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一起坐在他的棚子外面,是一个难得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菜花朵朵翻滚,烟灰色的天空尽头隐有绿意。他转过头看着我,对我的问题表示出巨大的惊讶,接着他笑了,他说,当然是了,我不但是一个养蜂人,我还是蜂王。
他这样说,我就笑了。我说,那你能干什么呢。
养蜂人顾良城再一次对我的问题表示出巨大的不屑,但他最终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我无所不能。
我无所不能。他如此骄傲地宣布。
从常乐镇东走到西,大概只需要半顿饭的时间。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养蜂人顾良城。一般他会坐在他的棚子外面,闭着眼睛晒太阳,或者喂狗,但他实际上并不是那样无所事事。作为一个养蜂人,他最大的工作就是一次次地在锈红色的布墙上写蜂蜜二字。颜色随心情而定,写了一层就再覆盖一层,精雕细琢,米开朗琪罗也不过如此。
我从姥姥家出来以后就看见了他,穿一件起球的深蓝毛衣,廉价破牛仔裤,裤腿上的泥土层层叠叠,看不出颜色的球鞋,半长不短的头发。他一手提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桶,一手握着一柄几乎秃了的刷子,正在布墙上写那个蜜字下面的虫。我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他眯着眼睛,温柔地写着那个虫,不时向上面吹气,用手指揩去多余的部分,左看右看,修修改改。后来他终于发现了我,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与此同时,他的狗也那样看着我,我们像两个中世纪狭路相逢的骑士那样一言不发地对峙,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的时候他说话了。
他问我说,你要买蜂蜜吗。
他说你可以先吃一点试试。
他这样说,就把铁桶和刷子放下,双手在毛衣上潦草地揩了两下,走进棚子去,几秒钟以后他凯旋,面带迷人的笑容,手中捧着一只青色瓷碗。他把那只碗向我递过来,他的手上关节分明,他说,你喝一口试试,我的蜂蜜是最好的。
如他所言,我用舌尖触碰到他那粘稠的蜂蜜就看见了春天。那在常乐镇这样的盆地中小镇上永远也不会看见的真正的明媚的春天。山坡上,山谷里,花朵纷纷怒放,蓝天上白云朵朵,重要的是阳光,阳光肆无忌惮地,浪费奢侈地铺洒下来,满目芬芳,到处都是太阳,太阳,太阳。
和他熟悉了以后,我就常常到他那里去喝一点蜂蜜。我是不会买的,我对他说,我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而对于我这样蛮横的顾客,顾良城并没有过多地阻拦。每一次我去,他就问我,你要喝蜂蜜吗。我的蜂蜜是最好的。
后来我长时间和他一起坐在他的棚子外面,聊天,或者坐着,或者喂狗。
我喜欢问他说,为什么你没有蜜蜂。他就会笑了然后反问我说,为什么你不去做点事情。
我不得不承认,比起他,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事事者,是常乐镇中和拾破烂的张二齐名的另一个无所事事者。
在我年幼的时候,张二是我和另一帮小姑娘心中一个伟大的偶像。他是一个真正的歌手。声音洪亮而且浑圆,从街头响到街尾,天气好的时候甚至会响遍整个常乐镇。头发凌乱,衣着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波西米亚风格,背一个破筐,长时间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神出鬼没地游荡,泡桐树花开了又谢,然后是凤凰花,然后是银杏果,这些层出不穷的花朵丰厚多汁,在地上铺满了一层又一层,在它们终于会发出恶臭之前张二总是及时地把它们拣走了,装满整个背篼。他就那样,抬头挺胸,大步走在曾经狭窄而泥泞不已的小路上,唱着没有人明白的歌曲,更多的时候只是随口的句子,比如,啦啦啦。就像这样:啦啦啦,啦啦啦,回家啦,天黑啦。后来有一年,他死啦。
在我长大成为一个没心没肺且毫无姿色的姑娘之前我年幼时的偶像死去。我后来一次次地怀疑他的长相和俊朗的陌生少年顾良城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看着顾良城的时候,我就这样问他了,我说,你姓张吗。
张?他回头看我,一手抚摸着那瘸腿黄狗的头,脸上显露出极大的迷茫。他说,不。我姓顾。
蜂王(2)
我叫顾良城。他告诉我。
或许可以这样想,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个身份。我们靠这些五花八门的身份隐藏起我们真实的狼子野心,然后忍气吞声地存活下来。比如拾破烂的张二,他其实是个充满哲理的歌手。比如养蜂人顾良城,他其实是一个出色艺术字美工。比如无所事事的我,我实际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所事事者。
因此对于顾良城的问题我从不回答,我不回答他的,他也就不回答我。我们两个面面相觑直到黄狗叫起来或者我终于笑了,我说,好的,我不再问你了。
但三十分钟以后我就会忘记我的诺言。我说,你为什么没有蜜蜂。
他说,因为我是蜂王。
第一次见到养蜂人顾良城以前我在我姥姥家里,我和她相依为命。在我见到顾良城之前她刚刚死去。她安然死去,不像曾经的歌手张二被一辆破车狠狠辗成肉酱。她只是太老了。
对此,我心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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