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她更不应该失掉庄之蝶,她说不清她是个好女人还是个坏女人,但她是女人。如果庄之蝶哪日真的不再爱她了,她就堕落呀,她就去和任何男人睡觉,疯子也行,傻子也行,强盗小偷都行庄之蝶愣了,也变了脸,唬道:“你胡说,不准说这样的话”唐宛儿却流下了泪,说她不说了,再也不说了,还问庄之蝶生气了吗庄之蝶拍了她的屁股,拍得啪啪响,说他当然生气的,你们这女人真不知颗心是怎么长的唐宛儿就把他搂在怀里吻。三吻两吻的两人就不知不觉合成体,狂热拥动着抽送着,把她舒服得不停地爽叫着,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十八字待到看时,那垫在身下的枕头上已有处红来,两人才皆后悔,因为医生吩咐过手术后个月里不能同房的。庄之蝶问唐宛儿这阵儿身子感觉怎么样唐宛儿说没事的,只是把枕头弄脏了,看着那处红,竟用钢笔就在红的周围画,画成了片枫叶。庄之蝶就笑了,说:“好霜叶红于二月花;待会儿下去吃饭,买了针和丝线你再绣了,谁也看不出来,倒赞赏这枕头也成艺术品了。”两人又玩乐了回,眼看过了饭辰,准备上街吃饭和买针线,刚下到楼口,与牛月清正好碰个照面,两人脸都吓白了。庄之蝶忙对着惊慌失措的唐宛儿说:“宛儿,你看你大姐怎么也来这儿了”牛月清说:“我满世界老鼠窟窿都寻过了,你们才在这儿宛儿你脸色不好”庄之蝶说:“咋能好的,她要我帮她找份临时工干干,我说找环卫局杨科长吧,就领她到杨科长家。没想那杨科长倒摆架子,待理不理的,我们起身就走了。哼,我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的”牛月清说:“寻那临时工能挣几个钱的你好好在家呆了,让周敏多写几篇文章也就是了。现在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找个科长不如直接去寻了他局长”唐宛儿就说:“大姐说话容易,周敏靠写文章挣钱,那我这嘴早就要吊起来了;如果他有庄老师那支笔,我也安安心心在家伺候了他,也不像大姐这样还要去上班”牛月清说:“那这样吧,洪江再要编书,我让洪江把周敏也拉进去”庄之蝶就问牛月清:“你别先把话说死,到时候洪江不愿意了,你又给周敏怎么说这么急地到处寻我有事儿”牛月清说:“可不有急事”唐宛儿就说:“是我耽搁了你们,真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说完就走了。牛月清说:“上午我正上班,龚小乙找着我了,他见面就哭,倒把我吓了跳,他怎么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问有什么事,他说他要找你,是他爹犯了事,还是为了老毛病让关进去了,捎出来的话是让他找人说情,争取罚款了结。可他娘回天津姥姥家了,他是找不上人,二是即就是罚款他手里也没个钱的,就来求你了。”庄之蝶听了,说:“莫不是他买大烟又没了钱,来骗我们的,前几日我见过他,并没有听说他爹出事嘛”牛月清说:“我开头也是这么想的,要叫他说实话。他拿了老龚捎出来的字条,那字我能认得,是老龚写的。”庄之蝶说:“老龚为这毛病去局子也不是两次三次了,哪次不是抓进去写些字又出来没事的,除非他的手让人剁了”牛月清说:“我何尝也不是这么说他。龚小乙就说这次是国家公安部的个领导来西安检查工作,收到好几封说老龚赌博成性又屡抓屡放的告状信,这位领导发了火,前日才批评了公安局,没想第二日老龚他们又在这位领导下榻的宾馆里赌,就抓了进去,说要从严从重处理的。”庄之蝶知道问题严重了,口里只是骂龚靖元屁眼大把心遗了牛月清就说:“老龚身毛病,可毕竟与咱交情不浅的;小乙寻到咱门下,咱不管也抹不下脸面啊你看能认识谁,给人家说说,顶用不顶用,咱把路跑到,把力出足,咱落得心里清静了,也免得外界说咱绝情寡义的。”庄之蝶皱了眉闷了许久,说:“饭还没吃吧,咱去吃了饭再说。”
两人去面馆吃了碗刀削面,庄之蝶让夫人回去,自己就去找赵京五说了这事。赵京五颇为难,说:“公安局那边我认识人倒有,怕并不起多大作用。咳,他也该好好吃次亏才好哩”庄之蝶说:“我琢磨了,这事无论如何咱要帮的。你先去找龚小乙,把情况再问清,就说这事难度很大,可能得判三年五年的,让他紧张些。”赵京五说:“他怕早慌得没神了,还吓他干啥”庄之蝶说:“我有个打算,等我去找了你孟老师后,再给你说吧。”赵京五便急急去了。
庄之蝶找着孟云房又如此这般说了通,孟云房说:“那找谁去你和市长熟,给市长谈谈不就得了”庄之蝶说:“这可不能找市长,影响太大,市长会拒绝的。你不是说在慧明那儿见了几次四大恶少的老二吗”孟云房说:“你是让我托慧明要老二去说情这我不见慧明”庄之蝶说:“这你可得定去,权当是帮我的。要老二去说情,并不要求立即放人,只望能罚款,老二肯定能办到的。”孟云房好不情愿地去了,回来说慧明同意去求老二,让等个电话的。两人就在孟云房家吃饭,下午慧明果然来了电话,说公安局同意罚款,但要重罚,是六万元的。庄之蝶长吁了口气,同孟云房又到赵京五处。赵京五从龚小乙那儿才回来,三人说了罚款的事,庄之蝶就让赵京五三日内定筹齐六万元。赵京五说:“你是要借给龚小乙那可是肉包子打了狗,借难还了。或许他得了这么多钱,不去公安局交罚款,全要抽了大烟的。”庄之蝶说:“赵京五你都是好脑壳,怎么这事不开窍龚小乙是败家子,我哪里能借他这么多钱咱为开脱这么大的事,争取到罚款费了多大的神,也是对得起龚靖元的。既然龚小乙烟瘾那么大,最后还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偷出去换了烟抽,倒不如咱收买龚靖元的字。”赵京五和孟云房听了,拍手叫道:“这真是好办法,既救了龚靖元,又不让他的字外流。说不定将来龚靖元家存的字画没有了,龚小乙也就把烟戒了。”庄之蝶说:“那这事就靠你赵京五去和龚小乙交涉了”
赵京五便去和龚小乙谈了个晚上,感动得龚小乙热泪肆流。说到六万元,小乙当场要向赵京五借,赵京五说他有钱早结了婚了。于是说他认识个画商,求画商能买龚靖元的字,画商先是同意只买两幅,他赵京五说了,你就权当在救老龚,买够六万元吧。画商勉强同意,只是要求他下子买这么多就得减价的,龚小乙问:“那他出什么价”赵京五伸伸指头,龚小乙惊道:“这只是我爹的字平日卖出的半价呀他要这么买,不是在抢我吗不卖他的,我自个卖去”赵京五说:“罚款的日期只有四天,四天里你就是能卖,又能卖出多少等你卖完了,你爹就该判了刑了”龚小乙觉得也是,只好领赵京五去他爹的家,把家存的几乎五分之四的作品都搜寻出来。赵京五也就发觉龚靖元家还存有些名古字画,就说:“小乙呀,你还得拿几幅这类东西。我是不要的,你庄叔也是不要的,我们日夜跑动是应该的,可公安局那边的人,那老二,还有慧明师父共七个人,通融这事时,都说帮忙可以,龚靖元是名书法家,总得给我们些字画儿吧。我考虑点不给说不过去,要防着他们又不能误了大事,但他们狮子大张口却不行的,每人就给幅吧。”龚小乙挠着头,闷了半天了,还是拿了七幅给了赵京五。又要给庄之蝶和赵京五人幅的,赵京五说:“这我们拿什么要是别人,就是给十幅八件,不要说你庄叔不会费这个神,我也不管哩可谁让咱们都是老的少的双重交情呢明日我和你庄叔还要请些人去西京饭庄吃顿的,花多花少,你个子儿都不要管”龚小乙又是感激涕零,说他永不忘庄叔和赵哥的恩情,等他爹回来了,让他爹再专门去登门道谢。就直送赵京五到街上,返身又去家里趁机拿了些名古字画和他爹的字,方回他的住处去。
有了龚靖元的批字画,画廊新闻发布会提前举行,报纸广播电视相继报道。画廊开张营业的那日,人们就争相去观看**的书法长卷。以前伟人在世的时候,只见过他的书法印刷本,如今眼睁睁看着碗口大的百四十八个字的真迹,莫不大饱眼福。为**的字而来,来了竟又发现展销着琳琅满目的古今名人字画,于是小小的并不在繁华之地的画廊声名大噪,惹得许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牛月清得知弄到龚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里终是觉得忐忑,在家说了次,庄之蝶要她快闭嘴。开张的当日卖出了几幅字画,赵京五把钱如数拿来,庄之蝶尽儿丢给牛月清,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只要龚靖元人出来,两只手还在,他的钱就流水样进的。再说这来,倒要绝了他们父子身恶习,感谢也感谢不及的。别人还没说个什么,你倒这般忧心忡忡,传出去还真以为咱是怎么啦”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语。这日就听得龚靖元被释放回来,准备着拿了水礼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消息传来,却是龚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画廊来找庄之蝶,庄之蝶正在那些的字画下角贴字条,全写着“万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来为了更好地推销,故将这些未售品标出已售的样子激发买主的购买欲。唐宛儿也在那里忙活,帮着布置个新设的民间美术工艺品橱柜,里边有剪纸牛皮影枕顶袜垫,也有那个已经用红绿丝线绣制得艳美的红枫枕头套儿。这妇人经不得众人夸奖,更是逞了聪明劲儿说街上流行文化衫,那衫儿上无非是写些逗人趣的句两句话的,如果将件衫儿全以豆大的字抄写了古书,样子才是雅致,必是有人肯买的。众人正说说笑笑地热闹,见牛月清突然进来说是龚靖元死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又忙给汪希眠和阮知非拨电话问了,两人也说是听到了风声,但不知究竟如何庄之蝶就丢下众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谋吃过饭了到龚家去。即便死亡之说是讹传,龚靖元从牢里出来也该去看看的。
正吃饭间,龚小乙就差人来报丧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声,就脚高脚低往街上去扯黑纱。庄之蝶通知赵京五买了花圈刀麻纸两把烧香四根大蜡烛来。赵京五办了跑来,牛月清也从街上回来,买的不是黑纱,却是三丈毛料。赵京五说:“你怎么买这么好的料子,你是让亡人带到阴间去穿吗”牛月清说:“龚靖元死,就苦了龚大嫂子和小乙了,送了黑纱能做什么,送些正经布料倒可以为他母子做件两件衣服穿。人死了不能还阳,顾的还是活着的人。只可怜老龚活着时,他家的好日子过惯了,老龚死就是死了财神爷,人从穷到富好过,从富到穷就难过了,不知往后那娘儿俩要受了什么艰辛了”说着眼泪就又流下来。庄之蝶说:“你师母这样做也对。报丧的人我也问了,老龚死前是神经错乱,把家里什么都毁了,龚大嫂子去天津还没有回来,小乙又是那个样儿,家电怕是要啥没啥地栖惶了。”就对赵京五又说:“我倒记起宗事来,你去柳叶子家买三包烟土给小乙带上。他爹死,样样还得他出头露面,想必家里也没了烟了,没烟了他怎么料理”赵京五又去买了三包烟土,三人赶到龚靖元家时,已经天黑多时了。
这是所保存得很完整的旧式四合院。四问堂屋,两边各是厦房。院子并不大,堂屋檐与东西厦房山墙的空档处,皆有棵椿树,差不多有桶口粗细。当院是假山花架,院门房两边各有小房儿,为厕所,为冬日烧土暖气的烧炉。庄之蝶和牛月清赵京五直接进去到堂屋,堂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四间屋里两明两暗,东边是龚靖元的书房,西边是夫妇卧室,中间是会客的地方。当庭并合了两张土漆黑方桌,上边嵌着蓝田玉石板面,四边是八个圆鼓形墩凳。堂门的两旁是两面老式的双链锁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悬桂了八面红木浮雕的人像,分别是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张旭米芾于右任。东西隔墙上各婊装了龚靖元的书法条幅,边是“受活人生”,边是“和”。赵京五说:“这哪是死了人没有灵堂也没有哭声嘛”才见个头缠孝巾的人从厦房出来,说了声“来人了”就朝他们喊:“在这儿的”庄之蝶才知灵堂是设在了东边的厦房里。三人出了堂屋下来,东厦房里小三间开面,室中有屏风。屏风里为另个睡处,屏风外支了偌大的案板,为龚靖元平日写字之处。现在字画案板稍移动了方位作了灵床,身盖的不是被子单子,只是宣纸。庄之蝶过去揭了龚靖元脸上的纸,但见龚靖元头发杂乱,脸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错位,样子十分可怕。牛月清捂脸哭起来,说:“人停在这里怎么盖的宣纸那被子呢单子呢”守灵的是几个龚家亲戚的子女,说被子单子都太脏了,不如盖了这宣纸为好。牛月清就又哭,边哭边去拉平着龚靖元的衣襟,识得那脚上穿的还是那次在城隍庙遇着时穿的那双旧鞋,就哭得趴在了灵床沿上。庄之蝶用手拍龚靖元的脸,也掉下泪来,说:“龚哥,你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张嘴哇地失了声来哭。守灵的孩子忙过来拉了他们在旁坐了,倒杯茶让喝着。
原来龚靖元回到家后,听了小乙叙说,好是感激庄之蝶,倒后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热衷赌场,很少去庄之蝶那儿走动。更是见小乙这次如此孝敬,心里甚为高兴,就从床下的个皮箱里取出十万元的钱捆儿,抽出沓给小乙,让小乙出外去买四瓶茅台十条红塔山烟三包毛线和绸缎类东西,要去庄之蝶家面谢。龚小乙见这么多钱,就傻呆了,说道:“爹这么多钱藏在那里,却害得我四处筹借那六万元”龚靖元说:“钱多少能填满你那烟洞吗我不存着些钱,万有个事拿什么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这次饥荒你还行,我只说你这个样子谁肯理睬,没想倒也能借来钱的。你说说,都借的是谁家钱,明日就给人家还了。”小乙说:“我哪里能借了这多的钱了公安局罚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烧了脚后跟的,幸好有个画商买了你那壁橱里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来。”龚靖元听了,如五雷轰顶,急忙去开壁橱,见自己平日认为该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经没有,又翻那些多年里搜寻收集的名古字画也仅剩下几件,当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骂:“好狗日的逆子,这全卖完了嘛,就卖了六万元你这个呆头傻,你这是在救我吗你这是在杀我啊我让你救我干啥我就是在牢里蹲三年五载不出来,我也不让你就这么毁了我你怎么不把这院房子卖了不把你娘也卖了”小乙说:“爹你生什么气平日你把钱藏得那么严,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里知道家里有钱那些字画卖了,卖多卖少谁还顾得,只要你人出来,你是有手艺么,你不会再写就得了”龚靖元过去脚踢小乙在门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脚要写就能写的我是印刷机器”只管骂贼坯子狗日的不绝口,吓得龚小乙翻起身跑了。龚靖元骂了中午,骂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辈,倒有这么个败家儿子,烟抽得三分人样七分鬼相,又是个没头脑的,才出了这么场事就把家财荡成这样;以后下去,还不知这家会成个什么样儿又想自己几次被抓进去,多为三天,少则天,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但这次风声大,人人怕都要唾骂自己是个大赌鬼的。就抱了那十万元发呆,恨全是钱来得容易,钱又害了自己和儿子,时悲凉至极,万念俱灰,生出死的念头。拿了麻绳拴在屋梁,挽了环儿,人已经上了凳子,却又恨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这画商又是谁骂道: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便跳下凳子,把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张张用浆糊贴在卧室的四壁。贴好了嘿嘿地笑,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是更让人耻笑吗家有这么多钱,却是老子进了牢,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丢了耙子,却坐在地上老牛般地哭,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来,竟枚枚吞下去。
庄之蝶喝了杯茶,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想起身避开,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订做的个果子盒进来了,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片摆成了金山银岭,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有过海八仙,有竹林七贤,金陵十二美钗,少林十八棍僧,制做精巧,形象逼真。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说:“我也才来,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咱就块给龚哥奠酒吧”三人将果子盒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个瓦盆里烧纸,然后人拿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完毕,阮知非站起来说:“天这么黑了,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儿去了也不守灵,来了人也不闪面”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就有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半天没出来,出来了说:“小乙哥犯病了”几个人就去了卧室。卧室里片狼藉,四壁破烂不堪,还能看出些钱币的残角碎边,龚小乙窝在床上口吐白沫,四肢痉孪,浑身抖得如筛糠。阮知非过来扇个耳光骂道:“你怎么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龚小乙没有言传,只拿眼睛看着庄之蝶。庄之蝶忙说:“好了,好了,怕是烟瘾又犯了,你打他骂他,他也没知觉的。咱到下边去坐吧,把些后事合计合计,靠这小乙也顶不了事的。”众人就到厦房坐了,只有赵京五还在那里陪龚小乙,赵京五见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烟土给他,说:“这是你庄叔买了给你的,预防你办丧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龚小乙说句:“还是庄叔待我好。”就点了火吸下去。顿时人来了精神,人:“赵哥,你先下去,让我躺会儿。”赵京五晓得他的毛病,说:“又要去报复呀”龚小乙说:“我谁也不报复了,我把全城人都杀过多少回了,让我好好享受下,我只要菩萨要圣母要神仙们唱的曲子。”赵京五说:“你别享受了,现在来了你爹几位朋友吊丧,你是孝子不招呼,他们已经发火了,还欠揍吗这些长辈生气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直放在那儿让臭着流水儿”把扯了龚小乙走到厦房来。
在厦房里,庄之蝶汪帚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亲戚的儿女,让联系火葬场的,去找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车辆的,去买寿衣的,买骨灰盒的。问给小乙娘拍了电报没有回说拍过了,明日早坐飞机回来。就又安排到时候准去接,接回来谁来招呼着以防伤心过度而出现意外。龚小乙只在旁听着,未了给每个叔磕了个头,说:“这都得花钱,钱从哪儿来,我明日把那两个玉石面的方桌卖了吧。”阮知非骂道:“你还要卖你让你爹死了还不安闲吗你娘回来了,我们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里给你爹烧些纸去”三人遂找了笔墨,说要布置布置灵堂。龚靖元生前是书法名家,灵堂上除了遗像什么也没有,让人瞧着寒心。庄之蝶就写了“龚靖元先生千古”贴在遗像上方,两边又写了对联,边是:“生死小乙。”边是:“存亡四兄弟。”又写了联,贴在院门框上,边是:“能吃能喝能赚能花快活来。”边是:“能写能画能出能入萧洒去。”阮知非说:“这联写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龚哥的生,谁见了敢作践龚哥的个屁来只是那灵堂上的联却是太斯文,让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说:“那还看不懂吗上联是龚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里,这是恨骂小乙的。下联是西京城里谁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龚哥死,四人成三,活着的又兔死狐悲,这是抒咱们的悲丧的。之蝶,是不是这个意思”庄之蝶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吧。”着人把花圈摆在门口,又拉了道铁丝,将黑纱布料类祭物挂在上边。院落里多少有了办丧的气氛。阮知非又着人去找哀乐磁带,用录音机反覆放着了,说:“咱和龚哥毕竟好过场,生前在起常去宾馆会集,那还不全仗他的关系,哪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场又不是他来请客他这死,不说别的咱也少了几分口福。他是热闹了世的人,却生下小乙这不成器的东西,落得如此下场。现在人又都势利,龚哥活着时求字的人踏破了这门槛,人倒头狗也不来了亏得还有咱兄弟几个,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写些文字,是寄托咱们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里为龚哥再挣得最后次名望,三也让龚大嫂子从天津回来不产生人走茶凉的悲哀。”庄之蝶说这是必要的,就摊了纸,让汪希眠来写。汪希眠说:“我本来肚里没词,到这里更是句话也想不出来,往常到龚哥这儿来,都是起写字作画的,以后就再没有那场面了,我就给龚哥再画上幅吧”提笔将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里不动,蓦地笔落在纸面,龙飞凤舞,丛兰草就活生生在了那里,阮知非抚掌叫了声:“好”却说,“这兰草叶茂花繁正是龚哥的神气,龚哥生才华横溢,无拘无束,虽有人对他微词,但西京城街两行的门牌哪个不是他写的大小官员家里谁又没挂了他的字可画兰草的从没见过还画兰草根的,你却画的团毛恨,又是无土无盆”汪希眠说:“龚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后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画了无土无盆。”说完题写了“哭我龚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从口袋掏出枚印章按了。轮到阮知非,阮知非说:“我这字臭,但我不让之蝶代笔,只是这词儿拟不来,还得求你之蝶了。”庄之蝶说:“你按你心里想的写吧。”阮知非说:“那我出来联,不管它对仗不对仗的。”就写下:“龚哥你死了,字价必然是上涨比三;知非找谁呀,麻将牌桌上从此三缺。”掷笔竟时冲动,悲不能支,说声:“我先回去了。”径直出门,路哽咽而去。
庄之蝶拿了笔来,手却突突地抖,几次下笔,又停了下来。取了支香烟来吸。烟才点着,又抓了笔,汗却从额头渗出来。汪希眠说:“之蝶你身子不舒服”庄之蝶说:“我心里好生混乱,总觉得龚哥没有死,就立在身边看着来写的。”汪希眠说:“他生前喜欢看你写字的,边赞你的文思敏捷,边却要批点某个字的间架结构,以后也难得有这么个朋友了。”庄之蝶听了,不觉心里阵翻滚,眼睛闭,几颗泪珠下来,就势着墨在那纸上的泪湿处写了,也是联。上联是:“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下联是:“兄在阴间,弟在阳世,哪里黄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阴阳难分。”写完,已泪流不止,又去灵前跪了,端了杯水酒去奠,身子歪就晕了过去。牛月清声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开水,方苏醒过来。众人见他缓过了气,全为他悲痛感动。汪希眠说:“人死了都别再难过,龚哥若有灵,知你这么心里有他,也该九泉含笑了。”就让快送回家休息,这里的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赵京五言未发,知道庄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说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车来,路服侍着回去。
回到家里,庄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饭也吃得极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说,只劝他再不要去龚家。庄之蝶也就没再去见返回的龚小乙他娘,直到龚靖元火化,也没去。牛月清却每日买了许多奠品过去,帮着龚靖元老婆处理杂务,几天几夜,眼圈都发了黑。
过了十天,慢慢缓过劲来,庄之蝶突然觉得已是许多天没有吃到新鲜牛奶。问我,我也说没有见到刘嫂的。日,庄之蝶闷着无聊,约了唐宛儿去郊外游玩,不觉竟到了座村子。庄之蝶说:“哎呀,这不是猫洼村吗刘嫂家就住在村南头,多日没有喝到鲜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么长时间牛奶,若说吃啥变啥,我差不多也会变了牛的。”妇人说:“你就是有牛的东西哩”庄之蝶挽了袖子,说:“你是说我胳膊上汗毛长吗,还是指脾气拗”妇人说:“你有牛犄角哩”庄之蝶不解,妇人却说她讲个民间故事吧。于是讲:从前,有母女俩开店,几年间就暴发了。原是这店里有条黑规定,但凡过路商贩来住宿,夜里母女俩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贩最后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俩吃不消的,商贩愿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饭钱床铺钱。结果没有哪个商贩不放下行李货物等空子羞愧而去的。这就有汉子愤愤不平,挑了货担投宿此店,这汉子自恃身强力壮,偏要为男人争口勇气,但心底毕竟生怯,临去时以防万,还暗揣了个牛犄角。这夜到四更天,汉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俩就败了,汉子当然心虚,哪里敢继续吃住天不明就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铺,揭枕头,枕头下骨碌碌滚出个牛犄角来。母女并不知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对女儿说:“吓怪不得咱娘儿俩吃败仗的,你瞧瞧,不知那东西怎么长的,光蜕下的壳就这么大呀”庄之蝶听了,乐得直笑,边用土块儿掷妇人,边骂:“你在哪儿听的这黄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却突然蹲下来,让妇人给他掏掏耳屎。妇人说:“耳朵怎么啦”庄之蝶说:“你说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集中才能蔫的。”妇人说:“我才不管的,硬死着你去”路先跑进村子里去。
待两人寻到刘嫂家,刘嫂正在门道处安着的布机上织布,天也太热,穿着个背心,裤腰四周还夹了许多核桃树叶。哎呀声,忙不迭下来,只是叫嚷:“天神,你们怎么来啦他大姐怎么也不来乡里散散心的多日没去城里,直想死我了,刚才就脚心痒痒的;脚心痒见亲人的,我寻思这是谁要来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们”庄之蝶说:“你只是想我们,可我们走得乏乏的却不让坐,也不让喝口水的。”刘嫂噢噢叫着就拍脑门子,拉进屋坐了,就烧开水,就煮荷包蛋。端上来,妇人不吃,说吃不下的,只喝水;刘嫂让不过,在另个碗里夹了,端出去锐声叫小儿子吃。庄之蝶却把自个碗里的两颗拨在妇人碗里,说:“你要吃的,你看这像不像那两件东西,你怎不吃”妇人低声说:“这里可别马蚤情,人家把你当伟人看的”刘嫂返身进来,看着他们吃了喝了,又说了许多热煎的话,庄之蝶问:“好些日子咋不见了你没牛奶喝,这身子都瘦了。”刘嫂说:“今早我还托去城里卖菜的隔壁吴三,说要走过你家那儿了,就捎个活儿过去,告诉你牛是病了。”庄之蝶说:“牛病了”刘嫂说:“已经许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还拉着它溜达溜达,昨日卧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怜这牛给我家挣了这么长时间的钱,我真害怕它有个差二错的让个牛医看了,人家说看不来得了什么病,或许过几日会好。好什么呢还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请焦破子了,焦跋子是名兽医。”庄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见奶牛瘦得成了副大骨头架子,不禁心里阵难过。奶牛也认识了来者是谁,耸着耳朵要站起来,动了动,没能站起,眼睛看着庄之蝶和妇人,竟流下股水来。妇人说;“可怜见的,真和人样伤心落泪瞧瞧这奶囊,身子瘦了,只显得奶囊大。”三人蹲过去,挥手赶起那蚊子和苍蝇。
说话间,院门环响,两个人就走进来。刘嫂的男人庄之蝶见过面的,身上背了个皮箱,后边相跟着是个跛子,便知道是兽医了,相互寒暄了数句,跛子就蹲在牛身边看了半天,然后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贴耳在牛肚子上各处听,未了敲牛背,敲得膨膨响,脸上却笑了。刘嫂说:“它是有救”跛子说:“这牛买来时多少钱”刘嫂说:“四百五十三元,从终南山里买来的。这牛和咱真有缘分,来了就下奶,脾气又乖,是家里口人样的。”跛子又问:“卖奶有多长时间啦”刘嫂说:“年多天气。可怜见的,跟我走街串巷”破子说:“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说这卖了年的奶已捞回了买牛的钱,这将来上百斤牛肉,张牛皮,它还要再给你几千元钱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吗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黄,牛黄可是值钱的东西别人想方设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黄,你家这是银子空中来,你愁个什么”刘嫂说,“你这说哪里话,我不稀罕那牛黄不牛黄的,我心那么狠,为了得牛黄就眼睁睁看着它死它也是我们家口人的。你就开了药方,让它吃了药好好休息。”跛子说:“你这样的人我还是第遭见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诉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没人能治得好。听我的话,明日让人杀了还能剥些肉来,若杀得迟,命救不下来,身肉也熬干了”刘嫂就转身去屋里哽哽咽咽哭起来了。刘嫂的男人叫给跛子做饭,她不理,还是哭。男人就有些气躁了,骂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这么伤心”骂过了,看看庄之蝶和妇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婆娘天地不醒的。你们坐呀,让她过会给咱们做饭吃。”庄之蝶说:“刘嫂养这牛时间长了,总是心上过不去的,甭说她,我是吃过牛奶的,听了也好难过。”屋子里就阵水和盆响,男人说:“你在和面吗那就做些摆汤面。”过了会儿,刘嫂端着个盆儿出来了,盆里却是绿豆糊糊汤,放在了牛的嘴边让牛吃,跛子就脸色难看说:“我就不多呆了,前村还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诊费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随便给十元八元的。”男人留他没留下,把钱付了,送跛子出了门。庄之蝶和妇人见刘嫂难过,也就要走,告辞了走到院门口,听见奶牛哞地叫了声。
出来,庄之蝶直摇头,说:“这个时期不知怎么啦,尽是些灾灾难难的事,把人心搞得尽儿灰了”妇人说:“你后来还和我在起没”庄之蝶说:“说正经事儿你也要往那上边扯”妇人说:“你们在搭了当然就灾灾难难的要来了;你要再下去,说不定不是你就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庄之蝶骂句胡扯淡,心里却咯咯噔噔起来,暗暗计算时间,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说:“我哪里还和她来过,她现在和赵京五恋爱的,那赵京五咋甚事没有”妇人说:“那是时间没到的。”两人上到环城路,庄之蝶要挡辆出租车来坐,妇人说走着说话好,庄之蝶不知怎么突然问想起阿兰来,问她愿不愿意去精神病院看看阿兰的阿兰和阿灿的故事,庄之蝶老早给妇人说过,只是隐瞒了与阿灿的私事。这阵提出去看阿兰,妇人倒不高兴,说:“你是不是常想阿兰,后悔和阿兰没及时相好我和你在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烦了”庄之蝶说:“这条路往东去是可以通往精神病院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这么多醋来;她要不是个疯子,不知你又该怎样啦”妇人说:“我该怎样啦满足你,去病院。让我也瞧瞧阿兰是怎么个美人儿,只怕你去看她反倒更伤害她的心,她是个人在栅栏门里,你却是挎个佳人在栅栏门外。”庄之蝶听她这般说,便也犹豫了,说:“这样我就不去了。她是疯子,恐怕也认不得我是谁的。”妇人就说,“可是你不愿意呀”眼睛眨着,眯眯地笑。庄之蝶掐了根草去拂她,她跳跃着走到路边个坎下,说要尿的。片半人高的蒿草里,人在草里走着,头发在草梢飘着,忽隐忽现,扑朔迷离,情景十分地好,庄之蝶说:“往下蹲,路上过车,甭让车上人看见你那屁股了”妇人说:“他看见了个白石头”就轻轻哼支曲儿。
妇人还从来没有唱过民歌,唱了几句,庄之蝶就想起我曾经唱陕北民歌的那幕,就说:“宛儿还能唱嘛”妇人说:“我什么不会”庄之蝶说:“这是什么歌子”妇人说:“陕南花鼓。”庄之蝶就高兴了,说:“你再唱唱,好中听哩”妇人也就看着尿水冲毁了窝蚁岤,边轻声唱道:
口唇皮皮想你哩,实实难对人说哩。
头发梢梢想你哩,红头绳绳难挣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着别人当你哩。
舌头尖尖想你哩,油盐酱醋难尝哩。
庄之蝶在路边听着,又担心怕过路人也听到了往这边看,前后左右扭着脖子隙哨。先是只野兔从路的这边蹿向路的那边,迅疾若只影子,后又见前边千米左右站了四五个人,忙压声儿说:“好了,别唱了。”却见那些人并没走过来的意思,明白那里是个停车站的,就放心地取支香烟来吸。偏这当儿辆公共车开了停在那里,车上就下来个人朝这边走,就忙焦急问妇人好了没有。再看那来人,不觉大吃惊,竟是阿灿。庄之蝶叫了声,阿灿是听见了,抬头看了看,迎面的太阳光似乎照得她看不清,手遮了额看下,猛地呆住,遂转身却往回跑。上车的人已经上了车,车门已关,她就使劲敲车门,大声叫喊;车门开了,便个侧身冲挤上去。庄之蝶刚刚跑到车门下,门呼地关了,阿灿的上衣后襟就夹在车门缝里,车开走了。庄之蝶扬着手叫道:“阿灿阿灿你为什么不见我,你为什么不见我你是住在哪儿的啊”就撵着车跑,跑过来又到了刚才站着的地方,车已经走远了,扑沓坐在草地上。
妇人在草丛中小解,无数的蚂蚱就往身上蹦,赶也赶不走。妇人就好玩了这些飞虫,捉只用头发缚了腿,再捉只再缚了,竟缚住了四只。提着来要给庄之蝶看,就发现了这幕,当下放了蚂蚱出来,见庄之蝶伤心落泪,也不敢戏言,问:“那是阿灿”庄之蝶点点头。妇人说: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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