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36部分阅读

作品:大雅之堂|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3 03:37:29|下载:大雅之堂TXT下载
  风细雨的她能有这样的爆发,可见这件事在她心上留下的伤痕有多深,可这些年孩子全都一个人默默担着,这让李云霜做母亲的心忍不住揪在了一起,疼痛难忍。她真希望,闽乔就是自己生的,她从来都没有遭遇过遗弃,她的心上从来没有过这样深的伤痕。

  大雅之堂(139)

  李云霜在为女儿深深痛心的同时也知道即便伤至如此,也难为了这孩子能把话讲到这种程度,这总归已是她的极限了,她实在是太了解闽乔了。闽乔的生身母亲若也是如此了解这个女儿的,若也能这般体会孩子的心,便再不会勉强她。然而闽乔说的没错,到了今天她也还是没变,二十年多前她抛弃闽乔和爷爷的时候,她想的只是她自己的艰难她为的也只是她自己的出路。二十多年后,在女儿和她自己之间她仍是首先感受她自己,孩子的苦也还并不在她的心上,至于别的更如何敢奢望她能顾及?

  在见到闽乔之前,这个女人要认女儿回去的想法或者还有些飘忽不定,可是这一刻,当她见到如此鲜亮美丽的女儿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当她听了她说的那些对她而言像针一样但是却很有学问她自己这一辈子也说不出的那些话,她便再也无法控制想要得回她的强烈的欲望。当初她抛下的是一个泥弹子一样的女儿,兜兜转转的二十多年的光阴,竟然把她擦拭成了一颗闪亮夺目的珍珠,这一见就让她爱不释手了。这样好的女儿,再无需她真的为她付出什么,却可以作为终老的仰仗和依靠,孤独无依的自己若是有这样一个女儿陪着,也算是一种圆满了。她并不真的很在乎女儿是如何成长为如此鲜亮美丽的,她的养父养母在她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在她也不重要,她不想这些,她只想要回女儿。

  她也知道,梁渠和李云霜是好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收留他们祖孙两个了,身无分文靠乞讨为生的一老一少是一种什么样的负担?不是好人谁愿意去承担这份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可是,好人又怎样?女儿到底是自己的,不能凭他们占了去。更何况听了闽乔说的那些话,她便在心里对梁渠和李云霜滋生了妒忌和不满。她妒忌女儿对他们的感情如此的深厚如此的不可动摇,她不满是因为她想若不是他们故意教她,想必闽乔也不会如此绝情,连亲娘都不认的,可见他们也并不真的是什么好人,他们如今只想把她的女儿牢牢霸住就是了。这样一想,这女人的心就越发不甘起来。

  “你是我的女儿,是我怀胎七个月早产生下的你,没有娘的奶你又怎么活得下来?这些年他们都是怎么教你的,教你连亲娘都不认吗?”

  “没有人教我不认亲娘,是我自己的心里没有,我不想认。我不想认一个从来只想着她自己根本不懂得感恩的人做娘。”

  “珍珠,认不认这都是咱们娘儿俩之间的事,当着外人,有些话妈也不好跟你说。妈是你的亲人,唯一的亲人,这个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不要忘了。珍珠,这是妈住的饭店的地址,我放在桌上,明天你来这里找我,咱们娘俩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好好说说话。你是我的女儿,要回我自己的女儿在哪儿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女人用眼睛瞟了瞟站在窗边的梁渠,“不认下女儿,我就不离开北京。珍珠,你要是不去找妈,妈还会再来这里找你。”那个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纸来,放在了桌子上。又抹了抹眼角的泪,看了看闽乔,长叹了口气,这才缓步往门口走去。

  “你等等!”闽乔在她身后叫道。那女人立时停住刚刚迈出门槛的脚步,转身回到闽乔跟前,用惊喜的眼神望着闽乔。她想,她一定是改变主意了,无论怎样,到底是亲生的,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她就不信,她当真不会认自己这个娘亲!可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她看见闽乔疾步走到桌子前,抓起那张纸,到那女人面前,把纸片塞进她的手里,“这个不要留在这里,留下也是一张废纸,我不会去找你的。你要来这里找尽管来好了,来多少次我也还是今天这些话,再没别的。”

  “珍珠,你不能这样!怎么说我都是……”那个女人见女儿对自己如此冷淡忍不住又掉了眼泪,闽乔却不再看她,也不再听她说话,而是转身到衣帽架上摘下一件大衣径自出了房门往院子里去了,那女人见状便紧跟着闽乔的身后出了房门。闽乔出门一眼看见李云霜只穿了件毛衣站在寒风里,赶紧过去把大衣给母亲披上, “妈,院子里冷,这样会感冒的。到我房里去吧,别在风里站着!”

  李云霜说不出一句话来,一把把闽乔抱进怀里,再一次失声哭了。闽乔也紧紧抱着妈妈,眼泪亦滚滚而下。

  那女人见了,亦委屈得痛哭失声,对这一切,现下她也只有无奈,于是一边哭着一边往院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走出了月亮门,穿过了垂花门,经过外院出了大门,身后悄无声息,没有女儿俊俏亮丽的身影,更听不见她动人的声音,那女人的心被这冬日里冷冰冰的空气灌满了,胸口冰凉冰凉的。她的脚步更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这比当年她丢下女儿离开的时候的脚步要沉重得多。那个女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龙口胡同尽头的时候,半盏弯月正悄悄挂上天边。

  当闽乔因为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极度失望不得已完成了生命中的第一次爆发的时候,在北京城的另一个角落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远皓也终于因为忍无可忍而实现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抵抗。

  自从远皓回国以后,便日日目睹身处当前的窘境心却还流连在往日的风光里的父亲,整天喝着闷酒,发着牢马蚤,感叹命运的不公,抱怨人生的无常。还每每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喋喋不休,要么说昨儿出去买菜,在楼底下遇到了谁谁谁,过去忙着给自己提鞋都来不及,如今自己落魄了,见了面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可见是狗眼看人低。有朝一日自己要是翻了身,一定一脚把他踢进十八层地狱去。要么就说谁谁谁凭什么就突然发迹了,原来不过是个拉板儿车的人,如今又怎么可能赚那么多的钱,那钱一定不是好路来的。再么又说后楼里的老王有什么资格升迁?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准没水准,他的升迁肯定有猫腻。除了喝酒抱怨和喋喋不休之外,他似乎再无事可做。偶尔遇到不熟悉的陌生人,他会长篇大论地给人家讲自己过去的辉煌建树,最后结束的时候,总要加上一句,要不是时运不济,那他今天的地位可是不容他人小觑。

  这样的父亲令远皓痛苦得几乎要断肠。

  现实的不如意让远皓越来越怀恋旧日的时光了,本来自打回国后,他一直让羽明为自己回国的事情保密,尤其不想让一些故人知道。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和冲动,想回到什刹海的那个院子,去看看久别的恩师,还有曾经让他陷入了今生最痛苦的挣扎和矛盾的心情里的那个自己曾经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可爱又纯洁的姑娘。在那个院子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他青少年时代所有的欢声笑语差不多都洒在了那个院落里。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第一次走进那个院子,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鼎鼎大名受到无数学生和家长以及同行的赞誉和敬仰的恩师梁渠,他是那么地亲切和蔼平易近人,和自己想像中的样子完全不同。还有第一眼看见闽乔,她那乌溜溜的黑眼睛,浅浅的酒窝里漾出的笑,都让他止不住从心里往外的欢喜。还有第一次见到羽清,她的眉清目秀和高贵端庄曾经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当然还有后来因羽清认识了羽明,因闽乔而认识了玲玲,楚天和赵元。当时并没有觉得怎样,而且因为父亲的影响心里还对玲玲,楚天,赵元甚而闵乔都怀有一种不屑,可是如今再回想起来,才知道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青春时光有多么开心快乐,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真的可以回到过去,他想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一定会把自己最真挚最诚恳的感情留驻在那段时光里,真能那样,自己就再不会有不安,惭愧跟遗憾。但是,一切都永远成为过去了,永驻在那段的时光里的是自己曾经的虚伪,怯懦困惑与挣扎。

  回忆的过程是如此沉痛,只因为每一个珍贵镜头的里面都有自己亲手留在那里的悔恨跟遗憾,而这些永不可更改。每每思及这些,远皓便忍不住一次次淆淆然泪下。

  正当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前途一片渺茫的远皓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孟奇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羽明和徐晓晓离婚了的消息。这个消息让昏昏噩噩的孟奇陡然间精神振奋起来。一个离了婚的徐晓晓对别人或者不是什么,可是对孟奇而言,却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机会,一份时来运转的希望,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孟奇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一份希望?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远皓本不入徐晓晓的法眼,当初他也不是没做过把徐晓晓娶进门当儿媳妇的美梦,只是那个时候的徐晓晓实在像是一棵参天大树,他们父子两只能站在树根儿底下翘首祈望,但也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现如今虽说自己风光不再了,落魄了,连当初还拿得出手的那么一点资本也都赔光光了,但是对方的身价也不可和从前同日而语了不是?徐晓晓再好,她的家庭背景再怎么强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回到娘家门里,已经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离了婚的女人就像是二茬庄稼,大跌身价自不必说了,二茬庄稼从重新播种到再度收割那都是要抢时间的,耽搁了时日,那恐怕是要颗粒无收烂到地里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如此,徐晓晓也毕竟还是徐大人的掌上明珠,而远皓如今又是这样,要说这件事有什么艰难,也只在徐晓晓那边。然而孟奇做梦都没想到,真正的艰难竟来自自己的儿子远皓。

  孟奇跟远皓一提起此事,就遭到了远皓的激烈反对。孟奇哪肯死心?又忍不住耍起家长的微风派头来,而远皓再不肯听父亲半句话,那日,父子俩个在饭桌上针锋相对,战争开始了。

  “我为什么要去追徐晓晓?对她我根本就不熟悉,我为什么要娶一个陌生的离了婚的女人做我的妻子?

  “离婚怎么了,离婚的女人也要看是谁,是什么样的。徐晓晓那么好的条件只有她挑你的,没有你挑她的。只要你和她结了婚,我们孟家才有翻身的希望,你的前程也无忧了!”

  “你翻身指望谁我不管,反正我不会指望一个女人给我前程!”

  “这样混帐的话你也说得出,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爸?这是你对爸爸讲话该有的态度?”

  “我之所以回来,是我还念着父子的情分。可是我回来不是让你替我规划人生安排婚姻来的。我自己的道路我知道该怎么走,从今以后你也别再把你的那些观念强加给我。它们要是好的,你也不至于有今天!”

  “你小子如今是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敢教训起我来了?!我的观念怎么了?!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这种观念也会是地球上大部分人的观念,到了什么时代都一样。我有今天那是因为我倒霉,我时运不济,要是……”

  “要是你嫖娼的时候没有被人逮到,要是当时你肯掏腰包花了那五千块私了,是不是?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行为上偶失检点不是什么了大不起的事情,只要你有地位,就不会有人再计较这些。怎么你出了一趟国回来,见识反而不如从前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儿子,如果是,你就去把徐晓晓给我娶回来!”

  “谁觉得她好谁娶她好了,我是不会要她的。你不改变,是你的事,我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活!”远皓说完这句话看也不再看父亲一眼,摔门而去。

  听见门砰的一声在远皓的身后关上,孟奇脑子里哄地一声,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孟奇彻底绝望了, 他呆呆地坐到椅子上,感觉那道门那道被远皓关上的门永远地隔在了他们父子之间。

  自从那件丑事曝光以后,孟奇一夜之间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工作,名誉,社会地位,以及一直陪着他走过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并曾经一心信奉着他的人生哲学的婚姻伴侣,多少个不眠的暗夜里,他为自己失去的这些含怨唏嘘,痛惜不已。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失去的竟还不只这些,他同时也失去了一个做父亲的威严。在远皓面前,他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发号施令了。孟奇忍不住伸出手抓过桌上的酒壶,刚刚烫好的白酒,本来是想和儿子好好地喝几盅,父子两个在一起仔细筹划筹划徐晓晓的事情的。酒还尚温,儿子却已经摔门而去了。孟奇的心中涌起了更多的哀怨和忧愁,一整壶白酒便朝着这些哀怨与忧愁迎头浇灌下去。

  而摔门而去的远皓呢,则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和渴望,直奔什刹海去了。

  大雅之堂(14o)

  被夜色笼罩的冬天的什刹海在点点灯火中显得有些寂寥和冷清,可是比这被夜色笼罩的冬天的什刹海更寂寥更冷清的却是远皓的心情。此刻的远皓,只想于这份寂寥和冷清的心情中寻一个温暖的去处。可想遍了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去处仍如多年前一样非恩师梁渠家莫属。尽管满怀的惭愧悔疚之情令他觉得无颜面对恩师,师母,还有闽乔,无奈的是他们早在多年以前就把美好和温暖结结实实地铺垫在了他的心底里,此刻他怎样都抑制不住对那份温暖的渴望,他这才发现,那个院子以及那个院子里的人的魅力所在。

  他忍不住想起那年闽乔受伤的时候,他去看她,心却混乱不清,当时在她的房里,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话,无所适从之际看见她房间的墙上多了一副新的字画,书法极好,并没细看之下就夸说这字写得好,不知是谁写的。他这样问实在是为缓解尴尬的气氛,并不真的期待她的回答。可她于那样的状况那样的心情里还是笑着给他细解了,说这字画本是父亲的学生求了名家写给父亲的,自己喜欢极了这幅字,而父亲恰好又不想把它挂在房里,自己就讨了来挂在墙上。她又说,自己喜欢这幅字,原因也并不在这字的书法,而在于这些字是对父亲的最真实的写照,他的学生能送这样一副字给他,可见是多么了解他,能有这样的学生,她想对父亲来说当是欣慰。

  听她这么说,他忍不住又去细看那幅字,这才看出原来是刘禹锡的一篇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廉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又见旁边是几行小注,写着:恩师梁渠德才双馨,学生俊良有幸蒙恩师言传身教,受益匪浅。今借刘禹锡《陋室铭》一篇以颂先生,顺达俊良对恩师的感激之情及儒慕之思。听了她的详解,又细看字画之后,不知为何远皓心里慌慌的红了脸,只又略坐了一会儿,就匆忙告辞出来了。

  回去以后,这一篇陋室铭仍在脑海里徘徊不去,令他坐立不安。想起闽乔说的那些字是对教授最真实的写照的话,而自己呢竟似乎从未认真读过。于是又翻出书来去细细查看,百~万\小!说上对那一句一字的解释:山不一定要高,有了仙人居住就著名了。水不一定要深,有了龙居住就灵异了。这虽是简陋的房子,只是我的品德美好(就不感到简陋了)……

  看完这些解释,远皓只觉得心里越发乱了。但也就是乱罢了,并无其它。可如今时隔多年以后,重新回到什刹海,重新站在那个院子前面的时候,这篇陋室铭便以从未有过的清晰面目浮现出来,而他的心虽痛着却不再凌乱。多少年来,自己一直跟随自己父亲的信念去追求人生境界中所谓的大雅之堂,从小追到大,从国内追到国外,从雄心勃勃豪情万丈追到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最后才发现,大雅之堂本不在远处,不在高处,甚至跟本不在哪一处,它既在处处亦在无处。世间通往大雅之堂的路只有一条,打开大雅之堂的钥匙也只有一把,那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功名利禄,而只是一个人自身的修为。只是为什么自己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才看清了这一切?

  红漆大门儿仍然没有落锁,在他的印象里教授家的门似乎没有过上锁的时候,每次他走到这扇门前,只要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常常如此,他也才会有这样的印象。他像以前一样,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很安静……

  他穿过外院,穿过垂花门,经过中院,进了月亮门儿,看见了里院正房里亮着灯。他鼓了鼓勇气,走到正房的门前敲了敲门。

  此刻屋子里的三口人刚刚吃过晚饭,闽乔正帮着李云霜拾掇碗筷,听见敲门声,李云霜抬头看了看闽乔。闽乔也看了看妈妈,“兴许还是她吧!”李云霜疑惑着说道。

  “应该不会,我去看看!”闽乔说着便放下手里的事情,到门口去开门,这一开门不要紧,发现站在门外的居然是远皓,闽乔顿时愣住了,然而愣了片刻之后,笑容便若一朵奇葩一样于她惊讶的表情中绽放开来,“远皓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闽……闽乔,好……好久不见,你好吗?”听她如此亲切地唤自己远皓哥,远皓的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骤然间见到她,他的心中涌来无限感概。虽然天色已晚,光线也不是很好,可是远皓还是被闽乔的美给震到了。最后一次见她,她还只是个18岁的少女,那个时候的闽乔也美也漂亮,但是毕竟和今天不能相比。她的眼睛和从前一样的黑亮,但是眼神中却多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让他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她今朝的成熟与厚重,丰满圆润的面颊上两个浅浅酒窝里溢出的笑容依然甘美,只是如今这甘美里竟融入了一种雍容与淡定的风情。

  她穿着淡蓝色的羊绒衫,贴合着她身体玲珑的曲线,大概因为在干活的关系,袖子掳在肘弯的地方,露出凝脂般的手腕和前臂,腰部系着一个小围裙,那副神态样子极具女人的韵味和风情,令人着迷。

  “回来有一阵子了,一直想来看看,只是我现今这幅样子没脸面来见恩师,才一直拖到今天。”

  “学生来看老师,关乎情谊,与脸面何干?老师不会嫌弃自己的学生,至少这个老师不会!远皓哥,你快进来,外面挺冷的。”闽乔一边笑着说话一边伸手把远皓拉进门来,“爸!爸爸!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看您了!”闽乔兴奋地冲着里屋叫道。此情此境让远皓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和感动,到现在这个时候,她竟然能比从前更热情更亲昵地对待自己,像是迎接久别归来的亲人,只这一点就不是外面那些个浮华的女孩子们能比的。

  梁渠闻声急忙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刚刚跨进房门的远皓,忍不住吓了一跳。虽说回国了,可远皓的心情和状态和1o月里羽明在旧金山见到他时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衣着倒比那时的要亮堂些了,别的却还是老样子。这样的远皓无法不让梁渠惊讶,这难道就是从他14 岁起就开始指导他练习钢琴,几年前在北京机场送走的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后生吗?他真的是不敢认了,这才几年的光景,究竟是什么在一个充满着希望与朝气的年轻人披上了这一身的颓唐与腐朽气象?!

  “远皓?!”梁渠痴呆呆地叫他的名字。

  “老师!您一向可好?”远皓这一句话说了半句,声音就哽咽了……

  元旦的前一天,羽明意外地接到了梁渠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远皓回来了,自己准备今天晚上在家里设宴给远皓接风,问羽明有没有空,若有空,就过来家里一起聚一聚。羽明当即就说有空,说自己下班后一定赶过去。

  上一次这些孩子们在梁家聚会吃饭还是1993年的初秋,近1o年之后再度聚首,同一张圆桌上少了爷爷,少了羽清,却多了徐影。1993年的那次聚会因为和大家格格不入的羽清而并不甚圆满跟愉快,这一次不同了,所有的新朋老友很快便融洽在一起,没有人把自己和大家有意隔开。大家满怀诚意地为远皓接风,无论是旧友还是新朋都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和热情。楚天和闽乔听说远皓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积极邀请他加入天元,这一切都让远皓深深感动。大家在举杯共饮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潮起伏,团员的喜悦中参杂着淡淡的悲伤,为和彼此的欢聚而喜悦,为永远不能再坐这里和大家共饮的人而悲伤。

  饭桌上大家又说起闽乔和楚天的婚礼,问楚天准备得怎么样了,楚天笑着说都准备好了,还说闽乔要徐影做她的伴娘了,就是还少一个伴郎,说自己倒是想了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楚天说完这话便侧头盯住坐在自己旁边的羽明看,羽明的脸骤然涨红了,心慌乱地跳,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闽乔,闽乔却只是低头无语。

  “我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只是我曾经是离过婚的人,我怕我不够资格,”心慌意乱的羽明答道,“关于伴郎的人选我还是觉得远皓比我更合适。”

  “离婚怎么了?有什么法律规定了离过婚的人就不能当伴郎的?”楚天说道,“远皓当然也很好,只是我仍然觉得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如果你不嫌弃,坚持要我来,我当然非常愿意。”羽明的脸仍然很红,他自己觉察出来了,便又说自己今天的酒喝得太多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伴郎就是你了。”楚天听了羽明的回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羽明的肩膀又用力捏了捏,羽明感觉到来自他掌心的力量,他知道他这样期待,他很期待自己来为他做伴郎,他想得到他的祝福,其实不做伴郎自己也还是会祝福他们,只不过做了伴郎会更显显示出诚意吧,尽管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心痛。

  接受了楚天让自己做伴郎的提议后,羽明又说自己要去广州一段时间,不过春节前一定回来。梁渠听羽明说要去广州就说自己下周要出发去香港,然后也要去广州,当然也要赶在春节前回来,不如干脆回程票订在一天,一起回来吧。羽明说那当然好,问梁渠是想乘飞机还是火车,不等梁渠回答,闽乔就笑说爸除非是去不通火车只通飞机的地方,否则一定是要乘火车的,爸最不喜欢乘飞机了。听了女儿的话李云霜忍不住在一边呵呵笑着点头。梁渠和羽明也跟着笑了,羽明又说正好自己也很不喜欢乘飞机,这次回程的旅途不会寂寞了。

  羽明在说话的时候,发现玲玲不住地盯着自己看,觉得奇怪,“玲玲,我的脸上有东西?”羽明忍不住问道。

  “呵呵,没有,我这一阵子谜上韩剧了,前几日刚看了冬季恋歌。我发现羽明哥很像一个韩国的演员。尤其是笑的时候,特像!”

  没等羽明说话,徐影忍不住笑出了声,说道,“我早就想说了,是像,是太像了。”

  “天啊,徐影,你也觉得像?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个演员?!”

  “这有什么难的,因为像嘛?!”

  “你们说的是谁呀,我知道吗?”羽明问道。

  “你这个大律师是个大忙人,别说是韩剧了,中国的电视剧你看了几部?说了你也不认识!”玲玲一边说一边撇了撇嘴,然后笑。羽明看看玲玲,看看徐影,又看了看闽乔,发现闽乔居然也在会意地笑。

  “闽乔,你也知道?!”羽明惊讶地问,“你也觉得像?”

  闽乔不说话,只笑着点头。

  “你们说的到底是谁?说出来,别让我们难受!”或者是因为闽乔也点头了,这让楚天的好奇心也被钩了起来,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追问,奇怪的是三个丫头都三缄其口,再闭口不谈此事。闽乔和徐影不说也罢了,可素来掖不住话的玲玲今天居然也滴水不漏起来。

  “你们看看我像谁?”赵元眯起小眼睛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像你这样的小眼睛就连遍地都是小眼睛的韩剧里都难找,还问像谁,真是的。”玲玲又撇嘴,大家听了忍不住又哄堂大笑起来。

  (141)

  时光以它固有的节奏迈着轻快的步子悄悄滑向了2oo3年,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春节了。节前的北京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无论商店还是市场,到处是疯狂购物置办年货的人群,而2oo3年一月底的广州却并没有多少新春的气象,而一个围绕着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而发起的传言却不胫而走,如旋风一样,迅速席卷了街头巷尾,家家户户。在这种被恐怖的传言笼罩的阴影下,人们对春节的热情自然而然地消减了。此刻,在广州,人们不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忙碌,而是忙于在传言中奔走,每个人都是探听者,每个人又同时是散布者。

  正如元旦之前约好的那样,梁渠和羽明订好了同一班从广州回北京的车票。启程前,羽明从自己的驻地出发去酒店接梁渠一同去火车站,到了酒店和梁渠碰面以后,才发现教授生病了,而且看起来病得还不轻。不但精神很不好,连走路都不稳了。羽明关切地问梁渠是怎么回事,梁渠便跟羽明说这两天好像感冒了,身边带的药吃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羽明听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教授的额头,这一摸吓了一跳。

  “您在发高烧,吃药恐怕不管用。我们还是不要赶在今天走了,先去医院看看,您需要打吊瓶退烧的。”羽明劝道。

  “过几天就是闽乔的婚礼了,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现在的什么票都紧张,今天要是不走,明天别说火车票,就是汽车票,飞机票,是票都买不到了。到时候我们恐怕真要插上翅膀飞回去了。再怎么样我都不能把女儿的婚礼都给耽搁了,一点儿小感冒,没什么要紧的,呆会儿去车站的时候路过药店顺路买一点感冒药。上车以后吃了药就睡觉,一觉醒了,就到北京了。回到北京再去看病也不晚。”

  听梁渠这样说,羽明便没有再坚持。于是两个人拿着行李到楼下结了帐后出了酒店,在酒店门口叫了出租车,羽明特别关照司机先去药店。

  到了药店以后,羽明说让梁渠坐在车里等就可以了,自己下车去买药,去去就回,说完便下车奔药店里去了。

  进了药店后买了一些感冒药后去收款处的窗口结帐,就听见旁边有两个本地人在用很大地声音“聊天”,说广东正在流行一种传染病,听说已经有好多人得了这种病,症状有些像感冒,其实根本就不是感冒。这种病很可怕,患病的人高烧不退,咳嗽,浑身无力,肺部被感染,很容易传染,听说中山那边已经死了好几个,连医院的医务人员都感染上了。因为那两个人叽里哇啦一直说着广东话,而羽明在付账又惦记着车上的梁渠,也听得三心二意,所以也只听懂了个七八成。可就算只有这七八成也足以让羽明联想到梁渠的病来了,本想买了药赶快离开赶火车的,可听了那些话心里便有些隐隐地担忧,于是忍不住过去向那两个人打听了一下传染病的事,又问不会是谣传吧?不想那两个人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绝不是谣传,他们认识的人中就有得了那病的,现在正住院抢救呢。羽明听了虽然将信将疑,但是还是回头去又买了一个体温计,从药店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梁渠守着行李站在街边,出租车却没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羽明连忙跑过去问道。

  “我在车上咳了几声,司机非说我得了传染病,怎么都不肯送咱们去车站了。我就只好下车了!”

  “这种司机,我要打电话到他们公司去…”看到病中的梁渠被赶下车来,羽明的心里很难受。

  “别管他了,我也没有精神跟他理论,再叫一辆吧。车有的是,何必跟他计较呢!”梁渠见羽明急了便安慰他道。

  “ 那您在这儿等着,我去拦车!”看见梁渠病得厉害,羽明也明白现在确实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于是赶快跑着到马路上拦车去了。

  两个人到了车站以后,发现火车站里人山人海。这还不算,因为正是春运的高峰,车站的调度一时出了问题,由广州开往北京西的列车不能准时检票,至于要延时多少时候没有人知道。因为梁渠在生病,羽明特意花钱买了贵宾候车厅的候车票,那里人少,安静,能让病人感觉舒服些。可是即便如此,梁渠的病情仍在迅速地加重,他不停地干咳,额头不断地冒着冷汗,再后来坐都坐不住只能半躺在沙发上,眼睛都睁不开了。

  羽明看了心急,用刚在药店买的体温计给梁渠测了测体温,这一测可吓了羽明一大跳,梁渠的体温已经高达39度5。羽明又想起药店里那两个人说的话,觉得事情严重了,心开始在矛盾中挣扎。送教授进医院,闽乔和楚天的婚礼恐怕要耽搁了。可是若不送他去医院,从广州到北京,要22个小时的车程,教授万一得的是传染病,那么坚持到北京怕是要出人命的。到时候若是命都没了,又用什么去参加婚礼?而梁渠若真是为了不耽搁女儿的婚礼而发生意外的话,以闽乔的性格她又怎么能原谅她自己?她会把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算在她自己的帐上,那么她的婚姻还会有幸福可言吗?更何况为了不耽搁婚礼,真的值得用教授的生命冒险?可是,教授万一得的不是传染病,就是普通的感冒,到时候婚礼也耽搁了,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引起别人对自己的误会,甚至连楚天都会对自己产生疑问。不过他又想误会就误会吧,总之目前这种状况他决不能把病中的梁渠不管不顾地带上火车。想到这里羽明不再犹豫,把自己和梁渠的行李送去了寄存处,回来的时候梁渠已经不能走路了,羽明便背起梁渠出了候车室,出了火车站,重新叫了辆车直奔医院去了。

  生和死的界限有时就只在一念之间,假如羽明是背着梁渠上了火车而不是去了医院,那么梁渠生的希望能有多少就真的很难说了。医院给出的诊断是原因不明的呼吸道传染病,而这个时候别说羽明就连医护人员都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种所谓的原因不明的呼吸道传染病(sars)让整个中国笼罩在恐慌的阴影里,并震惊了全世界。而羽明也并不知道,自己在背着教授走进医院的同时,病毒亦悄然袭入了他年轻的热血的躯体并安静地潜伏下来。2oo2年的不幸还没有走远,2oo3年的灾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踵而至了。

  李云霜和闽乔接到羽明的电话得知梁渠生病已在广州住院的消息以后,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广州去。楚天想尽了一切办法才买到了三张飞往广州的机票。而这三张机票是楚天花了天价才买到的,这个时候,什么都不重要,钱,还有已经筹备完全的婚礼,旅行社,这些都不是什么了,现在唯一让他们百般忧虑千般挂怀的是此刻躺在广州中山医院里的亲人的安危。

  院方采用了各种方式治疗,热虽然退了一些,但梁渠的呼吸仍然不畅。医院请专家进行会诊后认为应该用抗病毒药治疗,尤其是该使用大剂量的类固醇激素和球蛋白,而病人必须严密隔离以杜绝感染。李云霜带着闽乔和楚天赶到广州中山医院的时候,梁渠已经上了呼吸机,并被完全隔离了。

  数十年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人生知己和伴侣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李云霜的心情可想而知。而闽乔呢,她的心情呢?她不敢在李云霜的跟前掉眼泪,因为她知道母亲的心情怎样,她也不在楚天的面前发泄郁闷,因为她知道这一回的苦难连她的王子也无法解救。至于羽明,她更没有立场向他倾诉。她心里难过担忧到了极至,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守在父亲病房外面,却见不到他的面,听不到他的声音,六岁时第一次在火车站见到他时他的神态他的微笑不停地在眼前浮现。

  在父亲的病房门口她忍不住无数次在心里疯狂地冲老天呐喊:“如果这一回你连他也要带走,我也不活,也把我一起带走。如果你这样折磨我,我决不再受你的折磨,我发誓。” 她在心里反复地说这些话,只对老天说,因为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她只感到自己就要崩溃了。

  ?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