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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阅读

作品:折腾十年|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7 01:03:41|下载:折腾十年TXT下载
  回到家,只觉得路也宽,楼也高,路灯也漂亮。城里人,个个衬衫雪白,衣帽整洁,洋得很。

  我们四个,有一天约好了到学校去看看。上午9点钟,在自由大路电车站会齐,怀着一股说不清的热望,往学校走。

  越走,景物就越熟悉。这路,我们从前曾经走了三年多。远远地看见校门了,不由得“近乡情更怯”。本来是鼓足勇气要进学校去看看的,到了这儿,却忽然都站住了。我们觉得自己不是从这里毕业的,而是被赶出来的。我们不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我们是逆子,是废品,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隔着马路,我们看了校门好久,怎么也挺不起胸来堂堂正正地进校门。

  老龚说:“算了,别进去了。咱们在篱笆外面绕一圈吧。”

  隔着栅栏,我们看见了熟悉的教学楼、生物楼、体育馆、学生一舍、二舍;甚至还看清了低矮的大食堂和校办厂。那风雨操场,那足球场,都还绿草如茵。教室窗户下的丁香树,仍然郁郁葱葱。风吹过,我们还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知是哪个教室在上音乐课。

  走着走着,大伙都有些心酸。小迷糊不停地念叨着:“省实验啊,省实验……”

  忽然,老龚停住脚,问大家:“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咱们就走吧。”

  说完,他扭头就往回走。剩下我们仨,看了一眼母校,也跟着他走了。

  那时的知识青年,回城探亲一次,是上一次天堂。离开故乡返回集体户,是赴一趟刑场。每次,都要经历这样一次的生与死。极端的热爱与厌憎,都在那时体验到了。我以前,从没感觉到故乡城市的一切是这样的亲,美得像个大花园。所有职业的人,都让我羡慕,因为他们过的是高尚的城市生活。就算是扫大街,那也是体面的劳动,可以按时上下班,不用跟着日头转。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每天都上街去逛。五商店、二商店、重庆路、长江路,哪里热闹往哪里去。走在干净整洁的柏油马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舒畅。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幸福啊。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们这农闲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我才意识到,必须得回去了。故乡已不允许我这样的人久留。

  八月初,天凉了。我和老龚他们联系了一下,决定返回。

  初秋的东甸子,玉米叶已经枯黄,满目凄凉。我们从花团锦簇的长春回来,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破败与凋零。

  我们不在的时候,老房他们几个男生和女生完全结成了死党。看见我们回来,都不冷不热,像是嫌我们很碍事的样子。他们天天晚上在女生屋子里商量事情,无非是怎么讨好贫下中能,怎么干好农活儿。

  我们则破罐子破摔,不理他们。在一个房顶下,各使各的劲儿。

  “嘎地”,也就是秋收开始了。这也是一个要命的活儿。东北的秋天不长,庄稼要快割快收。下雪前,都要运到场院上去,不然雪一埋,就要麻烦。农民们起早贪黑,疯了一样地干。我们还是不行,每天都累个半死。晚上收工,吃完饭躺在炕上,一小觉醒来,肚子就饿了。

  家轩说:“不行,饿得慌,我去炒饭吃。”

  他爬起来,到外屋地,把剩下的高粱米饭用油炒了,叫我们起来吃。炒饭里,有油有盐,还有葱花,香味扑鼻。

  我们吃了一次,就上了瘾,天天晚上都起来炒饭吃。集体户的粮油是共用的,我们这一吃,等于多吃了一份。老房他们看在眼里,恨得直咬牙。

  终于到第四天头上,以关美玲为首的女生不干了,涌进我们屋,对我们说:“你们这么糟蹋油不行,咱们分户!”

  “分户”,这是个知青史上绝无仅有的概念,只在我们东甸子集体户发生过。

  我们正好不想跟这伙庸俗到家的人搅和在一起,就同意了。

  刘队长被请来当公证人,他和王会计拿来一杆大秤,把集体户的粮食、蔬菜、豆油(只剩了一点点)、柴火,一五一十分了。老房他们和女生算一户,他们三个男的先到刘队长家住,把房间让给我们。这样,就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了。

  分户后的几天,正是秋雨绵绵,让人万念俱灰。我们这边,再过不上饭来张口的日子了,哥儿几个轮流做饭。家轩最先做,他发明了一种做法,等锅里的高梁米快要熟了的时候,揭开锅,用铲刀把饭铲成一个小堆,再盖上继续闷。这样出来的米,比较硬,别有一番味道。家轩沾沾自喜,每天我们吃饭,他就要自卖自夸。

  后来,老龚实在忍不住,就说:“你他妈的这叫什么饭,都没熟!”

  家轩很委屈,争辩道:“咋没熟?”

  我和迷糊看他们要吵架,就赶紧拉架:“算啦,算啦,明天,就别用这新方法啦!”

  我们做了几天饭,就把油用没了。蔬菜也只有土豆。没法子,就煮土豆当菜,放一把粗盐,有个味儿就行。吃的时候,自己把皮扒开。盐水煮土豆,吃起来,感觉很像咸鸭蛋,我们就当是在吃咸鸭蛋。

  天开始下霜了。早起干活儿,又困,又冷,又潮湿。我们割豆子,手套一磨就破,搞得手上鲜血淋漓。干了七、八天,我顶不住了,收工后跟他们几个说:“我不想干了,这么干有什么用?”

  老龚说:“就是,咱们转户之前,干脆别干活儿了,呆着吧。”

  小迷糊说:“那行吗?”

  老龚说:“有啥不行?咱们要是上苏联,有人管;咱们不干活儿,谁还敢管?”

  我们就这样,撂了挑子,自动下岗了。一个人轮流做一星期的饭,其余没事的人,白天就到各处去乱串。

  轮到我做饭时,家轩教了教我。其实很简单,放好米和水,一顿猛火烧开锅,就不用管了,剩下的炭火,正好把饭闷熟。

  我做饭的那个星期,恰好是梁燕眉也做饭。她已经很久不跟我说话了。这一次,仍然是冷着脸,看也不看我。我们在外屋地各做各的饭。她们“那一户”做饭有计划,所以到现在还有油,每天都像模像样熬个菜,比我们要正规多了。

  我在煮土豆时,梁燕眉正好看见,神情很惊讶,忍了忍,终于问了我一句:“你们就这么做菜?”

  我说:“是啊。”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做好了饭,就回屋子里躺着,忽然听见梁燕眉在外屋地喊我的名字。

  我连忙跳下炕,推门出去,却不见人,只见我们灶台上放着一大碗热腾腾的土豆熬南瓜。

  这一大碗菜,颜色鲜艳,香味诱人。

  这是梁燕眉给我的!她的心里,还没放下我。

  我心头一热,眼睛都有点儿模糊了。

  天一天冷似一天,日头也渐渐短了,我们百无聊赖。每晚早早烧了炕,躺下就睡,养膘。我睡不着,常常想起父亲。父亲送我踏上来敦化之路,对我,是寄托着一些希望的。他希望我在人生战场上做个合格的兵。但我恐怕要辜负他老人家的希望了。我只能做个逃兵。

  父亲自“大革命”以来,景况一直不大好,我下乡前几个月,遇上“清理阶级队伍”,他被怀疑是“美国特务”。我们家被他们单位造反派抄了,照片、书籍被抄走一大批。一架过去在地摊上买的美国收音机,也给当成电台抄走了。一个3o来岁的少壮派蠢猪抱着收音机,边走边说:“我怀疑秘密就在这里边。”

  父亲念大学的时候,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经常到学校去看望中国学生。有一次,偶然碰上了父亲他们一群,有人顺手照了一张相。这相片,我父亲就说不清了。单位造反派把他关起来,不让回家,又到我们学校,通过造反派组织找到我,给我做动员工作,让我劝老爸自首坦白。我很疑惑,老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美国不可能招募这么窝囊的特务吧?那些单位造反派,都是牛逼烘烘的少壮派,说话没人性,威胁我说:“你爹不交代,我们就能关他一年,你信不信?就你爸那个体格,他能挺得下来吗?”

  我咬死了说:“我啥也不知道。”

  少壮派蠢猪们说:“你做不做你爸工作?”

  我说:“他不可能当特务。”

  “怎么说?”

  “他上街买菜都买不好,我妈老说他。”

  在一旁听我们谈话的我校造反派头头赶紧捂着嘴乐。父亲单位的少壮们想发火,又碍于场合,只能恨恨地说:“你想保住你爹的命,趁早劝他坦白。”

  “我日你们姥姥!”我心说,“我是谁?我造反起家,还怕你们?这辈子,你们迟早也有犯到我手的时候,等着瞧!”

  学校造反组织的头头对我有怜悯之心,打了个圆场,把那些蠢猪们哄走了。

  蠢猪们终究没挖出线索来,关了父亲俩月,放了,嫌疑帽子还戴着。一直到今年夏天我回去探亲,才听说没事了,正在准备下干校。下干校,是个苦差,但对于父亲来说,等于承认了他是“革命干部”,总算摘掉了“特务”帽子。所以,夏天时他心情还比较好。

  我在乡下的事情。都瞒着他,不敢说我们正跟贫下中能对着干。父亲看我晒黑了一点,还比较满意,说:“孩子,吃苦,不是坏事。吃过苦的人,栽不了大跟头。”

  老爹这话可错了。我们这一代,是苦就吃过,跟斗却栽的数不过来了,没有一回能跟上时代的,一直踉踉跄跄到今天。

  那年秋天,为了逃避吃苦,我们毅然脱离了主流社会,开始浪荡。家长管不着我们,生产队也管不着我们,彻底自由了。以往队里开社员会,都要叫我们,见我们彻底罢了工,刘队长也就不再叫我们了。“那一户”倒是隔三差五的就去开会。

  我们起了好奇心,什么事儿啊,生产队要频繁地开会?一天晚上,我们溜到队部外头偷听。里面先是在商量农活儿的问题,商量完了,就谈到了集体户。

  刘队长说:“你们那几个男生,怎么都不干活儿啦?”

  王亚奎嘴快,立刻打小报告说:“他们那几个少爷秧子,能干什么活儿,天天唱黄歌,到处瞎串。”

  刘队长说:“他们那几个,活儿干得确实不咋地。”

  王亚奎接着告状:“他们心思也没用这上呀,成天想着往苏联跑。”

  刘队长说:“就他们几个那废物样儿,还能偷越国境?”

  众社员就大笑。

  墙根底下,我们几个听得咬牙切齿。

  回到集体户后,老龚说:“这帮王八蛋,咱们得教训教训他们。”

  家轩晃了一个下摆拳,说:“对,揍他个姥姥的。”

  惩罚计划很快就制定好了,我们要打一场维护尊严的战斗。从兵力上说,我们四个男生,他们只有三个男生,我们是强势。而且我们先发制人,有必胜的把握。

  接连几天,我们都在备战,寻找战机。家轩被安排发起第一轮攻击,连着几天,他都不停地在练“稳、准、狠”的下摆拳。

  机会终于来临了。一天中午,老房他们三个进了女生屋,在商量什么事情。家轩看见了,紧急通知我们进入战争状态。我们几个马上来到外屋地,把大门堵住,摆好了阵势。

  家轩清清嗓子,叫了一声:“冯长骏,你出来一下,我有个事儿问问你。”

  冯长骏的父亲是当年的长春拖拉机厂的“贵族”工人,一月工资七、八十,家境很不错,住的是过去日伪时期的小洋楼,带地板,不比我家差多少。他老实木讷,是个善良人。我们那时虽然小,但也装了一肚子成丨人的坏水儿,知道欺负善良人不会有什么后果。冯就是我们选出来的“突破口”。

  家轩一喊,冯长骏应声而出,问:“啥事儿?”

  家轩问他:“你前天是不是骂了我?”

  这是典型的“狼和小羊”的逻辑,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冯长骏一脸茫然:“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家轩冷笑一声:“你不承认?”说着,照他下巴就是一记下摆拳。这拳法,东北又俗称“电炮”,迅疾如电。右拳攥紧,五指并拢,手腕挺直。这样,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手腕上,冲击力极强,又不会挫伤手指。当初,一中那小子就是一个电炮把我打倒在地的。

  家轩为此已经练习了多时,一炮下去,冯长骏虽未摔倒,但也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嘴唇立刻出了血。他“哎呀”一声,捂住了嘴。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知道是我们寻衅,老房在女生屋子里“哇”地一声,扑了出来。他身大力粗,气势逼人。

  这我们早就料到。我方老龚立即迎上,两人交手,很快搭起了摔跤架子,像两头老熊在地上转开了圈儿。

  最后出来的是王亚奎,他破口大骂:“反了你们!还敢打人!”他忽然指着我说:“你什么出身你不知道?你老爹什么问题你不知道?你还敢打我们工人子弟?”

  我说:“王亚奎呀,我老爹问题搞清楚啦,已经下干校了,是革命干部了。你到长春去调查呀!”

  王亚奎气急败坏,上前就要帮老房。我方我和小迷糊战斗力最弱,但俩也能顶一个,预定是负责牵制王亚奎的。他刚一出手,我俩从两边立刻把他揪住。王挣脱不开,气的“呀呀”大叫。

  冯长骏莫名其妙挨了一个电炮,此时回过神来,抓住家轩领子质问。家轩也反手抓住他的领子,两人就像斗架的公鸡。

  “你凭什么打人?”

  “我他妈就打了,怎么地?”

  主战场的老龚和老房,已经不知头顶着头转了多少圈儿了,都累的“吠儿吠儿”的直喘。老房家穷,买不起腰带,用的是布带子扎裤腰。在激烈搏斗中,一下给挣断了,棉裤下滑,露出了半截白屁股。但战斗激烈,谁也顾不得了。

  女生们先是吓呆了,好半天没人敢吱声。后来醒悟过来,就开门想出来助战。不料一开门,刚好看见半截肥臀,吓得一片乱叫,把门马上又关了。

  外屋地霎时成了战场,锅碗瓢盆不断被碰翻。咒骂声、喘息声、撕掳声不绝于耳,听起来十分惨烈。女生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什么屁股不屁股的,由关美玲带头冲了出来。关美玲指着老龚鼻子斥责:“龚本辉!你别不要脸,你还敢打同学?”

  梁燕眉也冲上来,推开我和小迷糊,瞪着我,愤怒地说:“你们太不像话了,太野蛮了!”

  娘子军一介入,双方自然停了手。

  关美玲护着老房他们,冲老龚说:“龚本辉,你太流氓了!”

  老龚咧嘴一笑:“我流氓?我朝大街撒尿了么?”

  女生一片哗然,纷纷怒斥。

  关美玲气得脸发白,说:“我上公社告你们!”

  双方又各自说了一些狠话,便都退回了自己的营地。

  把门一关,我们四个击掌欢呼:此战大获全胜,灭了他们的威风。特别是家轩的出手,又快又狠,真是痛快。小迷糊拿过京胡,拉起了《智取威虎山》,高唱一曲“今日痛饮庆功酒”。

  我们的凯歌还没奏完,门就被刘队长“咣”的一脚踢开。他铁青着脸,吼了一句:“很入着(舒服)是吧?你们这是要作反天了!马上给我上那屋开会。”

  分户以来,两个户的人还是第一次聚在一起。冯长骏的嘴明显肿着,女生们个个义愤填膺。我们故意若无其事。

  刘队长看人已经齐了,就下了炕,站在地上,背着手训话:“看看你们几个,腐化堕落成啥样啦?活儿活儿不干,跟户里人打架。还弄出个‘电炮’来。有能耐,就给我来俩‘电炮’!过两天,是不是要上房揭瓦呀?再胡闹,就把你们绑公社去,信不信?咱东甸子,处理不了你们了。”

  我们知道,“打狗看主人”。这一仗,触动了老屯们承受的底线,再进一步,他们把我们绑到公社不是不可能的。

  但刘队长到底是老于世故,他犯不上为了老房他们跟我们这些亡命徒结仇,所以也没有进一步逼我们,而是划定了两户的三八线,谁也不许进犯谁。只要我们不在户里闹事,他就让我们自生自灭。

  我们集体户“电炮”事件,很快传遍了东甸子。在农民眼中,我们几个人,成了彻底的小腐化堕落分子。过去跟我们多少有点交情的老张和小苏,都不大乐意接纳我们了。

  我们陷入了被人民鄙视的汪洋大海中,每天就更加难熬,只好琢磨吃的。地里有些黄豆割倒了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我们就趁黑往回偷,在院子里点火一烧,扒出烤熟的豆子来吃。吃罢,满口留香,嘴唇乌黑。秋天的老玉米,有一些还不太老,我们也是趁黑到地里用手摸,摸到了,就掰下来。做饭时扔到炭火里烤,烤得辟哩啪啦响,那香味儿,直让人流口水。

  混了不知道有多久,雪终于飘飘地下开了。黄昏时分,村庄宁静安详,雪无声地在落,掩盖了满世界的荒凉。

  第二天清晨起来,奇冷!水桶冻在了地上,太阳没有任何热度,漫山遍野的雪刺得人睁不开眼。

  东甸子通往外界所有的路,都被这大雪封住了!

  18

  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明白了:人生不是游戏,而是一场磨难。少年时代结束了,我们注定了一生要经受无数磨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不知道。

  东甸子的雪,掩去了夏日的繁华,白茫茫大地上一无所有。今年的年初,我们在雪中来到这里,梦一样地恍惚。在懵懂中,度过了春夏秋三季,失去了童心,失去了方向感。冬天的太阳,有亮度,没热度。早上,我们抖抖瑟瑟地从土坯房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内心如死一般。这每到来的一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盼头?无论是书上,还是在电影里,都说我们已经过上了千载难逢的幸福生活。可是,我们的幸福,在哪里?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我们户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是长春二中初二的三个小子。为首的姓曲,绰号“水曲柳”。他们户在林胜以北的山沟里,是跑来“串户”的。一路不知走了多少家,瞎猫碰死耗子,撞到了我们户来。

  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按知青的老规矩,满招待。不过,无米之炊,我们也变不出花样来。好在他们不计较,也跟着吃盐水煮土豆。

  这三个家伙,文革武斗时是好手,真正上过阵、攻过坚的。据说,当年在二中造反大军里,当过敢死队队员。提起热兵器打仗的事情,如数家珍。当年长春的我方一派中,有一位五十中的学生领袖,在偷袭战中被乱枪打死,被我派尊为“烈士”。水曲柳对那个家伙则不以为然,说:“那小子,什么东西?亡命徒。他不死,谁死?”

  三个小子一住下来,就不想走了,大概是认为找到了臭味相投的知己。每天跟我们侃山,讲武斗的趣事、造反派里的绯闻、捉弄老师的手法,天天侃得嘴冒白沫。说来,水曲柳他们也是干部子弟,一副牛逼朝天的模样,不过,他们却不是精英。在“大革命”前,是小混混,与我们班的老成、老杨、小陈、小涂根本是两路。当年的干部子弟,不是极好,就是极孬,很少有中间状态的,

  水曲柳他们来的时候,正是“电炮事件”结束后不久,我们和老房、关美玲他们正执行停战协议,谁也不干扰谁。庞德海一伙道德败坏分子就乘虚而入,公然跑到我们户女生房间,躺在炕上聊天、唱大戏。有时唱得高兴了,分贝达到8o,间或还有浪笑。

  一开始水曲柳没大在乎,他们毕竟是来作客的,不好说三道四。后来感到不对,就惊讶地问:“是什么人在那屋?老屯吗?”

  我们说是。

  水曲柳一个鲤鱼打挺儿,从炕上翻身起来:“你们真是让人骑着脖梗拉屎!老屯怎么敢这样?”

  我们跟他们讲了“分户”的经过。

  水曲柳一听,有点蔫了:“原来那帮马蚤货不归你们管了,不然,集体户女生天生就是男生的‘码子’。他老屯还想开开荤?”

  水曲柳怏怏不乐地躺下,继续侃他的“53 围攻工大事件”。但是对面屋子里的狂浪笑语,时时干扰他的思路。终于,他忍不住了,起身,站在炕上,隔着房梁冲那屋喊:“你们那屋的,在‘打圈’吗?打圈也不找个背静地方!”

  那边屋子里略为安静了一下,接着浪笑声又起。水曲柳较上了劲儿,索性就一声连一声地喊。

  老庞的脸终于挂不住了。我们的门,被他一脚踢开。

  他身披一件蓝棉大衣,抖了抖肩膀,横了水曲柳一眼:“谁喊的?你们是哪的?”

  水曲柳从炕上下来,站在他对面,面不改色:“我们是三家子公社长春二中集体户的。”

  “你们干嘛来了?”

  “你算老几啊,管得着吗?”

  老庞又抖了抖大衣:“我是民兵队长,问问怎么的?”

  水曲柳轻蔑地一笑:“不就是老屯吗?你吓唬谁呀!”

  老庞大怒,上前就要抓水曲柳的手腕儿:“你说谁老屯?”

  水曲柳往后一撤,嗖地一声,从裤腰上拔出了一柄步枪枪刺。那东西像匕首,两面是血槽,闪着乌光。这小子摆好了架势,一晃头:“怎么的,要干架?”

  老庞倒也没慌,定了定神说:“小爷们儿,我跟你无冤无仇,来来,咱说明白了,再打!”

  水曲柳就问:“你不是民兵队长吗?”

  “是啊。”

  “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

  “知道。”

  “那还调戏妇女?”

  老庞横了一眼,说:“那屋里,有你妹子?”

  “我操你妹子的!”水曲柳大怒,跳起来就刺。

  老庞连忙躲闪:“呀,呀,还敢杀人?”

  “我剁了你个鸡笆!”

  “使不得!”我们几个连忙拽住他胳膊。

  老庞见水曲柳要动真家伙,好汉不吃眼前亏,说了句:“你们等着!”回头就走。

  其余几个少壮农民,更不敢呆,慌慌张张跟着离开了集体户。

  我们这边立刻一阵欢呼。女生屋里,有人骂了几句“肮脏”,也就没有动静了。

  水曲柳哈哈大笑:“你们唱够了?该我们唱了吧?”说完,就唱起了当时的所谓流氓歌曲《囚歌》。

  我在这里,遥望家山,

  不见老母,慈祥的脸。

  过去的欢乐,

  往日的幸福,

  什么时候,

  才能重见……

  歌声挺凄凉,与当时我们的痛快心情不大相吻合,但我们却唱得如醉如痴。

  这歌,不知是什么人写的,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流传的。反正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歌,是个异数。它就在边缘的民间,被我们这些人传唱着,很有神秘感。

  水曲柳他们的到来,给我们几个注入了强心剂。我们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愿意按照别人安排的方式来生活的人,大有人在,不止我们几个。

  两天后,我们一块儿兴致勃勃地去官地公社逛街。沿着积雪的公路,走了十多里,来到了公社的小镇上。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可逛的。那年月,街上没有私人商铺,公家的百货店和小饭馆,都很寒酸,只比东甸子热闹一点儿。

  在小饭馆里,大家凑钱,吃了一顿饭。没有纯粹的大米饭,只有掺了玉米碴子的米饭,不好吃。好在菜里有油,我们已经是很久没吃油了。

  吃完,觉得没解馋。出来看见街边有居民养的鹅,一群群的,到处在觅食。水曲柳就问:“你们想不想吃鹅?”

  我反问道:“想买鹅?哪有钱?”

  水曲柳嘻嘻一笑:“买?用不着买。想吃,咱们今晚就能吃!”说着,他把军大衣扣子解开,跟一个同伙向一群鹅走去。

  街上人多,没等我们看清他们干了什么,两人就回来了。他俩掀开了大衣的衣襟,我们都愣了——每人怀里揣了一只鹅!

  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往回走。路上,水曲柳向我们介绍经验:“抓鹅,要把鹅脖子拧到翅膀底下,掖好。这样,它就既不叫,也不会死。晚上,咱们就煮鹅吃吧!”

  回到东甸子,天刚擦黑,我们迫不及待地动开了手。水曲柳手脚麻利地杀了两只鹅,用开水褪了毛,去掉内脏,扔进锅里煮。没有佐料,只放了盐,不到半小时,满屋子就是一股香气。

  鹅汤终于煮好了,我们连饭都来不及做了,就盛出来分享。

  好大的一层油。这样的美味,终生难忘!

  艰苦惯了的人,吃了一点油,就腻住了。两只鹅,我们竟然吃了三顿才吃完。口中余香,几天不散。

  这天,酒足饭饱,水曲柳又跟我们胡吹他在武斗中的战绩。老龚偶然提到二队集体户那帮小子以前曾来寻衅的事。水曲柳一听就火了:“还有这事儿?他们是哪的?一中的?走,去找他们,给你们报仇!”

  我们一伙气势汹汹,来到了二队集体户。

  集体户只有两个女生,其余的都回长春了。没找到人,水曲柳很不甘心,又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户?”

  我们说:“一队集体户也是一中的。”

  “走!”水曲柳抬腿就走。

  一队集体户也是人不多,只有一个小帅哥在男生屋子里。水曲柳跟他搭上了话,互相寒暄了几句。

  小帅哥说:“你们坐,我去给你们烧点儿热水。”

  帅哥在外面忙,水曲柳对我们说:“冤家路窄。这小子得罪过我,他没认出我来。等会儿看我的。”

  一会儿,帅哥拿了几个碗进来。

  水曲柳说:“你先别忙,我跟你说几句话。你认得我吗?”

  帅哥摇摇头。

  水曲柳说:“你忘性可挺大!今年夏天,我到你们公社知青办去办事,一进门,没见有干部。那时候是不是你在里边?”

  帅哥迟疑着说:“可能是吧。”

  “我当时问你,这儿没人吗?你说什么?”

  “我……忘了。”

  “你说,我不是人吗?对不对,是不是这么说的?”

  小帅哥个头不高,很精干,穿着极其时髦,小翻领拉锁一丝不苟。面对突然的挑衅,他倒还不失风度,说:“大哥,是我说的,我错了。”

  “你很牛逼呀!那天我忙,没搭理你。你以为一中的就没人敢惹?”

  帅哥还是不卑不亢:“大哥,我错了。”

  说时迟,那时快,水曲柳上去就是两个“电炮”。帅哥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但他没有躲,站得仍很直,只是说:“对不起,我错了。”

  这帅哥跟我们并无仇怨,我们看不过,赶紧上前劝住水曲柳。

  水曲柳说:“你今天态度还不错啊。知道了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大哥。”

  水曲柳说:“知道我是谁吗?二中敢死队的水曲柳。你们一中的要想拔豪横,还嫩了点儿!走!”他把大衣的衣襟一甩,朝我们挥了一下手,带着我们扬长而去。

  出门后,水曲柳仰天大笑:“哈哈,放心吧,他们一中的今后再敢欺负你们,我改姓!”

  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就这样,每天到处乱逛,我们感觉很潇洒,远强于前一段坟墓似的生活。

  这期间,我收到了父亲一封来信。父亲说,他已经从干校回来了,但并不意味着下放生活的结束,更漫长的流放还在后面。单位下令,一部分干部全家都要去“插队”,当时叫“干部走五。七道路”。这是专用术语了,就是让他们与工农相结合,不过想当工人那是奢望,而是彻底被赶出城市,去过老农的生活。父亲说,他的“历史问题”虽然查无实据,但终究也是个“问题”,所以导致这次被长期发配,连累了全家。他让我抽空回家去一躺,再不回去,家就不在长春了。信不长,也没有一贯的教诲,只是有些伤感。

  我联想到父亲的身体,不敢想象他怎么干得了沉重的农活儿?又想到,难道一家人就要永远告别城市了?

  命运有时候真是面目狰狞,不给人一点儿希望,非要把所有的不幸通通加到某一群人头上。明明是恶意的惩罚,却又冠冕堂皇,让你连反抗都没有理由。

  我读罢信,长叹一声,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在长春,眼下还有我温暖的家。可是这家,马上要消失了。今后所谓的家,还不知道在那个乡下的土坯房里。这已经不是游戏了,是代表正义的力量对我们这类人的惩罚。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他们赐予我和我的家庭的唯一出路。

  我到邻居的老农家里去了一躺,问问有没有新鲜的小米,想买一点儿给父亲带回去。父亲有胃病,他今后还要像大老张和王队长那样当农民,我没法儿帮助他,只能以此来表示一下心意。

  邻居说,新小米还没有磨出来,让我等两天。

  水曲柳见我长吁短叹,就问我怎么啦。我说:“老爸和全家都要下乡了。”

  他说:“那你还不快回去看看?这破集体户,没吃没喝,还呆在这儿干嘛?”

  我说:“等两天吧。”

  水曲柳他们终于在我们这里呆够了,要走。我们都有点恋恋不舍,决定由老龚、小迷糊和家轩送他们一程,送到官地公社再回来。我轮值做饭,就免了。

  临走,我跟水曲柳他们挨个儿握了握手,让他们有空再来。

  水曲柳说:“哥们儿,别发愁。你老爹当年没去延安,今天才倒了霉。这次,你就当他去延安了,什么‘五。七’道路,能怎么样?还能把人搞死?说不定这将来就是他的资本。山不转水转,二十年后看谁是好汉!”

  水曲柳这当然是满嘴胡说八道了。但二十年后,我的老父亲确实是时来运转了,而且势不可当,比当年去了延安的,还要辉煌。我后来就想,水曲柳,一个长春二中的无赖混混儿,无意中竟然能道破人世间的真理。他的话,我一直记着。在遭遇挫折和困难时,经常用它来鼓励自己。

  天仍然阴着,小雪静静地飘,村庄没有声息。老龚他们送水曲柳一行走远了。雪野里,人影只是几个黑点。整个东甸子,都弥漫着柴烟的气味。视野里欢蹦乱跳的东西,只有狗。高高木竿上的那些“伟大旗帜”,经过一夏的曝晒,已然褪色,但飘起来仍是威风凛凛。

  他们是一早走的,下午老龚就能回来。我洗好了几个马铃薯,准备做下晌饭,等老龚他们回来吃。

  可是,这顿饭,他们没有吃得成。

  我做好了饭,盛到搪瓷脸盆里,拿到里屋炕头,用棉被盖起来保温。然后,就煮盐水土豆——老菜谱了。

  郁闷一阵阵涌上心头。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还要过五、六个月这样的日子,我们难道一天一天就这样过?

  我走到门外,呆呆地看着铅色天空下的雪野。细细的雪花飘得很欢快,它们不知道愁。

  此时,不知即将落户农村的父亲怎样了?不知正在收拾家当的母亲在想什么?那个白雪覆盖下的故乡的城,此时又该有多美?

  就这样呆想,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梁燕眉在里面喊了一声:“呀,你的土豆!水都烧干了!”

  我慌忙跑回灶台,看见灶坑里面的炭火已经被扒了出来,掀开锅盖看看,煮土豆成了烤土豆,糊了。

  我们“这一户”四个男生轮流做饭,他们“那一户”四个女生轮流做饭,我和梁燕眉排在同样的班。可是自打“电炮事件”后,每次做饭,她再也不跟我说话。今天,她只是帮我把炭火扒了出来,就进屋去了。

  梁燕眉啊,我平生第一个恋慕的女孩。她的声音,老远就能让我心颤;她的欢笑,隔着墙壁我常常能听得到。年轻时代的爱,就这么敏感。那年月,人们穿得都差不多,但她的身段,即使在千万人当中,我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

  在东甸子的岁月中,我始终感觉她离我很近很近。虽然现在我们已渐行渐远,可是我仍然在想象中,把我的将来,和她联系在一起。在火炕上,夜长睡不着,我就忍不住要想象,我们总会有一天,一块儿回城去探亲,去逛繁华的重庆路,一起在那春天的白杨树下散步。少年人所梦想的幸福,不会是油盐柴米,而就是——能拉住一个可爱女孩儿的手。在现实中,虽然两人已无话可说,但这禁绝不了一个痴迷者的想象。

  我未来的生活中,怎么可能会没有梁燕眉,怎么可能……

  正在呆想间,冷不防有人“咚咚咚”地跑进院子里来,大声喊我。

  我出门一看——是水曲柳!

  “是你?怎么啦?”我心里一惊。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不是想回家吗?”

  “是啊。”

  “走,快走!”

  “怎么走?”

  “有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