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乱西夏
作者:秘色苏
敦煌·欢喜佛
敦煌。
大漠黄沙,夕阳如金。
莫高窟前,一个身穿白色箭袖的少年昂首而立。幽深的眸子静静打量着这座七百年的佛门圣地,时有缭绕梵音随着大漠上的清风拂过耳畔,掠过发丝而去。
数百个洞窟,矗立在敦煌鸣沙山东麓的山壁之上,面向一望无际的起伏大漠,在千百年的时光里静静肃立。
白衣的少年不由得心下凛然生起敬意,单掌合十,放轻了步子走入洞窟,仿似怕惊扰了洞中壁画与造像之中静静微笑的神佛。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金黄的阳光已经穿不透洞窟之中的幽暗,只颓然地照耀着洞窟门口处的小片壁画;洞中神佛造像的面容都已经隐入暗影,看不清了面目。
一直静静跟随在身后的随从轻声提醒着白衣的少年,“少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该离开了。”
那白袍的少年此时正昂首望向洞中一尊造型奇特的佛像,良久没有做声。
随从又轻声提醒了一声,“少主,敦煌此时还在沙州回鹘的手中。久留,恐生事端……”
白袍的少年仿佛丝毫没有介意随从言语中暗暗的警示,眸子一径努力盯住那在光影之间半隐半现的鎏金佛像,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是什么佛像?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难道是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孩儿吗?”
随从微微皱眉,再次凑近少年,“少主……”
那白袍少年终于隐有不耐,“为什么这么胆小!我说过,敦煌连同沙州迟早会归入我大夏的版图,此时不过是我们提前来行狩而已,为什么会这般胆怯!”
白袍少年收回目光,依然将目光投回那尊佛像,语气里却已经缓和了下来,“你先牵马到门外等候。我看过了这尊佛像和壁画就走。”
随从微微叹息,领命转身离去。
莫高窟位于鸣沙山东侧的山壁之上,按理说西斜的阳光是照射不到洞窟之中的,但是这里奇特的地理位置,让阳光能够经过大漠黄沙的折射,筛入洞窟之中。
本已西斜的阳光,经了大漠黄沙的折射,更如被罩上了一层黄|色的纱幕一般,柔和而又朦胧。
白袍少年不由得更深地走进洞窟,靠近那尊奇特的佛像,口中喃喃着,“天啊,难道真的是佛像抱着个女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岂不是有违我佛戒律?”
“咯咯,咯咯……”,忽地,佛像背后的暗影里传来一串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洞中的昏暗仿佛刹那间被这澄澈的嗓音打破,白袍少年心下仿佛有银色光芒璀璨闪过。
“谁在那儿?笑什么?”
“咯咯,咯咯……我在笑你啊,自己盯着欢喜佛看个没完也就是了,还要装清高,说什么违背了我佛的戒律。你这是——自相矛盾、掩耳盗铃!”
白袍少年眉头微皱,“欢喜佛?”
“是啊,就是欢喜佛。”光影暗处,嫣红一闪,一个红裙的少女笑靥如花,姗姗而来。
白袍少年凝眸望住少女一点点从暗影之中走入柔软的金色光线之中,红裙映住腮边的娇羞,小鹿一般美丽的眸子闪动着宁夜一般的美丽。毫无预警地,白袍少年的心,咯噔一动。
为了掩饰自己突起的异样,白袍少年垂下头微微咳了一声,“你,你怎么会躲在那里的,你究竟是谁?”
红裙的少女静静地望着白袍少年,娇美的笑容艳若春花,“什么我躲在那里啊,分明是我先进来的。后来见你们进来,我才暂时站在佛像后面了。”
白袍少年忽地发现,自己已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会愣在姑娘娇美的笑靥里。
他努力深呼吸,将视线转向欢喜佛,“那你倒是说说,既然身为佛陀,又怎么会抱着一个女子?”
少女又是清澈笑起,“那是欢喜佛与明妃啊!佛教密宗讲究阴阳双修,欢喜佛这是在虔诚地修行呢!”
白袍少年大窘,“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得这么淡定?”
红裙少女缓缓笑开,“哈,哈哈……我们没藏氏一族,百年来都是虔诚信仰我佛。我这不过是在告诉你欢喜佛的阴阳双修,有什么说不得么?世人皆为色相所迷惑,才会对欢喜佛产生误会的哪!”
不知为何,白袍的少年看着少女能这般自在地讲述欢喜佛的缘故,心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尤其,这份笃定却又甜美的笑容,让他心悸不已。不知,究竟是因了佛像的缘故,还是被少女义正词严地问得哑口无言了的缘故。
正待开口微加呵斥,那刚刚出了洞外的随从忽地惶急地闪身进来,凑在白袍少年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白袍少年不由得面色一整,回眸望了那姑娘一眼,“你姓没藏,应该是党项族人,对吗?”
红衣少女双眸闪亮如星,“没错!”
白袍少年不由分说扯住她的手腕,“那就快走。沙州回鹘的军队已经朝向这里来了!”
红裙少女笑靥如花,“可是,我就是沙洲人啊,你要我跟你去哪里呢?”
白袍少年一愣,“可是,你姓没藏,你是党项人啊!”
红裙少女脸上现出淡淡的忧伤,“沙州敦煌,也有许多流落在外的党项人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祖先的陵墓和生活的轨迹都在这里,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早已经深深扎根在了这片大漠里,纵然是党项人,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白袍少年的手微微一抖,却依旧紧紧扣在少女的腕上,“别急,我大夏国一定会征服沙州,夺下敦煌,让所有党项人都能在这里回到自己的国家!”
红裙少女微笑颔首,纯净的笑容仿若水晶,在幽暗的洞窟中闪烁着熠熠的光华。
白袍少年再度愣怔,顾不得了随从在身后拼命的催促,只是呆呆望着少女娇美的笑靥,无法呼吸。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早晚我会回来找你!”仿若宣誓,白袍少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红裙少女娇羞一笑,抬头回望了一下莫高窟山顶上那一抹被夕阳映红了的云霞,“你看,那就是我的名字——绯云!”
白袍少年愣怔地望着那山壁之上绯红的云朵,就仿佛见着红裙少女面上的娇羞,让他止不住地心跳砰然。
红裙少女回问,“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白袍少年微微眯著眼睛,“我叫——兀卒!”
红裙少女惊讶,“你叫兀卒?青衣天子……你怎么敢用这个名字,宋朝的皇帝会杀了你的!”
白袍少年笃定地笑,“终有一天,他们再不敢继续欺负我们党项人!”
“少主,快走吧!”白袍少年身后的随从再一次沉声催促。
白袍少年抬眸望去,西方的天际已经隐隐腾起一线黄沙,嚣然升腾,宛若昏黄的纱幕笼罩在天地之间。
白袍少年面色一整,乌黑的眸子深深望住红裙的少女,“我要走了!你,不许忘了我!”
红裙少女又是娇美微笑,“我,为什么要记住你?”
白袍少年心底忽地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却不知所从何来,更不知如何表达。只能胡乱想着两个人彼此说过的话题,“我,还要问你那欢喜佛的故事!”
红裙少女面上一红,“你去问别人,我才不要告诉你!”
白袍少年窘急,面上已然一片红彤,“你!——”
西方天际,马蹄踏地之声已经隐隐动地而来。红裙少女终于妥协,娇美的微笑不由得涌起丝丝的怅然,“好……如果你还记得我,如果你真的会回来找我,那我一定也不会忘记你,兀卒……”
红裙少女狠了狠心,将白袍少年兀自狠狠攥住她手腕的指头掰开,小鹿一般美丽的眸子里漾满劝哄与哀求,“兀卒,你快走吧……你乖乖地走,我会送你一个礼物!”
白袍少年留恋地望住少女,“什么礼物?”
红裙少女盈盈微笑,“你骑上马,向东走,一炷香之后回头望望莫高窟的方向,就会看见我送给你的礼物……”
白袍少年皱眉,“你在骗我!你是想用这个礼物的说法骗我离开!”
红裙少女黛色的眉弯渐渐笼上一抹清愁,“你不信我,我又何必要记住你?”
白袍少年兀自一愣,终于缓缓松开了他的手,猛一回身,大步匆匆跃上马背。
淡金色的汗血宝马兮溜溜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而起,白袍少年紧紧攥住缰绳,在夕阳金色的光晕中蓦然回首,深深望住那大漠黄沙之中红裙娇美的人儿,狠狠说了一声,“记住我们的约定!不许忘了我!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缰绳放开,马蹄飞扬,白色的身影转眼便融入碧空黄沙之间,一缕细细的烟尘一直追随在马蹄的后面,就仿似红裙姑娘幽幽而去的眸光。
明明知道,红裙姑娘所说的“礼物”很可能只是劝自己上路的伎俩,可是白袍少年在纵马飞奔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依然禁不住身在疾驰的马背上,回眸望去——
碧空湛蓝,大漠如金,就在那高高的莫高窟的山顶,披满夕阳余晖的地方,竟然出现了神奇的一幕!
金光涌动之中,宛若有无数神佛趺坐莲台;衣带曼舞的飞天悠游在众佛之间,手中大朵的金莲如雨飘落……
若有风来,吹动鸣沙山上的沙粒,发出叮咚奏鸣的琴弦之声;却又仿似来自天界的神乐,飘飘摇摇,圣洁绮丽……
白袍少年猛然眸中涌满热泪——这便是敦煌莫高窟传说了千百年的“千佛金光”胜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也曾来了多次,却从未得见,而今天,就在邂逅了那红裙少女的今天,竟然有幸得见!
他相信,这定然是上天的谕旨,这定然是神佛的指示。
让他在这一天得见千佛金光,更在这一天遇见——那红裙的姑娘……
今天共有三更。
杀戮·风骤起
西夏。
都城兴庆。
宫城。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日傍晚,宁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就连风,都停住了它的脚步,留下一抹嫣红的晚霞缭绕在碧蓝的天际,沉静得恍若少女颊边的红晕,娇羞绮丽。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十三条金龙盘绕而起的龙椅庄严无声。琉璃彩鹤瘦身香炉之中,细细的香烟袅袅腾空,在龙座两旁盘绕成两团祥云。
偌大的殿堂之中只有一个人。高坐在龙座之上的男子,绛红色长袍的广袖静静地搭在龙座旁的扶手上,一动不动。
那男子抬眸,微微眯着眼睛遥望天际的那一抹嫣红,面上的表情迷离而又难懂。
似是定定咬着牙关的隐忍。
似是眯著眼睛藏起的凶意。
似是眼睫微微抖动的不安。
却更多的是——脸颊上一抹奇异燃烧起的红晕,像是抑制不住的,狂热期待……
这份诡异的宁静,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宛若山雨欲来,宛若风暴将临。
“报——”,随着一声清亮的嗓音在殿门外响起,龙座之上的男子的身子猛然坐直,手紧紧地扣住龙座的扶手,指节泛白,青筋暴现!
一个内侍弓着身子急匆匆跑进殿来,细碎的脚步声与嘶嘶的急喘声在大殿之中幽幽回荡。
龙座之上的男子压低嗓音,急促地问,“怎么样了?”
那黑衣内侍躬身下去,“万岁,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殿之中,一串笑声由低哑干涩,渐渐扬高,变成得意的开怀大笑,空空地萦回在高高的大殿上空,震得天花藻井都隐隐然嗡嗡回响。
“好,干得好!那,她呢?……”
“万岁爷放心,早就嘱咐了不许动一根寒毛。只是受了点惊吓,现在已经好好地伺候起来了……”
“嗯,好,好……看看她需要什么,衣食用度有什么缺的,都从宫里直接调用。好好照顾她,切记所有的一切都要瞒住她。否则……”
“万岁爷放心,若有一丝一毫走漏,万岁爷要奴才脑袋便是!”
黑衣的内侍弓着身子退行而出。龙座上的男子,却已经几乎坐不稳了身子,好像一股涌动的雀跃不时拱着他的身子,让他想站起身,想蹦跳,想——奔跑!
他却都努力压抑住了。因了这肃穆的大殿,因了身下庄严却冰冷的龙座——他早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以纵然此时早已经无比快乐,可是浮现到他面上的,不过只是一抹似有似无的轻笑……
他抬眸望向碧蓝天边那抹娇羞的晚霞,轻轻地说,“绯云,我终于要等到你了,是吗?”
皇宫大殿,似乎永远只该是庄严与肃穆,那一抹快乐绮色刚刚飘起,随之便有一阵肃杀的风,从殿门口森然涌入!
殿门处,一个宫装女子,静静地抬腿迈过门槛。大红的织锦回鹘长裙无声地滑过金砖地面,裙摆上金线挑绣的凤凰在幽暗的大殿中闪耀着寂寞的光。
宫装女子丽颜憔悴,面颊之上还挂着清晰的泪痕,纵然身上大红的艳色依然无法掩去她面上的苍白。乌发如云,金丝编成的起云冠华美耀眼,可是华冠之下,缕缕青丝却已经蓬松欲坠……
如玉双眸,定定望住龙座之上的男子。眸中有泪,却一直努力隐忍,没有肆意滴下……
龙座之上的男子一愣,呆呆望着殿门处一步一步缓缓却坚定走来的宫装女子,他扣在龙座扶手之上的手指,不由得微微一颤。
偌大殿堂,煌煌天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甚至都没有声音,只有静静微凉的空气,打着无形的旋儿,从两个人之间翩跹而过。
男子终是抵不过此刻的尴尬,率先扬声,“皇后,你怎么来了?朕不是嘱咐你今日留在毓秀宫中不要外出吗?”
这男子便是西夏国皇帝李元昊。
宫装的丽人则是西夏国皇后野利青环。
野利青环怆然一笑,“皇上,您以为只要臣妾足不出毓秀宫,便不会得知这一切了吗?皇上,那么你究竟想瞒臣妾多久?”
李元昊双眉紧锁,眼帘低垂,视线避开了野利青环的盈盈目光,低低地说,“朕,也是没有办法……从宋人手里缴获的你哥哥的宝刀还在桌案之上,那可是朕亲自赐给你哥哥的,却被你哥哥拿来当做投靠宋国的信物!你叔叔和哥哥通敌卖国的罪行证据确凿,就算朕舍不得,却也决不能将国法视同儿戏!更何况,青环你贵为我大夏国的皇后;你的儿子宁令哥更是我大夏国的太子啊。朕早一点杀了野利旺荣和野利玉乞,为的也是不想将这件忤逆之罪牵连到你和宁令哥的身上啊!”
野利青环的泪,终于重重滑下。她努力忍住抽噎,寒着嗓音问,“皇上,一切果如您所说吗?难道真是臣妾的叔叔和哥哥串通宋国,难道真的是皇上要保住臣妾和宁令哥吗?难道——真的与臣妾的嫂嫂无关,难道没藏绯云真的不是皇上这多年来一直藏在皇上心底的女人吗?”
一听到“没藏绯云”的名字,李元昊忽地心底涌起玄黑的雾霭。他眸中的怜惜尽数不见,之前因为愧疚而望住地面的视线再次重回水平。
他冷冷地望住野利青环,嗓音沉如秋水,“皇后!请你注意你的中宫之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不用朕亲自来提醒皇后吧!尤其,皇后所说的话更是直接牵系到你嫂嫂的清誉……敢问皇后,你哥哥尸骨未寒,你就这般攻击你的嫂嫂,野利氏家族一直引以为豪的亲情,又到哪里去了?”
李元昊寒凉的嗓音彻底打碎了野利青环心中仅存的那么一点幻想。她大红回鹘裙的身子向后重重踉跄了两步,双眸凄然望住李元昊,嗓音阵阵嘶哑,“皇上……果然是这样,臣妾果然没有白白跟皇上同床共枕这么久!只要一提到嫂嫂的名字,只要什么危险的事情一牵扯到嫂嫂,皇上你立即便会急怒迫人!”
“皇上……就算臣妾资质愚钝,可是别忘了臣妾也是个女人啊,但凡女人家该有的直觉,臣妾丝毫不差!皇上,如果臣妾没有猜错的话,从那一年,哥哥迎娶嫂嫂,皇上您亲自去参加哥哥的喜宴时,今天的一切便已经悄然种下了,对吗?我的哥哥他,无论多么忠于皇上,无论给我大夏国立下多大的功劳,但是只要他娶了没藏绯云,便也注定了他今日的死无葬身之地,对不对?!”
凄怆的女音,在空空的大殿之中萦回徘徊,在这夏日的傍晚,将一份寒凉直直带入。
庙堂无言,君王无颜。
野利青环忽然怆然地高声笑起,“皇上,皇上!臣妾只想求皇上洗雪了我野利氏一族的冤枉!皇上啊,您要好好想一想,这多年来,我大夏与宋国的战斗之中,谁是我大夏国立功最多的人,谁又是宋国人最为嫉恨之人?!别忘了,就连此时宋军的主帅钟世衡亦曾多次败在我叔叔和哥哥的手下!他甚至在军前发誓,不杀我叔叔和哥哥誓不为人!皇上,您好好想一想啊,这样的人怎么会接受我叔叔和哥哥的归降?我叔叔和哥哥那般骄傲的人物,岂肯投降给自己的手下败将!”
野利青环泪如雨下,红裙的身子缓缓跪入尘埃,“皇上,臣妾只求您,不论皇上您究竟为何要杀了臣妾的叔叔的哥哥,至少——请皇上您允许臣妾为哥哥收尸吧……”
有飕飕的风在大殿之间打着旋儿寒凉地滑过,野利青环此时已经痛苦得几乎将脸颊贴在了膝头,像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已经压弯了她的腰,她再也不是那个在西夏国中最为荣耀的女子,“皇上,哥哥他被您判了腰斩啊……他现在的身子还分为两截扔在菜市口上,求皇上允许臣妾的哥哥囫囵着尸首下葬吧……”
飕飕的风,从丹墀之下旋上来,隐隐吹动桌案之上的书卷。一页一页随风漫卷,李元昊望住那几乎在风中跳跃起来的西夏文字,心猛然一沉。
他几乎忘了,西夏的文字,就是野利玉乞亲自创制的!这个文能创制文字,武能屡败宋国的男子,就这样被自己腰斩在煌煌天日之下……
李元昊的头,低低垂下,一丝痛悔宛如瞬时发芽的毒藤,狠狠爬进他的四肢百骸,紧紧箍住他的心魂!
终于,他闷声的回答悠悠在大殿之上响起,“好,朕准了皇后所奏。野利旺荣与野利玉乞通敌叛国之事,朕会让有司细细重查。如有不实之处,朕定会为野利氏家族恢复名誉!”
有泪,从野利青环秀美的眸子中静静滑落。
那一瞬间她蓦地意识到,从此,自己在这大夏国的煌煌朝堂之间,再没有了来自家族的庇护。自己的后位、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都需要自己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去维护。
就连李元昊的爱都已经渐渐远去……尽管头上还戴着那金丝缠搅而成的绝艳起云冠,那曾经被李元昊公然颁诏全国上下不许第二个人戴、以免与她争美的荣耀标志,此刻都已经变作重重的压力,直压得她的颈子隐隐作痛……
过去的一切,真的就这样,一去不来了吗?
腰斩·情何堪
夜。幽咽,漫长。
静月一弯,有清愁高挂眉弯。
星子寥落,宛若泪滴点点。
一扇薄窗之外,纵然夜深却依然听得见马蹄踏过青石路板发出的清脆蹄声,隐隐还有杂乱的人声喧嚣入尘。野利氏一族被尽诛后的余波尚在荡漾,这一回却又在反过来调查究竟是谁陷害了野利旺荣与野利玉乞……
政治的风云永远变幻莫测。一朝欢会,一朝仳离;一朝手握权柄笑傲天下,一朝身首两处血染尘沙……
乱世情,留不住。
帝王心,不可测。
薄薄的窗挡不住窗外的人声马蹄,却足够掩得起窗内的一豆灯光、一腔心事。
幽暗的室内,绯红的长纱款款蔓延。那是一袭艳若朝霞的绝丽霓裳,那是一片嫣红直白的深深情意。
绯红纱衣之中,一个绝丽的女子娉婷跌坐。高高的鬟髻盘桓若青云,完美的面颊在一片绯红之中依然难掩苍白之色。修长的颈子华贵如玉,柔滑向下蔓延,没入绯红的轻纱,像一缕优雅的忧伤。
门口有笃定的脚步声来。
一线尖细的嗓音隔着门板低低传入,“夫人,万岁来看望您了……”
绯红纱衣之中的女子,是没藏绯云,西夏皇后野利青环的嫂子、天都王野利玉乞的妻子。
也正是,十年前敦煌的大漠黄沙里,站在莫高窟里的那个红裙的姑娘。
门“吱嘎——”打开,一身黑袍的李元昊轻轻走了进来,幽深的眸子一望进那绯红的纱衣,那眸光便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却又——颤抖起藏不住的痛楚。
没藏绯云一直背对着门口,并没有因为九五之尊的到来,而改换她跌坐在绯红纱衣中的姿态。那一茎玉白的颈子宛如天鹅,高贵地纤直,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骄傲,从绯红的柔软中凛冽而出,即便是李元昊都不由得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不敢贸然前行。
李元昊干哑着嗓子,轻轻地说,“绯云,我来了……”。不知为何,在没藏绯云的面前,李元昊就是没法子称孤道寡,而只能宛如世间每一个普通男人一样,称呼自己为“我”。
没藏绯云依旧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地说,“万岁,您是来捉拿我的,对吗?我的丈夫玉乞既然是叛国的罪臣,既然他都已经被您腰斩在了法场。作为他的未亡人,绯云也是不该独活在这个世上的,对吗?”
一股无形的疼痛愀然袭上李元昊的心头,他踏步走去,一把握住绯云瘦削的肩膀,“绯云!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明知道我的心,你明知道我不可能那样做……你为何一定要这般说出来,刺痛我的心?”
没藏绯云感受着李元昊手指的轻颤,却已经麻木到心下毫无反应,“皇上的心,也会痛吗?绯云还以为,皇上手握天下重权,生杀予夺全凭一心,所有人的性命在皇上的眼里不过都是草芥!皇上又怎么会懂得普通草民的心,怎么会懂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最敬的亲人被活活斩成两段,却不能救的痛楚!”
李元昊按在绯云肩上的手,重重一抖。
没藏绯云静静地转过身来。苍白的面颊在绯红的纱衣之中,宛若透明。她的眸子,早已经没有了眼泪,甚至看不到了痛楚,只剩下一片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皇上,所以,请你也杀了我吧。对于绯云来说,此时死根本已经是一种幸福,反而孤单地活在这个世上,才是最深的痛楚与恐惧……让绯云去死吧,让绯云去陪伴玉乞。他自己一个人会孤单,他一定在思念着我,他一定在等着我……”
没藏绯云的眸子静静地抬起来,深深望住李元昊,“皇上,如果你还念着我们十年的相识,就成全我,好吗?不要再让人苦苦看着我,不要再刻意将所有可能让我死去的东西藏起来……让我去陪玉乞,让我与玉乞在天上,团圆吧……”
疼痛,宛如一根根尖利的针,无声,却奇准无比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刺在了李元昊的心上!
眼前这个女子,明明身在绯红纱衣之中,却面色苍白,眸光如死。
她明明,是他深爱了十年的女子,夜夜梦回,时时思念,可是却在口口声声祈求他杀死她,好让她去陪伴另一个男人!
就算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就算那个男人已经拥有了她十年——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是他李元昊先遇到的这个女子,是他李元昊先爱上的这个女子!
就算上天弄人让她嫁给了野利玉乞,就算命运一次次将她与他李元昊拆散,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他要她,这就是天理!
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这就是天理!
他一直一直爱着她,这就是天理!
就算要杀了他最倚重的大臣,就算为此而动摇了大夏国的朝堂,又能怎样?!
为了得到她,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
可是——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害怕了……
他怕她眸底一潭死水般的沉寂,他怕她面颊苍白着宛如望着陌生人一般地看着他!
不,不该是这样的——老天安排他们相遇,安排他们相爱,便不该让他们沦落到这般的下场,不该获得这样的结局!
李元昊握住绯云的双手猛然用力,将绯云的身子紧紧拥入自己的怀中!
嘶哑的怒吼在小小的房间里瑟瑟回荡,“你休想!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你必须好好活在我的身边!我不会再将你让给他,绝对不会!”
微微的颤抖,透过绯红的纱衣传入绯云的肌骨。李元昊的嘶吼已经带着点点的破碎,“绯云——我等了十年,十年啊!如今我终于登基为帝,如今我终于可以独掌天下大权,我终于可以说出我对你的爱,我终于可以让你回到我的身边!绯云,你该高兴的,不是吗?你为什么要说出死?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锋利戳向我?!”
没藏绯云从李元昊的怀中,静静抬起自己的脸颊,幽深的眸子静静望向李元昊,“皇上,错了,我们都错了……十年前的相识是错,这十年中的迷情是错,如今皇上杀了野利旺荣与野利玉乞是错,现在绯云仍活在皇上的眼前——更是错!”
李元昊的手又是重重一抖,“绯云!不许再叫我皇上!叫我兀卒,我不是你的皇上。在你的眼前,我只是兀卒!”
没藏绯云的心中,狠狠一震。
世人皆道李元昊贪权忘义,其实他在她的面前从来都没有看重过那个皇座。他一直坚持着要她喊她的鲜卑族名,他在她的面前从来都不是那个贪婪的帝王……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当年敦煌夕阳里白袍翩飞的少年、十年来静静守候的用心良苦的男子、如今满眼痛楚低低哀求着她的男人……
没藏绯云的泪,终于落下……她缓缓抬手,轻轻托住李元昊的面颊。
他瘦了。胡茬刺手。他一定也在为自己的行为而背负良心的谴责,虽然他身在九五之尊,其实他的心中也有他独自扛起的悲凉。
“绯云……”,没藏绯云的手轻轻一托,便已经勾惹起李元昊心底无穷无尽的悲伤。
直到现在他也并未后悔。纵然要背负天下的骂名,纵然要面对野利氏的攘攘亡魂,但是他却也心甘情愿——为了得到绯云,为了能够握住她的手暮暮朝朝,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
“绯云……”,李元昊的嗓音微微颤抖,“别说什么错。如果有错,也都只是我的错,与你无关,都让我自己来扛!我只求,只求你千万不要对我们的感情说不,千万不要对我们当年的相遇说不……我们的相遇,我们的感情,是我这一生最宝贵的珍藏,每一次佛前,我都会为了我们的相遇感谢上苍……绯云,千万不要否定,千万不要轻易说错……”
“不行了,兀卒,不行了……就算我们当年的相遇是命中的注定,但是现在一切的一切却都已经沾上了玉乞的鲜血啊!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玉乞被腰斩之后,绝望的双眼充满了血色狠狠望住我!兀卒……其实我们都明白,他的通敌叛国不过只是一个借口,都只是你想得到我,都只是我害了他……”
李元昊心疼地拥住没藏绯云不断颤抖的身子,“不怕,有我在……就算玉乞变成厉鬼,也有我在,让他来找我!我想得到你,是的,为了得到你我不惜杀了他!我对你的心,十年来他早已经知道;明里暗里我也对他说过多次……是他装作不懂,是他死死不肯放手!我不得不这样做,绯云,我不得不这样做……”
没藏绯云轻轻抬起头,泪水盈盈望住李元昊,“兀卒……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这多年来,你身边也走过无数美貌的女子,为何你还要为了我伤了这多无辜的性命,为何一定要让我在你的身边?”
李元昊微微仰头,深深一叹,“傻瓜……女人是有无数,可是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来,我身边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与你肖似?卫慕氏有你的眼睛,野利青环有你的身量,索氏有你的头发,都罗氏有你的眼神,咩迷氏有你的嗓音……他们不过是这十年来陪在我身边的替身,绯云,我等了你十年,我闭上眼睛在别的女人身上找了你十年!如今我终于登上龙座,终于可以不再隐忍,绯云,纵然你拒绝,我也绝不会再放你逃开!”
李元昊紧紧将没藏绯云拥住,朗声说出他的誓言,“就算下地狱,绯云,我也要带着你一起!你注定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情恸·两为难
“绯云,三日后你必须随我入宫!为了你,我会赦免他们野利氏一家;不管野利旺荣与野利玉乞有没有真的通敌卖国,我都会赦免他们,将他们两人厚葬,追封爵位!你已经对得起玉乞,你让他得到了即便他寿终正寝也得不到的哀荣,所以你要随我入宫!”
宁夜深沉,万籁俱寂,没藏绯云抱膝坐在熄灭了灯光的暗室里,窗棂之上只有一弯新月,伴着淡淡星辉。李元昊离去之时不容置疑的嗓音还在她的耳旁轰然鸣响,恍如投入水面的峥嵘石块,激得没藏绯云的心湖一片涟漪。
静寂的夜色、无边的黑暗,最适合人们去回想起曾经的往事。纵然那些往事再久远,纵然你自己都以为那些往事早已经灰飞烟灭,可是在这样无边无涯的黑暗与静寂之中,只要你凝注心神,那些记忆、那些曾经鲜活的往事,便会如曼妙的彩蝶,轻轻摆动翅膀,从一扇门的夹缝之中,披满一身的光灿,翩跹而来……
十年。其实时光从未走远。其实心中的记忆从来未曾淡去。
其实——其实她一直站在敦煌大漠黄沙之中,头顶千佛金光盈动,膝下绯红衣袂飘摇,就那样望着远方,望着那淡金色的汗血宝马之上,一袭纯白的衣袂消失在碧蓝天际……
人生的际遇总是充满奇迹,可其实每个奇迹都是上天刻意安排的相遇。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就在那毫无预警的相遇中抽丝发芽。当时或许你并不知晓,但是当你意识到时,它已经蔓延成疯长的草,让你的心荒芜成一片思念的田园。
为什么会遇上他?为什么——会爱上他?
不知道,不知道……
没藏绯云只知道,当亲眼望着白衣的少年兀卒策马消失在碧空黄沙之间,她的心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舍不得……
舍不得一个人,舍不得眼睛再看不见那灿然的笑,舍不得翩然白衣没入碧空,舍不得——就此一别,再见已不知何日天涯……
刚刚分开,便已在期待下次的相遇。明明陌生,却舍不得看他离去。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世界上,便只有一种情感有着这样的特点,那便是——爱情……
远处,不知有谁隐隐拨起忧伤的弦琴。轻挑慢捻,摧断人肠。
泪,宛如晶莹的珠,颗颗滴滴,从没藏绯云颊边滑落。
十年前的心痛依然还在心底,从未忘记那一刻的心动,从未怀疑他会回来找她。
他对她说,党项人的国家一定会战胜沙州回鹘,他说敦煌一定会并入大夏国的版图,他说所有党项人终会相逢在同一片蓝天下,他说——他一定会来找她……
可是谁能知道,世事难料;谁能知道,大夏国与沙州回鹘的交战竟然惨烈到仿若永远见不到尽头……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只知道他叫兀卒,可是问遍了每一个见过的党项人,没有人认识有叫这样名字的少年……
她以为他终究忘了她。她以为——甚至有可能,在与沙州回鹘残酷的作战之中,他早已经不在了这个世上……
所以,当同样一袭白袍的野利玉乞含笑向她走来,在那死尸遍地的大漠之上拉起她的手——她不得不听从了哥哥没藏讹庞的劝告,她不得不为了没藏氏族人的安全,含着泪,将自己纤弱的手,缓缓放入玉乞的掌心……
是啊,虽然他们没藏家族是低低道道道的党项人,但是他们毕竟祖祖辈辈生活在沙州这块土地上。纵然血管里流着相同祖先留下来的血,但是毕竟没藏家族是与沙州回鹘一同,以战败者的姿态站在了大夏国的征服者面前……
那一刻,所有人都笑了。
没藏氏族人终于不用再担心自己处境的安危。
野利玉乞在获得了军事的巨大胜利的同时,又得到了摇动他心的女子。
真是,皆大欢喜啊……
纵然此时的身边,鲜血染红了黄沙,夕阳淌满血泪,失去了生命的尸体高高垒成小山,碧蓝的天空空旷得仿佛哭泣……却都不影响那些心满意足的人们的心情。
她的哥哥,没藏讹庞,亲手将她的手与玉乞的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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