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 25 部分阅读

作品: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作者:爱谁谁|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4 17:16:09|下载: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TXT下载
  崔老板不时地过来斟茶递烟,很知趣地不坐下来说话,他明白这里没他说话的份。到点半钟文副省长来了,大家都拥到门边,文副省长说:“来迟了,好不容易才从梦泽园脱身出来,来看看大家,酒是不能再喝了。”又抱拳说:“这就给各位老乡拜年了,也代表梅书记给各位拜年了。”我想着既然梅书记的秘书能到这里来,文副省长跟梅书记关系肯定非同般。上来的第个菜是烂炖牛鞭,接下来是红烧鸡冠,油卷兔耳,卤牛鼻,法国蜗牛,清炖山鸡等,都是没见过的菜,酒是。崔老板亲自布菜,却不上桌,也没人喊他入坐。我想着自己带四千块钱,真要我付钱,连酒钱都不够。喝着酒气氛就亲热了,议论起省委省政府的事情,毫无顾忌,说到自己还想进步的愿望,也毫不掩饰。在这里大家想什么说什么,倒也不失份真诚。平日里这些人将自己最大的愿望缄口不提,口口声声要有服务意识公仆意识,老百姓虽不傻,却也习惯了这些表白,不去认真,谁敢我看着这些人微醺的神态,竭力想象过了春节又坐在台上慷慨陈辞该是副怎么样的模样财政厅牟副厅长提起自己几年没动,说:“钟处长你是处长管厅长,你把我当作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了。”钟处长说:“找我不管用,要找他。”指指另桌的文副省长。大家过去跟文副省长敬酒,文副省长望了我说:“你就是小池吧,钟天佑跟我说起过。”我几乎感动得要掉泪,自己的名字居然从文副省长的口里说出来了我鼓起勇气把名片呈上去张,趁势鞠了个躬。回去的时候我把车门边的纸袋向钟处长示意了下悄声说:“别人送我的,我也不抽,你拿两条给小朱。”纸袋里是四条大中华烟,我早买来的。钟处长说:“那就”

  春节过后厅里的局面就明朗了,孙副厅长跟马厅长摊了牌,万事不合作。我没想到孙之华做马厅长的副手十来年,竟会闹到这种地步。人们私下里传说孙副厅长跟马厅长摊牌的经过。孙之华说:“你五十**了,你就是这几个月半年不到的事了,我五十才出头呢。”传说无法证实,但在厅办公会上,马厅长点了孙副厅长的名,指出他春节动用公车回家乡的事实,应该出百十七元油钱。孙之华马上反驳说:“我往家里跑趟该出油钱是不错,但有人十多年来用公车往家里跑几千趟,那该出多少钱.也请同志们算算。”空气时紧张得能够点燃,有两个人装着上厕所出去,走到门边夸张地解着皮带示意着,躲开了。我想起钟处长“今天谁当家就听谁的”那句话,也顾不得孙之华当年是帮过我的,咬牙撕开脸皮说:“这倒不是回事,平时用车是上下班。”袁震海马上说:“样是公车,样是回家,样烧油,哪点不是回事”我捏了捏拳,奋不顾身似地说:“省里的领导上下班谁不是公车接送,你的意思是还要给省里的领导提意见”袁震海马上说:“那省里的领导出去度假是开自己的车烧自己的油”

  会议不欢而散。我痛切地感到世界上的道理真是个讲不清的东西,话语权在谁手中,道理就是谁的。人不抓住印把子可不行啊,没有这个东西,人不可能有自尊,也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人还是人吗历史上有那么多人豁出命来拼这个东西,以前想着不理解不值得,今天看来是太理解也太值得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后面是万丈深渊。人除非不走上这条路,走上这条路心态就变了,感觉世界的方式也变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什么叫做你死我活

  想想人都是可以理解的。马厅长他不谋求连任,五十八岁要他回家养老孙之华五十二岁了,他已经等了很多年,再等届就过气了,他不跳出来殊死搏连袁震海也是可以理解的,马厅长把机会给了我,他忍得下这口气人嘛。

  接着厅机关和省直卫生系统流传着封信,署名是部分群众。信上除了列举马厅长的五大错误,还说出了两个事实,是马垂章在某年某月在省人民医院安了心脏起博器,二是据十年前省内出版的本叫厅长访谈录的书上记载,马垂章的出生年分是1937年,而不是现在大家认为的1938年,他今年已经五十九了。信上号召大家大胆站出来,向上级反映自己的意见。

  在厅机关的中层干部中有个地下表态运动,你在这场冲突立场如何表了态的人就有义务向省里反映自己的意见。丁小槐在第时间就出示了父亲病危的电报,要请假回家乡去。而我明知他在逃避,但电报拿在手中白纸黑字,也只好让他去了。

  这时工会组织全厅干部去大叶山春游,内容之是登山比赛,分老中青三个组,连马厅长都报了名。我为马厅长捏把汗,连夜打电话给沈姨,沈姨在电话中就哭了,说:“这不是要把我家老马往死里整吗谁料得到他身边还盘着几条毒蛇”马厅长执意要参加比赛,我只好安慰沈姨说:“我和工会陆主席会作好安排的。”就在登山比赛前对老年组作了安排,比赛结果,五十岁以上的老年组十三个人参赛,马厅长是第二名。想起三十年前**几次横渡长江,那种意义不可低估。春游回来之后,厅里的风向果然有了点变化。

  省委组织部钟处长带人来厅里搞干部考察,问到那封信,孙之华坚决否认与信有任何关系,那是群众意见,自己并没有看到过。钟处长找很多人谈了话,就回去了。过了不久章副部长又带人来了,开了两个小型的座谈会,又把全厅干部召集起来,口口声声说要听取群众意见,每人发了张表进行民意测验,就回去了,测验的结果后来也没有公布。好在大家也习惯了,知道自己的意见是不管用的,并没有谁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也没有谁真把自己的意见当回事,去追问测验的结果。我在旁边想着,中国的人民群众真好啊

  厅里时风平浪静,能往上用力的拼命往上用力。钟处长告诉我,马厅长找了省人大祝副主任等人在做工作,我心中感到种安慰,却又有种别样的感觉。多少年来我都把马厅长看得非常神秘,他本人就是无所不能的力量之源。现在这种神秘感消失了。个人没有了权力,他不过就是他妻子的丈夫罢了。马厅长他也有求人拜码头的时候圈子里的事,说千道万,赢了才是真的。在这里只讲结果不讲过程,正如人生只讲过程不讲结果。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那么说。我们用不上力的,就竖了耳朵打探点风声。在极度的焦虑中等了两个月,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马厅继任届,孙之华调到省计生委当副主任。我松了口气,这大战役是赢了我本能地感到马厅长的胜利与去年抗洪时与梅书记见的那面是有关系的。碰到了袁震海,他的脸都成铁灰色了,好像刚从地狱中回来。我喊声“袁处长”,他竟不理我,看来他打算破罐破摔了。他不理我,我倒把心放了下来,我根本不必有那么种负疚之感。总有人要下地狱,他不下地狱,难道让我下地狱过了不久在次会议上碰见了朱秘书,说起了这件事,他说:“那封信是谁写的脑膜炎啊,要不就是脑髓给狗吃了。”又悄声说:“梅书记也安了起博器呢,安了起博器就该退休”回想起来,我真的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76人的问题

  厅里决定由我分管中医研究院。为了我工作的方便,马厅长在原来的院长退休之后,特地把那个位子虚着。这样我每星期到研究院去上两天班,自己开车去,当了副厅长后有了车,我马上学会了开车,这样方便。在半路上经常可以碰到大徐的车接了马厅长过来。

  其实研究院也没有太多的事让我做,日常工作都由卞副院长卞翔处理了。人到了这个份上,对那些小事情就没了兴趣,只觉得繁琐。好在卞翔也不愿我多管院里的事,因此大小事情不厌其烦。我明白他的心思,但这样也好,我们各得其所。两个月后我提名程铁军升了副院长,又将人事科郑科长调到行政科去。他当年对我那样副派头,我实在忍不住要出了这口恶气。虽然他见了我就侧着身子站住,脸上浮着笑,副等着我作指示的神情,我还是决定不吃这套。有次他踮着脚走到我的办公室,试图对当年为什么没有接纳我作点说明,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他说:“说真的我还要谢谢你呢。”他听笑就凝固在脸上,嘴半张着不会动了。过会才醒了似的,步步退到门边,转身溜了出去。

  按照晏老师的交待,厅里的事情我能不管就尽量不管。很多次我都有那种想表达想发言的强烈冲动,但还是压下去了。晏老师说,马厅长是管事的,别人是办事的。这让我有点委屈,但还是把这当作条原则。太能干太想表现自己是要遭忌讳的,跟马厅长共事的人,迄今没有个人能坚持到最后,我希望自己能是个例外,。当然,旦马厅长作出了决策的事,我就全力以赴。我只对他负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样我有更多的时间到研究院这边来,到了这边我就有种随心所欲的自由感,这种感觉使我忍不住去想象古代帝王的心态。我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件事,那就是争取安泰药业股票上市,这件事已经在运作之中了。这只股票是五年前由研究院向省直卫生系统内部发行的,每股元,当时筹了二千多万元,投到了研究院的中药厂,至今没有什么效益,钱却花得差不多了。气恼之中我真想把帐认真查查,但这查又会引发轩然大波,揪出连串的人,安泰药业这块招牌也倒了,还上什么市马厅长指示了不查,我也只好不查,让有些人空手套白狼了。原来买了股票的人怨气冲天,很多人守不住都流向社会了。因为无法分红,每股柜台交易的价格已经跌到了五毛多钱。

  我把院里的研究人员召集起来,反复讨论了,决定了将安泰保肾丹作为突破方向,定要搞出在全国叫得响的中成药来。攻关小组是七个人,我就是组长,由我领街报了个国家课题,又特地飞去北京活动了,也找了许小曼,批下来了。如果搞成了,让闲置在那里的机器转动起来,那是什么成色人辈子无非就是要做成几件事,这样才对得起自己这生,过去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还不死死抓住吗

  过了几个月安泰保肾丹搞出来了,临床试验的效果相当好,国家课题也结了题。有了这张王牌,股票上市的工作也有些进展。我对有关的人交待了,上市工作的进展要绝对保密,厅里只有几个人知道。有天我开车经过华夏证券西岭营业部,看见程铁军的老婆在门口跟人说什么,心中动,就下了车,远远地观察,发现她在收集安泰药业的股票。打听股票的价格,已经涨到了近八毛钱。回家把事情把董柳讲了,董柳说:“事情是你手搞起来的,别人发了大财,你到时候两手空空,你想得过”我当这个官时就下了铁样决心,要向马厅长学习,不往发财的方面去想,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按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应该如此,这就是道理。可是道理还有种**,个人到了定份上,就要求他无知天欲,不为自己谋点什么,那可能吗合人性吗人是血肉之躯啊这不是这个人那个人的问题,这是人的问题。人有偏见,有自恋,有特殊利益,因此他是非理性的,是不能从个纯正的逻辑出发的。这个事实万古长存如日出东方样明了,可大家偏偏要掩盖起来。应该怎么样是回事,实际怎么样又是回事,道理无法局限人性。最近省里强调加强理论学习,可有几个犯了错误的人是因为不懂理论领导是服务,干部是公仆,这道理也只好对着天讲罢了。睁了眼看,哪里的公仆不在利益的核心之处为什么我偏偏要例外身边的人都在利用位置优先信息优先的机会,合理合法地发财,自己倒被抛到了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不犯法的钱,弯了腰捡起来就是,你不捡你不是傻瓜吗人到了定的份上,你想不发财,那也不容易啊我说:“这个程铁军,这么多年没出头,他也乌龟似地把头缩着,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给他个机会,他屁股就撅撅地沉不住气了,人它妈的怎么都是这个德性”董柳说:“那你要人怎么样,他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上帝造出来的。”我叹气说“是这个道理,真的没办法。”董柳说:“我明天也去收点股票回来,别人捞就是几十万呢,吹灰之力”我说:“你别去,你去了就别回来了。碰上了熟人,传出去好听”她说:“我看见立交桥下有乡下人在收外币,后面有人请他们收的,我也去请两个乡下人。”我说:“你去登记身份证上董柳的名字早晚会传出去,别人不知道证券公司的人也会知道。”董柳说:“他们有纪律,不会说的。”我说:“没人想扔炸弹当然也就没事,到那天有人想扔炸弹了,他挖也要把这颗炸弹挖出来,你知道什么叫政治”她笑了说:“我用我妈妈的身份证不行还有人知道我妈妈是谁”我没做声,但我明白她安排这件事去了。过了几天她有点沮丧地说:“安泰药业柜台交易价已经涨到块二了,还收不收”我说:“要说合不合算,三四块钱也合算。”她说:“早几个星期收的人,现在就翻番了,只有个月万变两万多,做什么生意也没这么快,只有印钞票才有这种速度。”去年胡兵劝我在招标中做点手脚,那是违规犯法的,上面还有马厅长盯着,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再说投标的公司翻脸怎么办可眼下既不违规也不犯法,却有大笔的钱赚,怎么可能叫人心如止水人都是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的,绝不了七情六欲啊。我对董柳说:“你过几天看看再说,块二还是太贵了点。”程铁军的老婆五六毛钱就收到了,董柳却要块二,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说:“程铁军还是你推上去的呢,还被她老婆抢了个先手。”这时我对程铁军有了点看法,想着将来总经理的人选,还是优先考虑卞翔算了。

  几天后我为公司上市的事去了北京,些数据还要经诚信会计事务所重新审核,我就把材料拿回来了。开会的时候我沮丧地把上市的艰难性作了重点的强调,将材料交给他们传阅,去看几个人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但我想今晚可能有人睡不着了,过几天市场就会见分晓了。过了几天董柳说:“这几天安泰药业的柜台交易价猛跌,只有八毛多钱了,别人手中都像拿了烙铁似的,幸亏我们没有买。”又说:“有传说上市上不成了,材料都退回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跌穿八毛你就派人去买回来,家里还留点伙食钱就够了。”她不放心,定要问我底细,我说:“你问那么多我就犯错误了。”

  又过了三四个月,安泰药业作为历史遗留问题上市了,我兼了董事长,还是让程铁军当了总经理,他比卞翔令人放心。开盘价竟高达九块多。我参加剪彩仪式回来,董柳已经叫董卉去把收到的四万多股全抛掉了,赚了三十多万,发财就像做梦样,董柳兴奋之余还抱怨说:“就是你不把事情给我讲透彻,我还有几万块不敢动呢,要全买了,就是百万富翁了。”我想想也是真的,别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我没费气力也不犯法就到手了,简直就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真的。几天之后安泰药业涨到了十二块多,我简直不可理解。朋友问我内幕消息,我说:“小盘股潜质股,不过你最好不要买。”谁知路涨上去到了十七块多,朋友对我都意见了。连朱秘书都打电话来问还能不能追,他是处级干部不能炒股,但他老婆在炒。我说:“叫我说是不能追。”结果涨到了十九块,我都觉得对不起他。我自己手中的货都是九块多就抛掉了,真是有苦说不出。又过几天董事会在我授意下发表了个风险提示,股价才逐渐回落了。

  这天赖子云到我的办公室来,在门边站了,似乎是不敢进来。我指头勾勾说:“有话就进来讲。”他慢慢走到我的办公桌边,我说:“坐。”手指点点椅子。他摸着椅子边坐了,又站起来。这些年来我经常观察人的形体语言,我觉得圈子里的这种语言无比丰富而富于精细的层次感。你在个人面前是否占有精神优势,这种优势大到什么程度,都可以从这里看出来。

  记得赖子云前几年还是个倔犟的青年,现在却变得这么畏缩了。现实从来不怕谁倔犟,个人没有实力万事求人,他不可能只凭着精神的力量挺立。我要他坐下说话,他说:“不累,不累。”又说:“池厅长你来研究院主持工作有年多了,我看你跟别人还是不同。”我说:“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他说:“我是实事求是。”我说:“说吧,说吧。”他说:“我真的从心里是这样想的,您”我打断说:“说吧,说事情吧。”他说:“我,你看,我,我吧,研究生毕业都快八年了。”他开口我明白他是为职称的事来找我了。我想着他也真的可怜,我自己就是这样熬出来的,也不知他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惨呢。说心里话他的问题早就该解决了,还拖到今天可我哪里敢把事情公事公办马厅长理论学习不够,不懂这个道理笑话。可道理怎么讲是回事,实际怎么操作又是回事。要求人从理论出发,那不可能,过去不可能,现在不可能,永远不可能。这也是人的问题。人是娘肚子里钻出来的,这个事实已经确定了很多的不可能。我在这个份上,大会小会上道理还得那么去讲,不讲不行,事情也得这样去做,不做也不行。尽管我不太理解马厅长的记恨怎么坚持这么久,但也只能按他的意思去做。要我跳出来主持公正笑话。我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的问题是马厅长掌握的。我心里很同情他,脸上却硬了心肠摆出公事公办的神色。他看了我的脸色有些失望,凄苦地笑,说:“池厅长。”这声音里的哀怜,只有苦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出其中的份量。但我仍然面不改色,我这时如果在表情上退步,让他抱有希望,那反而害了他。他说:“不知领导能不能给我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那年我跟在别人后面瞎跑,那是不对的,错误的,不正确的,荒唐的,也可以说是有罪的,罪该万死的。可是有罪被判了刑也该有个期限吧,总不至于是无期徒刑吧事情都过去六七年了,也应该刑满释放了吧。”他这么说我真的想帮他把了,如果不是事关马厅长,那真的是吹口气的事。可我现在不能按般人的想法去想事情,总不能为别人的事把自己的前程给砸了吧他说到评不了职称的种种苦处,连老婆都觉得找了他是上当受骗了。他的苦处我完全理解,不由自主地叹了声,马上又把手边的茶喝口,又叹声加以掩饰。我说:“你的事情我管不了,你知道,我没办法。”他说:“我让池厅长为难了。”我说:“我为难办得到也不要紧,当领导就是服务,就是要让群众满意,要为难的。但是为难了我还是办不到。”我建议他直接去找马厅长,他三十多岁的人几乎要哭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他告诉我,人民医院的郭振华去年五十八,想在退休之前评上主任医生,就去拜访了马厅长,承认自己在几年前犯的错误,希望得到谅解。当时马厅长和颜悦色送他同来,但在评审时,还是叫人事处把材料拿出来了,不让进入评审。这件事我早就听说了,但还是吃惊地说:“有这样的事”就硬了心肠低头看文件。他站在那里发阵呆,声不响地出去了。我叹口气,摇摇头。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他今天进这张门不容易,郭振华进马厅长家那张门更不容易郭振华快办退休了,他的日子还长呢。可惜我不是厅长,我是厅长就会给他条出路,除了他,还有几十个人被压了这么多年呢。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就这么乖乖地被压着,居然没人喘个气。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人是人格阳萎,可再细想下去,他们也只能忍着,不忍拿鸡蛋去碰石头吗连他们自己都不跳跳,当然也别想指望有人跳出来打抱不平了。我曾把这件事说给胡兵听,他说:“现代社会有这样的事”我说:“刘跃进说孔子死了,我看他老人家就没死,真死了就不是这样了。事情都是他老人家设计好的,凡事要讲个秩序。孔老先生该死之处不死,不该死之处倒是死了,那些今天尊他老先生为圣人的人,安的就是这个心。”现代也好,古代也好,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古今理。

  77谁不可替代

  可惜我不是厅长。这个事实像锥子样扎在我的太阳岤上,并直旋进去,锥尖就停留在大脑深处某个密实的部位,在那里钻出了个等待填充的空白。焦虑和饥渴从空白之处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积聚了极大的心理能量。真有那天我就说话算数了,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我觉得说话算数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生命的巅峰体验,而这个目标又是无止尽的。这时我更加体会到了权,还有钱的妙处。这两个东西不像饮食男女,满足以后就索然无味,而不能提供目标感。只有目标感才能使人觉得活着的意义,有成就,赋予人生这场荒谬而虚无的游戏种正剧意味。权和钱又是没有限度的,无限的目标才具有无限的魅力,人永远不会有停留在某点上,而感到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无聊和厌倦。

  “你对厅里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马厅长最近有几次这样问我。第次我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说:“我觉得每项工作都很顺利,大楼也盖到十六层了,公司也上市了,要考虑的事情厅里都考虑到了。”当他再次这样问我,并特别提到有什么可改进之时,我才有了丝警觉,他未必是在考我我说:“就照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要说改进,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可改进的。当然省里部里再多拨些钱下来,还可以办几件事。”晚上我打电话给钟处长,先问春节聚会的事,顺便说了马厅长问我的事。他说:“我也说不清,你看看去年十月七日的中国人事报。”他只能点到为止,但这就够了。我想如果到人事处去查找,贾处长是很敏感的,就干脆到省图书馆去了。这天的报纸有中组部部长的个谈话,核心意思是要加快干部年轻化的进程,我心里怦怦地跳着,要抓住要抓住啊,不然这等,起码又是四五年。

  春节那天我去晏老师家拜年,把事情对他说了。我的意思是在这关键时刻,有什么绝招没有他在纸片上写了四个字:以静制动。又在反面写了四个字:两个凡是。我看了说:“懂了。”我现在什么也不做也不说就是最好的争取。出来时晏夫人说:“我家阿雅在郊区医院学不到什么技术,也不是个长法,能不能活动下调到人民医院”阿雅的事我知道,她在那里呆这么多年都忍无可忍了。她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陪上面来检查的领导打麻将。医院领导给她几千块钱,输光了就完成了任务。这算不算**也讲不清,至少不算行贿受贿吧,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追究吧。在这些时候,地位高的人永远是赢家。当然他也不傻,也知道自己是从何赢起,到时候是要回报的。这是场心照不宣的游戏。我说:“我不是厅长,哼声就算数的,给我点时间,半年之内。”晏老师说:“你别在现在为难他。”我说:“现在是有点为难,也许以后就不那么为难了。”

  马厅长再这么问我,我说:“我看厅里的事,凡是只要是马厅长您的决策,都是经过了周密思考的,想有所变动也难。只要是马厅长您作的指示,我们都要贯彻到底的。”他说:“厅里的工作可改进的地方还很多,不少,你替我想想,不要有什么条条框框。”我沉吟了会说:“想想我竟想不出来,可能是我的思路还没打开。”他说:“这幢大楼,有人提出过不同的看法,我想想是不是有点道理”我轻轻拍桌子说:“以前有人有想法,那还是眼光短浅,可以原谅,今天还这么说,那就是别有用心了。”他说:“还有种说法不知你听到过没有有议论说我们省卫生系统有些数据不那么准确,比如说湖区的血吸虫发病率”我皱了皱眉说:“不会吧几次抽样调查我都参加了。要说绝对的准确,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倒想这些议论后面是不是有什么动机”他就不做声了。终于有天他对我说:“省里已经找我谈了话,按中央的精神,六十岁以上的厅级干部要刀切,我该让贤了。”我吃惊地拍下大腿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可能现在六十岁才人到中年,马厅长您经验丰富精力充沛,换了别人来掌这个舵,他掌得稳”他说:“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我说:“我们与您配合工作已经习惯了,来个新领导也难得适应。”又带了感情地说:“特别是我个人,走上岗位就是在马厅长您的扶持下工作的,回头看我走过的脚印,都是马厅长引过来的,马厅长您可不能甩下我们就不管了是不是我们几个人以某种方式向省里汇报下厅里的具体情况,我们厅里情况特殊,别人实在也接不上手。”他摇头说:“不用了,我只希望后来的人能稳定大局才好。”我说:“还要能够听得进经验丰富的人的意见,不然就把我们的工作部署打乱了。”他有些悲哀地说:“从来的新人都是以否定旧人另搞套来标榜自己,我看得多了。”跟马厅长接触已有十多年,第次看到他有这种悲哀的表情,几次风浪中都没见过。悲哀居然跟马厅长有缘,这是想不到的。我说:“好在厅里几个人与您的工作思路都是致的,不见得谁来了就另搞套吧再说他想搞就搞得起来吗有我们在呢。”马厅长沉吟会说:“我退下来的事已经定了,就不去说了,省里要我推荐个人,为了保证工作的连续性,我想推荐你。”我连声说:“那怎么行,我”马厅长指头动截断了我的话,说:“你怎么不行要学历,要学问,要职称,硬件都有了,年龄也正是时候,四十出头吧。掌握厅里全局的经验也有两年了。当然再过两年更成熟些,可惜没有时间了。”我几乎要流泪说:“马厅长,我真的不知怎么说。就凭你信任我,不管以后怎么样,也要把没做完的事做下去。”马厅长说:“当然我只能推荐,最后定还是省里的事。想跨出这步的人多啊。要跨出这步不是件简单的事其实在十多年前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考虑过厅里的干部梯队问题,看出你是棵苗子,血气旺了点,年轻人嘛,放到中医协会去磨磨你的性子。看起来你还是锻炼出来了。”离开了马厅长,我对他心存感谢,又想到连马厅长那么精明的人也会本正经地担忧,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厅里的事情没有了他就不行。他是诸葛亮,别人是阿斗,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在圈子里浸泡久了,特别是在巅峰呆久了的人,你要他有正常人的思维,也难。人有偏见,有盲点,因此奇怪并不奇怪,正如荒谬并不荒谬。

  回去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柳,她喜得手足无措,双手在身上乱拍打。我说:“这点汗毛小事把你喜成这样,参天大树才发出个芽来呢。”我相信总会有那么天,到那天我看卫生厅就像今天看中医协会样。她拍打番又对我说:“你在马厅长面前可别做出这副喜滋滋的样子,他看了不舒服,心里转个弯你就没戏了。”我说:“我还敢喜我很悲哀的呢。”就表演出种悲伤的神情,“这样可以吗”我想着如果真有那么天,其它的几位副厅长肯定会不高兴,虽然他们会表示庆贺,但心里不高兴是肯定的。在圈子里呆久了,我形成种看人看事的眼光,这就是从利益关系去分析个人对某件事情的态度,这是最可靠的,而友谊人格和道德的眼光都不太牢靠。圈子里的友谊是在精心计算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不具有民间友谊的自发性,旦你不在其位,友谊就终结了。这种思维经过了多次的检验,几乎是百试不爽。这使我把世界看得更清楚些,而对人性的评价却更低了。春节后,马厅长这任都不完就要下台的消息就传开了,看来厅里还有人在上面有信息渠道,这使我感到了看不见的对手的存在。为了减少敌意,我尽量地低调做人。有天丘副厅长跟我说话,竟很随意地提到了马厅长将下台的事。他既然敢这么说,我想他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马厅长来日无多了。他说:“你知道厅里现在背了亿多的债吗这是个炸药桶,只是现在引线还比较长,炸现在的领导是炸不着了。”我听知道他在争取这个机会。炸药桶你吓谁呢又不是我个人欠的债,我怕别说亿,十亿也不怕,银行的人会到我家里去讨债我说:“想起来还是有点怕人呢,上亿这么大的压力,也要那么个人来承受呢。”这样我把丘副厅长看成了主要的竞争对手,凡事我都得小心点。

  三月份马厅长身体不好住院去了,去之前开了个厅务会议,提出由我来主持厅里的日常工作,这样我的接班人姿态就突出来了。这是对我的个考验,弄得不好随时都可能翻船。马厅长躺在病床上,我的举动他都会了如指掌。我按照以静制动和两个凡是的原则,除了处理非常事务,什么也不做,似乎厅里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大动干戈了。有天我站在大院外看着已经升到十八层的大楼的框架,非常强烈地意识到这么好的地方,楼竟拿来做厅史陈列馆,实在太可惜了。我这种意识越是强烈,就越是体会到马厅长对这个问题的敏感,他不可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对马厅长来说,你隔几天去医院看望他并不是什么本质性的问题,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接班人会不会按既定的方针办,会不会对他这么多年的工作予以肯定个快退下去的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念想呢特别是马厅长,他的历史意识又是这么强。按说圈子里的人都应该明白,人在切都在,人不在切都化为乌有,还能指望后面的人把自己的功绩铭刻在历史的记忆之中当今连知识分子都不抱这种希望了,当官的人还能抱着可人对自己的偏见总是扭曲了人的智慧,把自己设想成唯的例外。

  我回到办公室把基建处易处长电话召来,吩咐他尽快安排把楼二楼的墙体砌起来。虽然我明白当街的那面墙有天还是要打开的,但现在却必须砌起来,让马厅长安心。浪费了几十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不能以常人的思维考虑问题。什么叫政治优先易处长说:“按程序是应该等封了顶以后再砌墙体的。楼还堆了很多材料,砌了墙运送就不方便了。”我说:“要加快进度。”又说:“留条通道吧。”他还想解释,我做了个无需多言的手势。他也许习惯了执行些无法理解的指示,就不再多说。

  78人性的极限

  马厅长现在最关心的事就是自己的去向。他才六十岁,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五十九岁,要他去颐养天年,那就是要了他的命。两年前,市三医院位主任医生在退休之后,精神很快就崩溃了,整天在家里念叨:“怎么不让我作贡献”家里人也没有特别在意。谁知在个冬天的下午,他投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到这件事我非常为马厅长担心,把深山中驰骋着的只虎突然关进笼子,那是什么滋味这些年我是他手提拔起来的。甚至可以说是他扶着走过来的,凭良心我也得为他担忧。可他真的在个什么位子上,比如说省人大的什么委员常委,或者卫生厅的巡视员,能够影响厅里的行政,那又是我最担心的。他在厅里的根很深,他在那个虚位上发出种声音来,也会有人呼应。我想着如果厅长的人选不是我,那我也没办法,如果是我,我定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有天马厅长把我叫去说:“最近几天省里可能会找你谈话,你把厅里的工作做个全盘考虑,准备下。”我前趋了身子说:“如果是上面的政策,要刀切,我们也没办法,从心里说,大家都是愿意马厅长带领大家干的。”马厅长轻轻笑声,显然不太相信这些话,我也就不多说了。他说:“我今年不到六十,精力还可以,你看我做点什么好”他做了个手势,“钓鱼”我马上说:“如果有机会,我定要跟上面反映下,能不能在卫生厅设个巡视员或者督导卫生厅还是不能没有马厅长的。”他摇头说:“把手退下来做巡视员的几乎没有。”我说:“卫生厅有卫生厅的具体情况,有机会这个话我是要说的。”又说:“还有人大呢,上面总要考虑下吧,至少是政协。”他说:“政协就没什么意思了。”这样我知道他的目标是到人大去占个位子,就说:“说起来人大常委里也应该有卫生系统的人,事关全省人民的健康,在人大里也应该有我们的声音。”他说:“你这种看法与我的想法比较接近,省里的人如果谈到这方面,你把你的想法向他们汇报下。”我马上说:“不是汇报下,而是代表我们省卫生系统提出要求,强烈的要求。”他微微点点头,这个话题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他又仔细地交待了怎么跟省里的人谈话,大概要准备哪些方面的内容,我都拿笔记下来了。说完话我准备离开,站起来走到门边,马厅长后面说:“小池你过来。”我走到他面前站住了。他也不喊我坐,低了头不做声,两只手掌慢慢地来回搓着,好会对椅子点点头,我就坐下了。他说:“鸟之将去,其声也哀,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我们今天好好说会话吧,以后还不知有这样的机会没有。”我马上说:“以后的工作都离不开马厅长您的指导。”他有点悲伤地笑,不置可否。停停他说:“有些话跟别人我就不说了,跟你吧,”他顿顿,我马上接上去说:“毕竟我是马厅长您手带出来的。”他说:“正因为如此,我想有些多余的话我还是说了吧。我在领导岗位上几十年,如果说有什么心得,那第条就是不能抱幻想,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抱幻想,任何时候抱有幻想都将被证明是错误的。”这番话说得我心中冲了下,这不会是在暗示我吧难道我的想法他都知道我不解释,解释反而有了欲盖弥彰的意味。我不动声色说:“我记下了。”似乎他讲的是别人,而我是个例外。他讲了好会把话讲完了,我说:“记下了。”他轻声说:“去吧。”我忽然有点可怜他,正想找番话出来表白番,让他放心。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去吧,去吧。”我就离开了。

  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