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会场便潮涌起来,此前为整顿秩序的yi切
努力都宣告白费。 黑娃在被押到台上的时候,才知道和他yi起被处决的还有岳
维山和田福贤。他被卸下脚镣,推出那间只有yi个洞孔的囚室时,就想到了生之即
止。随之又被反缚了胳膊,推上yi挂马车,由四个解放军押着半夜里上路。马车驶
上白鹿原时,天色微曙,凭感觉,他准确地判断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说:“能让
我躺到我的原上算万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着头,胸脯里憋闷难抑,转地
身急嘟嘟地对坐在主席台正中的白孝文说:“我不能跟他俩yi路挨枪,请你把我单
独执行,我只求你这yi件事”没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战士使劲扭过来。黑娃
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白孝文县长发表了讲话。四各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诉发言。最后由军事法庭宣
布了死刑判决和立即执行的命令。
白嘉轩yi反常态地参加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集会。他对这类热闹从来缺乏热情和
好奇,宁可丢剥了衣服热汗蒸腾地踩踏轧花机,也不想挤到人窝里去看要猴的卖大
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几十年不遇的杀人场合。镇嵩军枪杀纵火犯时,他没有去;田
福贤在小学校西围墙外枪崩鹿兆鹏的那回,他也没有去;这回镇压反革命岳维山田
福贤和鹿兆娃的集会他参加了。这个重大活动的地点选择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显,
被镇压的三个罪犯有两个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岳维山是个外乡客;主持这场重大活
动的白县长也是原上人。白嘉轩尾随在白鹿村队列最后,因为腰背驼得太厉害,行
动迟缓赶不上脚步。他背抄着双手走进会场,依然站在队伍后头,远远瞅见高台正
中位置就坐的儿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个大雪的早晨,发现慢坡地里白鹿精灵的情
景。在解放军战士押着死刑犯走向戏台的混乱中,他浑身涌起巨大的力量,yi下子
挤到台前,头yi眼就瞅见黑娃焦燥干裂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黑娃瞅见他的yi
瞬,垂下头去,yi滴yi滴清亮的泪珠儿掉下来。白嘉轩没有再看,转身走掉了。他
没有瞧和黑娃站成yi排的田福贤和岳维山究竟是何种面目,他跟这俩人没有关系。
白嘉轩退出人窝,又听到台上传呼起鹿子霖的声音,白鹿原九个保长被传来陪斗接
受教育。他背抄起双手离开会场,走进关门闭店的白鹿镇,似乎脚腕上拴着yi根绳
子,绳子那yi头不知是攥在黑娃手里,还是在孝文手上他摇摇摆摆,走走停停,
磨蹭到冷先生的中医堂门口,听到了yi串枪响,眼前yi黑就栽倒在门坎上。
白嘉轩醒来时发觉躺在自家炕上,看见许多亲人的面孔十分诧异,这么多人围
在炕头炕下的脚地干什么他很快发觉这些人的脸色瞧起来很别扭,便用手摸yi下
自己的脸,才发觉左眼被蒙住了,别扭的感觉是用yi只眼睛看人瞅物的结果。白孝
文俯下身叫了yi声“爸”。白嘉轩睁着右眼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孝文只是安慰他
静心养息,先不要问。白嘉轩侧过头瞅见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难道你也瞒哄兄
弟”冷先生说:“兄弟,你的病是气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轩还不
能完全明白:“你把话说透。”冷先生这才告诉他,倒在中医堂门坎上那阵儿,手
指捏得扮不开,双腿像两条硬棍于弯不回来,左眼眼球像铃铛儿yi样鼓出眼眶,完
全是yi包滴溜溜儿的血。这病他yi生里只见yi例,那是南原桑枝村yi个老寡妇得的。
她守寡半世,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兄弟便分家时,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断胳膊
坏腿,老寡妇气得栽倒在地气血蒙眼。冷先生被请去时已为时太晚,眼球上薄如蝉
翼的血泡儿业已破裂,血水从窟窿里汩汩流出来,直到老寡妇气绝。冷先生说:
“我来不及跟谁商量就动了刀子。这病单怕血泡儿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轩摸
了摸左眼上蒙着的布条儿,冷漠地笑笑:“你当初就该让它破了去”众人纷纷劝
慰白嘉轩。白孝文压低声儿提醒冷先生说:“大伯,这件事日后再甭说了,传出去
怕影响不大好。” yi月后,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村巷里,鼻梁上架起了yi
副眼镜。这是祖传的yi副水晶石头眼镜,两条黄铜硬腿儿,用yi根黑色丝带儿套在
头顶,以防止掉下来碎了。白嘉轩不是鼓不起往昔里强盛凛然的气势,而是觉得完
全没有必要,尤其是作为白县长的父亲,应该表现出yi种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来,
这是他躺在炕上养息眼伤的yi月里反反覆覆反思的最终结果。微显茶色的镜片保护
着右边的好眼,也遮掩着左边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经凹陷成
yi个丑陋的坑洼。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和所有器官不再绷紧,全部现出
世事洞达者的平和与超脱,骤然增多的白发和那副眼镜更添加了哲人的气度。他自
己yi手拄着拐杖,yi手拉着黄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视远处暮蔼中
南山的峰峦。 白嘉轩牵着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外撞见鹿子霖就驻足伫立。在
yi道高及膝头的台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经返青的麦田里,用yi只废弃的镰刀片
子,在塄坎的草丝中专心致意地掏挖着牛奶奶的块状根茎。他的棉衣棉裤里处线断
缝开,吊着yi缕缕yi串串污脏的棉花套儿,满头的灰色头发像丢弃的破毡片子苫住
了耳朵和脖颈,黄里透亮的脸上涂抹着眼屎鼻涕和灰垢,两只手完全变成乌鸦爪子
了。他匍匍在地上扭动着腰腿,使着劲儿从草丛刨挖出yi颗鲜嫩嫩的羊奶奶,捡起
来擦也不擦,连同泥土yi起塞进嘴里,整个脸颊上的皮肉都随着嘴巴香甜的咀嚼而
欢快地运动起来,嘴角淤结着泥土和羊奶奶白色的液汁。鹿子霖抬头盯了白嘉轩yi
眼,又急忙低下去,用左胳膊圈盖了yi片羊奶奶的茎蔓,而且吐哝着:“你想吃你
自个找去,这是我寻见的,我全占下咧”白嘉轩往前凑了凑问:“子霖。你真个
不认不得我咧”鹿子霖头也不抬,只忙于挖刨:“认得认得,我在原上就没有生
人喀你快放你的牛,我忙着哩”白嘉轩判断出这人确实已以丧失了全部生活记
忆时,就不再开口。
鹿子霖被民兵押到台下去陪斗,瞧见发即将被处死的岳维山c田福贤和鹿黑娃,
觉得那枪膛的快枪子弹将擦着自己的耳梢射进那三人的脑袋。耳梢和脑袋可就只差
着半寸。他瞅见主持这场镇压反革命集会的白孝文,就在心里喊着:“天爷爷,鹿
家还是弄不过白家”当他与另外九个保长yi排溜面对拥挤的乡民低头端立在台子
前头时,就听着yi个又yi个人跳上台子控诉岳c田和黑娃的罪恶,台下yi阵高过yi
阵要求处死这三个人的口号声浪。鹿子霖感到不堪负载,双腿打软几次差点跌跪下
去。突然脑子里嘣嘣yi响,似乎肩上负压的重物被推卸去,浑身轻若纸灰。拥挤在
鹿子霖近前的人嗅到yi股臭气,有人惊奇地嘻笑着叫起来:“鹿子霖吓得屙到裤裆
了”许多人捂鼻掩口,却争着瞧鹿子霖。屎屎顺着棉裤裤筒流下来,灌进鞋袜,
流溢到脚下的地上,恶臭迅速扩散到会场。民兵发现后,请示过白孝文,得到允许
就把鹿子霖推着搡着弄出会场去了。 冷先生的中药和针灸对鹿子霖全部无能为
力,他被家人捆在树上灌进yi碗又yi碗汤药,仍然在裤裆里尿尿屙屎。他的有灵性
的生命已经宣告结束,没有yi丝灵性的生命继续延缓下来。女人鹿贺氏也不再给他
换衣换裤裤,只在吃饭时塞给他yi碗饭或yi个馍,就把他推出后门,他身上的新屎
陈尿足以使yi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条黄狗蜷卧在yi起,常常从狗食盆里抓起剩饭
塞进嘴里。
白嘉轩看着鹿子霖挖出yi大片湿土,被割断的羊奶奶蔓子扔了yi堆,忽然想起
以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坟园的事来,儿子孝文是县长,也许正是这
块风水宝地荫育的结果。他俯下身去,双手拄着拐杖,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
霖,我对不住你。我yi辈子就做下这yi件见不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
鹿子霖却把yi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
轩轻轻摇摇头,转过身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农历四月以后,气温骤升,鹿子霖常常脱得yi丝不挂满村乱跑。鹿贺氏把他锁
在柴禾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村里人已经
习以为常。入冬后第yi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那天夜时,前半夜还听见鹿子霖的嚎叫
声,后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
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1988z41989z1草拟
1989. 41992z3成稿
更多精彩书籍请到 .shubayi2.cyi4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