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倒吃着天鹅肉了。”这个汪贵发,前几年经常耍我,有次我从外面回寝室,几个人围着副哑铃在说什么。汪贵发说:“池大为,刚才我们几个人举哑铃,看谁能双手举两只坚持十分钟,没有个人坚持下来了,你敢试试”我说:“这算什么”举了有五分钟,汪贵发本正经看着表说:“快了,快了。”另外几个人开始发笑,渐渐笑得前仆后仰。我这才知道上当了,硬是咬着牙坚持了十分钟。伍巍说:“我肚脐眼都笑痛了。”现在他竟对我这么说,我憋了会,冲口而出说:“你才是癞蛤蟆呢。”他马上跳起来说:“池大为你骂人干什么,我说了你吗”我说:“那难道我说了你”俩人吵了起来,被伍巍拉开了。
跟许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家里惯坏了,也被男孩子们惯坏了,她的愿望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以讨论的绝对命令。开始我还是忍着,为了她别说忍这么时,忍辈子也是应该的。可日子久了也难免发生些小冲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直流。这时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犟强压下去,陪着笑作出深刻检讨。我能够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后面的那点意味,那点居高临下和恩赐的意味,却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她那种等级观念,她认为人天生就分为了上等人和下等人,连血液和脑垂体都不同,这是遗传基因决定的,因此不可能改变。而我的观念完全是平民化的,我看到那些山民的孩子并不比谁傻些,只是没有种适合的环境。我说:“我就是山坳里出来的,那我也是下等人。”她说:“你不是,不然怎么你没读高中也考出来了,别人就出不来你爸爸也是读了大学的。那种不同在血液里骨头里脑髓里。”我们辩论了好多次,总无法说服她。后来她带我去了她家,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这是我在北京看到过的最好的房子,五室三厅,要转几个圈才能够把房子的结构弄明白,比起来学校那些教授的房子就太可怜了。而许小曼自己,拥有套室厅的房中之房。我刚坐下,就有保姆倒了茶,摆上了点心,不会又是勤务兵送来了开水,把垃圾提下去了。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感到了强烈的震撼,人跟人这距离真远过天地之遥啊。快到中午她妈妈回来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种高贵的气质,把包放在下来的动作特别优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坐在那里感到了很大的压力,许小曼说:“这就是池大为,我跟你讲过的,妈。”我被她妈镇住了,她问我很多话,我回答得语无伦次。硬着头皮吃完了饭,回到许小曼的房间,我才松了口气。许小曼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小巢了。”我心想:“那我还不如住到贫民窟去呢。”
交往了几个月,我发现许小曼把我想错了。她觉得自己的愿望对我来说都是圣旨,因为她是许小曼,我只是池大为。我压抑了自己去迎合她,反抗冲动却越来越强烈。有些事情,我心中明白要怎么做才会让她高兴,可事到临头心里就别扭着,怎么也做不出来。她的目标是要把我培养成个上等人,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情感方式。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也没有力量把平民意识灌输到她大脑中去。我不能永无止尽地扭曲自己,哪怕是为了许小曼也不行。父亲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形成了既定的体验方式。遗传密码作为种神秘的信号,其选择方向是那样固执,它无可更改地决定了我。
应该让许小曼知道真实的我,我池大为虽然穷,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但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许小曼要带我去交结些“有层次的”朋友,我陪她去了几次,觉得格格不入。那些人的优越感,我感到非常可笑,他们却十分认真。特别有次许小曼向别人介绍说,我父亲是省城著名的中医,医学院的教授。我别扭得不行,也只好点点头。事后我生气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说过”她说:“那些人都是很讲究的,如果连教授都不是,他们会有想法。”我说:“管他怎么想呢,他算老几”她说:“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去调查。你也理解理解我。”也许,我是得理解理解她,她按照自己的观念与人交往,她爱面子。可她说顺了口,对谁也这么说,我生气也没有用,她不在意,说:“大为你别太认真,也让我对朋友有个交待。”我说:“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站在那里都想钻地缝了。”两人争了会,我还是退下来了。她是许小曼,我不能跟她生气,我只能憋着自己。
渐渐地我对许小曼的感觉有些变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这是种危险的征兆,我必须悬崖勒马。可我扭着自己扭得了时还扭得了世吗我在她面前太被动了,我原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扭转局面,可这奋斗时半会也无法见效。我想,女人是给人爱怜的,没有那点怜惜,那爱就没有根底,就像女人涂胭脂不打底粉,托不住。
我决心对许小曼的任性进行抵抗。如果连我都认为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弃了自我立场,那以后还有个完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艺看话剧明月初照人,我说要做实验,已经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没松口,这使她大感意外,争执之间她说:“你今天不去就是对我没有心,那有什么意思”我还陪了笑脸解释,她打断说:“到底去不去二三。”我咬了牙说:“不去。”她说:“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我不加思索说:“想好了。”她说:“你爱我还是没有爱到骨头里面去。”又说:“我总找得到个人陪我去吧。”扭头就走。事后我希望她来找我,她没有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找她,向她认错。可这么认错,我辈子就错到底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在那么多辗转反侧之夜,我意识到许小曼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也许她现在也从浪漫而伟大的牺牲激情中省悟过来。毕竟,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异质的血。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汪贵发等人模糊而明确地说着刻毒的话,我都装着听不懂,忍了,忍了。父亲当年不也是这么忍过来的我还是感到了点轻松,点安慰,平民也可以坚守那种心灵的高贵。
毕业后许小曼去了卫生部,我把铺盖卷搬到研究生楼,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
那三年我在研读古代医典的同时,把很多文化名人的书也找来看了。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个事实,那些大人物,从屈原到曹雪芹,没有几个不是命运凄凉生潦倒的。我特别把那本素描上的人的生平都找来看了,真的为他们感到委屈。好些夜里我把那本素描重新翻开,在久久的凝视中理解了那些人物,也理解了父亲把心灵的原则当作绝对命令,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可这才是真正的人啊。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许小曼来过次,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她反复对我说定要写入党申请书,我就写了,很顺利地入了党。这天系里的人事干事找了我去,问我愿不愿留校我说愿意,我心里早作了这种准备,在药理学专业的四个研究生中,我发表的论文是最多的。过了几天他碰见我,把我拉到路边说:“有人看上你了。”对方是系里姜教授的女儿,我见到过次,挺不错的。我心里觉得可以试试,又不好意思就表态。他见我迟疑着,又说:“这件事对你各方面都有帮助。”我以为他说学术上,说:“我又不是那个专业的。”他说:“学术是方面,还有个人发展,在北京发展啊。”我知道姜教授说话的份量,我的导师那么神气,也要让他几分。可把这件事跟留校联系起来,我很难接受,那样我不成了投机分子我说:“让我想想。”他很感意外,说:“尽快给我个答复。”又暧昧地说:“毕业的安排也就在这几天了。”
回到宿舍我想来想去,决定了即使要跟那姑娘试试感觉如何,也得等毕业了再说。还没开始就欠下个人情,那怎么行我没去找人事干事。他遇了我,询问地望我眼,我模糊地笑笑,他就再没表情了。半个月后,消息传出来,留下来的是我的个同学。我感到委屈,可跟谁去说,又怎么说我体会到哑巴吃黄莲的滋味。原则千条万条,利害关系是第条。实质性问题,都是在这种微妙之处决定的。我的导师问我愿不愿去药检局,我说:“我回省里去。”在北京呆了八年,还是呆出了感情。我安慰自己说:“北京有什么好最大的好处就是难得进来。”又想着自己如果玩点小聪明,先应了人事干事,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岂不就没了这场委屈可如果那样,我池大为还是池大为吗
在离开北京的前天晚上,我心中感到郁闷,就到街上走走,最后看看北京。数日来的彻夜静思,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尽管现实中有很多不动声色的力量笼罩着我,推动着我,似乎无可抗拒,我还是要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哪怕孤独,哪怕冷落,因为,我是个知识分子。
夏日的夜晚我在街头漫步,凌晨三点,翻过围墙,回到了宿舍。
5人活那线光
在那个炎热的上午我走进了省卫生厅大院。我准备去厅办公室报到,然后把关系转到中医研究院去。在办公大楼前,非常奇怪地,被楼前那架紫藤吸引了,便移步过去。紫藤叶密得几乎不透阳光,茎干泛着暗绿,如少女腕上脉脉的血管,弯弯曲曲地生长上去,串串果荚垂下来,毛茸茸的可爱。在绿叶的荫庇下我身上的汗消退了,心中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
办公室只有个年轻人,埋头写着什么。我咳了声,他抬头扫我眼,又埋下头去。我只好开口说:“同志,同志,我来报到的。”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翻,头也不抬起来说:“有话就说。”我把派遣证摊在桌上,根指头顺势在“医学硕士”几个字上划。他斜了眼瞥,似笑非笑地笑,不理我。我退到沙发上,拿起张报纸来流览,心里为刚才那划感到惭愧。好半天他并没有理我的意思,我只好再过去,吸口气缓声说:“同志,我是北京分来的,去中医研究院,已经同意接收了。”她模仿着我的声调说:“同志,你没看见我在给马厅长写材料马厅长的事重要呢,还是你的事重要边把双手五指捏拢撮着,头晃过来晃过去两边看着:“哪个大,哪个小”我心里堵着,抓起派遣证就走。冲到门口想着这里就是关,怎么说自己还是要过这关的,只好回头问:“您呢,同志您什么时候有空打发我”他品口茶,很有表情地吞下去,咂着嘴唇慢悠悠说:“下午,”尾音长长地拉上去,不知是轻蔑呢还是嘲讽。
我下午再去时,那年轻人等久了似的从椅子上跃而起,好像有人按下了迫击炮的机关,趋步到门口来迎着我,做了个伸手要握的动作,我还没反应过来,手垂着没动。等我明白了时,他的手已经缩回去了,又再次伸过来,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他把我让到沙发上,把落地台扇对着我吹,再倒杯冷开水放在茶几上,说:“丁小槐,这就认识了,是吗”我简直想不起是怎么来,狸猫就变了太子。我掏出派遣证说:“办了吧。”他说:“先凉快凉快,刘主任要跟你谈谈,马厅长吩咐了的。”丁小槐自我介绍说是前年从医科大毕业的,就留在厅里了,又叹气说厅里的工作就是打杂,当下手,虚度年华,还不如去当医生或搞研究。我说:“厅里就是厅里,鲨鱼掉片鳞下来比鲫鱼还大呢,前途无量。”我说着举起根指头往上戳戳。他要把脑袋从脖子上甩脱似地拼命摇头说:“前途无亮,真的点亮都没有,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搞个副科级退休,还不知这个理想能不能实现。”
丁小槐跟我说话,说来说去就说到了马厅长身上去了。马厅长我认识,四年前我们班十二个同学到中医研究院实习,那时他是院长。这时门外传来阵脚步声,丁小槐说:“刘主任来了,让他跟你说。”话刚落音,门口果然出现了位五十多岁的人,进了门直走到我跟前。我刚站起来,手就被握住了。我说:“刘主任您好,您好,刘主任,好,好。”他说:“你的情况我们知道,想把你留在厅里工作,这是马厅长的决策,他亲自点了你的名。”我感到意外说:“本来想到中医研究院去。”他说:“那边也需要高学历的人材,厅里呢,就更需要,要不怎么叫厅里呢”又把头转向丁小槐:“是不是”丁小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厅里就是厅里。”刘主任说:“我给舒院长打个电话,就说是马厅长的意思。”我说:“我可能做不好行政工作。”他说:“谁说的我们不这样看。留你在厅里是马厅长亲自提出来的,马厅长。”说着身体前倾,右手食指在茶几上点了点。马厅长点名要留我,难道是那年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心里感觉到温暖。我时还转不过弯来,说:“要不我明天决定”
我打电话给胡兵,想跟他商量下。几年前他分到省电视台,直在那里做社会经纬栏目。不会他开车来接我,说:“到刘跃进那里去。”刘跃进在华中大学教书。三个人起去吃晚饭,我就把厅里要留我的事说了,刘跃进说:“行政有什么搞头到头来两手空空,辈子连本做枕头的书都没有,还是搞业务好些。”胡兵说:“个医生吧,治个人也就治个人,到厅里就站得高了,全省都看到了。”我说:“那是厅长站的地方。”他说:“宪法上哪条规定了池大为就不能站要办点大事,小地方办得成刘跃进说:“你个研究生跟别人去做狗腿子干什么”胡兵说:“谁不是狗腿子做上去的第二天我又去厅里,心里还没拿定主意,刘主任说:“哎,你来晚了,马厅长到省政府去了,他本来想亲自跟你谈谈呢。”听他这说,我不由自主地说:“如果厅里定要留我做点杂事”刘主任马上说:“哎,还能让你做杂事厅里管全省,管政策,管地县。这个大院里就你个研究生,第个培养对象,马厅长说了的,培养对象”丁小槐附合说:“当然,当然。”神色不太自然。
我到行政科去领派房单,申科长上下打量我说:“池大为”又说:“刚报到就个人间,在厅里还是第次呢。这间房子是马厅长亲自打了招呼的。”我心中热,觉得自己留下来还是对的,领导为我考虑得多细啊。房子倒是其次,难得的是份看重。人活在世界上,有半也是为了“看重”这两个字活,不然追求成功干什么
申科长要陪我去看房,我拦着他,他说:“把新来的同志安排好,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吧。特别像你,我们更要表示个态度。”走在路上他给我介绍厅里的情况:“别看院子里也就这几百人,房子紧得紧马厅长到厅里几年了,还住在中医研究院,每天来回折腾,不愿来挤着别人,三八作风”到了单身宿舍,上了四楼,楼道里黑黑的。申科长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到了开关,把灯开了。住户把楼道当作了厨房,两边放了桌子,煤炉,只剩条窄窄的过道。我不小心碰翻了什么,掉在地上“咣”的声,是只锅,里面还有剩稀饭。进了房间我觉得不错。挺大的间,已经粉刷好了。窗前株银杏树给房中染上了绿意。申科长说:“空房有三间,楼呢,地上能养活泥鳅,六楼呢,热天能烤火焙鱼。”我去招待所拿行李,申科长还要陪我去。下了楼他说:“你猜我在这个位子上坐几年了”我说:“三年。”他摇摇头说:“往上。”我说:“未必有五年”他说:“猜不着吧,谁猜得着我自己也猜不着,八年八路军场抗战都打完了,我还坐在这里。再坐那么两三年,就超龄了,科长养老了。”我说:“科长你兢兢业业工作,我们都看在眼里了,人心就是评价。”他摇头说:“要说看在眼里,这百万个人看在眼里不如那个人看在眼里。万个人说你好那不管用,你还坐在老地方。老地方坐久了心里发凉双眼发黑,人活就是活那线光。”
到了招待所,申科长提了箱子就走,我抢上去说:“还能叫您提这么沉的东西箱子书论年龄也轮不到您。”服务员进来要我等下,开了票我签个名就算结了帐。申科长望着我,欲说还休的神态。我望着他笑笑。他说:“马厅长跟你早就认识了吧”我说:“好几年了。”他明白似地点点头:“你跟马厅长挂点亲”说着左右手食指勾在起。我摇摇头。他说:“那跟你爸爸是老同事”又把两只手掌并在起。我说:“我四年前实习看过他,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我昨天才知道马厅长是厅长了。”他耸耸肩,拼命摇头说:“那怎么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他再次摇头表示不相信,见我很认真的样子,就信了,很遗憾地叹口气说:“那马厅长他是真正的尊重人才呢”我说:“我也不懂,那您说呢”他说:“那当然,当然,谁说不是谁也不能说”停停又把双手拍得“啪啪”响说:“糟了,糟了,我得去了,到时间了,来不及了,已经晚了”说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往外走,边说:“下次再来帮你搬”我看着他的影子闪,留下张空门,就愣住了。
星期我在办公楼碰见马厅长,我还记得他的模样。我站在那里,不知上去招呼好呢,还是不上去好。我不愿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就愣在那里了。马厅长走上台阶,望我眼说:“是小池吧”我下子觉得非常感动,这么几年了,他还能眼就认出我。我说:“马厅长早。”我知道下面该说谢谢关心的话,可就是说不出口。心里谢着就可以了,说出来感恩似的,反而俗了。马厅长说:“房子安排好了没有”我感到了个很自然的表示感谢机会,可嘴上却说:“分好了。”马厅长往楼上走,边说:“我对你还有点印象,看到你的名字,就从舒院长那里挖过来了。”我又感到了次机会,自己应该对这种器重表示种姿态,话都涌到了嘴边,“马厅长这样看重我,也是我们有缘,我以后要扎扎实实为厅里干点事,不辜负了马厅长的关心。”可话含在口里就是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点头说:“谢谢马厅长。”自己都觉得这几个字太不够劲了,没有力量,等于没说,问个路也得说声谢谢呢。
办公室三张办公桌从窗边排到门边,临窗的是刘主任的。前天刘主任告诉我,袁震海调到医政处当副处长去了,他的办公桌归我,是中间那张。我见丁小槐坦然地坐在那里,就拉下抽屉给他个暗示,谁知抽屉是锁上的。丁小槐说:“那是你的。”手往后面指。怎么过了个星期天桌子搬了看来他周末并没闲着。桌子的排法也有点意味,靠窗的光线好通风好,当然是刘主任的,然后按身份排下来。说起来坐在哪里也样工作,可位子的位置不同,那种感觉就不同,这点小小的不同就可以带来很多不同,甚至是很大的不同,至少在人们的印象中,谁在前谁在后就从这里看出来了。想着丁小槐是这么个牛角尖也要钻钻的人,看着他的后脑勺,越看越不顺眼,总觉得有说不明白的不对劲。我池大为还没堕落到要跟他来争这点鸡屁眼事的地步吧。丁小槐站起来把热水瓶摇摇,瞥我眼,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说:“我去打水,我去。”下了楼我心里疙瘩着,不说学历说资历吧,我还比他高届呢,他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又恨自己心太软,就坐着不动装不懂,他拿我杀肉吃这么接手,就接上手甩不脱了。提两瓶水累不死人,可那瞥的眼神实在太难看了。这时丁小槐也提了两只热水瓶来打水,不用说是隔壁马厅长办公室的。提开水还分了贵贱可笑我就不相信马厅长会因为这两瓶开水对他另眼相看我回到楼上刘主任已经来了。他说:“打开水去了好。”他这么说,以后这事就由我承包了。我拍拍身边的桌子说:“我坐这”心里希望他说话把桌子调过来。他说:“怎么,换过来了”又笑笑说:“算了小池,算了。”我也只好算了。
坐下来我又发现刚才还放在自己桌边的落地台扇,已经被丁小槐拿到自己桌边去了。我觉得可笑。这又是个便宜吗又想到这么拿,就拿出了种意味,他不把我放在眼中,否则他敢我在心中骂了句“小人”,又想到自己若跟他在这个层次计较,那我成了什么不屑于我翘翘嘴角,把这几个字轻轻吐出来:“不屑于”声音轻得只有自己的心感觉得到。我不觉得这些鸡屁眼事有什么计较的价值,可心里还是像卡着块鸡骨头似的。丁小槐他敢,他居然就敢
6我是君子
慢慢地我熟悉了环境,也熟悉了些人。上班没事干,我就到斜面对的监察室去串串门,跟小莫说说话,刘主任也不说什么。我问小莫:“你们这几年都是怎么坐过来的”小莫笑了说:“池大为你才坐这么几天就坐不住了坐十几年几十年的老科长多的是都有个过程,坐几个月脾气就坐顺了。”我说:“办公室真的是改造人的地方啊”小莫说:“你是培养对象,你不同。”我说:“说起来我也真是个对象,我女朋友的对象。”她赶紧问我女朋友是什么人,知道我还挂单,马上表示要帮忙,说:“你有什么条件”我说:“三个硬条件,第必须是个人,第二必须是个女人,第三必须是单身女人。”小莫说:“真的给介绍个你要不要我先生他医院里护士个比个动人,脸蛋嫩得出水。我先生说他结婚结早了,刚结婚,漂亮姑娘不知从什么地方都冒出来了。”
正说笑着丁小槐在楼道里喊:“池大为,池大为”我赶紧跑回办公室,丁小槐正在看报,头也不抬。我说:“刚才是谁在喊我呢”他说:“怕马厅长看你不在,那样不好。”他这么阴,他做得出来,他要告诉所有的人我串门去了。我生气说:“我上厕所去了,不必请假吧”他眼睛盯着报纸说:“厕所在莫瑞芹的办公室,那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呢”我气的股无名火要从嗓子里喷出来。我想说:“那你去问小莫,她会告诉你。”可没说出来。我跟你争这口闲气,我值得吗
天天这么坐在办公桌旁,没做什么像样的事,倒是坐出了种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是荒原上的草,不知不觉它就长出了模样。这么混混沌沌过了几个月,就到了秋天。每天就那么翻翻报纸做点杂事就过去了,我心里很不踏实,又觉得奇怪,世界上还有这么拿工资的人。我每天都在盼望着有点什么像样的事让我来做,这盼望总是落了空。每过去天,我都像在黑暗的台阶上踩了个空,心中空落落的。人吧,活着就要活那线光,人谁不想往亮的地方走我的线光在哪里呢,先要当上个科长,然后再步步上去。坐在这张桌子前面,眼前就是这线光。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根本不屑顾的东西,现在倒成了向往的目标。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别人的目标当作了自己的目标。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清,办公室真能改造人啊。马厅长带小袁去北京开会了。
这天厅里分柚子,每人两袋,百斤。丁小槐叫我起把柚子送到马厅长家去,大徐开车。我说:“你们俩送去算了,三个人两袋柚子,吃都吃了”徐师傅在边说:“去吧,起去。”大徐平时跟我关系好,听他的我就去了。去工会拿柚子的时候,丁小槐在里面翻来翻去,要选大个的,边对工会黄主席说:“马厅长家的。”黄主席也帮着选。怕那些来领柚子的人心里会怎么想我,我站在边不动。把柚子抬到小车上,开到了中医研究院,我和丁小槐抬了柚子上楼去。开了门丁小槐叫马厅长夫人“沈姨”,我也跟着叫了声。丁小槐说:“柚子是黄主席帮着选的,这次的个都不怎么大。”沈姨说:“卫生厅就没买过次好柚子,你回去跟黄主席说别发算了。”走下楼来大徐说:“送脱手了”丁小槐苦笑着点点头。大徐说:“今天运气不错。”
回去时丁小槐在半路下了车。大徐说:“今天运气算不错,沈姨没讲多话。”我说:“我们辛辛苦苦抬了柚子上去,她谢谢都不说声,别说泡杯茶了,还讲多话今天就是你要扯我来,害我鼻子都碰扁了。”他说:“这叫碰了鼻子给你个留点印象的机会呢。”说:“去年丁小槐扎扎实实受了烙铁呢。”去年分柚子是丁小槐送上楼去的,沈姨嫌个太小,说,还不如不要。丁小槐硬是搬了下来,又运回来,把自己分的两袋中大个的塞进去,小的换出来。再送去沈姨说:“就知道有好的。”我说:“怪不得今天要把我扯上,找个垫背的。柚子送到家里还要受烙铁,天下它偏有这样的事。不知马厅长知不知道”他说:“这些小事,我想他不知道。刁钻古怪那套是娘们的脾气。”我说:“我还以为丁小槐他分半边马屁给我拍呢。”
星期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丁小槐说:“我今天早点走,我妈妈住院了,大堆事堆在那里。”我说:“谁也不是苹果树上结的,别说早走,请几天假也是应该的。”他刚走袁震海就从北京打了电话来,说马厅长明天回,要厅里派车去接机。刘主任回来我就把事情告诉了他,他说:“丁小槐去不了,明天你也去个吧。”又打电话给孙副厅长几个人,再叫上我起到小车班安排车。我说:“两个人要这么多人去接”他说:“要的,要的,定要的。
星期天上午我去小车班,丁小槐已经站在那里。他说:“听说小袁他们要回来了,我也去看看。”会孙副厅长刘主任几个人来了,我看人这么多,就有点紧张。刘主任说:“挤挤还是能挤下。”我算算,两部车连司机八个人,再加上马厅长和小袁,正好能挤下。孙副厅长说:“怎么样老刘会不会挤了点,还有行李呢。”我望望丁小槐,他赶紧往车边走去,站在车门口。去不去我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人都站到了这里,偏偏把我剔出去,实在太难堪了。我希望刘主任说句话,我和丁小槐都不去了。刘主任说法:“去去,大家都去,挤点就挤点。”我感激地望刘主任眼。
听到广播的通知,我们都到三号出口去等。孙副厅长走在前面,我也跟着走。我本来跟在人事处贾处长后面,这时丁小槐似乎是无意地,插到我前面,在出口前站住了。这倒提醒了我,我发现几个人按职位自动地排成了线,刘主任和贾处长还在相让着要对方站前面。这前后还值得让值得推辞,就说明这还真是个事。事关自己在圈子里的定位,说起来也是件大事,滑稽可笑的大事也是大事。我呢,站在第几是无所谓的,只是丁小槐那根鸡肠子实在太细了点,而那个前趋的动作也实在太难看了点。我老这么让着他,让起来就没个完了,真的有种明确的冲动逼我不得不去计较,不得不摆出副寸土必争的姿态,不得不陪着小人做小人。树欲静而风不止,老是想着不屑于也不行,总之我就是没有办法扮演个君子。我打算回去以后厚着脸皮跟刘主任把话说明白了,要他明确了我和丁小槐到底谁先谁后醒悟到自己今天竟然要在这些毛细的事情上伤神,又可怜起自己来。不知不觉我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我在车里憋了口气,回到厅里下了车,我就把路上想好的话对丁小槐说:“还不去医院你妈妈好不容易盼来个星期天,哪里知道你就这么忙”丁小槐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显然没估计到我会主动来惹他。他笑眯眯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替他老人家在这里谢过你操心了,别人的事也操了这么多心。”转身去了。我愣在那里,心里对自己说:“还是不行啊你要挑战就要把前面几步棋想好,还要把拉下脸来的勇气准备好。你行吗你”我是君子,我没有那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我脸皮薄。哪怕做个小人吧,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快到年底的时候,丁小槐对我慢慢地好了起来,没事也找些话来跟我讲。这天中午他问我找女朋友有什么条件,要不要介绍个又说到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了,吃了这几年闻了那股气味就要反胃。我说:“我从读大学吃食堂吃到如今,都**年了,麻木不仁了。”他说:“说到吃我们也应该照顾下自己的胃了,得给它喂点像样的东西才行。”邀我到外面去吃饭。我对他的提议感到意外,想着等会自己抢着付钱就是,于是去了。到了外面我说吃便餐,他说:“难得出来趟,别让胃白盼了场。”领我到美丰酒家,口气点了六个菜,红烧水鱼都点出来了,我拦都没拦住。我说:“两菜汤就可以了。”他手举说:“吃钱就是为人服务的,冬天进补,水鱼是首选。”我说:“别信酒店老板虚构的神话,水鱼有多补我还不知道”吃着饭他讲些厅里的轶事,那口气是大小事情他无所不知。我说:“我天天跟你坐在起,我就不知道几件事。”吃到半路我推说去解手,翻了口袋看带了多少钱,顿饭要吃去半个月的伙食费了。付帐的时候我早有准备,飞快地把钱递了上去。丁小槐站起来说:“这是干什么你还不如甩我个耳光呢。”硬是追到付款台结了帐,把钱退给我。我说:“分那么清干什么”他说:“今天给我点面子,你有钱了留着下次请我,我也不客气。”顿饭吃了他这么多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过了元旦丁小槐对我说:“明天要评优了,你有什么想法”我说:“我才来半年,我能有什么想法”他说:“我们办公室,总不能轮空吧这不是哪个人评不评的问题,是我们大家这年的工作能不能得到应有的评价的问题。”我想,他莫不是想评自己可刘主任呢我说:“我们争还是要争下的,我没有资格,可刘主任”他马上说:“像你这样的人最好了,与世无争,有古君子遗风,我们还到不了那种境界。我们当然还是首推刘主任,他如果定要谦虚,那我们也不能就放弃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说:“那样我们就把你推出去。”他有点腼腆地笑说:“那怎么好意思”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不要名额也给别的科室拿去了。”他说:“那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开会搞年度评优,我们跟监察室纪检会分在组。开始气氛就有些紧张,大家都不做声。我说:“我刚来半年,也没做出什么成绩,我不参评了吧。”刘主任马上也表了态说:“我是往退休走的人了,我也就不参评了吧。”我惊异地望了丁小槐眼,他凭什么就料事如神小莫接着也退出来了,跟着又有几个人退出。我看看还有七八个人没表态,可名额只有三个。那几个人神色都很严肃,丁小槐开了两句玩笑,可笑得不自然,掩饰不了那种紧张。终于有两个人的名字被提出来了,丁小槐并不望我,这边的眼角几乎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下。我明白那意思,心里有点抵触,可还是开了口。丁小槐说:“别的同志工作做得比我好,我就算了。”听了这话我心里不舒服,心想,有这么会演戏的人吗拜托了我又来表演谦虚。又有人提出两个名字,丁小槐神色更紧张了,眼角又在颤抖了,想遥控我,我干脆装作没看见,心想:“我是你的狗腿子吗”可心里马上就软了,又补充了几句。接着刘主任也表示同意丁小槐。会场的格局这就有了变化,气氛有利于丁小槐了。散了会丁小槐在门口碰碰我的手,表示感谢。他们先走了,莫瑞芹说:“你们办公室又新来了个老好人啊。”我说:“评个优也就是评个优,谁要谁拿去。”小莫说:“我看他坐在那里演员样的,演技也不高,假惺惺的样子看不完。”又说:“你就是心太软,早几个月你呆在我那里,他在外面提着你的名字哇哇叫,生怕马厅长不知道你串门,你还推他出来评优。”想起来丁小槐是挖了个坑让我跳下去,天下真没免费的午餐,吃了他的嘴就软了。我说:“反正也只是个臭虫屁大的事。”她说:“咦,池大为你撇清高这个地方是寸土必争的战场,枪响了还有清高讲你讲清高正合了别人的意,他拿你垫脚,自己上去了。不要说臭虫屁,今天个屁明天个屁积起来就是桶肥料。”小莫番话说得我心里冰冷。我想,日久见人心吧,谁也不是瞎子,难道真的要我池大为陪着小人做小人吗
7无中生有
莫端芹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叫屈文琴,刚从省医科大学毕业,在市立二医院工作。说起我们认识的过程是很公式化的,星期天傍晚我在银星电影院门口等着,不会小莫就带她来了,塞给我两张票说:“小屈就交给你了,可别叫她委屈了。”就走了。女孩子个子挺高,齐耳的短发,模样还没看清呢,就进了放映厅。厅里面黑黑的,加映片已经开始了。我怕屈文琴摔着了,又不敢牵她的手,就捏着她的袖管在里面摸索。找到位子坐下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哧哧地笑着说:“她没告诉你”我说:“明知故问也有意思在里面,牵个话头出来吧。”我借着银幕上的光去看她的侧影,她头动我就赶紧盯着银幕。散了电影出来,我想看清她的模样,可在灯光下看不真切。我骑单车送她回去,想要她在后面坐稳了再把车踩起来。她说:“你骑着走,我自己上来。”果然跃就上来了。我心里有点疑惑说:“没想到你倒有手飞车的绝技。”谁知她说:“读书的时候经常搭男同学的车。”她倒把我的心思看透了似的,回答又这样大方爽快,倒使我为自己的狭隘而惭愧。她在后面剥了桔子塞到我嘴里,问我:“甜吗”我说:“那你的意思我还可以说不甜”快到二医院她跳下来说:“我自己走回宿舍去。”就直往前走。我连忙叫住她说:“喂喂。”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不说话。我鼓起勇气说:“怎么样”她说:“你说呢”我说:“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她哧哧笑了说:“我的想法要看你的想法是个什么想法。”我说:“我的想法──”我真不知怎么开口,急倒急出个办法来了。我说:“星期三晚上七点我在和平公园南大门等着,你来,我去,你不来,我也去。”骑上车就跑了。第二天小莫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真没看清。”她说:“那人家白长了那个模样了。”第二次见面仔细看屈文琴,果然是不错。我心里忍不住拿她跟许小曼比,觉得她最大的好处吧,就是没了那种显赫的家庭背景。她母亲是个中学教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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