窨子里看到父亲被踢烂的两腿,搂着老人哭,哭绝了气。老人死前已经不能说话,对在儿子耳根上大口喘息,费了好大力气才摸出张字条,吐出几个字:“踢啊踢”
丛林秘史
世上的万千生物都有自己的美好岁月,毛色鲜亮浑身泛出油脂的驹子,欣欣向荣的菊芋花,都在享用自己的华年。廖麦的好日子来得晚,眼看逼近四十了才来。紧紧拥住你这个命中的物件啊,拥住几十年魂牵梦萦任什么方法也不能忘怀不能摆脱的女人,就像半生饥困的流浪汉口咬定了油滋滋的小酥饼。如果再早上十年八年他不知会怎样呢,而今却只是让她伏在怀中,久久地嗅她周身散出的奇异香气。个头发呈显紫黑的女人,浑身泛着蜜色渗着层凝脂样光泽的女人,此刻像只羊羔那样无邪地看人,伸手拨动他铁黑的胡茬。“麦子啊,我们生世别再分开,为了这天,我死过了几遭又活过来;我吃遍了人世间所有的苦楚,为你把孩子生下来,让她成活,让她等自己的好爸爸哩我总算等到了这天,我们赢了,你抬头看哪,这是咱的家,咱的农场,咱们家三口都在起了”
廖麦听着,声未应。他心里永远难忘归来的日子,更难忘她喜泪飞溅的呼号。他惊奇的是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心爱竟有如此坚韧的恒念,为此她可以受辱挨饿,可以忍受鞭笞脚踢,可以年年挣扎着活,可以在枪刺下奔跑这都是真的,这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谁也不会相信。是的,她赢了,他们都赢了:这天来到了,她整个人从此下变得簇新,成为太阳底下永恒的新娘。
他们开始了十年整饬。这片园子必须完美无缺,每寸土每棵树,都要经受个男人和女人的抚摸。这湖塘是原有的洼地积水自然形成的,廖麦将其重新规划,挖出了循环的水道,清除了淤泥芜草,植下了睡莲他将它洁白的花朵比做妻子,把它舒展的碧叶比做她的衣裙。他动手设计新屋,刻意加盖层阁楼,只为了与美蒂起偎在小窗前面,看海和船。他天天与羊花斑牛,与梧桐树和小路旁的牛眼菊,与切有生命的东西对话。
人生竟有这样丰厚的回报,令人生疑十多年的浪荡亡命,最后是隐姓更名求学,最终有了份公职可他即便那时还是日夜忐忑不安,睁开眼睛就是思念。那些日子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是,正因为自己拥有了个无所不能的女人,这里的切都在发生令人震惊的逆转:她竟然逼着唐童收回“杀”字,打理起这么大片园子,还养大了个女儿。
“十年了,我直把这个家家里的切当成个梦。梦快醒了,妈的你瞧,唐童这会儿果真要收回这片地,要赶我们走了”廖麦望着窗外。
美蒂呼吸急促,脸色有些苍白:“麦子麦子唐童可不是白要这片地,他是要出个高价买咱的。”
“多高的价”
“还不知道反正是挺高的价哩。你知道他的工厂要盖过来,直盖过来。”
廖麦冷笑:“可我不卖。这是我的命。”
“我也想拖下去,我也想啊”
廖麦直盯着她。她被盯得受不住,把脸转开。他再次去看窗外,像是自语:“山海,还有平原,和人样,都有自己的命啊也不过七八十年的时间,这里由无边的密林变成了不毛之地你从海边往南往西,再往东,不停地走上天夜,遇不见棵高高爽爽的大树,更没有片像样的树林各种动物都没有了,它们的死期到,人也快了。这是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这样说过。”
“麦子,麦子啊,你又开始咬文嚼字了。快别这样,别这样说”
“你知道我直有个心愿,就是记下这七八十年间,镇上的事它周边的事,写部丛林秘史。可是唐童现在要赶我们走,我才刚刚安顿下来呢,刚坐到桌子边,他就要逼我重新流浪。”
美蒂咬住嘴唇,摇头:“不,咱只要搬到大河西,就有更大更新的农场了;还有,咱盖了书房,就是让你读读写写撒欢儿高兴的,因为你喜欢这样啊;可是你不能真的搬动文墨,你不能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搬动文墨招灾惹祸啊”
“不,我就是要从头记下,我有个心愿。这是铁定无疑的事:写部丛林秘史。”
“你要记下什么啊”
“什么都记下,从头”
“麦子,麦子啊”
“这是铁定无疑的事:我要从头记下”
些好畜生1
家畜养在栏里,野畜散在林中。没有野畜哪有家畜,没有畜生哪有人,没有林子哪有野畜。老天爷探头往下看这块好地方,如头花鹿犄角插进了大海,三面都是水。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原,到处都是树木。西面南面都是高山,是丘岭,起起伏伏伸入大海,渐渐化为片平原。丘岭北侧人烟最稠密的地方叫老棘窝,这儿的人个个都与林中野物有手。
结交野物是棘窝村的传统。传说村里最大的财主霍公,他二舅是头野驴。有人见过财权盖世的霍公,说他也长了副漫长脸,耳朵奇大,听到有趣之事就活动不已,而且下巴皮肤泛白,格外柔软。霍公盖了霍府,青堂瓦舍压在丘岭平原之间,把山地和平原占全了,所以每条河水溪流每棵树都姓霍。有人说偶尔碰见两个起早溜达的狐狸,问它们姓什么它们毫不犹豫就回句:“俺姓霍。”
霍公钱财无数,所以早就不是极端爱财的人。人生总会有些喜好,霍公喜欢女人,以及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么就过完了自己天真烂漫的生:四处游荡,结交各等美色,走哪儿睡哪儿,生下些怪模怪样的人,这些后人又分别依照自己的才具和爱好,照管起田产和林木。有的专管河流,有的将大片橡树林子据为己有。
霍府的人财大气粗,免不了要欺负穷人。他们把些性格暴烈的穷人捉了,脚上套了铁环。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伤人,就不得不逮起来,装成袋袋,用马车拉了扔进河里。霍府养了几百家丁,律穿了兵服,胸窝处都写了“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脉,这些后生大多是行路无声,犬牙毕露,筋多肉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讨厌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时待人处事不论贫富,只讲相貌,总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棵高大俊美的杨树苦楝或橡树,他遇到了都会恋恋不舍。
霍公在死前几年里,已经达到了与大自然浑然体的地步。他走在林子里,所到之处总有些白羊狐狸花鹿之类相跟,它们之间无论相生相克,都能和谐亲密。霍公晚年筑了面大火炕,睡觉时左右都是野物,当然也有个把姨太太。他睡前或醒来都要亲亲兔子的小嘴。从六十岁开始不再吃口荤腥,主要食物是青草,像畜生样。
由于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杀人都躲开他,有几分姿色的也不敢让他过眼,因为都嫌他太老了,张口喘气就有股死人味儿。他身上掖了许多银元,以便在关节上使钱买个方便。最后的几年里,府里人常常撞见他边往丫鬟手里塞银子,边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里的女人说:“霍老爷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太缠磨人了耽搁工夫啊”
时光晃就过去了,霍公再也没有了。棘窝村以及整个的山区平原,哪个不怀念那个咧着长嘴巴的老人。霍公刚死去的两三年里,到了半夜林子里就不宁了,无数的嚎哭和抽泣响个不停。村里人睡不着,老婆子干脆起来纳鞋底,老头子口接口吸烟。他们从夜声中分辨各种野物:狐狸呜咽了,獾在嗝逆,连刺猬也大声号啕村里人知道,这片林子里最多情的就算刺猬了,些刺猬精妩媚的啊,缠绵的啊,依恋的啊,算了,这是不能说的。
传说霍公生前有个未了的心愿,就是驾舟入海,去访探里面的几个小岛。曾有个鱼精夜里托梦给他,说你的美名已经远播大海了,岛上风光美妙,些鱼人儿真正如花似玉,她们在那儿心想会会你呢。霍公这时牙齿不多了,走路磕磕绊绊,但还是让人加紧打造楼船。他听着砰砰啪啪的造船声感叹:“咱到底是生在山根下的土财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楼船刚刚打造了半,霍公走了。整个棘窝村其实早就是个大镇子了齐吐了口长气。从此不论是霍府还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坏事都不必顾忌了。他们松弛下来,然后开始悲伤,准备场浩大的葬事,光是张罗棺木和葬后宴之类就累死了打青壮。幸亏有人指点道:霍老爷最后心向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着将楼船打造完毕,然后将老爷像生前样放在床上,由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海里去罢。这主意立刻得到众人呼应,于是就做了起来。最后的日子来临,大河边人山人海,只见彩色楼船挂了幔帐灯笼,穿了红花绿底大袄扎了抓髻的女童站在舷上招手。楼船顺风顺水而去,驶向大海,两岸林木葱茏,野物长啼,随着楼船的移动,树木摇动如飓风吹拂,其间有刷刷声响个不息,野雁和白鹅大鹞腾空而起。直守在岸边的村人叹息:人哪,辈子能结下这样的野物缘分,复有何求
盛大的葬后宴排十里,镇子内外的人都可赴宴,人们说这是霍府最后的慷慨。各色人物互不相识,当然少不了掺杂些林中精怪。酒宴间不止个人发现醉酒者当中拖出了条粗大的尾巴,或生出张毛脸。有人吓出身冷汗,端杯的手抖个不停,对方却浑然不觉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讲得热泪涟涟:“俺想他呀,那会儿他夜间直摸俺的胡须,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哪是老爷家干的事儿,点架子也没有。”另个抹着眼泪:“咱得把跟他有的个孩儿送来霍府,认祖归宗嘛,是吧是吧。这孩儿大眼闪闪的不孬,尽管身上的毛儿多了些。”这些精怪议论时,霍府的个家丁想从身后抽刀,却被眼疾手快的老管家按住了手腕。个又高又细的白净女人仰脖饮下口,擦擦泪花道:“咱当年是河边棵小白杨,老爷看上了硬是要娶咱。我说老爷呀,咱是木头你是人,怎么也合罗不到块儿呀。正为难呢,个老中医捻着胡须过来劝俺说:从医道上论,人的身上肝也属木,你就应了罢,就这样,我和老爷的肝成了亲,和和睦睦过三十载。”
些好畜生2
酒宴上有个上年纪的女人穿了蓑衣,无心吃菜饮酒,哀容动人。她从头至尾不脱蓑衣,动腿脚刷啦啦响,天又无雨,真是怪异。事后老管家判定:这女人其实是个刺猬精,是老爷生前最钟爱的房野物。
药引子1
楼船去无踪影。它从大河入海的那瞬,海面上突然腾起阵乳雾,像只手拉起了幔子,就这样把楼船收入了帐内。当夜风起云涌,据跟到海边的人讲,大海翻腾了宿,白浪卷起丈把高拍向河口,轰隆隆直拍到天明才算平息下来,然后消息全无。棘窝镇人大惊,说楼船上的霍公以及俊俏童儿岂不是悉数卷到了海底有人摇头:“哪里这是海神把人迎下了,他们从河神手里接过,站送站哩。那风浪卷得越高越好,那是海神在敲打自己的锣鼓呢。”镇上年轻人则念念不忘船上的几个美妙女娃,仍在盘算她们的归期。
许多年后镇上老中医说到霍老爷之死,声声悲叹:“可惜矣,使错了药引子”原来霍公在床上喘息时,救急的药早备好了,可是药引子必须是最新鲜的童溲。那是个早晨,薄雾初起,老中医端着药钵走出门来,正好见孩童手舞足蹈而来,急忙拦住取药。就这样端了钵子回屋,急急调药给病人喂下霍老爷刚咽下大半钵汤药脸色即坏了,层黏汗从额上渗出。老中医大慌,取了匙钵中的药尝,立刻被股膻马蚤气呛住,手中的钵子落地跌碎了。他心里明白:刚刚取回的不是童溲。
原来老人两眼昏花,加上晨雾蒙蒙,没有把孩童看个仔细。那恣意行走的小人儿本是个刚刚从溪水里爬上岸的龟精,龟龄已届百年。它体量瘦小,笑模笑样,这就让老人误识了,压根儿就没有在意对方小小额头上的道道深皱。
老人愿把秘密深藏胸间,除非是进入林中面见溪主时,才不得已吐几口怨气。林子里河有河神,溪有溪主,每个沟沟坎坎都有特定的生灵管辖;大树死前会托梦,老熊得病会求医,这些事情棘窝镇人人清楚。这条溪的溪主是条黑鳗,她与老中医交往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间清清白白。她年轻时候也曾对中医动过心,几次想把他号脉的手拖到胸前,按上那两只引以为荣的大r房,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们盘腿坐在溪边,说到那只龟闯下的祸患,黑鳗认为这家伙虽不能说是故意的,但也算得上“为老不尊”了。她没有说得更多,没有把老龟的色相告诉他:那家伙几次从她面前摇摇晃晃过去,都故意松拉着腰带。
霍府失了主人,群家丁就狂野起来。府里的丫鬟甚至姨太太常在半夜失踪,镇上人都说是林中出了响马大盗,他们把人抢了去。其实是家丁们谋划周密,与大山另边的人家合伙把人卖了。管家是个忠实的老人,他心知肚明,想除掉行恶的家丁,却又苦于没有证据。无奈中老人去林中拜访了霍公遗下的生灵好友,细细哭诉了场。这些野物半年来以泪洗面,这次索性陪管家嚎哭了个痛快,然后在林中设宴,把所有家丁都请了来。这些家丁平时穿了带“霍”字的服装倒也齐整,看上去模样差不多,可是坐到肉案前边就不样了,那些露出犬牙的吃相凶残的,都是土狼的子孙。酒宴后要上道桑葚泥做成的甜点,林中野物们手脚利索,眨眼的工夫就把毒蘑菇汁放了进去。结果所有行路无声生了犬牙的人都死在了回霍府的半路。
府里才刚刚安宁,以前被家丁杀死的山地和平原的穷人们,他们的后人已经长大,这会儿举着铁齿耙要来复仇。以前都是土狼的子孙在墙垛上架了火铳,半天工夫就能平乱。如今存留的护府人穿了“霍”字服,瞪着绵羊眼,端起火铳手就打抖,反而要被乡民掳了去。经过场又场折腾,霍家的后人不能守业,干脆从霍府里走出来,带了自己的份家财独立门户了。从此这个声名威赫的大家族也就散在了整个山地平原。
不久山地真的开来了队响马。这些队伍的兵士个个壮得吓人,人人手持杆火铳,胯下的牲口清色雄性,棒棒天到晚竖着。整个山地平原都变得鸦雀无声,连溪水也不敢大声流淌。霍府老管家在风烛残年做的最后件事情就是约上老中医,弓着腰隐到林子里议事。他们这才发现林中野物们大半蔫了,连河神和溪主也细声细气说话。溪主黑鳗年纪大了,头上包了块绿苔,牙痛腮肿,拍打着鼓鼓的脸皮对老医生说:“治治吧,换了平常日子我早就找你去了。”老中医为她开了服药,药引子是吐露心事“你先把心事全吐出来,别让它积在心里,然后喝下药保好。”黑鳗骂了句粗话,不得不从头说起。她说:“不得了啦,从今以后咱这里就要遭大灾殃了,那些扎在山上的响马营盘等于是铁打的,他们再也不会走了。”老管家在旁说:“全镇的人,再联上林中所有野物要知道你们当中身怀绝技的太多了,还胜不了他们”黑鳗哧声吐了串口水:“你真是个老赶哪往后俺这伙能自保也就不错了,弄不好还得满门抄斩哩我日他响马十八辈祖宗”说完端起汤药口饮下。
茫茫山林死样沉寂。响马铁骑下山,蹄声叩遍棘窝镇。镇上人个个闭门不出,只有些光棍汉从门缝里盯住牲口翘翘的棒棒,轻轻拍手说:“许是咱的队伍”
果然,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山上响马最是奇人,路上无坚不摧响马头儿从蓝眼国里讨来了种长生药方:每到地就要杀死当地富豪七人做药引子,年里连服三服。消息使全镇大骇,正在将信将疑的时候,告示在镇口贴出来了,上面明明白白让各家各户申报财产,所有田舍皆要折合成银元计算。
药引子2
告示贴出当天,镇上及四周的霍姓都逃了。
镇子片荒凉,百业凋敝。仅剩下的几户贫穷霍姓也在矢口否认自己的姓氏,说:“俺姓郝。”
俊美1
在动辄杀戮悲伤凄凉的年代里,如果说棘窝镇还有什么稍稍提神的事儿,那就是曾经出过个俊美青年。这是件最初被众人忽略后来却变成了越来越显著以至于牵动整个镇子的大事。该青年在未来被载入镇史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存在不再是梦幻,但他的是非功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愈来愈清晰,而是越来越模糊。这就不同于霍老爷了,这家伙去世十余年二十余年之后,已被公认为天地间少有的害物,除了些山林野物对其吐两句美言,没有个会喘气的活物会对他发出半个字的赞赏。野物们是非不辨,黑白颠倒,要不怎么说是畜生呢。
俊美青年叫良子。小时候无人理睬无人注目,也没人考究他的出身,甚至忽略了姓氏,所以直到后来也无法判定是否为霍家后代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全镇将鉴定霍家血脉当成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事其实是由那伙占山的响马开始的,然后就直没有中断。本来打跑了响马,这事该歇歇了,可奇怪的是有人接上做得更起劲了,查个人往往要直追三代四代才能验明正身。在这种情形之下,难免花样百出,有个打赤脚的医生甚至发明了验肚脐法和验小脚趾法,度全镇男女老少都要解裤子扒鞋子查遍,所查结果律登记造册。据说俊美青年良子因为总是被人将腰带解来解去,有段时间索性用条橡皮筋做了根松紧带系上。镇头儿将他唤来唤去,因为每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少不了将良子急三火四喊到镇上大屋,三两下拉开他的裤腰,又扒下他的鞋子。随着形势的发展,到后来更是吃紧,查得更严更细,连街道上些关心大事积极上进的婶子大娘和妇女头儿也要这样对待他。常常是走在路上,个背柴禾的中年妇女迎面就把他拦住了:“咱也要查查你。”
良子自十六岁开始变得光彩夺目。谁见过这样的美男筋肉结实匀称,肤色像浅栗子皮,睫毛浓而长,眼睛透着英气闪着水光,身个既算得颀长又不过分纤弱,柔韧的腰弹力十足。他的头发像阳春三月的黑羊羔,棱角分明的嘴唇引人品尝。整个人如此含蓄敦厚,温文尔雅,简直不像山地后生。镇上人说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来了礼数,压根儿就用不着上学,人家是文化自备。
“我得和良子出点事了,我天生就是给他的,不信走着瞧吧”镇上稍大点的女孩都在心里这样咕哝。她们最初注意到阳光下出现这样个青年时,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她们用尽全力掩饰自己的慌张,见那个身影就浑身抖动口不择言,活像感冒发烧的病人,几天过去还要眼神恍惚。她们的母亲张罗着为女儿找医生,当出门遇见良子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位母亲凑近了良子,咬着牙小声说:“我要年轻二十岁,早耳刮子打过去”良子又迷惑又害怕:“我,我怎么了大婶”女人屏住口气:“打死你也不解恨,再嚼巴嚼巴吃了你”良子回身就跑。
个叫珊子的姑娘长相娇艳,平日里闷声不响,被誉为最有心眼的美女。她尚未成年就被个响马头儿看上,结果这人却因为争夺她死在了同伙手里。响马撤了,珊子长大了,扭扭走在大街上说:“咱到了什么时候都是黄花大闺女。”她威胁与之年岁差不多的姑娘,不让她们靠近良子,自己却总要和他呆在起。她年纪比良子小,但显得成熟十倍,讲的故事有声有色,故意吓唬他说:“我是霍家的后代啊”
良子听懂了最后句,吓得不敢抬眼。珊子小声说:“告诉你吧,最亲的人才能说出这个秘密,这等于杀头之罪啊”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良子开始端详她,表示了自己的怀疑,珊子即毫不犹豫地露出肚脐给他看,说:“这是全身的中心。会看的什么也瞒不住。”他在她的指点下趴下来,于是看到了她半月形的脐窝上有三条显著的竖纹。剩下的事情就是对方细细查看良子了,对此他倒多少有些习惯。珊子直盯着他的腹部,摸摸按按,最后牙齿像在严寒中打抖样磕碰,说:“快收起来吧,以后咱想怎样看就怎样看。”
良子开始不解珊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不久之后见她做了全镇妇女的头儿,这才恍然大悟。令他惊奇的是,个平时呵着气说话的女人做了头儿之后竟会变成这样:卡着腰走路,还学会了抽烟抽卷烟,也抽烟斗,还端着青铜水烟袋走上街口,这马上让老人们想起当年的霍公。她动不动就招手把良子喊到个地方,说“查查查查”,有时甚至来不及回避众目,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动手解良子的腰带。如果有哪个女人这会儿凑近了看良子眼,珊子就说:“我剜出你的眼珠”有的女人议论良子,珊子听了就说:“这也是你提的名儿”
在月亮大明的夜晚,群群人总是在石头街上嗵嗵走路,这些人哗哗抖着火铳,不知又捉了镇上的什么人,吆吆喝喝。前不久查出了个霍家后人,这人是镶驴蹄掌的个孤老汉,因为酒后吐了真言,捆起来审,结果分毫不差。结局是打个半死,收到地窨子里,只待上边来人决断。等了半月没有消息,刚刚当了镇头的唐老驼说:“还穷等什么杀呀”就杀了。
杀人那天全镇人都拥到了河套子里。到了那个节骨眼上,女人捂上了眼睛,惟有珊子端着水烟袋在旁看,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事后人们说:“多俊的闺女,多狠的心肠,到时候看良子怎么睡她吧”
俊美2
人人都替良子捏把汗。
睡刺猬的耐性
俊美青年馋坏了不少人,可惜他后来抬腿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刚传出消息时石头街上拥过群背铳的人,接着就看到珊子披头散发在阳光下走,手里没有水烟袋了。老婆婆们叹息拍打膝盖:“这年头啊,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良子逃离了棘窝镇,珊子于是无心再做妇女头儿。她重新变得沉默寡言,深居简出。这时候镇上人却再次发现了她的美丽:大眼睛,深眼窝,小脸儿紧绷绷的,活像良子的亲生姊妹。这段日子过了不久,她后来总算闷不住,还是出门了,不过出门就往林子深处钻。天哪,这茫茫苍苍的林子从山壑直蔓延到海边,个闺女家只身人闯进闯出,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从那队强悍的响马驻扎山上至今,几十年过去了,莽林直沉默无声。似乎不再有人敢与野物交往,也极少发生野物扮人赴宴醉酒后露出尾巴的事。都说:“毛病鬼怕恶人,谁再敢露出尾巴,咱镇上人就枪崩了他”说是这样说,人们心底里对莽林还是存有敬畏,背地里总是惮虚虚的;再说祖祖辈辈与林子里的野物血脉相连,缘分也不是代人就能割断的。
人们暗里还在倾听林子里的消息。要彻底漠视它的巨大存在是不可能的,比如说有人本想在林子浅近处采采药材,不小心深入了几步,结果就迷了路径,别人发现他时已是赤条条躺在草窝里,精力全失。镇上老人对此毫不奇怪,说:“这是被狐狸戏了。”还有个人砍柴过于专心,砍了半晌,突然听到身边有呼呼的喘气声,抬头看,只见个四不像正亲亲热热看他呢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物:张脸像狼又像人,眼窝深陷,獠牙凶残,双手扬起来像爪钩。他随即大叫声昏死过去,醒来后却永远不再通晓事理,成了个懵懵懂懂的痴士。
珊子的行为马上让人想到了走失的美男,想到那人肯定遁入了林中。因为个女人只会被深爱激发出大悲大勇,她今生大概是要冒死寻了。而那个男子更是奇特,竟然被自己的美貌逼到了绝境。镇上人无数次看到珊子从林中出来,整个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只仍旧掩不去那过人的妩媚。她咬着牙关不说话,脸坚毅的神色。这期间有人曾见她两手两襟都沾了鲜血,就断定她在林中宰杀了什么生灵,或者干脆说是杀了人最后才知道她是为只母豹接生了。原来野物也时常会有生产的痛苦,有的甚至因难产而死亡。透过珊子的只言片语,人们重新开始关注林中隐匿的些秘密了。比如半夜里林中发出声声绝望的嘶叫,那是只野猪在艰难地分娩;清晨雾霭中海边传来钝钝的时断时续的哀鸣,那是头硕大的海猪趴在沙岸上产崽。
珊子在林子里徘徊,没有寻到心上的男子,却次又次邂逅产崽的野物,索性伏下身子为它们接生,常常弄得两手血迹走出林子。有人断定这个女人性情变得绵软了,钢性蜕了,就壮着胆子上前提亲,想不到却换来对方劈头盖脸的顿粗话。从此无人再打这个主意,至此知道:她还想把颗心送给自己那个老主顾,这颗心还没有死。
真正知晓林中秘密的是来往于镇上穿行于山地和平原的某些异人。这些人从古至今都不曾绝迹,他们穿了破衣烂衫,四处游走,全部的财物仅是肩头那只黑乎乎的布卷儿,脸上是污垢,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口无遮拦,语无逻辑,说东道西,串百家门讨百家饭。当地称这类人为“痴士”,如果是出奇脏腻或言辞极度混乱,就称为“大痴士”。这些人在林中采野果,在海边捡螺贝,睡草窝喝溪水,据说个个都结交了野物朋友。当然那不是般的野物,而是它们闪化的精灵。传说这些痴士当中也确有高人,他们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全都来自野物,即为精怪所授。
痴士来到镇上,少不了有人与他们攀谈,打听些外面的林子里的事情。这些蓬面怪人常常言不及义地胡说八道,但听者总会各取所需,从中分离出较为可信的部分。痴士们说:你以为那个霍公真的死了没有哩那个好色的家伙不过是吃了林中精怪的装死药,然后坐上楼船口气漂荡到大海上了,人家这些年里美事连连,正优哉游哉呢“那他就舍得下这么大座霍府还有无边的山林田产”痴士搓把灰脸:“呔他那是知道响马要来,反正万贯家产保不住了,不如吹灯拔蜡早早走人。再说了,个个美人鱼往楼船上跳,两手抱还不恣死”
听者将信将疑,盯住痴士看。
“只要起了海雾,那只楼船就会偷偷摸摸靠岸,干什么接林中野物上船嘛,它们都是老家伙的老相好啊。俺常在大雾天里趴在海边上看,亲眼见过上船下船那些美人啊,抱孩子的,小奶儿鼓鼓着的,穿了旗袍敞了怀的,个个花花色色,直让人看得满头大汗她们可不管别人,碰了面就在船舷那儿下连下亲嘴儿”
“说说良子吧他真的在林子里”
“那还有假那是个机灵人儿他舍下了镇上两个闺女,得手的是满林子的野物你以为他吃亏了不瞒你说,别说是他了,就是咱,也交往了至少打儿好物件,真的,唉,咱说到这上边就得咂巴嘴了,为什么旧情难舍啊不瞒你说,狐狸,花鹿,麋子,凡是野物都有精灵,都想围着人亲热场,解解闷儿。它们不是人,可它们要动了感情才不得了哩,比如老兔子精,她搂上你你还想睡觉亲不死你再比如野猪精,尽管有些膻气,尿马蚤刺鼻,大大咧咧的也蛮通情理。花鹿好啊,这是真正的美妙娘们儿,也会打扮也俊俏,小花披肩从不离身,浑身上下香喷喷的。最可人的是刺猬精,她们羞答答的,走路挪挪蛮像大家小姐,有股热辣辣的心劲儿。她们个个都有副好脸蛋,亲热的时候使劲扎在你怀里。你想想多好啊缠缠绵绵,缠缠绵绵,小手儿搭在你的肩上。听人说霍老爷这辈子最疼爱的野物不是别的,就是个刺猬闪化的大闺女。她们不声不响,咳嗽起来小音小嗓的,百依百顺不过你和她们在块儿时不能急,千万不能急为什么就因为她的身尖刺是隐起来的,当然,肚子啊胸脯啊软绵绵怪好哩。不过你就是不能急,你要不小心碰痛了她惹恼了她,她就会不情愿地抖瑟球身子,这下糟了,你的下身保准就给扎得血糊淋拉的所以说嘛,睡刺猬,你得有耐性”
我就是响马1
棘窝镇如今姓什么姓唐。石头,树,街上跑的狗,还有片片的田地,都姓唐。这与当年凡物皆有主样样都姓霍是个道理。这个老理儿是坐在太阳底下吸烟的老人说的,有天他们正这样说着,步跨过来唐老驼,把老人的烟锅拨拉喝道:“狗日的物件胡咧咧什么你把我当成地主老财不成”他骂完就携着支火铳走开了。老人盯着他的背影说:“这么厉害,还说棘窝镇不姓唐”
唐老驼自小离村,中年以下的人没有记得他的。可是上年纪的人都知道他出门当了响马。“老驼走得远哩,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镇上老人说。有次镇上过队伍,许多上年纪的人都说其中个骑了大马的人极像老驼,但不敢肯定。那次队伍劫走了镇上不少钱粮,杀了几个胖子祭了旗,然后就离开了。过队伍时女人照例把脸上抹了锅底灰,可想不到这帮响马连正眼也不看她们下。镇上人从此知道:响马也不尽相同,就像吃药忌口样,这伙是忌女人的。结果对她们秋毫无犯。
最后拨占据山地的响马彻底改变了镇子。这伙人势力强大,砍林伐树,像上几伙样四处寻觅霍府的人,只不过更加卖力而已。尽管霍姓人家个个潜逃,镇上时荒凉了许多,但山上下来的人还是不依不饶,仿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霍家人找到样。他们家户探访,还扮成林中来的采药人叫花子,边拉家常边寻踪问迹。经过个多月的明察暗访,那些远远近近隐下的藏在巷子旮旯里的霍家后人都给逮到了,男男女女共三十三人,都是恋着镇子不愿远逃心存侥幸的人。这些人用铁丝拴成排沿石头街走过,押解的人路上都在破口大喊:“杀杀”
三十三人不论男女老少,捕上山去个也没活着回来。那是个腥风苦夜,林子里片哀声。响马头儿放言:“那些畜类野物与霍家都是伙哭吧,哭的日子在后边,找个好日子将林子把火焚了,看你们在哪安窝”这嚎声停,林子立刻鸦雀无声了。
后来响马们果然放起火来。莽林冒烟,鹞子大叫飞起,直往上,冲到团白云中不见了。林子呼啸摇动,接着传来隆隆巨响,当这响声自上而下连成片时,瓢泼大雨就浇下来了。场可怕的大火总算熄灭了。怒不可遏的响马从山上冲下来,驱赶全镇的人都去砍树,说:“烧不完就砍,砍到了猴年马月也得砍,光秃秃的泥地露出来,野物就交给火铳”镇上人不歇气砍了冬春,手都震裂了,累得炕都爬不上了,大林子才砍了道边儿。
全镇人正在没白没黑砍林子,突然大早响马开走了。林子里静了瞬,然后百鸟齐声喧哗,狐狸唱着歌儿跑出来,连隐士河马也打着嗝站上河岸。镇上人知道:天地换了。
就在这事发生后半年光景,唐老驼背着火铳回来了。他身边跟了几个横眉竖眼的人,手里拿了铁鞭和大砍刀之类。他们首先把做过镇头的人拉出来,先是关押几天,录了笔供,然后让几个人按下手印,接着就装进麻袋。这些做法镇上人眼熟得很,因为以前霍府家丁将人沉河就是如此。果然,个个麻袋全抬到河边,扑通声扔进去。
唐老驼召集全镇开会,历数霍家罪行,说今后要细细盘查他们的后人。个老者忍不住说:“前年你们刚杀了三十三个霍家人,他们真的断子绝孙了。”老驼喊:“你说的是响马我们是打响马的人你他妈的混了膛了”老者咝咝吸着凉气,因为他从心里分不清,再也不敢说话。老驼又喊:“从今以后都砍树去,砍砍它个透天亮我这人平生最恨两种东西,是戴眼镜的人,二是树木咱砍了树林种上粮食,摘下眼镜给他戴上驴捂眼”
有人小声嘀咕:“还说自己不是响马,样样都和响马样哩。”想不到这人身边就是老驼的耳目,他的话立时被报上去。老驼哧下扯开了衣服,露出了龟板样的瘦胸脯,狠力拍打着凑到那人跟前说:“我就是响马你们狗日的就近看,看好了不过你们事事都得听我的,我这人治镇子方法不多,只个字:杀”
第二天,道命令下来,全镇的狗都杀了,理由是部队要行军,狗叫来吠去的还行
狗杀掉了,接着是招募乡兵,没有那么多火铳,就人发了根粗壮的木棍,所以镇上人只叫他们“乡棍”。每到夜晚就要戒严,还编了口令,问答,词儿每天都换,什么“老猫头”“海狸子”“土狼”“山猞猁”“刀鱼精”,全是野物的名字。有个乡棍把前天的野物叫成了今天的,结果被素来不和的同伙棍打个半死,老驼却伸出拇指夸赞说:“打得好咱是军令如山倒”
有个乡棍向唐老驼报告:全镇上下没有个敢戴眼镜的,除了小学堂那个姓廖的老家伙老驼听火上脑门,说句:“揪了来。”人来了,果然鼻梁上架了光闪闪的东西。还没容对方分辩,老驼伸手就把眼镜扯到地上,几脚踩得粉碎。先生大嚷,老驼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上边盯着要办学堂,我就”说着手做成刀状,向下砍。
姓廖的老头真是执拗,不久又戴上了眼镜。老驼又让人把他揪了来,像上次样摘下踩了。如此重复了三次,姓廖的终于不再尝试。
我就是响马2
这个时期镇上有了妇女头儿,她是个大块头,外号草驴,早年跟上个兵痞跑了,兵痞死就回来了。她会使火铳,这让唐老驼喜欢。有天老驼喝了酒,身上燥热,转脸见草驴过来了,扳倒身子就骑上去。草驴无声地反抗,老驼就恶狠狠给了她个耳光:“我哪有什么嬉闹心情我这把年纪是为了有后,你给我放老实点”
第二年,唐老驼有了后,这就是唐童。
食土者1
许多年之后,山地和平原的人将把唐老驼治下的三件大事载入镇史:追剿霍家后人;消除戴眼镜的人;砍树。
砍树是三件大事中最苦的件,因为这片莽林是老辈传下来的,它实在太大了。霍家后人与戴眼镜的毕竟是少数,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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