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尽,听了这话把手放下来,望望丁小槐,又望望马厅长。马厅长手往桌子上拍说:“干什么你你看看在坐的是什么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你来替我嘿”丁小槐愣在那里,脸炸就红了,根木头般笔直地坐了下去。童书记说:“老马,喝酒,喝酒。”马厅长若无其事说:“喝,接着喝。”我举了杯对丁小槐说:“咱们喝,喝。”他毫无反应,我碰了他下,他才愣醒过来说:“喝。”饮而尽,倾了杯子说:“照”殷局长从面对伸过杯来对丁小槐说:“敬你杯,敬你们杯。”又向我示意地点点头,“你们那么远跑过来,容易吗”丁小槐又饮而尽,有点醉了。
餐饭吃了两个多小时,马厅长居然没醉,与童书记谈笑风生地说着西藏往事。吃完饭童书记道别去了,殷局长几个送马厅长回宾馆,又交待我说:“这酒有点后劲,厅长那里还是要瞧着点。”我扶着丁小槐进了屋,他拿出几张钞票说:“池大为,兄弟,你再去买瓶酒来,要五粮液,今天我们喝个舒服透。”我说:“你醉了,我给你倒杯茶吧。”他把我倒的茶推,水都溅到了身上。我说:“烫着没有”他说:”我不喝茶,我要喝酒,我要喝酒”话没说完,口就吐了出来。我赶紧把洗脚的桶子提到他床前,又叫服务员来把地上清洗了。丁小槐躺在床上喘着气说:“池大为,兄弟,你说今天的事吧,我还有脸做人还做人狗都不是这样做的。做狗摇摇尾巴,还给块骨头呢,也许还摸摸它的狗头呢我呢,我呢摇摇尾巴,照你心窝就是脚”我说:“你醉了,你醉了。”想给他脱了衣服去睡。他用力推开我的手说:“你也说我醉了,连你也说我醉了我醉了我有这么清醒今天是我生最清醒的天,我总算把自己看清了,什么东西”我还是给他脱了衣服说:“你没醉,你睡觉醒来就更没醉了。”他躺下去说:“我真的很清醒,你看我吧。”他顺手拿起本书说:“围棋初步,对不对醉了的人有这么清醒我总算把世界看清了,也把人看清了,什么东西”我说:“你瞌睡了,你没醉,你瞌睡了。”他把书放下,用力拍胸脯说:“谁说我瞌睡了,我夜不睡也不瞌睡。池大为,兄弟,掏心尖尖上的话跟你说句吧,谁不想立起来做个人,倒想当个摇尾巴的东西小时候我家里就喂过条叫白利的狗。有时候我观察它好久,叫它的名字,那尾巴就接通了电似的摇起来,左边右边欢势欢势的我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条狗罢了,可它摇尾巴你就没办法不喜欢它。要是你丢根骨头给他,它那尾巴摇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就只少支尾巴了。没想到摇得不好还要挨脚,我家喂的狗我可从来没踢过,踢不下脚人怎么还不如狗光是为了我自己吧,我要挺得笔直的做个男子汉可是你知道我家在山沟沟里,家人都巴巴地望着我,我不想办法出息出息行不行不行啊,我有责任像我这样的人不靠自己又去靠谁去我弟妹年龄年年大起来,盼着我带点消息回去,我都没勇气回去过年了。哪怕让他们到食堂里做个临时工吧,到厅里看个大门吧,那也得等我当了个处长才行,对吧为了这个我要装着对自己无尊严的生活麻木不仁。世道就是世道,它的道理是这个**,你还想有别的**我只能把头低了,顺着它走,难道谁还能对它耍牛脾气”他说着个大哈欠打了出来,身子侧睡了下去,边说:“世道你说它吧,它公平那是电视机哄着你玩的,对吧”不再说话。我喊他两声,他的鼾声却上来了。我望着他,觉得对他也没了那份怨恨的心情,他真可怜。
有人敲门,是马厅长。他说:“小丁他就睡了”我说:“他有点醉了。”他说:“什么时候他醒来了,就说我来过了,没叫醒他。”我说:“要他过去吗”他说:“说我来过就可以了。我也早点睡了,今天喝多了点,喝多了,你说我也喝多了。”我看了会书,正想熄灯睡觉,丁小槐爬起来上厕所说:“酒醒了,酒醒了。”我说:“马厅长他来找你,没叫醒你。”他着急说:“大为怎么不叫醒我可能是叫我去磨磨下棋”边抓了衣服要穿,口里说:“都这么晚了,这么晚了,我怎么下子就睡着了呢。”就要过去。我说:“马厅长早就睡了。”他口里“哎呀,哎呀”地叹着跑了出去。我追到门边说:“马厅长说他睡了,他也喝多了。”他没听见似的,跑到马厅长房门口,趴在地上看里面有没有灯光。看着他屁股那么翘着,我想:“看看这个中国人吧”他回来说:“真的睡了,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又问我马厅长说了什么。我说:“要我告诉你他来过了就可以了。”他说:“还讲了什么,原话是怎么讲的”我笑笑说:“原话,我也记不来了。他说自己喝多了吧。”他坐在床边点头说:“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马厅长毕竟是马厅长,说来说去还是马厅长。”我想:“丁小槐毕竟是丁小槐,说来说去还是丁小槐。”他躺下去说:“我前面醉了,醉得蹋糊涂,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真的差点要笑出来,那根骨头还没丢下来呢。他说:“我说了什么醉话没有我般喝醉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姓啥名谁。”我说:“你没醉,今天是你生中最清醒的天。”他说:“怎么能这样说我真的醉了,醉话般都不算什么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没说谁的坏话吧我说了你的坏话没有”我说:“你没说,你没说。”他说:“那就好,没说谁的什么坏话就好。”他熄了灯躺下去说:“是的,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
10种造型
第二天我们去华源县,殷局长也陪着去了。车上马厅长问起华源县血吸虫病的情况,殷局长说:“发病率这几年都保持在百分之四点二,再降下去也难。原来在施厅长手里是百分之五点三三,你上来那么抓,降下去个多百分点。容易吗”又摇摇头,“容易吗不容易啊”马厅长说:“要降到百分之三以下我就睡得着觉了,再降个两个百分点,有信心没有”殷局长说:“厅里支持就有信心。”马厅长说:“明年再拨二十万给你,专门攻华源县,钱没到位是我的事,攻不下来是你的事,攻下来了我对部里省里也有个交待。”殷局长说:“坚决完成任务,给年时间吧。”又说:“听说香港给省里捐了几台车,能不能照顾下我们湖区就说治血吸虫吧,走村串户的,拿腿走毕竟慢啊都跟不上改革大好形势的步伐了,心里着急”马厅长说:“丰源县已经开口了,这几台没到位的车,全省百多个县,你说给谁吧”殷局长说:“丰源县他个县也敢开口我们个地区都是麻着胆子开的口。个地区的工作重要呢,还是个县重要马厅长你说吧”马厅长说:“说起来还是你们的层次要高些。”殷局长说:“正是这个话。”马厅长说:“你殷江宏这张嘴,就没亏过理打个报告上来试试”
下午听华源县卫生局汇报,当天回到安南市。吃了晚饭马厅长到地区卫校去演讲,这是昨天就安排好了的。马厅长本来说免了,殷局长说:“卫校的同志听说马厅长来了,非要我开了这个口。您在这个份上,辛苦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不然那些学生不空欢喜场他们都想见您呢”丁小槐说:“马厅长您让他们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们损失就太惨重了。”马厅长说:“我到卫校去”殷局长马上说:“教育局魏局长也会来的。”马厅长沉吟了下,殷局长说:“我尽可能把地区管文教卫的谭专员也请来。”马厅长就答应了。我知道圈子里要讲对等原则,没想到马厅长也这么讲究。到了卫校门口,魏局长还有卫校校长和书记都在口门等着。魏局长和马厅长握手说:“谭专员他已经进去了。”马厅长先介绍了我说:“北京中医学院的研究生呢。”又介绍了丁小槐,都握了手。马厅长总是这样向别人介绍我,慢慢地我也听出点意思来了,这是在抬高谁呢本来以为马厅长点名把我留下,总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等了这么久也不见那点意思出来,想来想去,那点意思就是这点意思了。马厅长到了礼堂门口,谭专员迎上来说:“老马,好几年不见了。”又说:“本来想听你演讲,但临时有个会,我可能就早点去了。”马厅长说:“忙你的,忙你的。”马厅长进礼堂,校长就带头鼓掌,行人在掌声中到台上坐下。我看台下张张脸那么仰着,都是些女孩子,个个拿着笔记本准备记录。校长作了介绍,马厅长开始讲话:“这次到这里来,是专门来看望大家的。我讲两点,第,作为个医务工作者,从事的是项神圣的事业,最重要的品质是职业道德。首先对病人要有仁爱之心,孔子说,仁者爱人第二,要有高超的技术水平。人是最高的价值,人不是试验品。别的错误可以挽回,生命的错误那是无法挽回的”马厅长伸手到镀金烟盒中去摸烟,没有烟了,就把烟纸抽了出来,捏成了团。丁小槐马上站起来,走到马厅长身后,只手从马厅长支着的胳膊下面慢慢伸进去,摸到了烟盒,又从提包里拿出盒烟,撕开封口,把烟装进烟盒,从马厅长腋下轻轻送了上去。马厅长摸到烟盒,抽出支烟,又想去摸打火机,丁小槐飞快地把打火机抓到手里,把烟点燃了,动作之灵敏令人惊叹。我看看丁小槐心里好笑:“真的是只少插支尾巴了。”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篇散文狗的造型,赞美狗对主人的忠诚,作者没有讲那座狗的雕像在造型时是怎么处理那条尾巴的。作者没说我也很难想象,处理得不好就会失去太多的生动。雕像毕竟只是雕像,看看丁小槐那只手从腋下慢慢插进去的动作,这是人的造型,实在是太生动了,恐怕任何雕塑家都很难传其风神。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猪人”还有“狗人”啊马厅长讲了个多小时,丁小槐好多次带头鼓掌,每次鼓掌的时机跟丰源县那次演讲模样,这家伙真是的把马厅长摸透了,可不能小看了他。马厅长讲完,校长问我:“你也讲几句”我说:“我就算了。”丁小槐主动说:“那我就讲几句。”把话筒移到自己跟前,激昂地说:“马厅长刚才讲的话很重要,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难得的经历,受益终身。马厅长不但学问高深,够我们学辈子的,而且人品高尚,在做人的方面也够我们学辈子的”丁小槐和马厅长在个讲台上讲话,在厅里根本不可能,可出来就有了机会,他抓住了这个机会。人得会来事才行啊,要有勇气,怕什么怕丁小槐讲了十多分钟,我都有点坐不住了。我在内心微笑着,以欣赏的眼光去观看表演,又去观察马厅长的脸色,倒也很平静。
魏局长等人送我们上车,跟马厅长握手道别,又跟丁小槐,然后是我。看丁小槐握手时那种透着得意的兴奋,我对自己说:“你愿意先握你先握你的去,以为自己真捡了个宝吧。”这么想着可心里还是怪怪的不是滋味。校长塞给丁小槐两个信封,再给我个,口里说:“辛苦了,辛苦了。”我想着里面是钱,刚想推辞,丁小槐把信封接过来往我手中重重地塞。我马上去看马厅长,他根本没往这边看。上车时我对着丁小槐拍拍口袋示意着信封,又向大徐瞟了眼,丁小槐微微摇头示意别吭声。回到宾馆我打开信封,是两百块钱。我说:“给这么多钱,比我个月的工资还多呢,我也没讲句话。”丁小槐说:“给你就拿着,推推推的干什么我们大家都伴点福吧,你真的要推,不但校长下不了台,谁也下不了台。”我说:“真的不好意思。”他说:“别把你自己看那么小,到了下面,你就是个大人物了,你不把架子端起来,下面的人反而不自在呢。”我口里说:“想想倒也是的。”为了让他们自在,我得把架子端起来,这也是种体谅,种人道。
11认什么真
这天上午我从大院出来,有个声音在喊:“同志,同志。”我看,大门口的路边跪着个人,吃了惊,就停了脚步。我看那人四十来岁,脸上瘦得像刀在骨头里面剜过似的,身边是个塑料袋,里面有只瓷碗,还有双筷子,戳破袋子露了出来。他见我停下了,膝头前后挪动着朝我这边挪了几步,只手伸着怕我走开,口里说:“同志,同志。”我跑上去,扶住他说:“腿不方便”他说:“腿是好好的,毛病不在腿上。”传达室的老叶说:“他自己说是华源县的赤脚医生,得了病没钱,要闯进去找马厅长,那怎么行他跪在这里都好大会了。小池你去跟刘主任说声,老让他这么跪着也不是个样子。”又对那人说:“叫你去找民政局,在这里跪三天也跪不出钱来。”我说:“什么病”这时他扶着我的手站了起来,跪久了时没站稳,身子晃了下,我只手撑着他的腋下,才站稳了。他感谢地望我眼,那目光使我对他有了初步的信任,他并不是个无赖。他望着我说:“胃癌,已经诊断了,胃癌,再过几天就扩散了。”他的目光和声调都透着绝对的恭顺,我简直无法承受。他拿出人民医院的诊断书,双手展开来了给我看。我说:“你到底是哪里人”他说:“华源县大泽乡人。”我说:“我刚从华源回来,你可别骗我。”他马上换了口音用华源话说:“同志,我不是骗子。”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又告诉我,他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带了五百块钱到省城来看病,连餐饭都不舍得吃,可钱还是在刚诊断出病时就花完了。医生说要开刀,还要交千五百块钱。我说:“你回去想想办法吧,卫生厅也不是慈善机构。”他脸上痛苦地扭着说:“回去有办法想,我也不会走到这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谁愿出这个丑穷人的脸也是张脸呢。可人就是这个低贱命,你怎么办家里就个茅草屋了,拿什么去卖钱儿子还上着初中呢,女儿没叫她读书了。想想儿子女儿吧,我不想死,要我再把茅草屋卖了,他们住到哪里去我不能回去,我死也要死在外面,死在家里那是祸害了家里人,葬都葬不起。”我说:“你是赤脚医生,你找县卫生局想想办法。”我想着是不是以厅里的名义写封信让他带回去,再想是不可能的,上次我已经错过回了。他低着头拼命摇头,边说:“再过几天就扩散了。”眼泪串串滴下来,半天摸出封信说:“我的信都写好了,我不见了叫老婆不要拖儿带女出来找,我流浪去了。其实等他们收到信,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了。”老叶说:“看看这个人也不像个骗子,小池你去给领导汇报下,没有上面丢句话下来,我也不敢放他进去。”我回到办公室,刘主任不在,就对丁小槐说了。丁小槐说:“那么跪就可以跪出钱来,那不是搞诈骗”我说:“要不给马厅长汇报下吧,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他说:“那你想说你说。”我犹豫了下,想着这是条人命,就到隔壁给马厅长汇报了,又补充说:“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马厅长说:“先搞清他的身份,真的是个赤脚医生呢,你到财务处领点钱给他。”我说:“领多少钱”他说:“古处长自然知道的。”又说:“跟他说拿了钱别到处讲,也不要再来了。”我跑到门口,那人还跪在那里,来来往往没人理他。我说:“你站起来。”他双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我说:“我们马厅长说了,给你点补助,你拿了不要对别人说,也不要再来,可以不”他连连点头说:“好,好你好,马厅长好,他好。”我问他县卫生局长的名字,他果然说出来了。老叶说:“你今天碰到好人了,你等下,他进去给你拿钱。”
我到计财处找到古处长,把马厅长的话说了。古处长说:“知道了。”领我到出纳那里说:“写张十五块钱的条子,叫小池签个字,记在厅长特批的帐上。”我听急了说:“古处长,你看,十五块钱,能干什么多给点吧,厅里多少多少钱也花掉了。”他笑了说:“小池你倒是心好要是你当厅长,每天大门口非跪那么黑压压大片不可。卫生厅门口可以领到钱,这消息传了出去,那还得了”我说:“古处长你看,好歹人家也是个人,个人马厅长常说人的价值是最高价值,仁者爱人,多拿那么点钱,正好合了马厅长的意,个人”古处长又笑了说:“小池你还挺认真的啊其实到该认真的时候再认真,那才是真的认真呢。你以为你真能帮他什么”说完不理我去了。
我捏着那十五块钱,简直没有勇气往大门口走去。不能说古处长说得不对,可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马厅长是不是给古处长打了电话不知道。我想再去找马厅长,就说古处长只给了这点钱,那人拿了这么点钱不肯走,看他再怎么说这样想着我觉得找到了再去见马厅长的理由。可上了楼转念想,既然古处长做得那么干脆,那总不会是在马厅长的意思之外吧我再去找他,他不会想着我婆婆妈妈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这时候我真希望那人是个骗子,不过是想骗点钱喝二两酒罢了。我走过去他还蹲在那里缩成团,见了我站起来说:“我没跪了,我没跪,您叫我不那么着我就没那么着了。”我把钱给他说:“这里有点钱,也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再到什么地方去想想办法。”他手哆嗦着把钱接过去,见是十五块钱,叹了口气,眼泪滚了下来说:“也只能这样了。”我怕他接了钱还不走,马厅长会怎么想我,于是说:“这还是马厅长特批的,再没有了。”他点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那我走吧。”转过身去又回头说:“谢谢您了”瘦削的脸痉挛着扭作团,泪水流下来,把脸上的灰土冲出道印痕,挂在胡子上,用根指头把它抹去,说:“也只能这样了。”我有种很不好的预兆,“这样”到底是怎么样呢我说:“你到哪里去”他笑笑,脸上的皱纹从嘴角扯到眼角,说:“到哪里去不知道回家去不行。到医院去也进不去。本来还想回去看看儿子吧,可万阴在家里了,那不把他们害苦了”说着又那么笑笑,五官都挤皱到起去了。我心里动说:“你等等。”我跑回宿舍,把那个信封翻出来,从里面抽出八张十元的票子,犹豫了下,又把剩下的钱连信封塞到口袋里,再跑到门口,老叶正在劝他离开。我把八十块钱塞给他说:“还有点钱,你拿去吧。”老叶说:“小池你自己的钱”我说:“反正也是别人发给我的。”那人接了钱说:“寄回去给儿子交学费。”说着身子溜就跪了下去,口里说:“我给你磕个头吧,别的报答我也没有。”我把将他扯起来说:“你到二三八医院去看看,那是部队医院。”我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将路线画给他看,老叶也在旁解释。那人说:“我去试试,我去试试。”双手抓住我的手摇了摇,还想去抓老叶的手,老叶躲开说:“去吧去吧”他就去了。我走到办公楼,忽然想起口袋里的信封,里面还有百二十块钱,又跑了出去,那人已不见了。
过了几天丁小槐对我说:“听说你自己掏了八十块钱给那个讨饭的了”我说:“那是个赤脚医生呢。钱就是上次”丁小槐朝刘主任那边咧嘴,我就没往下说了。他说:“那你倒做好人了。”他把“你”字咬得特别重。我说:“几十块钱算个狗屁。”刘主任说:“小池你心倒是有那么好,只是你对他还是不比对街上碰到的个人,以后考虑问题要周到点。”刘主任这么说我觉得真有了问题,厅里是十五块,我倒是八十块,我把厅里放到什么位置了我慌了说:“你们是听老叶说的吧,我也是看那个人太可怜了。”刘主任说:“知道你心还是好的,只是我们还是有个身份,是厅里的人。”丁小槐说:“我知道大为他其实也没有要突出自己的意思。”句话像刀片在我脸口划出道口子,我说:“丁小槐你是不是听见有人这么说我了谁这样说了我要去跟他讲个明白,这个话传到马厅长那里,那还得了害人也不是这样害的。”丁小槐忙说:“这个话不是我说的,别人说我还帮你解释了呢。”我问他是谁说的,他不肯说。过两天我碰见马厅长,我打个招呼,他点点头就过去了。我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平时他总叫声“小池”的,是不是因为那八十块钱的事或者马厅长的神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了我翻来复去地想也想不出个头绪,只是强烈体会到了马厅长的个细小的动作神态都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以后见了马厅长,我仔细去体会他的神态,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池大为怎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个察颜观色的人既使马厅长真不高兴呢,我也没错。想想领导也没错,他们有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错了也说不出是谁错了,我心里有些后悔了。如果我下决心竟救了这个人,那我就太幸福也太有或就感了。我认什么真呢,世上的事认起真来还有个完吗我不该认真,也不能认真。
过了半个多月我在晚报上看到条消息,有个人因病投江自杀,有个青年工人跳到江中把他救了上来,但抢救已经来不及了。消息是表扬那个青年工人,却没说死去的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么猜测着,死去的怎么也像那天那个男人,但又希望着是另个人。想着那天忘记把信封里剩下的钱给他,我心里后悔了。说起来这件事我还应该更认真些,大家都不认真,这个世界就太令人恐怖也太令人沮丧了。
12虚拟的尊严
大徐患阑尾炎住了院,手术后我提了几斤苹果去看他。那是在傍晚,我走进病房他正在听收音机,见了我很意外说:“大为你来看我”我说:“你意思是我不该来看你”他关了收音机撑起身子说:“大为你记得我除了司机班的人,来看我的就是你了,我个开车的。”我在床边坐下说:“你顶着顶帽子我就不来了,不然你还以为我拍你摸你呢。”他说:“想不到想不到。”我说:“丁小槐来过没有”他说:“你想他会来吗”他这说我又感到种安慰,个人是怎样的人,别人的眼都是雪亮的。有这点雪亮,这点理解,做个好人就并不吃亏,人间自有公道。我问起他的病,他说:“过两天就拆线了。”又说:“我那辆车是谁开着”我说:“没有留意。”他说:“我得赶紧出院,那辆车被别人开上手就麻烦了。”我说:“躺在病床上还想着那辆车他开你的丰田,你就开他的奔鹿,还不是个意思。”他说:“那个意思就不同,很不同呢。你跟厅长开车还是跟谁谁开,别人心里想着就是不样。”我笑了说:“那点不样有多大粒芝麻。”他摇头说:“像你们吧,眼前有个西瓜,粒芝麻你瞧不上。我眼前就那么粒芝麻,我得盯着,紧紧盯着。我躺在这里想着那粒芝麻晚上都睡不着。肚皮上杀了这么刀不要紧,就怕因为这刀把那粒芝麻给掉了。”我说:“有这么严重听不懂。”他说:“你们抱着西瓜感受不到那粒芝麻的份量。你明天帮我留意着,出了院他不让出来那就有场好戏要唱了。我想马厅长也不至于不支持我吧”这点小事他看得如此之重,比动手术的事还重,这使我很难理解。
大徐问我到厅里有多久了,我说:“都年多了”他说:“觉得怎么样”我说:“点感觉都没找到,每天不知做了什么,几张报纸就打发了。”他说:“大为,你搞了年多还没有感觉,你看丁小槐那小子,好滋润的样子,我就看不得他那个样子。他心里有几张脸谱,对什么人用哪张脸谱,随时掏出来贴在脸上。”我说:“人各有志,你说我眼前有个西瓜,其实也是粒芝麻,要我为那粒芝麻今天演张三明天演李四,那我还是不是我呢”他叹气说:“过两年连他都跑到你前面去了,翘起尾巴分配你做这个那个,你心里过得去你把他当什么我不知道,他是把你当政敌看的。”我没想到他会用“政敌”两个字,说:“我还没觉得有那么严重。”他说:“你们两人情况差不太远,你学位高些,他早来两年,就看谁的手脚麻利了。形势很明显,有了他的就没有你的,有了你的就没有他的。”我说:“那点东西他想要他拿去。”他说:“他拿去了你就没有了。别人不会说你池大为清高,只会说他丁小槐有本事,现在的人都是睁了双狗眼看人。我在厅里看了这么多年,也看清了些事,要有张文凭,我就要干番事业。人生世做什么,就争那口气,争那粒芝麻。”我拍着他的腿说:“卫生厅野心家不少,连汽车队都潜伏着个野心家。”
大徐要我陪他去花园走走,走在花园里他问:“你怎么认识施厅长的”施厅长是马厅长的前任,退休后经常在大院里转转,找人说话,好几次我看见有人喊“施厅长”,他刚想说什么,那人点着头就过去了。有次他在紫藤架下散步,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就说上了。先从自己的身体说起,再说到世态炎凉,说个没完,我都找不到机会走开。以后见没人理他,,我就陪他说那么会。大徐说:“施厅长的事你知道吧”我说:“知道。”早几年他在位的时候,出差到广州,几个医药公司都派了高级轿车到机场接,有的抢行李,有的拖着左手右手,几乎要打架。退休后又去广州,先打电话通知了,可下了飞机左等右等,鬼影子都没个。结果他没去城里,当即就回来了,大病了场。说到这件事大徐说:“他老人家也太不识相了,以前人家尊你是尊你那个权,被尊久了他就产生了幻觉,以为人家真的是尊他这个人,跟他是朋友。没权了就得把自尊心甩到厕所里去,也别抱怨什么世态炎凉,是这回事。”我说:“都想弄顶乌纱往头上那么罩,到头来就是如此,才看清朋友都是假朋友,有什么意思有本领就叫人口服心服,光服那个权不算本事。大多数时候虚拟的尊严比真实的尊严更有尊严。多少人跟施厅长样,退了休门可罗雀才看清事实的真相,精神就垮了,身体也垮了。”他说:“你没看见施厅长以前走路有好神气,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着把手摆到后面,肚子挺起来,“那时候说话的声调都比现在高八度。”我说:“经常看他在大门口想等人说话,等来等去等不到,怪可怜的。好不容易抓住个讲上老半天,下次别人都绕开走,装作没看见。想想他心里也真是孤寂真是苦呢。”
这么走了会就打算告辞,大徐说:“再说说话。”他望着我,犹犹豫豫地说:“劝你,劝你以后吧,少跟施厅长说那么多,不好。”见我不明白又说:“你来看我呢,证明你够朋友,不然我也不多嘴了,你想想谁接了施厅长的班呢对吧是施厅长提上来的,当年肯定是跟得紧的,可接手他就把原来的政策给废了,上台年厅里发了二十多个新文件,人也换了批,施厅长鼻子都气歪了,还不知道吐了血没有,身体怎么能不垮呢我原来给施厅长开车,现在都不太敢跟他说话,你说我不念旧情是个小人跟他说话他就说现在的领导怎么样怎么样,我敢听我捂着耳朵就跳出八丈远。我是个小人物,我跳出来主持正义”我说:“没想到卫生厅这么复杂,踩了地雷都不知道。人吧,心里愿意这么着那么着,可就是有种神秘的力量不允许你这么着那么着,还不把自己的心扭成个麻花结”他说:“在这阳世上做个人吧,该扭着那还是得扭着,不然想喝凉水都没人帮你舀啊。”我笑了说:“老子渴也算了,总强似每天察颜观色看天气,那是人不呢”他咧着嘴也笑了。
大徐的话刺激了我的骄傲。从医院出来我想着:“老子是个人,不是附在谁身上的只宠物,我该跟谁说话还要请示谁说些什么还要转了几个弯去揣测别人会怎么想,那我又成了什么东西人吧,他不能有傲气,可不能没有骨气”这样想着我好像要跟谁挑战似的,又像要跟谁赌那口气。
以后我碰见施厅长,该说话仍然说话。说不说这个话对我并不重要,可我如果回避,那就是把头低下来了,这才是重要的。开始几次我还东张西望看有人看见没有,看见了我还有点勇士的气概,可后来觉得并没有那么危险,可能是大徐想得太多了,又感到自己把这点事也看作挑战,看作维护人格,实在是虚张声势。这天下了班我想上街去,施厅长在大院门口,见了我举着手连声喊:“小池,小池”我正有事,打个招呼就想过去,他手伸在空中,见我没停下来的意思,手慢慢放下来,停在齐肩的地方。我连忙过去说:“您叫我呢”他向我诉说最近很难入睡,问我有什么药性平和点的中成药。我说:“吃杞菊地黄丸就不错。”他说:“试过,效果不明显。”我说:“您呢,把心放宽,有些事不想那么多。”他说:“人也怪,昨天的事记不得,多年前的事倒清清楚楚,幕幕放电影样,有时候放就是个通晚。”我说:“您天天晚上给自己放电影,怎么能不失眠”正说着大徐开着那辆丰田出了大院。施厅长直盯着车出了大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不去想那些事,可人总是人吧,心总是心吧”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说:“天到晚心里空荡荡,干什么事都不算个事。”我看着他的白发,心里想着:“老了,又退了,对历史舞台还那么执着。”我说:“我给您开几副药吧,钓鱼,下棋,打门球,包你睡得好。”他说:“这些事做两次还可以,多了就太没意思了。有些东西你们这个年龄体会不到啊。”看着这个可怜的人,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没有办法改变他对事情的体验方式。他失去的其实只是由权力派生出来的虚拟的尊严,他至今还看不透这个事实,沉溺于往昔不可自拔。这个可怜的人。
我从街上回来,准备到食堂去吃饭,大徐开车回来了,在我跟前停下说:“大为,今天我请你去吃锅面。”我上了他的车,开车到锅面店坐下,他说:“刚才马厅长看见你了。”我说:“马厅长天天看见我。”他说:“我上次在医院提醒过你的。”我说:“不见得有那么危险吧,马厅长毕竟是马厅长。”他说:“谁都是个人吧,是人就有顺眼的事也有不顺眼的事。”我说:“那我也是个人吧,我也有顺心不顺心的事。不顺自己的心去顺别人的眼,那我成了个什么”他说:“有些人看你顺眼不顺眼吧,无所谓。可另外些人呢那就非同小可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刻他心里转下弯,就是你我生的命运。”我说:“这么严重”他说:“说起来你还是个研究生,你比我更懂中国的事情。”我说:“我懂是懂,可人人都那么懂,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中国人太聪明了,可这种聪明上层楼登高看就是蠢呢。”他笑了说:“原来大为你想着世界的希望在你身上。”这时锅面端了上来,大海碗,每人只小碗,夹着吃。我说:“马厅长他真的不高兴了”他说:“谁知道不过要我是马厅长,你就玩完了。我这么想是不是太小人了点我只知道人就是人。”我说:“如果真那么着吧,有些人他人还是人,有些人他人都不是人了,是──”我差点说出“奴才”两个字,“是什么,我不知道。”他说:“大为该讲的我都讲了,你还说施厅长守着个念头比顽石还顽石,你也差不到哪里去,个人看别人总是看得清楚的。”我说:“那我以后想着点吧。”又说:“撑破天也就是不要那粒芝麻。”出来上了车时他说:“大为我今天跟你讲了什么没有如果讲了点什么那也是哥们来真了,你可别拿出去说,我有老婆孩子可陪你不起。”我说:“你提醒我就是小看了我,我的嘴就那么碎”他说:“那好,那好,是哥们弟们。不过我也没说什么。我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
13种恐惧
千多块钱可以救条命,可没这千多块钱就要死个人,这个事实给了我很强的刺激。我学医八年,毕业后虽然没有成为个医生,但珍视生命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我观察周围,察觉到很多人在种优闲中失去了体验他人痛苦的能力,他们对别人的痛苦能够保持那样平静的心态。就说那天吧,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对跪在跟前求怜的人都视而不见。我离开那极度贫苦的山村已近十年,却还没有丧失这种能力,我感到庆幸。可我常常感觉到这种同情心实在太苍白了,除了同情我实在也不能做点什么。那天在华源,我在街上碰见个卖桔子的老人,毛钱斤,我说:“八分。”他马上就同意了。选桔子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家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地。我问他是不是搭车来的,他说:“几分钱斤的东西还搭车肩膀车”他拍拍肩膀。桔子要种,要收,要担到城里来卖,有幸卖完了还要走回去,前前后后就是几块钱。那天我买了十斤桔子,给了他块钱,他连声说谢谢。我所能做的就是买几斤桔子。有好多次我在菜市场看那些剖鳝鱼的人,手上划破了好几处,用胶布缠起来双手仍整天浸在血水里工作,我在心里叹息,许许多多的人在生存的重压下就是这样活着。可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声叹息。在经过了赤脚医生的事情之后,我不得不用种新的眼光来看钱这个东西。有了这种想法,我觉得厅里用钱浪费实在太大了,这对那些苦人儿实在太不公平。有些人赚钱是何等艰难,而另些人花钱又是何等轻快。这以后到宾馆里去起草文件,我就推给丁小槐去。我心里明白那些钱还是用掉了,我的自我安慰并没有真正的意义。
这天我去车队找大徐,看见他正在擦辆新车。我说:“这也是我们厅里的车”他说:“我现在开本田了,那感觉硬是不同。”他告诉我厅里又买了两台进口车。我问本田多少钱台,他说:“三十多万。”我吓跳说:“怎么这么贵”他说:“这就叫贵隔壁化工厅,凌志都买回来了。三十多万还不包括各种费用呢,手续费,养路费,牌照费,汽油费,保养费,跟着还有维修费,折旧费,大围。”我说:“还要个司机。”他说:“那还能算把细帐算下来要吓得人翻几个跟头。”我说:“厅里其实有两台车就够了”他说:“小池讲起来你在厅里也有这么久了,怎么讲起话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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