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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10 20:01:49|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转过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弯下腰

  从床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

  她手里夺过枕头放到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白灵骤然掀起的窘迫

  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

  门前,压低嗓门提示说:“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

  子灯,屋子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刚才随意说下的“挡狼”

  的话,并为自己这句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

  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

  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

  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看。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

  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活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

  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两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

  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

  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

  剥衣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

  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发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

  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

  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

  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

  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

  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

  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

  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

  上的人辐射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的晌午饭便去上

  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

  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

  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掺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

  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

  得你那回打秋干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

  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

  把油布卷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

  的习惯,妻子应该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

  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

  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

  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

  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伪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

  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些光

  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

  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连忙

  问:“什么事?”白灵却不说。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

  坐在台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子楦头。白灵

  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话。魏老太太问:“你

  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

  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

  茅房还不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者太太并无歹

  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

  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灵一直未对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

  的总是假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白灵说

  完瞧着鹿兆鹏,发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

  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低沉地说:“县长出事了!”白灵像是给人拦腰抽击

  了一棍:“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徒台的密。”

  白灵承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

  出破绽来,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日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

  厚的圆脸盘儿,一次-次重现她到滋水县见到郝县长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

  郝县长被塞进麻袋撂进枯井的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白灵同

  志,在中国干共产的人,得修练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强是不行的。

  ”白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

  要事情吗?”白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

  ”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个单个字来:

  “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着白灵猛抖的身体,抬起右手摩

  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着白灵的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身体,冷峻地盯着白灵

  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日被害了!”白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

  鹿兆鹏说:“不,这回是枪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白鹿原上。

  ”白灵说:“杀一敬百哦!”鹿兆鹏按着白灵的肩膀坐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容

  纳仇恨。”

  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

  条儿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一

  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

  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

  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让我找得

  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

  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皮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

  迹。他疑心皮匠对他保密,叉买了古需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

  了礼物竟然对他赌咒起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衣裳是连长,

  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

  也没有啦?”白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

  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

  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促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

  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

  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拾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埋死者又修

  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身,而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