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出个子丑寅卯来不成。
于是,她又对上女儿那双灿如星辰的眼珠,小眠儿仍然毫不惧畏,和娘亲比耐力,她稳操胜券,睡了一个白天,早养精蓄锐好了的。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美貌娘亲,丝毫不觉眼酸。因而再一次,蕊娘先行转开了视线,只是这一次她是借着给女儿整理襁褓来着。虽蕊娘有意在手上使了点力,怀中的小身子被拨动地左右摆了几下,可小不点却没有因此转移注意力,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盯着自己看。蕊娘有些泄气,索性在那粉都都的小脸蛋“吧叽”一口。
声响惊动了正忙各自手上活计的吴妈和翠灵,二人闻声赶至前来,恰好看到小眠儿张开小嘴,流着口水笑开了。这一笑叫三人同时看呆了,她们有多久没见着过这般清澈纯粹、这般激荡人心的笑容了!
在这个清寂的夜晚,在这个被悲伤笼罩着的角落,这一抹笑容犹若一抹天上射过来的光华,照亮了三个人的心。蕊娘禽着泪将女儿的脸贴在自己的脸颊处,粘了几下又粘了几下,混了一脸的口水也全不自知。
只是这时偏院门被叩响了,如此时刻,这叫门的人真是令人着恼。却不知还有谁会这时候过来找她们,三人相互间对视了一眼,皆十分疑惑。
吴妈拉着翠灵,悄悄地打开主屋门,一阵凉风袭面而来,吹得竹帘沙沙作响。她们只静立于门槛处,不再向前走去,直到再一次响起叩门之声,翠灵才缓步走至院门,躬身透过门缝向外仔细瞧过去,瘦瘦的月光下,依稀可辨门外站着的不是烛信却又是谁!
翠灵一愣,一时忘记收回正瞪得老大的双睛,正负手而立的烛信对着门缝内的眼珠子斜倪过去,轻声笑道:“看清了来人,还瞪着作什么,速速与我开门,我只说两句就走!”
翠灵不明就里,一通胡思乱想,该不会这时候来重提旧事吧!也忒不会挑时候了!扭扭捏捏地只把门开了一小半,却也知顾不了羞了,遂低嗔道:“怎么这会子想起提那事来了呢?老爷这刚走,少说一年内是办不了这事的,只管慢慢候着就是了,巴巴地这时跑过来!”
翠灵没脸没皮地一气说完,也不敢抬头,只一手扶着门沿儿,一手紧紧揪着衣襟。一旁的烛信听了,掀了掀唇角,也不应话,干盯着翠灵只是看。
翠灵见一直没人吭个声,不禁蹙了眉头举起眸来,却见烛信一脸戏谑,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敢情人家不是专为那事来的!哎呀,这可怎生是好!哎呀呀,羞死了,羞死了,撞死算了!暗地里跺了不知多少脚,直默默地把可怜的脚跺麻咯,才复又抬了头来,索性豁出去了,迎上烛信的目光,顺便私下将烛信打量。
“嗯,虽不是富贵豪华客,倒也是个风流好后生”,翠灵在肚子里评价道。
这边烛信正自心下暗乐,想来翠灵对自己心里也是允了的。便近前一步,唬了翠灵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烛信遂顿了脚,压着嗓子:“也不定非要等一年后,这给老爷守孝,也轮不到咱们做奴做婢的。待这阵子忙完,我就向大爷讨了你过门。以后还在这里当差过活,我瞧你在这园子里就好,图个清静!”他也不管翠灵受住受不住,那口气只当翠灵是自己的人了。
翠灵心知不妥,可也只瞠着目,却是把个头都埋进胸脯里了。烛信见她没话,接着道:“今儿大爷让我过来瞧瞧,你们主子醒了没,可有甚大碍不曾?回头缺什么,就捎个信,我们爷不会短了你们的!”
听及此,翠灵才稍稍缓了缓劲儿,含羞带怯地回道:“小姐酉正左右才醒的,刚喝了汤药。真是得感谢你主子,我们小姐正该补补身子呢!”
烛信点点头,扫了她一眼,忽地接道:“你也该补一下了!”
翠灵一愣,忙抬了头,却看烛信的身形已没入竹林深处了。便转身回了屋子,同蕊娘、吴妈少不得细语一翻。
话说烛信碎着步子一路往西边赶来,这边李青梧虽早早进了书房,也早早执了笔,却是神思缥缈,意马心猿,愣是半天下来也没落下个字来。直到远处,一阵碎步声传来,才堪堪起笔,笔尖才触上纸面,便是一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原来印在脑里,刻在心里的人,就是这般模样的,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无奈一声长叹,唤了已经候至门外的烛信进房里来。烛信暗觑了眼自己主子的面色,心下猜了个七七八八,对着主子微一拱手,回道:“那边酉正时醒过来的!”
李青梧怔怔地看着纸上墨迹尚未干的字,点了点头,搁了笔,复又一声长叹,沉声道:“把里间收拾一下,今晚就宿这里,明早卯时叫起我!”停了一下,转头对着烛信接着道:“待会奶奶那么来寻人,你看着应付了!”
烛信听后连个顿也不打,也不出门唤婢女去,只一径奔里间摆起床铺。这烛信十分机敏,深得李青梧器重,平日里近身侍候,有时连丫环都省了,原先李青梧一直贴身照顾的丫环,现下倒是都留在大奶奶方氏屋里伺候了。
稍后,烛信服侍主子歇下,自己于外间榻上凑合一晚不提。
第二日辰初时分,李青梧已领了开宝寺悟言大师入府,作起了法事,超度李太师早入轮回,护佑李家上下周全。
许是这法事果然奏了效,也许是李府得天佑,之后的一年里,李府并不曾发生一件不顺心的事,阖府风平浪静,俗话说,这没有事便是最大的好事了!
如今的温国公府的确很温很静,东边的影纹院内更温更静,而蕊娘的日子也同自己的园子一样从来平静着,只是忽然有一天,这样的平静被人脆生生打破,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这……这人却是谁来?
“娘!”这一声甜腻腻、嫩嘟嘟的叫唤,听得好不喜人哪。原来小眠儿近来已开始咿咿呀呀学语,只是一直从不咬出个字来。将将的那一声“娘”,叫蕊娘几人听在耳朵里,直如天籁。
吴妈喜笑颜开,正挺了个大肚子的翠灵也是乐得不行。去年近端午时,李青梧作主将翠灵配了烛信,二人成婚不久,翠灵便得佳音,有了身子也不在家将养,只要随着蕊娘、吴妈一块儿。反正平日也没什么粗重活,翠灵一并烛信也就由她了!不过眼看就要生了,过几日也该回去待产了!
翠灵抚着肚子,笑着对眠儿哄道:“好眠儿小姐,再过几个月,给你送个伴儿过来!”
小眠儿张大了嘴,细细的哈喇子流到了下颌,呆呆的好不可爱。然后又是一声“娘!”
蕊娘一把搂过孩儿,泣声答应:“嗯,好眠儿,乖眠儿,娘在这!”
这下,小眠儿着实喊顺了口,不住地开始:“娘!娘!娘!”
走至这处也是“娘!娘!娘!”个不停,走至那处也是“娘!娘!娘!”个不停,再没有个累的时候了!她叫着吧,蕊娘还得答应着,若是忽略了一声,那她必提了音调,以更娇柔可爱的声音继续叫唤个不停。这园子里的三人听着都还好,只顾心里欢喜着,也不觉得闹。
只是隔墙有耳,隔了两座墙他还是有耳啊。这边太傅府西苑墙院边的两棵大榕树下,照旧摆着盘棋枰。两个黄口小儿仍坐在一年前那位置上,时隔一年,两人皆有所见长,年长的开始长开了,年小的也初见俊逸端倪。他们此次会面当然免不了一场厮杀。尤其是那年长一些的小哥,自上次输了个没脸,回头没少下功夫,这次一见着面便拉了表弟过来,誓要杀他个流水落花去也,掰回那失去的颜面。
这边的表哥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状态,那边厢小表弟却是一脸睥睨周遭的神色,四岁多点的娃,可那谱摆得真是……真真是贵不可言。
眼下他手里虽拈着棋子儿,可是心并不曾落在棋枰上,隔壁那一声声唤娘的娃娃音,早已钻进他的耳朵里,心下还暗忖:“去年那会子出生的娃娃,原来是位小娘子阿……这都会叫娘了!”
正文 第九回 筱禁园外清露冷
“表弟,爹爹前日暗里和我通了气,说是明年开春,祖父就要送我一块进宫给你做伴读去,除了读书,还得陪着你一起学武艺。不过头几年都是得关在宫里,再几年便会送我们出去拜师练武,好似师傅都给找好了!你说什么人呢,怎么不叫进府里或是宫里,还在什么山里头!怪远的!爹爹那口气,像是去受罪一般!呵!我倒巴不得明日就能去,省得整日里关在屋子里,背那劳什子经文,好不无趣!其实我只是不来兴致,若是用心,便只读一遍,也就能背诵了来!只是不愿罢,要不背完一本还有下一本哩!”小兰公子撅着嘴,一脸不屑。
“谁家要读两遍!”小表弟抬眼倪了对面的人一眼,随之搁下一颗子于棋枰一角落,顿时白棋又陷入被动!
小兰公子小脸稍稍一红,笑道:“倒是拙兄失言,不该班门弄斧。”
这位小兰公子,乃王溥王太傅嫡长孙,双名锡兰,是为王府上下视若珍宝,加之天性颖敏,深得王太傅夫妇喜爱。
王太傅和秦夫人还育有一女,王家嫡长女,单名钰,亦生得敏慧闺秀,才色双全,还未及笄时便得先帝赐婚予当时的大皇子,现今的武功郡王周励勤。只等太祖平定天下,二人才成婚,婚后不久,王钰便有了孕,可叹先帝英年而逝,并不曾亲眼看到皇孙的降生。
眼前的这位,小兰公子谓之表弟的,便是先帝的亲孙子,王溥的亲外孙,双名昱昭。
隔壁那奶声奶气还在继续着,小丫头还真是得寸进尺了!周昱昭闻声微抬了眉头,暗诽了一句,复又神思回转,对着表兄接着道:“刚你说的那事,你可想清楚了?父王早有意送我出去,近些的可以去云台山,远些的就是去蜀地了!他在那边都布置好了,已有师傅在那候着!你若怕天天读书,我们不如今年便行动,不过你想躲过经史子集恐是不可能了,即使父王将我们送进山里,也是要学这些的!再者,若只空有一身功夫,岂不莽夫一匹?”
王锡兰撇了撇嘴:“你这准是翻述的姑父大人的话来唬我!不过当真今年可以出远门?”得到周昱昭的肯定后,拍手呼道:“太好了!只要不用入宫去读书怎么苦都能吃得来!”
果然,郡王当真遂了两小儿的意,只在秋后,便护送二人入了云台山,拜了自太祖仙去后就归隐山林人称石阁老的为师。石阁老,姓石名洵,字允清,号老田,身负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太祖打天下时,和王溥一文一武,是为太祖左膀右臂,立下汗马功劳。天下既一后,主持崇文院秘阁一切应事,任时一向行踪隐秘,只因武艺超群,若要隐匿,便很难得觅其踪。
自此,二人长住云台山,一心学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不勤苦。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李眠儿已快满五岁,再过两日就是她五岁生辰了。小眠儿已经很省事了,每年院子里植株翻绿的时候,就嚷着她的生辰快到了……快到了!
这一日天蒙蒙亮,翠灵早早起身,前日里,烛信捎了罐碧螺春来,小姐说,如用去年冬天储的雪水来煮,口感不若今年的初露煮来的好!
因而这两日她都早早地梳洗了,悄悄地到府里的荷池边去,采集荷露,待过两日眠儿小姐生辰时,煮了茶做了点心赏赏月,大家乐一乐,又恐遇上府内旁人,讨人嫌,引来麻烦,遂都是趁主子仆役都还没有起的时辰出的园门。
偏这一早上,翠灵的闺女也跟着醒了。翠灵和烛信成亲后,还是各奉其主,翠灵也只是生产和坐月子那阵子住在自己家,之后便将已经两岁的儿子留下给烛信母亲照顾,却只带了女儿回到蕊娘园子里照旧。他们的女儿刚出生不久,得李青梧的赐名疏影。蕊娘听后,止不住感怀,之前那为了她失去性命的丫环,她唤她绿影,这一回,大少爷给翠灵的闺女命名疏影,当真是巧合么!这些年来,若不是他明里暗里罩着,她们的日子却不知会沦成哪般模样。
疏影醒了之后,翠灵好一番哄骗,就是不愿再行入睡,非要跟着她娘一并起来。
翠灵无法,只打算将她托付给吴妈,岂知这疏影精明地要紧,就是跟着,她娘到哪,她便跟着到哪。这一磨蹭,天马上就要大亮了。翠灵心下着急,却听到主屋里的蕊娘在唤自己。
蕊娘这一天刚好到了天癸,一大早就腰酸腹痛难忍,听翠灵那边有动静,就要热水来。
“娘,您不舒服了!眠儿帮您捶捶背吧!”小眠儿也跟着坐起,偎在娘亲身边,轻声询问。
蕊娘微笑着将眠儿揽入怀里,抬起一手将女儿额边被碾乱的鬓发往小耳朵后捋了捋,幽声应道:“娘没有怎么不舒服,只是渴了,想喝些热水,你渴了未有?”
“眠儿不渴!眠儿下床去给你取水去!”说着揭了被骨碌一下就钻出被窝,在床板上站直了身子!
蕊娘一把又把她扯进被窝,抱坐在自己怀里裹严了好生捂着,生怕刚才那一起受了风。
这时,翠灵卷帘也进屋来了,只是身后跟着个小尾巴,委实让蕊娘一乐。李眠儿也看见疏影了,探出头伸着胳膊,挣扎着也要起床。
“影儿,今儿怎么起了这般早啊?”蕊娘唤了疏影至身边,柔声问道。
“我要跟娘一起采露去。眠姐姐去么?”疏影歪着小脑袋,回了蕊娘的话,又问了眠儿。
“娘,娘,眠儿也想去,娘,你让眠儿跟着翠姨去吧?”李眠儿说着就在蕊娘怀腻歪起来了。
蕊娘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如果速速去了就回,应该也不会遇着什么!又想着两个孩子平日里连园门都不出,早晚出去认个花啊草啊的也好!
遂点了点头,吩咐翠灵看好两个孩子要紧,露水就随意好了。翠灵听了,先将热盏递与蕊娘,然后速速给眠儿穿多了衣服,稍稍疏洗一下就领着两孩子出了园子!
从两孩子的面上就可以看出两人是真欢喜,眠儿自小就矜持惯了,虽是兴致大好,但举止仍有度。可自己的闺女就不一样了,虽名叫疏影,却不知随了夫妇俩谁的性子,活泼好动,加之在蕊娘园子里,从来和眠儿小小姐同吃同玩,也一并跟着蕊娘学识字,并不曾受什么拘束。自己原是要好好管束着的,可小姐说,等长大一大的再教规矩不迟。
可眼下她不得头大么!
正是如此,此时若不是翠灵紧紧拉着,疏影只怕早已飞身跑得没影儿了,她那小心肝正蠢蠢欲动着,而全身上下也正跃跃欲试着。
翠灵看着左手里牵着的眠儿正悄然欣赏纹影院中的风景,亦步亦趋,而右手里自己的女儿则是摇头晃脑,脚下磕磕碰碰,由不得暗叹一声,还是快去快回吧,这样子可不能叫外人看了去,回头赶紧叫她父亲给她立规矩,学好了再回园子。
想着脚下也快了起来,绕过一弯游廊,穿过一格亭子,至另一边游廊,再继续前行,经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一池荷塘,翠生生的一片,虽还不曾有花骨朵长出醉卧其间相衬,但此番绵延一池的荷叶瓣在晨曦辐射之下,绿光奕奕,这景致足够三人赞叹了。
眠儿只看呆了去,心想原来“绿房含青实,金条悬白窣;俯仰随风倾,炜煜照清流。”就是这么写来的,如果娘也能来看看就好了。
可同样也背过这首诗的疏影,此时,只想用最简单明了的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便是:“哇!哇!哇!”
另两人听了,“扑哧”一笑,翠灵爱怜地拍拍她的小肩膀,:“小声点儿!别招了人来!”
说完又领着她们继续朝前走,然后沿着池周的一条甬道,甬道通着一九曲回廊,她们又顺着蜿蜿蜒蜒的回廊,来到回廊中间的观赏阁内,这观赏阁叫“绮霞阁”,这阁是全封闭的,两头对穿回廊,而朝荷塘的一边开了几扇窗,此时大开,立于窗前,正对着荷塘风色,清风吹面,菡萏香浮,真是幽意依依。而窗沿下就是坐椅阑干,供人栖息赏玩。
翠灵将两孩子引至窗下的坐椅处,吩咐仔细了,不许她们私下乱走,只原地不动,她只采一小瓶荷露便过来寻她们,一起回园子。
两孩子不住点头。翠灵复又看看天色,天还尚早,这时候顶多有个把仆人经过,应也不大碍事,便转身出了绮霞阁。
然这时候只有个把仆人经过的想法,也只是翠灵她的想法而已。殊不知,这府里有几位主子最近也得了同样的茶叶,也揣了和蕊娘同样的心思,便几人相约好,挑了这么一个大早一起到这荷塘收集露水了,或是回头留着自己品茗所用,或是留着待客所用。
于是妇人娇笑声间或夹杂几声孩童嬉笑声,从远处慢慢地近前来,这样的声音,翠灵却是无法听着了,若是她没有走远,闻声定会立马回头,领了两孩子就走开去,远远地走开去!
可此时,只有两个孩子在这绮霞阁内,还是两个从没有出过自家园子的女儿家……
正文 第十回 身世恨来共谁语
这一早,府内三管事李左因昨晚上烛信的传话,说今儿巳初左右大爷要出府一趟,要去赴一场极重要的会,去之前还得先接两个人过府里,然后随大爷一同前去赴席。
才卯时,他便收拾停妥,出了自己所在园子,准备先去将车马套上,然后回头去帐设司支些银两出来,以备采办东西所用。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儿,又上了几层参差石蹬,李左绕过一座假山,走至回廊入口,待要继续向前时,耳听得莺莺燕燕一阵欢声笑语,遂抬头看向回廊深处,眼见一群云裳丽影团做一处,边走边评点这晨间春色,慢慢朝绮霞阁游去。
李左依稀在人群之中认辩出大少夫人方氏、二少夫人6氏还有孙夫人。李左脚下一顿,转身绕回假山后,接着一座石板平桥,抄另一条曲径而走。
孙夫人年三十三岁,性喜华,服饰常穿得与少年人一样,又生得风流窈窕,从背后看去,倒与年轻了十来岁的两位少夫人身形差不远去,只是性情悍妒,精明非常。李琛逝后,孙氏直觉没了依靠,也不能像钟夫人那般,撂下中馈给方氏,然后搬出主院,吃起斋念起佛来。她可不一样啊,她还有两个才十来岁的儿子要巴望着哪。如今这景况,她不指着大少爷大少夫人,却还能指望谁去给她两个儿子捐个前程。于是,这几年孙氏是处心积虑,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渐渐与方氏交上心。
二少夫人6氏,是御史6宗沅的次女,自小娇憨乖巧,媚妍婉妙,和顺如春,嫁与李家二子李青桐,倒是很般配,夫妇二人可谓琴瑟和鸣。
而大少夫人方氏,是现任户部侍郎方淮的嫡女,自小便高高在上惯了的。生得又是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如今成了当家奶奶,更是练就一副宠辱不惊的皮相来。连带自己的夫婿李青梧,实是文官之子,风流佳婿,蕴藉才郎,怎不称得她意。
就在不日前,李青梧在殿上妙语连珠,致使龙颜大悦,赏下不少绢帛茶叶。夫君春风得意,妻室自然面上生光。这不前两天就应了孙夫人的提议,今儿个一大早,约了6氏出来赏荷采露来了,又逢李青梧今日休沐,采了露回去刚好煮茶伺候夫君,这么一打算方氏不觉兴致大好。
一行人一路走,一路停,一路聊,娉娉婷婷好一会才步至绮霞阁。
在听到她们一路叽叽喳喳之际,本来正在阁内赏景正浓的两个小人儿变得坐立不安。她们透过阑干瞧见一群彩衣华服的美貌妇人往这边走来,心想着还是躲起来,一时又怕翠灵来了错过了,两人只没了主意。
眼见人群越发近了,二人眼神交汇,就这么定了。便双双从坐台上下了地,躬身立着准备给来人请了安,送走她们,然后她二人好继续留在阁内等翠灵来寻。
于是方氏她们一步至绮霞阁时,就见着两个嫩生生的丫头板正地立于窗下,在她们一眼望去时,齐齐福了身子给她们行礼。
李眠儿在她们走进来的那一刻,已将诸人稍打量过了,此时虽低眉敛目,却是将眼前的人偷偷在脑海里面过一遍:走在中间的,神色态然自若,毫无卑微恭谨之情态,倒是旁边两妇人小意收敛着自己的脾性,尤其是那最年长的,是一脸的讨好。
听吴妈妈说,府里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皆不到三十,样貌出众。这么看过去,从年龄上、举止上,再从周围仆妇数量上,这中间一位必是大少夫人无疑了。旁边的估计是二少夫人了,而那年长的必是某位夫人了。
除了这些,李眠儿在头垂下、身子蹲福的一刹,发现只有那三个身量同自己差不多的公子小姐,眼神只是带着平常面对生人的疑惑,其他人眼中的神色,只是奇怪,她没来得及去一一读懂便收了心思。
管不多那么多了,礼多没人怪,见了这些人行礼总不会有错的。
而身边的疏影见了生人也十分讨乖地收了性子,正儿八经地行了礼数,趁站直的时候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步,错身站在李眠儿身后。李眠儿观察入微,见此不免轻轻抿了抿唇:看来影儿也不是那般顽劣,还是知道轻重的,翠姨的唾沫星子总算没有白费,此刻,疏影识趣地站在自己身后一小步,摆正自己丫环的位子,不让人说了闲话去,小小年纪,有这般心性已属难得了。
李眠儿小小的人儿,在心里称仅比自己小一岁的疏影为小小年纪,却不自知自己又是何样年纪来。同样的,她亦不知道,眼前的三个妇人正各怀心思地打量着她们呢。
起初方氏孙氏6氏乍瞧了两丫头的服饰,只道是哪个体面管事家的儿孙,可待走近瞧清了两丫头的面容时,方氏和孙氏同时变脸。尽管时隔几年了,且这几年内,也未曾打过交道,但二人皆很清楚,若不是李青梧暗自关照,眼前的小丫头和她娘只怕正在府外什么角落讨饭了。
却又因何二人只一眼便认出眼前的丫头是蕊娘的女儿来?原来李眠儿承了她娘的十分容貌,李琛的十分文气。因而虽才五岁大,虽然青衣布裳,李眠儿已现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的底子来,长开了不用说又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仙子。
这么一看过去,方氏和孙氏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蕊娘。在她们看来,这母女俩不用管年龄大小,就是两狐狸精转世,专事勾人魂魄的。
孙夫人此时心里更是那个恨啊,恨这母女俩害了自己的丈夫,害自己失了依靠,若是老爷安在,自己两个儿子的前途还用得着自己亲自来操心吗?用得着自己左右巴结大少爷夫妇吗?这么一想,不觉已红了眼眶,心里积攒了一肚子气。
孙氏不喜蕊娘母女是这么个原因,你道方氏又是何故来讨厌她俩的?
这还得从五年前老爷出殡那日说起,当时李青梧不顾名声、不顾老夫人的意愿,前去解了蕊娘的围时,被蕊娘迷得丢了三魂七魄的那一幕,方氏事后一直耿耿于怀。凭女人的直觉,她判断自己的丈夫对蕊娘生了念想,虽然之后暗中关注了许久,并未见他二人有过接触,但是李青梧对美貌姨娘照顾这般有加,这让她很难不作多想,也很难捋顺这口气来。有时实在郁结,只得暗地里对已逝的公公表达不满,想他即便现今做了鬼怕也是风流无双的,欠下一堆鬼情债。
好在自己的丈夫不随她父亲,成亲至今,除了自己安排的几个通房,还不曾主动聘妻纳妾的。两个陪房宝珠、明月虽育有子嗣,但二人都是自小服伺自己的人,即便给抬了姨娘,也是好拿捏的。
可人总是不会轻意知足的,有了一便想有二,李青梧一心仕途,并不纨绔,终日里除了上朝进折,下朝处理公务、读书作文,并无其他不良嗜好。方氏对此却不甚满足,只因枕边人心不在自己身上,这叫她如何能将心搁在肚子里,高枕无忧不做防范。
可李青梧循规蹈矩毫无把柄可抓,着实让方氏好一通折腾,不过这些都是她暗地来的把戏,表面上并不曾发作,只一心一意管理着内宅,服伺李青梧生活起居,然后慢慢地耐着性专等那人自己冒出水面来。
然这么几年下来了,方氏一直也没个头绪,李青梧根本不曾私下与什么女子来往过甚,只得慢慢地放下心来。
今儿个忽见李眠儿,不禁勾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幕,方氏突然有所顿悟一般。是了,李青梧的那一次失态是她所知,这么些年来的唯一一次失仪,于那之前之后都再不曾见过他对哪个女子露出过那样的神色来。
这么一想,这一刻,方氏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原来如此,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个人从来存在着的,她并没有猜错!她并没有无中生月,一时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此时绮霞阁里的其他人,包括6氏,见大少夫人一言不吭,孙夫人又一脸不豫,便只眼观鼻、鼻观口。一旁的丫环婆子仆妇,更是凝神屏气。场内有那么一阵子的鸦雀无声。
这样的气氛,李眠儿应付起来倒还好,只是一旁的疏影委实耐不住了,悄悄拉了拉眠儿的衣袖,李眠儿反手握了她的手,小意捏了捏,疏影只得继续低眉敛目。
这时突然一声童音打破了沉寂:“你们是哪里来的丫头?”
李青梧的长子,年已六岁的李天赐见母亲原本喜笑颜开的脸面忽然阴晴不定,心想一定是这两个丫头讨了母亲的不欢心,遂询问出口,语气好不颐指气使。
李眠儿抬眼扫了一眼开口说话的李天赐,冰冷的眼神刺得李天赐悄悄打了个激灵,十分不爽那样的眼神,强自挺了挺小胸脯以示自己的胆识。
李眠儿却目光一转,再次对着方氏三人敛衽一礼,依着自己的猜测,脆声道:“眠儿给嫂嫂和夫人请安!”这一句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翻着眼皮子苦苦回忆,少夫人们及夫人太太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小丫头的,不是说这四姨娘足不出园的么,不是说这九小姐跟个隐形人似的,连东院子的门都没有迈出过么?
这会子怎么一下子就能对号入座了呢!李天赐更是一头雾水,已经读书识字的他自然知道这嫂嫂的称呼是何意了。李眠儿口中的夫人是孙夫人,那嫂嫂就是对着母亲叫的了,难道她称自己母亲是嫂嫂不成?
李天赐在府里长这么大,只知道自己有个七叔有个八姑,却不知还有一个姑母!他这厢还没有理顺了,孙夫人那边已再按捺不住,发作起来:
“你这个扫把星,你还有脸喊嫂嫂,你还真是有脸出来,你娘今儿个怎么放你出来了,不怕府里再被害出人命来么,你克死了你亲生爹爹还嫌不够吗?你娘也真不怕我们向你索命啊?”
孙氏全然不顾眼前之人只是个孩子,仍一劲地口泼脏水,涂满丹蔻的削尖指头还不住指着李眠儿。
李眠儿在听了孙氏这几句话之后便煞白了脸色,她本悟事就早,此刻孙夫人的话,她听了个全明白。
难怪母亲从不与自己提及父亲,难怪母亲从不出园子,更不带自己出园子,难怪自己虽有人仆人,虽有供给,但过着的生活却同别家小姐不一样,与眼前的三个孩子相比,真的有如云泥。
李眠儿只看着孙夫人的艳唇一张一翕,再也不知其所云,她小小的脑袋一瞬间盛满了念头,忽儿这个想法冒了出来,忽儿那个想法冒出来,都是她控制不了的,只得任他们一意地乱窜。不多会儿,她洁白的额头上已一片莹润,脸色逐渐苍白,小小的身子也在微微发颤……
正文 第十一回 情难自禁再见时
方氏高高地抬着下巴,挺直了脊梁,冷眼旁观孙夫人步步紧逼着李眠儿,看到小丫头的脸色愈发苍白的时候,嘴角止不住一勾,丝毫没有上前劝阻的意思。
远处还在采露水的翠灵,抬头忽见绮霞阁里人头攒动,心里暗叫不好,匆匆给还未积满露水的瓶子盖上盖儿,就往绮霞阁飞奔而去。
待一奔而至时,望见立于阁内的方氏和孙夫人时,翠灵原本跑得通红的脸庞刹时变得苍白,慌忙间还不忘敛衽对着方氏等人行礼:“婢女给孙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请安,婢女这就带她们俩个回去!”
说完就颤着腿一手一个搂过两个孩子,准备离开。适才翠灵因为心里急切,又跑得匆忙,遂并不曾将采露的小瓷瓶先行纳入袖子里去,只一径攥在手里,此时那只攥着小瓷瓶的手正搂着李眠儿的小肩膀。
这普通的小瓷瓶,毫无特色,可是看在方氏眼中却恁般扎眼。
从翠灵跑过来的方向,以及这么一大早的动静,想来那边也是得了同样的茶叶的,这一早也是赶着来采露,回去煮茶喝是了。
这般一想,刚刚因着孙夫人对李眠儿的那通责难而积起的小小得意瞬间碎裂,眼见翠灵这就要带了两孩子离开,这口气却要找谁出了去?忙向前迈了半步,同时喝问道:
“站住!是谁给你们定的规矩?主人还没放话,就要退下!你们还把这府里的规矩放在心上没有?是谁给你们胆子,这就说走便走?”
翠灵听了方氏的话,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朝地上一跪,声音已然带了呜咽:“请大少夫人开恩!”说完就磕头。
一旁的疏影忽见自己的娘亲这等作为,加之今日受了这好一会的约束,任性惯了的她,此时再收敛不住,“哇”地放声大哭。方氏见此,更坐实了要给这主仆些教训,立了规矩再放她们回去的打算,厉声再道:“这府里还有这等没规没矩的丫头,没大没小,还当自己是小姐呢,这般没轻没重,想哭就哭,不分场合,说出去岂不把我们府的脸面给丢尽咯!你们倒是看看,就是府里正经的大小姐也从没这样放肆!就是我的女儿天天何曾这番无理过?”
方氏女儿李天天,只比疏影大了几个月份,这会听了她娘的夸奖,喜滋滋地偎在她娘身边,虽然身量与李眠儿两个相差无几,却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
翠灵听到这,心里只是一个劲儿悔啊,悔啊,恨啊,恨她们的运气还真是非一般的差劲。却也不敢作声,只是伏身在地,一任方氏指桑骂槐!
李眠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惊不惧,从从容容,冷冷静静,倒一点不像五岁大的孩子。无需眼神的帮忙,也无需肢体的配合,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其胜人一筹的风姿已把自己一双儿女给比下去了。
想到眼前抬头挺胸的丫头是那女人所生,憋的一口气直往上涌,沉声对身边的婆子命道:“李妈妈,你上前去给那丫头止了哭,我们府里岂能容得这等没上没下的奴婢!·”
李妈妈毫无准备地得到这样的命令,虽说平时也严厉,可是对着四五岁的孩子,她还真不好对付,可方氏命令已下,只得吱吱呜呜,慢慢吞吞地走上前,对着疏影,高高地抬起一只手,却是迟迟不愿落下。
她在这边正犹豫着,疏影小丫头却是不明白的,以为有人要打她了,立时哭得是更加响亮。
翠灵心下畏惧,真想一把捂了女儿的嘴巴,不让她再出声。可是方氏在,哪容得她出手。
三管事李左那边将安排好马车,这正要去前院帐设司支银子去。拐进月洞门,碰巧看见正蹲在荷池边的翠灵忽地起身奋力朝着绮霞阁跑去。李左踮了脚伸着脖子向绮霞阁望去,只看不真切,却听得里面有断断续续的喝骂声,不会儿又传来个小丫头的哭叫。联想到翠灵方才那么急地跑过去,心里七七八八,思量了一番,就改道向大少爷所住的院子快步走去。
刚到院门口,迎头刚好遇着烛信,烛信瞧见他,拱完手,就劈脸问道:“左管事,怎么样,都安排妥当了吧?”
府里的管事比较多,其中的四大管事,李前、李后、李左、李右,全是李老爷生前赐的家姓,府里的人以示区分,直接呼前管事、后管事、左管事、右管事。
李左对于烛信的询问只点了点头,反倒示意烛信近前,烛信心内疑惑,几步走至李左身前,俯首递过耳朵。李左对着烛信轻声低语了几句,烛信听完,往远处眺了一下,又竖起耳朵,果然似是听着了哭喊声,且那声音还真有可能是自己那宝贝女儿的,面上止不住一红。
再听得李左提到了方氏和孙夫人,心里暗道不妙。
同样预感到不妙的还有蕊娘,自眠儿出园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女儿从不曾离开身边半步,只这么一会儿,她的心已忍不住?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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