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会幽灵般出现,接替他们片刻。然而,狄每隔段日子,也会远行。狄三是求药,而他,是求医。每次。他都是充满希望地去找寻某个他觉得可以治疗傅汉卿的人,每次,又总是失望地回来。狄和狄三都不在的时候,狄九便会经常出现在傅汉卿的身旁。照顾傅汉卿,只靠文素依个人,是不够地。他需要象婴儿样被哺喂,少食多餐,每过个半时辰就喂食次。所有药膳汤剂尽量让他自己喝下,尽量当他有知觉般地待他。昏迷的人不会张嘴,不会吞咽。肠胃已经不会自动消化吸收,所以每次喂食。总是要最起码两人联手,捏嘴。喂食,用针灸,用内力刺激相应岤道,让那个身体应激性地行使原有的功能。每天,他需要有人运起内力替他全身推拿以确保肌肉保有弹性和活力,再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体内,替他打通全身岤道,引领体内那些散乱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给那个无知无觉身体多注入点生命力。医药道颇有造诣地文素依可以每天用银针为他全身针炙,刺激他的身体。但是,她并没有足够的内力,来完成这十二周天的运行。文素依可以不避嫌地替他擦身,替他翻身,为他保持清洁,防止褥疮。.他进进出出,吹风晒太阳,却着实是为难了身为介弱女的她。文素依发现,狄九其实是个极细心的人。狄平时做的事,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嫌弃勉强不舒服的表情。尽管平时,他总是神色冷漠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只要她遇到做不了的,或者忙不过来顾不上地事情,狄九总会及时出现。时间长了,文素依便不再像原来那样怕他。他曾经是她所背叛的主人。这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用冰冷地眼窥看人心,用无情的手翻覆谋算地人,几乎是她所有噩梦的根由。她的相貌才情皆属平平,性子也是极柔。狄九安排个这样的女子接近狄,也是料似狄这般人物,越是国色天香,怕越难叫他敞开心怀,唯这等小家女儿,又有极温婉柔和的性子,方能渐渐地融了冰雪,化了坚石。所以,那年,跟在她的良人身后出现的这个人,虽然有和她良人几乎相同的眉眼,虽然有丈夫出奇沉定地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怕,他已经不追究那些旧事了,现在他是我地同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她还是如同见了猫的老鼠,颤抖如风中落叶。狄九与她在起时,总会注意用没有毁容的右半边脸对着她。他其实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不想令她更惊惧,更不自在。也很少主动对她说什么。事实上,狄九很少主动对任何人说什么。守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另外那两人总能找点什么和傅汉卿“聊天”,文素依甚至会为他轻轻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汉卿床前的时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发言。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相处的久了,不那么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样子,渐渐的,她甚至想主动同他说话。那天,他又次偶尔微微失神,不曾防备的时候,她窥见了他凝视向傅汉卿的目光。那平时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藏着深刻到令她震动的情感。她终于试图和他交谈。“你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啊。多同他说说话,可以帮助他醒来的。”那刻,他慢慢抬眼,复又慢慢低眉,极平淡极平淡地轻声说:“他若是真听得了我的声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过来了。”他曾负他害他,却在最后刻,为他舍弃了切。可是在他拔剑而起的前刻,他已经闭目长睡,再不醒来。在睡着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最后的感情,是仇恨,他们最后相望的那眼,是绝决。所以,现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着他在永恒的睡梦之中,恨着他的爱人。他会那样望向他,如非必要,却从来不会接近他。他会在别人离去时,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连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他不是狄,可以关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次次浪迹天涯。那刻,她望着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间,几欲落泪。那次,她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诚地将他劝解:“你放心,你们这样照料他,老天有眼,总会被感动的。等他醒来,等他知道了你为他做过的切,你们总有团圆的天。”而他,略微皱了眉,几分不耐,几分冷嘲地看向她:“我从没见老天睁过眼。他醒过来的机会,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就算他醒来了,我与他,也不会团圆。”她愕然地睁大眼。“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等他醒了,我连告辞也不会说声,就会离开。”他冷笑:“我与他的性情为人差得太远,谈什么天长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她手足无措地仓惶退去,不明白这番善意,为什么会让那人如刺猬般竖起满身的利刺来反击。他就象他的容貌般矛盾,半是英俊半丑陋,说是有情,却又无情。爱着却不接近,固执地守着却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样弱的身体,却有那样杰出的武功。是的,他的身子极弱。他生命里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已经当初地某个瞬间。已经透支得尽了。她是医者,她知道他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没有处还是健康的。他每熬过刻,便受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还是这样活着,直不肯弯下的腰,直不肯受人怜的傲。直不肯示弱的固执。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地,他总是会剧烈地咳嗽,尽管每次发作时,他总会用轻功掠向远方,不想让人看见。然而,身体不是永远受意志压制的。所以。她偶尔会看到他剧烈咳嗽着缩身团的身影,她偶尔也会发现,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鲜红的血痕。看见了,又回避不及的时候,她便会被他抬头时凌厉地目光震得动弹不得。那样幽极深极黑极冷极的眼眸,透着那样厉烈的情绪,千千万万种的不驯与不甘似根坚钢,再如何顽韧,终是生生给天意磨折到生生断开,却又因着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见他的狼狈和软弱。每次,她都怀疑。看见了他的软弱的自己,会让这被命运逼到绝处的孤狼。扑过来,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后,他没有扑过来,或者不是因为怜悯,因为仁慈,仅仅只是,眼前照顾傅汉卿,还用得上她吧。不过。他算得上是个合作的病人。虽然不习惯被人查看自己地身体,他还是允许她为他诊断。顺从地让她针炙,安静地喝光所有她开出来的药。可是他不肯休息,练功练得过份勤快。不用守着傅汉卿地时候,他便练功再练功,不眠不休地练功。即使文素依再告诫说欲速则不达,这样的练习伤身过重。他也从不停止。他地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是不太清楚的,只是听狄说,现在同他过招,已经撑不过五十招了。然而这样说着的狄,神色却是悲凉。现在的狄九,武功再高,也不能久战了。与人交手,无论对手是谁,他若是前五十招不能取胜,就只有等着被人杀。狄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寿数,决定了他再不会有机会去江湖争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从于命运。已经是如此,还要没日没夜地练习,残忍地逼出那个多病身体里的每点力量,为什么他不明白,即使问了,得来地也只是那人极冷淡的个眼神。是地,狄九活不长,文素依做为医者,也同样清楚。当年他的身体曾受过极残酷的压榨,所以,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十几种大大小小总也治不断根的病缠绵不去,而且还总是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他不能入睡,所以可以精神亢奋地日以继夜去练功,这方面让他的武功突飞猛进,方面也让他的生命更加飘摇如风中之烛。他偶尔入睡,总是在傅汉卿的身边。有时他守在他身旁过夜,不知不觉,就会伏在他床边入眠。他甚至会在替傅汉卿擦身洗沐时,不自觉地停下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式,半依在傅汉卿身上,睡过去。所以,曾经,有那样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狄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汉卿擦身换衣,为他运动输气,抱着他到处走,替他活动手脚,最后,把他放在大椅子里,抬到外头晒太阳。他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便依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过倦意,他靠着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阳光下,同他起沉眠。那时,她隔着很远,很远。看阳光洒了他们身,看他们坐在处,靠在起,脸贴着脸,头并着头。狄九的眉眼都松驰下来,似是把冰冷的剑,温和地入了鞘。有风拂来,把他们的衣和发吹得夹杂到了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个美丽的梦,所以,唇边竟略略有了丝笑意。恍惚中,她以为,那个沉眠的人,随时就会被阵风惊醒,然后回首,向那个直直守候着他,最终倦极而眠的人微笑。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轻轻给他们披条薄毯。因为,即使是在傅汉卿身边,狄九也睡得极浅,有声息便会惊动。且刚自睡梦中醒来,或许是人有些恍惚,或许是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他相信的人,这时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地做出攻击的行为。狄和狄三都曾在无意中惊醒他,而被他打伤,后来二人都会记得,只要狄九在傅汉卿身旁,两人定要小心再小心,没事绝不要靠近,万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门缝里仔细观察下,看看他有没有睡着。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他刚刚醒来时,如何不清醒,厉,他从来没有哪次,伤到过近在身旁的傅汉卿。▋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待过无数次,只要狄九同傅汉卿在起的时间超过柱香,那么,若不能远远确定狄九仍处清醒状态,则万万不要靠近。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只能遥遥望着他与他。莫名间,忽然泪流满面。这是她这生,唯次,看到他与他并肩坐在阳光中,连那些流转在他们身旁的风,都是温柔而多情。他们起守了傅汉卿好几年。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直宁静无波。直到那天,狄替傅汉卿行功次数太多,疲惫不堪,而直会在需要时随时接手的狄九没有出现。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狄与她起走到狄九的房门,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鲜血,和那个晕迷不醒的人。狄九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烧不断。尽管他晕迷时,也从不呓语。她几乎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就此在另个世界里,陪伴他心爱的人长眠。他们都知道,他们也都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狄九的身体,本来就是随时会死亡的。然而,他到底还是挣扎着醒过来,醒来的第句,问的是:“我还能活多久”文素依不能回答。她是医者,但此时此刻,她答不出口。还能活多久她知道,就是倾尽灵药,怕也不能超过三个月了。她不答,然而,他明白。所以,他平静地对狄说:“我想在死之前看他醒过来。我这辈子,总该有件事能做完。”狄咬牙:“我何尝不想他醒来,可是,这些年,我们用了切办法,求过所有能找地人。就连那个死而复生的方轻尘,我也去见了,但又有什么用,这帮无情无义的”狄九平静地说:“还有个人,我确信是他的同伴,去找他也许有用。”“还有谁,你所知道的人不是全告诉我了吗再说就算找到了,只怕答案也是”狄九的语气并无波澜:“总要试试的。不到最后刻,你就要放弃”狄沉默了会,终于长叹:“好。我再去次。”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知道,狄九是个冷静得出奇的人。可以这样冰冷地正视自己地死亡,也可以这样平静地,接受次次失望。数年间,狄曾经愤而长啸,狄三也曾闷极醉酒,只有狄九,次也不曾失态过。永远的冷静,永远的从容。永远清醒着应对切,这是太过能干。还是太过不幸狄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日之后,就可以行动自如,切如常了。然而,文素依和狄都知道,这未必是好的现象。这几年,受病痛折磨,狄九本来就瘦,场大病后,更是瘦得厉害,眼神幽幽,几似鬼火。每每看到他,文素依都会想起“回光返照”四个字。狄九就要死了。他只是不甘心在死前见不到那人醒转,所以依旧苦苦地支撑。这个时候,即使知道希望再渺芒,也没有人能忍心不尽力帮他达成心愿。狄很快就束装下山远行去了,狄三仍远行未归。山间又只剩下他和她,守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又似乎随时会醒来的那个人。狄离去地夜晚,狄九直守在傅汉卿的床边。她每隔个半时辰要替傅汉卿喂食,夜晚带了刚煮好的汤剂悄然行来。这次,不用事先小心地观察狄九有没有在傅汉卿身旁入睡。似乎是为了让她方便,房门居然是大开着的。她看得到狄九安坐在床旁,低头怔怔望着掌心的两颗光华四射的明珠。她行进房去,狄九随手把宝珠放在床头,便帮着她给傅汉卿喂食。也许是因这场大病改变了吧,狄九的态度居然温和了许多,在喂傅汉卿的时候,甚至还主动同她闲话了几句。但那对明珠的光华太盛,映得满室皆辉。她到底也是平凡女子,受不了俗物诱惑,答个三言两语,眼角余光,总不免多望几次,那时狄九说了些什么,倒是不甚入心了。她知道,那是对价值连城的宝珠,颗可避百毒,颗安心宁神。两颗都是他送给他地,而今,这天下异宝,就这样让人信手搁在粗劣的木桌案上。她记得,那晚喂过傅汉卿食物之后,她与狄九又闲说了几句,才又盈盈离去。最后地印象,是回手关门时,看到那明珠下,满室通亮中,他安然静坐的身影却是独独属于黑暗。那夜,她睡得出奇地沉,甚至忘记了要算着时间去做下次喂食。沉沉觉到天明,醒来时,即惊又慌更不解,匆匆忙忙去寻狄九和傅汉卿,推开门,却只见床榻空空,案前明珠盈盈,珠旁纸,纸上几行墨字,竟也带着冷清之气。“我带他去必可治好他地地方,狄归来后,自知去处,无需挂念,明珠于我已无用,留赠二位。”她愕然呆立,怔怔望着那阳光下闪烁的宝珠。如此的异宝,是他赠予他。而他却又这样轻轻淡淡抛下了。天地寂寂,苍山寂寂,唯明珠光华流转,晶莹如情人的真心,明澈如那人直固执地不肯流下的眼泪。
第百三十五章 露水因缘
回山的时候,相当的恼火。这次狄九告诉他的那不是小楼中人。这几年他已见过了不少可能是出身小楼的人。虽说他们大多对此矢口否认,但是见得多了,那些人彼此间的些相似之处,他便看得很明白。那是掩盖也掩盖不来的。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处境,对于世人,他们大多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即使表面上再温和谦恭,再心怀天下,他们的心其实都只停留在极遥远的地方。然而,这次,他所见到的人,分明没有这种特质他还不死心,明着暗着试探又试探,最终确定,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楼高人心中猛然明悟,他立刻就快马加鞭飞奔而回。才进家门,狄三已是劈面把将他生生揪到鼻子尖跟前:“这些年你俩到底瞒了我什么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到处坑蒙拐骗,打架决斗,好不容易弄了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好东西回来,却看到这个”把那纸条往狄九胸口拍,狄三怒气冲冲瞪着他:“真过份啊,居然连送礼都不说分我份。”狄哪里还有空去理会狄三的怨气。呆看手上的纸条,他有些郁闷自己的迟钝。怪不得他总是日以继夜的练功,怪不得这次他要用谎言把自己支开。恐怕,从最初,他就已经隐约预料到了所有小楼中人地无情。所以。这么多年,他其实直是在为了这个自己想都未曾去想过的念头去做准备。既然所有的求助者都漠然拒绝,既然所有其它的希望均已破灭,他能做的,也只有怔怔地站了许久,狄才无力地叹息了声,垂下了手。狄三毫不客气地抓着他的胸襟,连着把他摇了三摇:“都什么时候了你给我说个明白。”“我”狄苦笑:“我不说不是想隐瞒什么。只是不想连累了你们”狄三冷哼打断他的话:“要不要被你连累,该由我自己定。”旁的文素依也低声道:“你我夫妻,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吗”狄自知这次是瞒不下去了,终是咬了牙,摇头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地事了。阿汉曾经在不防备的时候,睡梦里。被狄九用天魔音引诱说出个极大的秘密”他缓缓将与小楼相关的诸事细细讲来,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因震惊而脸色渐渐苍白。等狄讲述完毕,两个人还只会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天,谁也没说话。狄轻叹:“阿汉说过的,小楼对于秘密地保护极其严格,如有必要,杀人灭口断无半点犹疑。而且,阿汉告诉过我们。不管我和狄九武功有多高,杀我们。对于小楼来说,便如弹指般轻松。所以。越是关心之人,我们越不敢透出半点口风”狄三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用说了。阿汉,他小楼”以他这样的定力,听了这番话之后,也不由得心慌意乱,好阵子才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这些年,你们都是在寻小楼中人去求救。”“是啊,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我们找的,每个人都是方权贵。为了能接近他们。有机会能和他们说上话,每次都是历尽艰难,几次波折。可是,他们不是问摇头三不知,假装听不懂我的话,就是直接派人把我赶出来,根本不等我把话说完难得有人肯客气相待,最后也只隐约跟我说句,他认为阿汉晕着比醒了好,然后就送客了。”说起这几年四处碰壁的经历,狄语多愤然。狄三冷冷哼了声:“晕着比醒着好这些人,果然是个比个无情。小楼教出的,都是这种人物”虽说是负气之语,但提到小楼,他的脸色还是愈加苍白了起来。小楼,传奇的小楼,超然地小楼。最伟大的帝王也不敢接近地方,最无敌地强者也会避讳的字眼。千年地历史里,有多少世雄主,因念之差而毁于小楼,有多少盖世英豪,因时意气而绝于小楼水不能淹,火不能焚。千军万马,得进不得出。没有活人,可以得窥其真面目。那片密林,那片吞噬切,永不餮足的死地。强大,神秘,冷漠,恐怖。在世人的眼中心中,这样的小楼,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狄多年奔波,四处碰壁,却也从未动念要亲往小楼相求。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过,他可以去小楼相求。狄三深吸了口气,这才长叹:“他留下明珠,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不会的”文素依惊叫:“他的武功那么高”狄神情惨淡:“对于小楼来说吗再强壮的虫子,也还是条虫子。”狄三沉默。他是见识过傅汉卿喝之威的。如果真象狄所说,那样地傅汉卿,不过是小楼诸人中最笨的个那么,狄九,他再努力,地确也不过就是只强壮的虫子。半晌,狄三努力拉出个惨兮兮的笑:“嘿,这种送死的事,那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居然没有扯上我们,自己去了”狄低头看着那对放在案前的宝珠,明光霞彩,耀人眼目。连城之宝,又是阿汉亲手所赠,那人虽是说弃就弃,到底却还是记得要弃给他们:“这些年了”二人相顾无语,只是出奇地沉默下来。文素依有些张惶地看着丈夫忧伤的面容,看着狄三那难得沉静的神情,忽地惊慌起来,把抓住狄的手:“别别去”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当年闻修罗教之变去寻找傅汉卿,是她亲自找出狄自己都忘了放在哪里的剑,送到他的手心,垂眸说:“我等你。”可是现在,是在颤抖中落泪。修罗教虽险,总是还有生机,更况她终是由后抱住狄,闭了眼,声音极轻极哀:“我怀了你的孩子了。”狄先是震,后是恸,无声地回身拥抱他的妻子。却终于再回首,怔怔望向那对明珠。看着他的脸色,狄三恨得跺脚,大喊:“你要去送死随你,我是不去我欠傅汉卿的早就还完了再说,他走了都二十多天了”“二十多天”“是啊,我们快马加鞭到了小楼又怎么样该发生的事早都发生完了。狄九去不去小楼都是个死,我可还想好好活呢小楼就算不救阿汉,总也不会杀了阿汉,样是接着晕迷的话,小楼那边恐怕还能把他照顾得更好。我去又有什么用”狄三瞪眼看他:“我是不怕死,可我的命也不能丢得这么不值。那不成白痴了”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而狄只是低笑声,又静静抬头看他眼。狄三被他看得莫名大怒,重重哼了声,转身便向屋外奔去:“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我算解脱了天大地大,再也用不着满世界抢药夺宝,再也用不着动不动回来跟你们陪个活死人”他冲出大门,抬眼处,只觉漫天阳光刺目。忍不住伸手去遮。闭上被阳光刺得疲惫不堪地眼,他立在那里,不动。那个满身伤痛的男子,正孤独地守护着那个永远沉眠的人,走向他所注定的死亡。狄拥着颤抖的妻子,心里有愧有痛。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怎能让自己的妻儿受此惊恐折磨。然而。抬眼处,大门敝开,门口是那个呆立着,始终不能向前迈出步的身影。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地恩已报,心已尽。力也已尽。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安心。不值得呢,怎么算都当真是不值得乡间道路窄小,辆马车停在路上,前前后后行路之人,便凭添了许多不方便。有人烦燥莫名,高喊:“这谁的车,还不快赶开”话犹未落,身旁的人扯他扯,向前方指。前边路口小小歇脚的酒摊茶铺上,人正在买酒。那人侧站在后方。正好可以看见他左半边坑坑洼洼,丑陋至极的面孔。叫骂之人忽地哑了嗓子。不自觉得缩缩脑袋往后退了退。乖乖,这哪里来地妖怪。长得这么吓煞人。怪不得那酒摊子上原来坐着的人,全都哄而散,人人脸色难看地躲到旁边。怪不得卖酒那王二,表情那么僵硬,莫名地被这个妖怪找上门来,这可真是晦气正想着,又听到阵剧烈地咳嗽,却是那怪物手掩唇。正在猛咳。咳得那么剧烈,停也停不下来。到最后咳到弯下腰去,几乎蜷作团,似乎连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被咳出来。被马车堵着不好走路的干行路人纷纷更加退开去。这人生的是什么病啊离远点吧,可别过了病气。好么,这下,王二这摊子,今后几天恐怕是都别想再有生意了。狄九好不容易才能恢复平静,喘了口气。这样虚弱可笑的身体,偏还要如此不堪地展现在人前。换了以前,他会将所有这样看着他的人杀掉灭口。现在,他也不是没有能力这样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为他举世皆敌,他是个不能见光的人。阿汉还没有回到小楼。所以,他淡然地拎起几坛酒,转身走回他的马车。他耳力既强,周围人怨愤的唠叨他自然是听得清。“今年也不知走的什么运,到处闹蝗虫,整天捉虫捉得累死,刚想歇歇喝口水,偏碰上这种”蝗虫狄九淡淡抬眉,看向路两旁地麦田。麦杆上和地面上,似乎是由很多小小的活物。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地除虫,然而,不管怎么努力,那些虫子却是驱之不尽。狄九忽然笑了笑。他那半是英俊半丑陋地脸,乍然笑,说不出的恐怖诡异。虫子啊,人们用火烧,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可终究是杀不绝呢就算是虫子,拼尽切地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从无比强大的人类那里,争取到点自己想要吧他回手,把酒坛放在马车上,向车内看了眼,这才跃上车,信手挥鞭。阿汉,我带你回家。举目遥望远方,他回手抓起坛酒,信手拍开泥封,深深地喝了口。他离不开酒。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越发接近崩毁边缘,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终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没有酒,如何强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帮助他的,也只有酒了。他路驱车路行,因着自知时日无多,只心赶路,待夜色降临时,错过宿头,宿于荒山野岭的时候,反是比宿在客栈更多。四周越是没有人,他倒越是自在。停好马车,生起堆火,将傅汉卿从车里抱出来,细细地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内力替他输导全身气机,保持身体灵活柔软,最后再取了早准备好的药汤,直接用内力热了,极细心且耐心地喂他吃下去。只有他个人,但是,这路飞赶,路照料,以前傅汉卿是怎么被两三个人齐心照顾的,他现在也能样做到,哪天都不曾错少过半分。幸而现在天气尚热,夜色里独处郊外,亦不觉冷,身旁有堆火,就不用担心傅汉卿受凉。诸事办过安静地抱着傅汉卿坐在了火边。数载光阴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却是直到离山,他才终得了真正与他独处的时光。他低头,凝望那人在火光里安眠的容颜。没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汉卿,却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自当年左眼受伤后,视力大为受损,到后来,连右眼也受连累,近处的东西,总是模糊的,远处就只不过是个轮廊。他是要强之人,这样的残疾,自然是不肯示之于人。他武功即高,耳听灵敏,平时又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自己个人苦练听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虽受损,也还不是全盲。平时行事言谈绝无异处,双目眸光亦无变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诊治身体的文素依,竟也并不曾发现他眼已半残的事实。这刻,他忽然急切地想要清晰地再看看他,再记住他,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睁眼,所见的,依然只是张模糊的脸,隐约不过能分辩出五官位置。他苦笑着放弃。曾经总是刻意地不去认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却也看不清了。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点点,扫磨已经模糊的记忆。“阿汉”直直,在他身旁,他是不愿说话的。总觉得,听到他地声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了。只是,原来坚石般的心,也会有柔软失控的时候。终究,还是想要唤他。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着不能答,他才可以唤,若是他清醒着能说能笑能走,他与他。又如何相对,情何以堪。活不长了,这也是好事吧。活不长了,才能尽力替你拼。活不长了,才能在最后,也记得你的模样。你我的性情为人。如此天差地别,曾经发生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纵你醒来,我们又如何能心无蒂芥地世相伴。历经风波误会,故事里的爱人总能幸福到老,可是,我们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谁来保我们美满幸福,无猜无忌。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当与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见。可以淡淡笑。前尘往事,纵有憾。也可无悔念及个“悔”字,忽地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坚持着轻柔地把傅汉卿放下,然后猛得向马车扑去,人还在半空,已是疯狂咳嗽起来,血珠四洒。他踉跄扑到,抓起坛酒。又复狂饮。如此口气喝下半坛酒,才勉强压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会儿,忽觉夜风袭身。凉。阿汉他,怕冷他连忙又回阿汉身边,坐在火旁,将他完全抱入怀中。等那柔软的,温热地身体置于他的怀抱,他因为饮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才倏然清。阿汉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怔了怔,呆了呆,他慢慢地点点把人抱紧,慢慢地让那凝窒的身体开始颤抖。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会柔软,所以,情绪会失控。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乐岁月里,那些共马并骑,起坐不离的美丽时光里,那个个夜晚,他与他紧紧相偎地身形。黑暗里,火光前,他抱着他,越来越紧,不知是想给予,还是想汲取。他只是直抱着他,不松手,直直。火光渐渐微弱,酒意渐渐上涌,疲惫的身和心,因着在傅汉卿的身边,如常般地松开。迷朦中,次次轻声唤他的名字。次次,无望地睁眼,明知看不清,却还是深深地看他。最后,终是慢慢低下头,侧首半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闭目,渐渐睡去。夜,渐渐深了。风,凉意渐渐重了。树叶摇动,夜间的露水,点点滴滴,随风轻轻从绿叶上滑落。火光,终于在最后次爆出异样火星后,彻底地熄去了。那亮乍熄的瞬间,分分明明,照着点清澈晶莹的水滴,从狄九的睫下,滚落到傅汉卿安然沉睡的脸庞。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点珠光,应该只是露水。
第百三十六章 尾声
居然有人要来小楼。居然有人要带着个小楼人来小楼。几百年没出过这样稀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楼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带着阿汉往这边走。所以,小楼主控室内,张敏欣面前的七八个屏幕上,居然也有那么个,是照在狄九和阿汉的身上。“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泪了他终于流眼泪了”兴奋的叫声响在整个主控室,张敏欣高兴地站起来:“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维立体图天天欣赏这个死家伙,终于是知道流泪了,哈”满室的同学无不大翻白眼。她两只眼睛张嘴,同时和小容轻尘两个人聊天,瞄着看七八个屏上同学的经历,居然能注意到某处显示屏的火光下,闪而逝,小而又小的滴泪。女人啊,八卦起来,潜力无穷啊遥远空间处,正同她对话的方轻尘和小容,也都不觉愕然。“色女,你疯什么呢”“谁流眼泪了”“狄九啊,就是那个害得阿汉长睡不醒,还直死鸭子嘴硬,从来不肯说自己错,也不肯承认自己后悔的家伙哈哈,他总算是掉眼泪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忏悔,现在总总算是等到小半了”张敏欣嬉笑道:“来,大家起高兴下。他既然流泪,离认错也就不远了,对吧”通讯器中,片沉寂。“喂,你们说话啊”张敏欣不满意地皱眉头。阵沉默之后,小容的声音隔着无限空间传来,语气竟略略有异:“你觉得这样很兴奋,很快活吗”张敏欣愕然:“你们不高兴不替阿汉高兴不觉得出了口恶气轻尘,小容这个滥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个态啊。”“这是他与阿汉之间的事,是非对错,其实我们都没资格表示太多意见。狄九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但是这些年,他替阿汉做过什么,我们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应该是阿汉自己决定,我们又何必这样凉薄。”沉凝的声音传来时,张敏欣掏了掏耳朵,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同那个最小气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轻尘对话。“你怎么啦才在外头才几年啊,你那性子就给磨得这么圆了”对方报以声淡淡苦笑:“以前你说我恶毒无情,狠心任性,现在,你又说我没性格,张大小姐,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管你变成什么样,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将军们忍受你。和我没关系,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这家伙在干什么”“又怎么了”两个声音起问,小容是关切,而轻尘,则带点无奈。“那家伙醒了喛,还拿起酒坛子对着自己倒,老天,这是喝酒啊还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费”张敏欣愕然:“他怎么就醒了呢阿汉在他旁边,他睡得虽然浅,没打扰的时候也不会醒这么快。难道是伤势又发作了”“张敏欣。”方轻尘的声音有些厉,却又倏然沉默,过了会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泪惊醒,所以把酒浇在脸上身上掩饰。”“开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滴眼泪吓醒过来周围又没人看他,他有什么不好意思”张敏欣正在振振有词地反驳,忽然发觉满室气氛不对,愕然抬头四望。众同学全都放下手头的事,径自凝视高处的那块显示屏。那个夜色孤寒中,边咳嗽地全身发抖,边把酒洒得满身都是的人。那个纵然只对着苍天大地,却还是本能地想要掩饰睡梦中落下的点孤泪的人。他边喝酒,边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孤狼。整个主控室片沉静,良久,良久,才有小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轻尘,你怎么知道”又是阵长久的沉默,然后,方轻尘才答了六个字:“将心比心而已。”众人终于动容。将心,比心。那个总是任性地报复却又固执得永远不肯回头察看纪录,无论被怎样指责,却依然屡世不肯改的方轻尘。他终于肯说“将心比心”。他终于肯对人承认,原来,他的心,也曾如某个世间凡人。狄九的。还有他的。那些骄傲,那些固执,那些掩饰,忽然之间,就这样,明白摊开在每个人面前。时间,无人能语。半晌,小容沉声道:“将心比心。张敏欣,什么时候你看那屏幕里的人,不再只当那是场戏,场有趣的故事,也许你才能”“说什么呢怎么忽然之间,我成罪人了”张敏欣郁闷极了。“难道这切为我的无情才造成的你们也不想想,我真是为了报不让阿汉醒吗阿汉精神受了伤,他不能醒啊。硬把他叫醒,会让他伤势加重啊你们倒是想想,就是武林中人,受伤运气调息时,也是不能被人打断的啊阿汉受伤的是精神力,是生命本源,他的力量又远比我们强大,这个时候强行叫醒他,中止他的自我调节治疗,后果会有多严重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觉得狄九这个外人的心情比同学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你们自己去跟教授说,只怕就算教授同意,保护学生的校规也由不得你们。”小容听得苦笑:“谁说要强行叫醒阿汉啊可我们也不能袖手坐等什么也不管。”“还能怎么做到后来,我都已经通知所有同学,等狄求上门时,要暗示他阿汉晕着比醒着好。可是人家就是不相信,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能破坏规则跟他说解什么是我们的生命本源”“难道你想真的就让狄九这么死了,真的就让阿汉几百年之后醒过来,又象以前那样掩耳盗铃,再不敢多问句旧事,而我们也个字也不说。”“那又如何,如果这是保护阿汉的唯方法”“可是,色女我们都想保护阿汉,狄九是否含冤负屈我们可以不介意,阿汉是否永远不知道他曾付出的切我们可以不关心,可是,我们真能保证永远瞒住他吗万阿汉有天知道了呢你想没有想过后果会怎样想没有想过他的心情万我们的保护有朝日变成了伤害,该怎么办”方轻尘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到那时候,我们克已经是无法改正,无法回头了。”张敏欣怔怔呆了会儿,举目四望,所有人的神情都若有所思,略有矛盾。她也叹气了。摊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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