息。
送我到房间面前,大歪忽然问我:“你还打算回梁湛身边?”见我坚决地摇头,便开口说:“那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说完话,转身便走。
我怔愣地关上门,慢慢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拧开水龙头,站在花洒下冲洗,心中也开始问自己:“我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这些年,出现在我身边的男孩子,远不止大歪一个。斯坦福里曾一度对我穷追不舍的阿隆同学和尤里同学就不说了,回国后,一次到李教授家吃饭的时候,还听教授专门跟我提到过林江洋,说这位才华了得的师兄毕业后自主创业,开了家心理诊所,经营得法,几年下来,规模不小,听说我回国,先是亲自来找我,碰巧没见上,便拜托了教授做说客,诚挚地邀请我到他的诊所里兼职挂牌。若不是当时,李师母笑着说了一句:“这么多年,林江洋一直不找女朋友。我想给他介绍,他便说需得照着西西的模样……”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得我汗流浃背,说不定稀里糊涂就去他的诊所里挂牌了。
重新回到梁湛身边是绝不可能的,这一点,早在四年前便已经完全清晰地明白。那么,这些年,拼尽全力地拒绝所有四面八方向我递过来的爱情橄榄枝,固执地坚持单身,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便是这一次,大歪全家上下赋予我如此众多的温暖,为何我连一点停驻的念头都没有,一力地只想着逃离?
窗外黯下来,淅淅沥沥飘起小雨。走到窗口关上窗户,静静躺在黑暗中,手机却忽然轰鸣起来。接起电话,就听见堂姐哭着说:“西西,那个没良心的打电话过来了,说他一会儿回来。你可不可以过来陪着我?”
我立即坐直身体,披起衣服,说:“姐,你别着急,我马上就过来!”不敢耽误,急急起身,跟大歪母亲说有急事。大歪母亲要大歪送我,敲了房门,却不见人应。姜晓云探头说:“我表哥方才出门去了呢!”
路程也不算远,我撑着伞出门,打了个电动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过去,先路过了我家的旧房子,见里面透着光。我让师傅暂停,走下去,抬头看着窗口印出来的灯光,不知什么人在里面,总不至于……会是他吧?!
实在想进去看看,忍了又忍,终究放弃了,继续上车,往大伯家的新房子赶过去。
大伯外出答谢一些帮忙料理大伯母丧事的亲友,我到达时,只有堂姐一人在家。这数月间,堂姐被这些连续的打击摧残得不成人形,我伸手敲门,许久,方才看到她苍白着一张脸,挣扎着下床来给我开门。
进了门,堂姐夫还没到。他大名叫做刘明堂,堂姐就直接叫他“明堂”,邻居老拿他开玩笑,说“什么名堂”。我却极有礼貌,一贯是叫他姐夫。
我踌躇着问:“姐,姐夫说啥了?”
堂姐摇头,说:“没说啥,只说一会儿回来。西西,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呢?”
我抱住她的肩头,说:“没事儿,姐!最坏的出轨,你也已经知道了;最伤心的小产,你也已经经历了。其他的,还能坏到哪里去?咱已经面对过了最坏的结果,其他就啥也不怕了,啊?”
堂姐点头,情绪稍稍安定。
我真的一直以为,他们夫妻两口子因爱而结合,拉拉扯扯走那么多年,怎么都有情分,堂姐夫这段时间虽然躲起来不露面,十分地不像话,往深里想,怕也是因为觉得内心有愧,不敢面对大家。当我把堂姐抱在怀里抚慰的时候,心里还在琢磨着,只要堂姐对堂姐夫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情分,还有挽回的心,那么,就算那个男人有天大的不对,我也要先压下怒火,在中间撺掇撺掇,或许能有个什么转机也不一定。
然而,一见面,却发现人性和事情的丑陋,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事实上,这位随意劈腿,导致老婆小产,岳母去世的罪魁祸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应有的内疚。他今日之所以回来,居然是为了拿钱。
进门见到我,他诧异了一秒钟,说了一句:“西西你回来了!”跟着便毫不犹豫地进了主卧室,
片刻后出来,开口就问堂姐:“你把存折放哪了?”
我真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凉薄的话。堂姐也显然被惊住了,惊讶地抬头看他,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他踌躇了一秒钟,又多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今天真急着用钱……”
堂姐沉默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又抬头问他:“你回来,就为这个?”
刘明堂看了她一眼,表情明显不悦,说:“鲁东我告诉你,别指着能把这些钱吞下来……”
堂姐闷了片刻,强忍着怒气,问:“你到底要钱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刘明堂忽然看着堂姐,大声说:“你该不会是拿着我的钱给老太太买骨灰盒了吧?鲁东我告诉你……”
“原来你还知道我妈已经被你气死了!那你知不知道你还杀掉了我们的一个孩子?钱钱钱,整天就知道钱,怎么着,还嫌倒贴那个狐狸精的钱不够多?你干脆把我也杀掉,这全部钱就都是你的了!”堂姐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来。
刘明堂的眼神明显不耐,冲着堂姐吼了一句:“整天就知道哭,除了哭你他妈还会什么?”转身,又冲进房间里四处翻找。
我抱着堂姐,抽出纸巾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轻轻拍打安慰着她,却找不出更多足以安慰她的话。
许久,似乎依旧找不到存折,刘明堂又一次怒气冲冲地冲出来,冲着堂姐大声喝问:“存折到底在哪里,啊?鲁东你存心想我死是不是?”走上前来,重重一把推开我,捏着堂姐的肩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他力道极大,推得我一阵阵晕眩,脚下虚浮,差点坐倒在地。堂姐本就体弱,被他捏在手里这样狠命的一阵摇晃,脸上立即呈现出一片恐怖的青黑色。
我定了定神,抬头看刘明堂,见他一副焦躁凶戾地模样,心中惧意渐起,怎么都不能把眼前这个粗暴凶戾的男人同当年初见时那个老实巴交的男子联系起来。见他依旧在拎着堂姐不住摇晃,咬咬牙,冲上去,冲着他大声说:“你干什么?刘明堂!你要是再这样子,我可是报警了!”
他回头瞪了我一眼,又是重重地一把将我推开,恶狠狠地说:“少他妈插事儿!”伸手,把堂姐推倒在地,重重的几脚踹了过去,大声地喝骂:“存折到底在哪,啊?快说、快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堂姐两眼翻白,有明显晕厥的兆头,再顾不得说什么,冲过去,扑在堂姐身上,大声冲刘明堂吼着:“你疯了么?她可是你老婆!”
重重一脚落在背上,紧接着,一只胳膊伸到了我的肩头,把我的衣襟紧紧揪住。我呼吸一紧,感觉脚步腾空,又被那个无良的男人抓起来,狠狠摔在了一边,臀部重重着地,碰撞得一阵阵头晕眼花。抬头,便看到刘明堂把堂姐摔在了茶几旁边的地板上,又踢又打,毫不容情,嘴里一边大声嚷嚷着:“把我的钱藏起来是吧?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啊,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堂姐原本一直在浅浅抽泣,此时却忽然无声了,空气里,只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拳脚声,如同冰雹砸上钢做的砖瓦。
堂姐的手,一次又一次抬起,无力地在空中虚抓。旁边茶几上,几个新鲜的苹果在堂姐手边滑过,又掉落……
一个男人,居然能够将这样的暴力,毫不容情、毫不犹豫地施加于自己结发妻子的身上!
心底有种脱缰的愤怒燃烧,我咬牙,随手拎起一个手电筒,匆匆跑过去,尚未到达,忽然听到空气里爆出一声凄厉之极的嚎叫。刘明堂猛地窜起来,随即摔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了腹部,指间有鲜血漫出来。
我抬头,看见堂姐的脸色苍白透明到了极点,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刀尖上殷着鲜红的血。她茫然地抬头看了刘明堂一眼,又看了自己手中的水果刀一眼,眼中忽然露出一种恐惧之极的神色,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我也被这个瞬间的变故惊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看着堂姐刀锋上掉落的血滴,自己的身体也止不住地寒冷起来。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在止不住地簌簌颤抖,根本无力挪动。
空气里一时冰冻,别无其他的声响,唯独彼此的呼吸声蔓延,一声比一声粗重。
一秒、两秒、三秒……
堂姐的眼神中间渐渐多了一些丰富的内容,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跳起来,疯狂地朝着门的方向跑去,仓惶间,只听“咣当”一声,手里的水果刀猝然落地。
刘明堂忽然也动了,翻身,一只手死死摁住腹部,另一只手,快捷无伦地捡起掉在脚边的水果刀,大步朝着堂姐追去,大声地叫着:“疯婆子,老子劈了你……”
我惊恐地看着他们,顾不得发呆,也甩开手电筒,提脚,急急地追了过去。
一阵冷风倒灌进来,堂姐已经拉开了房门。几乎同时,刘明堂手里的刀锋也抵到了堂姐的背心。
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跑到他们两个人中间,又是从哪里获得这样的勇气和力气,唯一知道的是,我终于赶上了,在那把刀扎进堂姐背心之前,一步跨进了他们之间,矮下身子,双手用力,拽住了刘明堂那只握刀的胳膊,死死地撑住、一分一寸地往上撑。
似乎看到刘明堂的眼中露出某种如同野兽般残忍凶戾的寒光;似乎感觉到,那只握刀的胳膊,正渐渐改变方向,朝着我的额头垂落;似乎听到他在大声地咆哮:“老子杀你了,杀了你们全家!***一家贱种……”
他的呼声应该就响在我的头顶,却奇异地,我根本听不分明,仿佛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又仿佛,从头到尾,我都只是坠在一个无法挣脱的迷梦里,所见所闻,皆为虚空。
我的胳膊上方仿佛被压上了一座大山,分分寸寸直逼骨骼。我在努力着,努力着顶起上面的大山,手上的力气却在消失、一分一寸地消失。
汗水滴滴答答沿着脸颊徐徐滑落,脑海里有些晕眩,我想起小的时候,大伯带我们出门,有一次,堂姐看上了街角的小泥人,而我看上的,是一串糖葫芦。我知道要让着堂姐,所以不开口说话,然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盯着糖葫芦,上下逡巡,一遍一遍……最终买回来的是糖葫芦,堂姐说,这是她最爱的食物;我想起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市里抽中参加一个诗歌朗诵比赛,我没有裙子,所以没有报名,最后是堂姐帮我报的名,把她新买的裙子匆匆塞给我……
帮她顶住刀子是对的。她是我姐,是从小便爱我护我关顾我的,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与我血脉相连的最最重要的亲人。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没有办法一直撑住、一直撑住……
一片刀锋的寒冷隐隐在肌肤上方掠过,一阵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汗水滴答沿颊而下,周遭万物一派模糊……手上的最后一点力气也终于被彻底抽空,我的双手软软掉落。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刻极致的凌厉破颅而入,却忽然间,听到了一声重响。睁眼,发现前一刻还凶戾无比的刘明堂已然在我面前轰然倒地,激起一片薄薄的灰尘飞舞。
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身体忽然一暖,被一阵极致的温柔瞬间包裹。
有一个人,颤抖着,伸出胳膊,从身后抱住了我,死死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西西、西西……”
一瞬间有眼泪冲进眼眶,不需要转身,我也知道究竟是谁来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会用这样熟练的手法,从背后,瞬间抱我。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的怀抱,像是下了某种难言的蛊惑,只要沾上身体,就总也令我无法摆脱。
堂姐手杵着门框,泪流成河;刘明堂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已昏去。
脑海里还有一些残余的晕眩,我想过去看堂姐,扭脸,下巴却被人瞬间捉住了。
身后的男人,胸膛起伏,呼吸粗重,好似整个人的情绪还处在极致的恐慌与紧张中,却在我扭脸的瞬间,毫不犹豫地、熟练之极地拧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了过去,然后,尚来不及做出任何恰当的反应,他的亲吻便那样干脆直接地、铺垫盖地地落了下来,落在我的脸上唇上,如同秋日的林间,落英淋漓……我想伸手推开他,整个人却还处在极致的战栗中,依稀看到晃动在眼前,他黑色的衣袖上,一粒精致的银色纽扣上印着两个小小的字母:ll。
粱湛!鲁西!
……
第 43 章
一直有种难言的默契,从认识的第一天起。
比如喝酒的时候,只要是他喜欢的酒,通常情况下,便也会是我喜欢的酒;
看书的时候,只要是我喜欢的句子,通常情况下,便也会是他喜欢的句子;穿衣服的时候,不管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觉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同样地,不管我穿什么样的衣服,他都通通觉得美丽无比……
所以,当我迷失在那样一连串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亲吻中,好不容易终于挣扎出来,抬头看着他,目光闪烁,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十分明白我的想法,立即准备好了台阶,让我可以轻松落地。
他轻轻松开了我的嘴唇,将眼睛看向另外一边,轻轻嘘气,平定胸中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说:“你方才很害怕,所以,只是本能地需要获得某种保护而已!”
很好,正是这一刻在我心头徘徊不去,准备说出口又有点难以启齿的话!由他说出来,再好不过!
我迟疑地看着地上昏倒的刘明堂,看到他挥了挥手,说:“放心,我手上有轻重的。”原来是直接用拳头解决的问题,看来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还是人体本身自带的武器最有效率。我当然知道他的拳头有多厉害,当年一拳就把林江洋打得腹痛了半个多月,含恨多年、念念不已。
然后,他便松手放开我,站直身体,掏出手机,十分高效地,瞬间拨出了若干个电话,似乎是分头安排他的各种助理和秘书去处理各种问题,包括派人来大伯家里接刘名堂和堂姐,分别送他们到不同的医院治疗;包括安抚刘名堂的亲属和大伯家的邻居,处理好善后问题,避免这件事情走入司法程序;包括找家政公司来清理大伯家的房子;最后还吩咐了一个什么人去找一个叫什么陈莉莉的女子,听名字,大约就是刘名堂在外面勾搭上的女子……
堂姐原本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听见他提到“陈莉莉”三个字,却倏然抬起了头,喃喃地问:“你想干什么?”
粱湛斟酌了片刻,看着堂姐,一字一句说:“刘先生在外面欠下了一些外债。债主有些来头,所以这段时间,他被逼得很厉害。”
堂姐吃了一惊,问:“什么外债?”
“那位陈莉莉女士原本跟黑道人物有些恩怨!”他略停片刻,看着地上的刘明堂,一字一句说:“她之所以来到这边,找到刘先生,我猜,有隐身避债的嫌疑!”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如果这件事情不妥善处理,我担心,后续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堂姐低头看了刘明堂一眼,眼中透出浓重的荒谬失望不信之意,想了想,抬头问粱湛:“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粱湛没有正面回答,想了想,一字一句说:“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现在就帮你打发掉那位陈莉莉女士,让她永远离开康宜市。”
堂姐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粱湛微微一笑,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可以不插手!”
堂姐问:“怎么打发?”
“要钱给钱,要物给物!”粱湛轻轻叹气,说:“这个世界上,完全不被钱财收买打动的人并不多……事实上,我只见过一个!”眼睛看向我,眼中有无奈,有赏识,亦有一些我看不明白的暗涌的情绪。
回到房间里,很快便有人陆续来到门口等待粱湛的吩咐。前后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大约这些人原本一直都在附近候着。
我挽着堂姐,轻轻扶她坐上凳子,打来一盆热水,柔声说:“姐,我给你擦把脸……”轻轻帮她擦去飞溅到脸上已经凝固的血迹。
粱湛又看了我一眼,忽然也挽起袖子,走到卫生间,打热水,拧了块毛巾,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帮我擦脸擦头。他手中的毛巾冒着热气,沿着我的脸庞和发丝轻轻落下,轻柔、温和又带着某种坚定的力度。从下巴一直擦到额头;从刘海一直擦到后脑,他忽然又伸手将我揽进怀中,拨开了我脑后的头发,轻轻擦拭我的脖颈。
周围有太多的眼睛盯着,我动了动,想抬头,却被他制止了,嘴里一边吩咐事情,手上却不停下,依旧徐徐而温柔地擦着我的脖颈,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直到有人过来给刘明堂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小心地把他抬上担架,梁湛方才放开了我,看了我一眼,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容,说:“这才漂亮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笑容,想笑,发现依旧很困难,没有办法笑得出来。
堂姐似乎死心了,彻底停止了哭泣,看到有人接她去医院检查,一言不发就跟着去了。
我扶着堂姐,一路跟着她上了车子,驶出许久,忽然听她开口,说:“西西,我记得,他以前,好像是你的男朋友?那大歪……”
我抬头扫了一眼前排的司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方斟酌着说:“没有,姐!我没有男朋友。他们两个……都不是!”
堂姐转头看我,表情明显不信,迟疑地说:“你们方才……”
我咬唇,一字一句说:“他有老婆!”
堂姐变了脸色,显然此时此刻,对于这个问题十分敏感,更加不愿相信,我究竟在这件事情当中扮演了一个多么不光彩的角色。
我抬头,看着她,微笑,说:“没事儿的,姐!我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刚才真的就是单纯吓到了而已。”
堂姐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抱过我,说:“对不起,西西!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在不停地关顾我们,我们却从来都没有真正关心过你。”
我一瞬间觉得从心底深处无可抑制地酸起来,觉得眼泪有种夺眶而出的冲动,深吸了口气,方用寻常的语气,一字一句说:“说什么呢,姐!我从小没爹疼没妈管的,还不都是靠着你们拉扯长大……”
仔细做了检查,堂姐主要还是身子过于单薄,严重营养不良,被踢打的地方有多处淤青,却幸好都没有损及内脏,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从医院出来,我把堂姐送上原先那辆车子,正准备跟着她上车,却看到粱湛从旁边的一辆车子里出来,看定我,说:“陪我走走……”
堂姐抬头看着我,眼中呈现出莫可名状的担忧。
我心中也惦记着送堂姐回去,略一踌躇,便又听他说:“我明天就要去非洲……”
原来他也是明天离开!多少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这一离开,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其实仔细想想,朋友之间,散个步、说个话,也真不算什么。
不,不必刻意逃避,更不必刻意回避,一切……只为了一种自然而正常的秩序和关系!
堂姐轻轻伸手拽着我的衣袖,看定我,对我轻轻摇头。
我想了想,微笑,说:“没事儿,姐!他不是大灰狼,吃不了我!”
雨已经停了,但无星无月,空气里依旧湿气氤氲。
我俩从医院侧门开始散步,并无固定的目标路线,只是一路徐徐地并肩前行。开初是沉默的,然而走出一段路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刘明堂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他微微一笑,说:“不过是在经商的过程中间,碰巧遇上!”
我咬唇,斟酌着说:“梧桐居的地理位置不错。我是说……就那么空着,有点可惜!”话说出口,心中其实还有几分忐忑,不知买下梧桐居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是他。
他却不否认,只想了想,便微笑,说:“那干脆,我把‘梧桐居’给你堂姐好不好?”
汗!怎么是这样?真把偌大的一家餐馆平白给堂姐,那成啥了?心中正踌躇,又听他说:“当然,产权还是我的。其实只是请你堂姐经营……毕竟,交在熟人手里,比较放心!”
他一贯懂得我的顾忌和心思!不好再拒绝了,我咬唇,想了想,终于又问他:“今晚,你怎么会那么巧,正好到我堂姐家?”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是笑着说:“多年不见,西西的盘问功夫见长了,很适合当间谍!”
“呃……”我脸上一热,终究不好意思再问他类似的问题,斟酌又斟酌,终于说:“你真的应该抽空带媛媛去一趟西班牙……”
“是呀!”他微笑:“媛媛心里,一直惦记着保莱塔!”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跟他说话了,静默片刻,却听他开口了,说:“西西,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看到很多美丽的风景。特别是非洲,有许多独特的景观和民俗,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从前就是这样,他最喜欢跟我说的,便是他曾经见到的美好!
我知道他刻意地绕开许多话题,却没有理由一直让人回答己所不欲的东西,想了想,微笑,说:“我虽然没有去过非洲,但看过不少百科全书。你要是讲得失真,一定会被我听出来。”
他理了理思路,说:“非洲有很多地方都很漂亮,而其中最美好的,便在于它的未开化,保留着许多最初的纯真自然!”
我点头,微笑:“当然!越是纯真自然的东西,便越是美丽!”
他微笑,顺着给我讲了非洲许多自然和人文的景观,包括最为雄壮美丽又最为有名的几大草原,几大湖泊,几大山脉。然后是一些有趣的经历,包括从营地的高坡上用望远镜俯视草原上的猎物奔走厮杀;在千里戈壁上采到一朵盛放的鲜花;带队穿过独特的原始部落……每一个地方都形容得很美,似乎在非洲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好。而其实,我真正想听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一些从很多年前便一直担心,而始终没有机会问他的东西。
隐约听何太太得意地提起过,他在非洲,一面是继续做家传的进出口;另一面,主要是寻找石油和矿产,做的是天底下最赚钱又最具有挑战性的买卖。何太太很满意于这个女婿的敢闯敢拼,我听在耳里,却总觉得心惊,所以,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你在很多国家开矿,应该不容易吧!我时常看新闻,很多钻石、黄金和石油储备丰富的国家,时局非常动荡……”
他沉默,许久,微笑,说:“当然是遇到过一些问题的,不过,都不是大问题!”
不是大问题?我听何太太形容的可不是这样!
何太太说过,因为非洲很多国家太贫穷,所以官员也较其他国家的更为贪婪,基本上所有通关步骤都必须用金钱铺路,而且由于时局动荡,选择合作者显得异常艰难,所以很多人明知道有利可图,也无法坚持长期在那边固守,更无法打开局面。然而粱湛不同,他天生富有冒险精神又十分喜欢挑战,一向不受规矩和框架束缚,越是困难的事情,越喜欢迎难而上,因为魄力气势手段都足够,所以常常能把许多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在绝境中开出希望来。正因为如此,何家上下对这位姑爷都异常重视,坚信他能把两家的生意发扬光大,拓展到一个全新的空间和高度。
我想了想,斟酌着问:“你都遇到过一些什么样的‘小问题’呢?”
他听我重重强调“小问题”三个字,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说:“其实,但凡能做大生意的人,一般都比较注重诚信,所以越是根基牢固的大商家大世家,便越容易彼此沟通,产生信赖。因为大家都十分注重商誉,所以往往是一诺千金,即便没有书面协议,一般也都不会出现什么大的毛病和纰漏。但在非洲很多国家和地区,诚信和商誉几乎不存在,有很多次都是大笔钱投进去,一遇到问题,人就跑了,完全没有办法说理。”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当然,有困难的地方才有魅力。你在去之前已经知道不会轻松了,去到之后,无论遇到什么状况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嗯!”我点头,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又问他:“我听说,三年前,在津巴布韦寻找矿脉的时候,你曾经遇到过一次种族冲突。好像……受伤了?”
“是受伤了……不过,只是一点轻伤!”
“哦!”我点头,其实想问问他究竟伤在哪里,听他如此说,却不便开口了。他本质上算不得一个十分诚实的人,骨子里又比较倨傲。我从来也不知道他轻描淡写的每一句话背后,到底遮掩着怎样的惊心动魄;从来也判断不清楚他描述的“轻伤”是个什么概念。方低头想着,却听他开口了,说:“西西,你不是最喜欢追寻历史遗址?我专门去看了西诺亚洞遗址,还有,摩诺摩塔巴王国遗址……”略停片刻,静静问我:“你愿意看看,我从津巴布韦给你带来的礼物么?”
原来,他竟然还记得给我带礼物……
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看着他往何家送礼物,每次都独独漏掉我,我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便同礼物绝缘了呢!
只是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单独珍藏某种礼物的意义和必要。
我笑:“除非你给我带的是一大块纯天然的黄金矿石,否则别的东西,我可看不在眼里!” 想了想,又问他:“好似津巴布韦的通货膨胀十分严重?我看新闻,媒体普遍的评价都是说那边政局动荡,物价飞涨,政府无力控制,货币持续贬值……在那边经商,是不是风险很大?”
“也还好吧!关键是它盛产黄金……”
真的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开初的时候,两个人还费心地找话题,生怕冷场,渐渐地,却越说越顺溜,越说越投契。他一贯都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所以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不由自主地投入和专注;而我,似乎,也十分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和习惯,所以,不管他说得多么轻描淡写,我也依然能够准确无误地从他的很多话语细节里,察觉到其间的精彩和凶险,艰辛和不易。
从医院到大歪家,路程不近,我们将近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达,但一路聊天,感觉上却似乎不过是短短的片刻。终于走到附近,转过街角就是大歪家,我站定,微笑,说:“我该走了!”
他定定看着我,沉默不语,许久,方轻轻说:“保重!”一瞬间,就着路灯的微光,我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藏的不舍与忧郁。
一时间就想停下,然而心底有个更强悍的声音不停提醒着我:绝对不可以!终于低头,避开他的眼光,我开口,轻声说:“保重!”转身,坚定地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然而,刚转过街角,我抬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前行。
大歪家门口的阴影下,是一对纠缠的男女。
不能怪我眼力好,实在是我对这两个人都太过熟悉。
阴影下的两个人互相依偎,虽难辨面目,但我依然一眼就看出来,是大歪和明兰!
明兰伏在大歪的胸口,空气里,隐隐传来啜泣。大歪站得笔直,看不清表情,只轻轻地拍着明兰的背,似乎在安慰着她。
一瞬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里。那个时候,多少次,我隐在暗角,目睹他们之间的亲密。明兰的性格里其实带着三分骄纵,经常无理取闹,但那个时候在大歪眼里,她的一切骄纵都可以成为可爱的依据。多少次他们吵架过后,即便是明兰犯错,但只要明兰一掉眼泪,大歪一定是立马丢盔弃甲,举旗投降;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我悲摧地在他们中间当和事佬,最后事成,总是立即被甩在一边,匆匆转过墙角,扭头看到的,大致也就是如斯情形吧!
我不敢过去了,悄悄后退,一步一步后退。
真的是冷了呢,抬头不见星月,呼吸吐在空气里,丝丝带着凉意……
……
什么叫进退维谷?
大致便是我目前这般情形了吧!
前进,会遇到一对纠缠的男女;后退,则会遇到一个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告别的人。所以,既不能前进太多,也不能后退太长,只能堪堪退到转角处,伏在拐角的墙壁上,即避免撞破某些事情,又避免遭遇某种难堪。
其实偶尔贴贴壁角,看一出活色生香的亲热大戏,也算得是一种别开生面的人生经历,只是,时候实在不早了,夜风刮过,沿着衣襟的缝隙钻入,穿过一层一层隔离的衣服,直透肌肤,残余的体温已经不足以使身体保持足够的温度。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不知道前面的人究竟要亲热到什么时候才会分开;不知道后面的人脚程速度如何,是否已经走远……身体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我终于忍不住站直身子,用屋檐的阴影挡住身形,双脚轻轻地、不断地踩在地上,相互交替,将手笼在唇边,不停地呵气。
“什么时候让我看到你,可以不是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身后传来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伴着话语,我的肩上多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我想转身,却被人抱住了。身后的男人伸长了手臂,连衣服带人一起,将我牢牢圈在了怀里。
陌生又熟悉的动作,伴着陌生又熟悉的亲密!
我知道应该伸手将他推开,却只是被骤然袭来的冷热交替震颤了身体。一阵细密的,极致的颤抖,仿佛从骨骼深处散发出来,一直蔓延到皮肤,蔓延到牙齿。我的牙齿忽然止不住地在口腔里相互敲击起来,细细切切,完全不受控制。
他又是长长长长地一声叹息,附着我的耳朵,轻声说:“不想惊动其他人的话,咱们最好换个地方!”揽着我,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转往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的怀抱实在太过暖和,而这样的关怀……
转过了街角,走了一段路,牙齿终于是不再颤抖了,我站定脚步,说:“好了,没有问题了!”轻轻伸手,掰开他的手臂,踌躇着准备甩掉肩上的风衣,却听他说:“你要把衣服脱下来的话,我保证,这辈子都不再理你!”
这算什么威胁的话?我惊讶地回头看他!
这辈子,我们彼此老死不相往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对大家来说,不都是再理想不过的选择么?不就是我多年来一直苦心追求的目标么?
他居然拿这个威胁我?
他怎么敢,竟然拿这个威胁我?
别说我生平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更何况是用这样可笑的理由相威胁!
我想立即说:“我靠,你爱理不理,谁还真稀罕了你不成?”或者,干脆一点,直接把衣服脱下来,宣誓我不受胁迫的强大决心。最好,直接把衣服扔到他的脸上去,说:“不理最好!”掉头,潇洒地转身离去,从此天宽地阔,自由翱翔。
脑海里瞬间盘旋出若干种应对答案,每一种都足够彰显神采、扬眉吐气。可惜,尽自设想得汹涌澎湃,行动上当真落实起来却颇有障碍。想笑着说一句有气派的话,话到嘴边,却偏偏说不出来;想做个甩衣服的潇洒壮举,手指拧在衣服上,几乎要将衣服拧成麻花,却偏偏,无论如何就是把衣服脱不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神色严肃,让我充分体悟到,他方才说的那句话绝对不是随便开玩笑。于是,我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用同样严肃的眼神传递这样一句话——我讨厌被威胁!
一时形成奇怪的对峙,为着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低头瞪我;我抬头瞪他!
他看着我,神色越来越严肃,越来越严肃,眉宇间,有种莫名的隐怒。我感受到了他瞬间的情绪起伏变化,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压力。
是继续这样对峙下去,还是……
我靠!不就是披件衣服吗?真的犯得着花费如许精力?!
他自己爱冷着冻着锻炼着,是他的事情,到底于我何干?
我终于低头,避开他的眼光,说:“那个……天寒地冻地,鬼才打算脱衣服!”毫不犹豫地伸手,把刚刚解开的一粒扣子扣上;几乎同时,听到他叹气,妥协地说:“我刚才是开玩笑……不过天气实在是冷!”
话说出口,同时愣住。忍不住抬头看他,正对上他逼过来的目光,我扭脸,想装作无所谓,却实在无法忍住漫在唇角的笑意。唇角方才微微翘起,已听到他那头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声是相互感染的,起初是他笑,然后是我;再然后,他被我的笑声感染,变得更加大声;再再然后,我被他的笑声蛊惑,也跟着止不住地大声笑起来。
午夜空阔的街道上,周围的天地依旧是冷的,然而,伴着彼此吐在空气里,白色单薄的淡淡呼吸,一串串笑声打在黑暗里,却敲碎了其间,冰冻的寒意。
走到三岔路口,我问他:“去哪里?”
“去我家!”他答得无比顺溜,微笑着说:“我家有好酒!”
“有多好?”我挑眉看他:“难不成你还找到了1817年乔治四世指定的very superior old pale(中文注释:极为优质的陈年清透干邑。1817年乔治四世指定轩尼诗酒厂生产的该酒为英格兰皇家专有御用酒)。”
他笑:“只有v.s.o.p(干邑的现代品)”。
“拜托替贵宅指个方向……”
“你找不到回自己家的路了么……”他看着我,微笑。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我家的旧房子?”
他笑:“现在是我的私产,纯粹我家!”
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吸口气,问他:“可不可以把我小时候的东西还给我?”
“不可以!”他答得干脆利落。
“凭什么?”我挑眉,瞪着他。
“我高兴!”他看着我,笑得无限开怀。
“你耍赖……”
“说得很对,我确实是在耍赖!”他看定我,一副“你拿我怎么着吧?”的得意表情。
真是久违了呢!
彼此老了这许多,亏他还能摆出这一副少年英才最喜欢摆弄的调侃模样。
一瞬间有点感伤,又忍不住有点想笑。我想了想,说:“无所谓!都是旧东西,放在回忆里出奇美好,真正看见了,却未必当真能觉出美妙来!”
不过半小时的路程,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
我在门口停下,说:“晚上路过的时候,我还在这里看过呢!”
他笑:“我在窗口看到你了!”
“呃……”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何能够那般英明神武地及时出现在堂姐家。敢情这位先生是在这边闲着没事儿,一路从这里跟着我过去的?
瞬间有种温暖,我抬头,轻轻地说:“谢谢!”
他叹息:“是我伤你太多!”
我笑:“都多久的事情了……”
“你不计较,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转背的瞬间,隐约听到他的话,带着说不出的叹息。
我微笑,继续走,不搭话!
……
走进房门,就看见里面已经重新装修过,几乎清理了大伯家留下的所有痕迹,买了全新的家电和家具,并不奢侈,但绝对的“粱湛”风格,一律地直线条,青色为主,简约雅致,舒适宽大。唯独我的房间原封不动,打扫得极致干净,却不算整齐,处处堆着我的东西,依稀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
他果然储备了各种好酒,威士忌、白酒、红酒、香槟、干邑、清酒、伏特加……一眼看过去,绝对不亚于一个高级会所的私家酒柜。
我咋舌:“你不过一年偶尔过来几天吧,居然备下这许多的酒?不怕浪费?”
“酒是越陈越香,不怕搁置的,有何关系?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的家里别无长物,唯独一柜子好酒令人艳羡……”
我耸肩:“看来是命中注定,这屋子就是个出产酒鬼的地方!”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我们在饮酒方面,一直有着共同的兴趣和品位。
难得一个可以开怀喝好酒的机会,况且天气又如此寒冷。自回到家乡以来,时间不长,事情却不少,一直在各种突发事件中间来回奔忙,其实心情也十分紧张。如此一想,我干脆彻底放松心情,放开酒量,不管是什么样的好酒,价格有多么昂贵,只要看得上眼的,通通开启,毫无顾忌。
他亦是含笑看着我倒酒,不住地酒到杯干,喝得痛快之极。
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杯,整个身体都暖过来了,他俯身替我倒酒,忽然叹息着说:“我在想,到底要喝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把你灌醉!”
我笑:“我一向千杯不醉。一生只醉过一次……一次也够了!”感觉脸部渐渐开始发热,大概脸色也已经开始发红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摁住了我的手背,却又在我采取反抗措施之前,轻轻松手了。
我暗自擦把汗,低头,再次去拿酒瓶,却看到他再一次伸手过来,不再针对我的手,而是轻轻捧起了我的脸颊。
我微微一愣,抬头看他。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扣紧了我的下巴,嘴唇克制地、小心翼翼地,又无限眷柔地、充满渴求地,轻轻压下……
心跳在不争气地、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那种专属于初恋小女生的懵懂灿烂的甜蜜羞涩,伴着浓浓的酒意,仿佛穿过时空的隧道,像藤萝一般,从心底深处无可抑制地泛滥蔓延……我几乎是本能地仰脸,本能地朝着他的嘴唇迎了过去,然而,视线稍稍移转,便看到他的手腕上,一个浅浅的疤痕。
说不清是笑容退得更快,还是恐惧来得更急,我几乎是带着点仓惶地猝然低头,一字一句问:“媛媛曾经用玻璃扎伤了你的手腕,是不是?”轻轻后退,脱开了他的手臂。
他不语,许久,方淡淡答:“我原本不知道她抱着一个保莱塔的花瓶!”
我点头,努力着,让语声显得自然,努力地说:“媛媛能够恢复健康,就意味着,已经能够正视自己的过往!”
心里的甜有多深,痛苦就有多强!
每个人都只有不遮不避地正视自己的过往,方能在后续的日子里,继续持续地、昂首起航!
我花了多少心血和时间,才把所有的甜和苦都抽成了一张薄薄的岁月风景照,在记忆的相册中珍藏,不让它抬头,亦不刻意故意地,让它消亡!
我吸气,慢慢地、慢慢地调动四年来,一千多个日子所赋予我的强大勇气,慢慢地抬头,看他,努力笑着说:“保莱塔已经去世了,而媛媛未来的幸福,在你手里……”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轻轻说:“晚安!”
走不出数步,已听到他的脚步。
我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却听见身后,他用轻松的语气说:“放心吧!我不是大灰狼,吃不了你……”转身看他,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寻常,眼神里漫着亲切的笑意,如同对待世界上大多数人时的表情,亲切温和而淡淡疏离。
这是个时时刻刻揣着无数张面具做人的男人,在对待陌生人时,总是谦虚有礼,周到客气。我原先总嫌他跟我呆在一起时,冷容多于笑容;行动多于言语!待到终于被他扒光衣服,咬上肩头,方渐渐体悟,他的语言充满戒备;笑容充满伪装,一言不发的语言行动所代表的,反而往往才是源自于心的真实动向。
我转头看他,看他笑得越来越灿烂,越来越疏离,在心底深处,轻轻叹气,终于徐徐转身,走向他,努力甩甩头,微笑,拍他的肩膀,说:“要不再喝两杯?”不过是轻轻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却出乎意料地,竟然将他拍得不受控制地弯下了腰去。
什么时候起,这个目空一切的男人,也会在强大的外表下,塞入了这许多的忐忑与紧张?!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他,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他索性伏低了身子,握着我的手腕,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一字一句说:“我花了很多精力,想要忘记你,也同时,让你遗忘。我努力淡出你的生活,希望能放你自由,还你幸福,可事实证明,我没有办法处置好一切,而你,又实在是……太容易受伤!”
“咣当”一声脆响,一只原本靠墙的红酒瓶忽然沿墙倒下,酒水从瓶口源源不绝地涌出来、涌出来,撞在地面上,撞出一朵一朵暗红的、小小的酒花……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窗而入时,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旧宅的单人床上,一瞬间,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看着周遭的一切都觉着亲切,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被时光阻隔的淡淡陌生。
我的视线顺序扫过书架上厚厚堆积的各种课本和杂志,案台上小小的闹钟,圆柱形的笔筒,葵花型的台灯,然后,看到了案台一角摆放着一个十分精致的水晶相框。里面是我初中时的一张照片,记得是参加一个什么重要比赛获奖,所以笑得十分灿烂,眼睛里,闪动着某种独属于青春时节,向往进步、追求理想的独特光芒。只是原本好像,这张照片是压在案台的玻璃下方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装帧得如此漂亮!
忽然想起这间屋子早已换了主人,而昨夜……
昨夜并没有喝醉。
他没有,我也没有!
但毫无疑问,我们还是受到了酒精的严重蛊惑,所以,从不愿轻易开口的他,才会大违本性地开口,对我说了那样一番告白的话;所以,早已下定决心结束的我,才会忍不住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一遍一遍,久久不放。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多么美好的神话!
如果可以忘却,他便能继续他的人生,追求一切他从出生起就放在计划表上的,以地球为经纬所绘制出来的各种指点江山、雄心勃勃的宏伟蓝图。
如果可以忘却,我便能高高兴兴地走进所有普通人应该走的道路上,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该站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便讨价还价,该计划柴米油盐便计划柴米油盐。每一天都掰着指头算钱;每省下一分钱,都能找到一份浓浓的生活乐趣,一份浓浓的成就感。
然而,无论甘苦,我没有忘,始终始终都没有忘!
然而,无论寒暑,他不能忘,从头到尾,他始终始终也不能忘!
他原本是半伏在地上的,靠过来时,自然地便将双手环在我的腰部,将头靠在了我的胸口,似极了他原先睡觉时的习惯。不需低头便能嗅到他熟悉的发香,周围是浓浓的酒意包裹。
他一向是英俊的,或者至少是,在我眼中看出去,他的五官就像是受到上天的眷顾,每一部分都雕琢得分外符合我的理想。然而,从没有任何一刻,他抬起头来,对上我的眼眸时,眼神中所有传递的表情和细节能像此刻这般让我感觉到心如擂鼓;让我感觉到从鼻腔到胸臆都充满感情,充满热度,充满能量;让我透过头顶洒落的灯光,看着下方青色的地毯,仿佛看到一簇一簇盛放的鲜花;又仿佛,看到一丛一丛长刺的荆棘。
一瞬间有种堕落的甜香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引诱着我不顾一切的冲动——如果此时放自己幸福一回,天明时,是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责任全部推到酒精身上?!
他隔着衣服亲吻着我,慢慢慢慢地站起来,慢而温柔地将细密的亲吻从衣服蔓延到了皮肤,蔓延到了我□的脖颈、我的耳垂、我的面庞……他周而复始地亲吻我,轻轻用牙齿啃噬我的皮肤,从左侧的颈根到右侧的颈窝;从右侧的耳垂到左侧的耳尖;从锁骨的中央到肩胛的缝隙;从脊椎的顶端到尖尖的下巴。
他又从身后抱住了我,手指慢慢慢慢地朝着我的衣服深处,徐徐探索。他的手掌是略微有些糙意的,但我的人生中并没有过其他比较,所以一直以来,都十分喜欢他激情澎湃时略带粗暴的温柔的爱抚。那样一种摩擦,便像是赤脚走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表面的触感是粗粝,传到内心深处,却是章鱼的触手,有种柔软满溢、难以捉摸、无法把握又张牙舞爪的幸福。
瞬间的战栗引起瞬间的恐惧,我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试图阻止,但身体深处,有种想念的味道同时蔓延,同薄弱的意志不停地相互抗衡、交战厮杀。他的手掌略顿了顿,呼吸骤然急促,隔着衣服,反握我的手掌,捏住,又放开。
我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感觉全身上下的汗腺一起张开,无数的汗水涌出来,不断不断地涌出来……胸扣松开了,他的一只手环在了我的腰部,另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抵到了我胸前敏感的顶端,骤然握紧,又松开;又一次握紧,又松开……我在悬崖和陆地间起伏;在山峦和海洋中徘徊……我醉在他带有独特频率的摩挲盘旋中,亲昵地,又克制地;急切地、又隐忍地;粗粝地、又温柔地……像是无数的细沙融进水里;又像是小小的水滴溅进油锅,太温柔又太炽热;太甜蜜又太感伤。脑海里有白云飘过,轻柔无限;有闪电掠过,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楚,又有种薄带惩罚的幸福。
他忽然伸手抱起了我,毫不犹豫地将我抱进他的卧房,重重甩到了床铺上。
一阵太过熟悉的头晕目眩;一种太过熟悉的热度和力量!
解开第一件衣服是困难的,每一粒扣子都在他的指尖和我的指尖不停挣扎。每一粒扣子都被轻轻松开,又扣上;再加一点劲道,松开,再扣上;再再加一点劲道,松开,再扣上……然而终于是脱掉了第一件衣服,然后是第二件。
第二件是羊绒衫,所以这一场拉锯的战场已经不再是扣子,而是衣服的下摆。轻轻掀开,又覆上;再加一点劲道,掀开,再覆上;再再加一点劲道,松开,再覆上……
卧室里的摆设太熟悉,一切都跟金融街那间小小的公寓一样。大大的衣柜,大大的床铺,大大的青色的床单和被子。床上纤尘不染、空无一物,斜靠床头的,是两只鹅毛般柔软舒适的大大的枕头……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将我甩进床铺,不再松开,而是俯身吻我,深深深深地吻我,从嘴唇开始,一路往下,让一个又一个亲吻在我身体上蔓延开花。一边吻着我,一边腾出手去,迅速地脱掉了他自己的衣服。
我不敢回应他的热情,又无法拒绝他的爱抚。依稀感觉到他轻轻解开了我的裤扣,掌心轻轻地摩挲在我的肚脐上。
一股温暖的热意沿着肚脐徐徐蔓延,在腹部化开,带动许多许多敏感的神经末梢,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舒展变化——从来都是他为我开辟了那样一片天地,引我进入了那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境界,所以,他的的心掌过处,便仿佛干涸的土壤受到滋润,每一处皲裂都渐渐复苏;便仿佛枯萎的绿洲重获生机,每一棵树木都破土而出,重新傲立。
身体里的热,迅速突破了衣服的限制,全身上下四处串动,我觉得自己在出汗,不停不停地出汗。汗水迅速顺着脸颊流下来,沿着皮肤滴滴往下……尽头处,他光裸的肌肤上同样缀着的汗水,比我更多更密,充满男子气息!
我一言不发,伸手抱住了他,紧紧抱着他,把指甲掐上他的肌肤,一道一道,深深地划!松开牙齿,重重咬上他的胳膊、他的肩胛……
裤腰在轻轻地下滑,在他的指掌间,一分一寸地下滑!
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紧绷,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双腿绞紧,有种充满期待的紧张,我知道他的下一个动作,会如同多年前那般,毫不遮掩地迅速破开所有我欲盖弥彰的看似强大的重重伪装。
我在吸气,深深地吸气,牙齿咬在他的胳膊上,依稀嗅到鲜血的味道。
我觉得自己如此害怕,仿佛正在坠入地狱,即将万劫不复,却又有种冲动,想要淋漓一场——既然地狱如此充满诱惑,那便,坠入一次,试试吧!
他的身份、他身后的一切!
我的身份,我身后的所有!
不,不需要如此忐忑,我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
不,不需要如此紧张,既然有些事情已经无可阻挡地来临,便让我在酒精的辅助下,深深沉醉下去好了……
通通通通都忘掉,都忘掉吧!
我闭上了眼睛,轻轻挺腰,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炽热的岩浆……
然而,他忽然停止了。在身体与身体即将靠紧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松开了嘴唇、松开了身体,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轻轻地,叹息地问:“西西你怎么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些不听话的液体突然莫名其妙、不听招呼地突破泪腺,自己偷偷跑出来了而已。
不,不要管什么道德,也不要管什么眼泪!
让我堕落吧!堕落吧!
我偏脸,避开他的手,然而眼泪如此汹涌,像是喷泉,难以止歇。
他又一次伸手过来,固执地拧住了我的下巴,将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张嘴,咬他的手指,说:“你干什么?”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里全是堵塞的哽咽。
他伸手,摁亮了顶灯。
光线一下子落下来,我被刺激得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他默立了片刻,轻轻叹息,说:“对不起,西西!”伸手,帮我扣好了胸扣,帮我拉好裤子,扣好了裤扣,掳下我的羊绒衫,拉扯整齐,然后抓过我的外衣,帮我穿上,仔细地替我扣好扣子,一粒一粒。
我依旧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无数的冰凉爬过脸庞。
他穿好了衣服,又俯身抱起了我,一步一步离开了他的卧房。
我咬牙,哽咽着说:“你什么意思?”
他伸手揽紧了我,紧紧揽在胸前,紧紧揽在怀里,并不开口说话,只低头用力亲吻着我的脖颈,把脸颊放在我的头发上不住地摩擦。
他把我抱进了我的房间,置于床上,拿来毛巾,替我擦拭眼泪,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失控,总也流不断,总也擦拭不完。
他跪在我的床边,伸手,把我揽入怀中,轻抚我的头发,说:“想哭就哭吧!”
我咬牙,说:“胡说八道些什么?”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毛巾,往脸上胡乱地抹着,伸手,推开了他,说:“我上卫生间,你不许进来!”几乎是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摸进了卫生间,我打开水龙头,把水哗哗地放进面盆,哗哗地,一碰一碰,往脸上浇……
头一次知道眼泪的温度竟然这样高,竟然无法用冷水浇灭。
我干脆俯下身子,把脸浸入面盆,让一片混沌的冰凉穿透皮肤……浸了许久,感觉鼻腔开始堵塞了,便直起身子;待直起来,发现眼泪依然流个不住,便又捧起水花,往脸上浇!一捧水浇上去,淋下来;又浇上去,又淋下来……
好不容易觉得胸口里郁结的东西疏散了,眼泪也终于渐渐止住了,我拧干毛巾,擦去了满头满脸的水痕,徐徐抬头,看着前方的镜子,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依旧站在身后,默默看着我。镜子上沾着无数的水花,印得他的人影和面容有些模糊,表情难以分辨。
我吸着气,说:“没事儿的,我没事儿了!要不,你还是送我回我堂姐家?”
他忽然重重一掌击在门框上,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应该离开的人是我。从头到尾,我一直在不停地欺骗你,伤害你,直到现在,也无法给你一个像样的承诺……你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其实是,狠狠砍我两刀!”忽然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拉开房门,走出去,重重把房门关上。
“砰”地一声重响,震颤着冲上心房。
人和人之间千山万水的隔离,便如同这空间,走过去,其实也许,就是一扇看似不堪一击的房门,但偏偏,关上了,你就跨不过去,中间间隔着你即便乘坐火箭也无法逾越的百万光年的距离。
他适才的一掌拍得太重,门框上留着隐约的血迹。我抽出纸巾,走过去,徐徐地把血迹擦掉,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置纸箩;然后,走回客厅,将四处倾倒的空酒瓶,一只一只扶起来,装进一个空的纸箱;找来扫帚,扫掉墙角酒瓶的碎片;找来抹布,仔细擦拭桌子上,酒水食物残留的污渍。做完一切,方拎起几瓶酒,走回房间里。
我一向不容易喝醉,但喝到某一个程度时,却容易入睡。
我得好好睡一觉,忘掉所有失控的步骤和这一晚,所有失控的乱七八糟!
我们都是成年人,所以知道现实是现实,童话是童话。
这次回来,随意联络了一下,发现很多同学都已经结婚,其实仔细想想,我真的也已经不算小。
就从明天开始,把结婚列为一件人生的重要计划。趁着还没有人老珠黄,还能骗骗眼球,找个老实可靠爱我的男人,嫁过去,顺顺过一生吧!
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晴,睁开眼睛时,一定会看到阳光。
从明天开始,把所有身边可见可知的未婚有前途男青年全部拉出来仔细衡量;从明天开始,无论是哪位男性朋友给我打电话,只要他单身且不令我讨厌,通通安排约会见面。
生活从来就不轻松,而从十二岁开始,我便已经知道,自己其实从来也不是那种童话故事里可以不愁衣食,只需要抬头幻想,便可以坐等王子降临的充满幸福的公主。
我没有提刀砍人的果决狠意和澎湃力量,甚至,提不起勇气恨他!
我无法压制内心蓬勃的欲望,也没有办法不顾一切地走到他的身旁,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伤害媛媛,肆意侵占这位姑娘本就单薄的幸福。
我没有立场和资格逼迫他人放弃自己的人生规划,放弃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荣耀财富、理想追求。我怕这样巨大到恐怖的牺牲,会让一个人顿失颜色;会让我不堪重负;会把我们两个人之间仅存的美好,全部撕裂剥离、粉碎压垮。
我没有办法克制内心的想念,也没有勇气永远守在原地,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无法抓握的希望而将自己焚烧殆尽。
我只是一个寻常人,所以只懂得,无论多苦多难,都必须面对生活。
有些东西,忍无可忍,便只有从头再忍!
有些东西,忘无可忘,便唯独从头……再忘!
轻轻转身,忽然发现,压在脸庞下的,是一粒掉落的纽扣,上面是两个闪光的英文字母“ll”。
我伸手,轻轻把它握在掌中,轻轻贴上嘴唇。纽扣上仿佛还有着专属于他的独特味道。便让我在入睡之前,握着它,体悟一刻,然后明天睁开眼睛,便会把它,同所有记忆一起,留在这里,永远锁闭!
上帝保佑我,请让明天第一位给我打电话的男士,是一个单纯可爱的人,没有太多太复杂的人生追求,唯独爱生活爱家爱孩子……爱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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