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的一举一动,一饮一啄,无不在他的眼皮之下?
她也给了自己另一个理由,即便这事我不做,也必定另有人做的,不过迟早而已。
小玲珑按着自己的胸脯,深深吸了一口气,探手入袖,正要取出那东西,阒静无人的窗外,忽然传来飒飒的声响,竟似有人一路小跑着朝这边来了?
小玲珑吃了一惊,登时手脚慌乱起来,她想溜出去,又怕被来人撞见,想藏起来,可在偌大的房内,一时也没找到合适藏身的地方。
就这么犹豫了一霎,窗外已出现了一个丫鬟的身影。
小玲珑毕竟心虚,未看清来人,已情不自禁“啊”地一声低呼,待她惊觉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窗外之人听见动静,硬生生刹住脚步,后退了两步,犹疑地从窗口望了进去,却和恐慌不已的小玲珑直直打了个照面,也是“啊”的叫出声来!
这个突然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狼狈,匆忙跑回来更换裙子的葳蕤。
她也没有想到,本该是空荡荡的房内,竟然会有人在,惊得她一颗心险些儿要迸出胸口。
但是,当她认出了对面之人是小玲珑,满心的惊恐立时变作了怀疑。
“是你?”
“葳蕤……”
小玲珑无奈,只好强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来找我们姨娘的……”
“找你们姨娘找到这里了?”
葳蕤眼中的怀疑,又被警觉所取代,须知平日里,除了紫鹃,即便是她和豆蔻两个,未经允许,也不得随意进入王爷和王妃的卧房。
而小玲珑不仅擅自进入,还说出来找姨娘的鬼话来,这里头必定有问题!
葳蕤既起了疑心,便顾不上换裙子,也推门而入。
小玲珑紧紧拽着袖子,头一缩,想要从葳蕤身边抢出门去,却被她拦在身前,当胸一推,瞪着眼睛叱问:“你跑什么?”
葳蕤身型较小玲珑壮实,这一下力量又着实不小,后者被推得踉跄几步,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袖中藏着的香盒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葳蕤眼尖,立马冲上前去拾,口中骂着,“好哇,敢情你是趁着没人,到王妃屋子里来偷东西了!”
小玲珑吓得魂飞魄散,这香盒要是到了她的手中,自己和6姨娘只怕就完蛋了!
她不顾一切的也去夺,于是两个小丫头一人攥了香盒的一头,互不相让,咬牙卯劲争抢起来。
小玲珑终究力气不葳蕤,香盒被她抢了过去,并还指着鼻子,气呼呼地骂:“这下可是人赃并获,走,这就跟我见王爷和王妃去!”
说着,她一手抱着香盒,另一手就来拉小玲珑的袖子。
小玲珑哪里肯去?拉扯之下,眼看又要不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狠劲,抄起檀木桌上的香炉,照着葳蕤的脑门,使尽浑身气力,砸了下去!
痛楚和惊骇的表情,同时僵在葳蕤面上,她呆立了一霎,身体向后倾倒,一汩粘稠的血液,从她的额角渗出。
香盒摔在地上,盒盖弹开,里头的香篆在葳蕤身边,散落得到处都是。
她盯着这些东西,仍勉力挣扎了几下,终于是不动了。
顷刻间小玲珑也吓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呆立了好一会,方才回过魂,壮起胆子走上前去,叫了几声:“葳蕤,葳蕤?”
葳蕤没有回答,小玲珑又在她身上轻推了两下,仍是没有反应,又看见葳蕤额上的越流越多,划过面颊,染得雪白的衣领一片通红,更是吓得手足冰冷。
小玲珑不敢再耽搁,手忙脚乱地把散落的香篆扫在一处,又装回盒子里,抱在怀中,没命的奔跑,直到一处水井,连盒带香一股脑儿丢了进去,听见扑通一声响,这才两腿一软,趴在井沿上直喘气。
却说葳蕤回去之后,原本还很随性,偶尔也会说笑几句的6曼兮,忽然话少了,不时地回头望,偶尔水溶或黛玉和她搭话,也是答非所问,看上去恍惚不安。
水溶本想询问她是否感到不适,又怕黛玉多心,只好先放在心里,且走且看。
此时最开怀,最无忧无虑的,当属这群小丫头们了。
其中豆蔻还蹭到黛玉身边来,问:“王妃,你小时住的地方,真是和这园子一模一样么?我可从没到过江南,原来是这般好看的景致,几时去真看看才好呢!”
黛玉笑了笑:“大致差不多,还是有几处不大像的。”
紫鹃也来凑趣,随口问:“王爷去过江南,到王妃的故里去探望老师的么?”
水溶笑着摇头:“江南我是去过,却不曾到扬州,遗憾得很,自和恩师京城一别,就再未谋面。”
紫鹃不由感到奇怪:“咦,王爷你既没有到过王妃家里,又怎知道她家的园子是这样的?”
“呵呵,这园子的图样,本是林大人在十多年前亲手所绘,数易其稿,为的是建一处园子,与他新婚燕尔的夫人双宿双栖。当时恩师尚在我府上,所以得见,只是我建这园子,依的是恩师当年留下的几幅草稿,或许确与夫人的故园,有些许不像的。”
黛玉内心甜蜜温暖,哪还计较几处像,几处不像,但脉脉一笑,不再言语。
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水溶的话,触动了紫鹃时候始终藏着的一桩心事,此时既然想起,怎肯轻轻放过?
她仍用闲谈的口气问黛玉:“原来王妃的令尊大人,和王爷一样,也是个有心之人呢。王爷这里留着的,还是草稿,那王妃你小时,可曾见过这园子的图样来着?既是建了给王妃的母亲住,这图林老大人必不会轻易丢弃吧?”
黛玉虽有些不解,还是照实答了:“这个,我倒是见过一回的,父亲整理我母亲遗物时,将这幅画一并放了进去……”
水溶听黛玉提到亡母,唯恐她又伤感,忙借着指点景致,把话题岔开去。
谁知平日十分伶俐的紫鹃,这会子全不知趣似的,还在纠缠这个话题:“咦,这么说,是确有这幅画了?那林老大人仙逝后,王妃随琏二爷回家奔丧,带回来的遗物里头,我怎不见有这幅画?”
话说这里,黛玉终于明白了紫鹃的用意,说来说去,她还是怀疑,贾琏夫妇吞没了部分应该属于她的遗物!
不错,这幅画承载了父母恩爱的记忆,父亲是绝不可将它丢弃,只会如珍如宝地收存着。
既然贾琏交还给自己的遗物里头,没有这幅画的话,那么就足以证明,紫鹃的怀疑没错,的的确确是有一部分父母留给自己的东西不见了!
紫鹃见黛玉的面色微变,目光闪烁,知道她经自己这么一点拨,该是明白了其中关窍,当着水溶和6姨娘的面,也不好说得更明白,便就此打住了。
只是她说得没头没尾,问话之后,黛玉也不解答,又把一个不大不小的疑团,搁进了水溶心里。
正文 1o5
在园子里逛了有小半个时辰,紫鹃见葳蕤还没回来,不由地数落:“换个裙子要这样久,也不知又跑去哪里,找人闲磕牙了,害得大家伙儿巴巴地等她。”
黛玉只笑了笑,并不很在意,她一贯待身边的人并不严厉,况且葳蕤是个好动多嘴的,确有可能趁机到哪里散漫去了。
水溶不敢让黛玉过于疲乏,又见一路上6曼兮都魂不守舍的模样,干脆说今日就逛到这里吧,都回去歇个午。
紫鹃也担心黛玉累着,自然说好,于是一行人出了园子,同行一段后,6曼兮自回她居住的院落,黛玉等人则回正房这边。
进了院子,来到水溶和黛玉居住的正房外间,站在门外,紫鹃就轻噫了一声,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紫鹃,怎么了?”水溶问。
“王爷你看,门开着?”紫鹃指着半开着的一扇门,“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是关上的啊,虽没有上锁,也防着哪里来的野猫进出。”
“想是你记错了,平日里都不锁门的,兴许是风吹了也未可知。”黛玉不以为意,就要推门进屋。
“夫人,且等一等。”水溶忽然伸手,拦住黛玉的腰,随即身子一闪,拦在她的身前,又把黛玉交给紫鹃,“紫鹃,你照看好王妃。”
“是。”紫鹃忙搀扶了黛玉,尽管她对水溶陡然严肃的神情,感到十分不解。
水溶的手掌,轻缓而稳定的按在门扇上,并不急着推开,而是凝神静听了片刻,这才忽然使力一推,继而大步踏进房内。
紫鹃也很警觉,立时猜想到,莫非是有贼人潜入了房内?
可是在这北静王府,又是光天化日,哪个婢仆敢如此大胆?
她才生出疑心,就听见房内水溶“啊”的一声低呼,甚至带了鲜明的惊恐意味。
这下连黛玉也紧张起来了,忙握紧了紫鹃的手掌,扬声问:“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
在她的记忆中,水溶一向从容沉静,还从未遇事慌张过。
“紫鹃,你先扶夫人到厢房歇着,豆蔻,你去把魏管事、蔡管事叫来,让他们带上大夫,马上!”
水溶的口气急切、严厉,豆蔻被吓得一愣,慌忙应了声“是”,一溜儿小跑着去了。
“王爷,究竟是怎么了?”黛玉越发不放心,就要跟着进屋,又被紫鹃拉着,只能在门外担忧地翘首询问。
“夫人,你莫要进来,跟紫鹃去厢房歇着吧。”水溶索性把房门给关上了。
尽管紫鹃的心里,也塞着老大的疑团和忧虑,但她相信,水溶什么风波没有经历过?两个女人杵在这里,未必帮得上忙,徒然干扰他,加之黛玉怀孕日子尚短,不能久站,便听水溶的吩咐,又磨又哄地把黛玉搀到厢房去了。
却说水溶进到房内,就看见地上直挺挺躺了个人,脖颈边上流了一滩血,第一眼他便认出了是久去不归的葳蕤!
水溶支走了黛玉,赶紧蹲□去,伸手在葳蕤颈窝一探,还是暖的,且轻微搏动,便稍稍放了心。
他毕竟曾经带过兵,经历过阵仗,知道些简单的外伤处置方法,便在衣柜里找了一件干净的里衣,撕成布条,为葳蕤略作包扎,但还不敢轻易搬动她,只能先仔细察看,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行迹。
蓦地水溶又看见,葳蕤一只拳头紧握着,露出一截青黑色的物事,他托起葳蕤的手,正要小心地掰开手指,没想到那截东西轻轻一碰,竟然就散碎了,落到地上。
水溶眉头一皱,捻起一点粉末在指间,又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更加疑惑,拿到光亮处一照,才辨认出,这是这居然是平日常点的香篆?
为什么葳蕤会攥着它,这又和她遇袭又什么关系?
慎亲王人在闽浙,褚元廷被自己调到四川,他们暗中豢养的死士也解散了,这会子又会是谁,大白天的竟敢潜入北静王府来伤人?
他一时无解,就拿了岸上黛玉写字的花笺,将香篆粉末仔细的包了起来,笼进袖中。
黛玉和紫鹃带在厢房内,也是忐忑不安,从水溶的态度推测,必是发生了大事,可惜自己弱质女流,若是任性过去,只怕徒然给他增添麻烦,又是担心,又是沮丧,时而站立,时而坐下,眉头锁得紧紧的。
这时,外头又有些动静,像是忽然来了不少人,虽听不见有人说话,但脚步飒沓,显然匆忙得很。
紫鹃终究是好奇心性,忍不住打开一线房门,悄悄探出头去,窥视了一眼,看到魏仁博、蔡生贵两位大管事,还有她义父柳清一的背影,跟在最后的,依稀是日常给府中家人瞧病的大夫?
莫非是谁得病了?可王爷、王妃包括自己在内,大家都还好好的呀?
等一下!紫鹃忽然想到个人,心念刚动,又见从黛玉卧房那边,慌慌张张地跑出个人,正朝这边过来了,不是别个,正是刚才水溶打发去叫人的豆蔻。
如今她脸色白里泛青,神情恐惧惊惶,看见紫鹃的面孔,加紧跑了几步,几乎是扑进厢房来的,拽着紫鹃的袖子,就是不肯放开。
“瞧你这个样子,那边到底怎么了?”紫鹃忙拉豆蔻坐下,又递给她一杯茶。
豆蔻一饮而尽,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方才“哇”的哭出声来:“紫鹃姐姐,葳蕤她,她怕是活不成了!”
黛玉也正捧着茶杯,紧张地望着豆蔻,一听这话,登时手一抖,杯子从掌中滑脱,摔成了碎片,两颊也刷的白了。
“王妃,王妃,你莫害怕,豆蔻说话,时常没谱儿的。”紫鹃慌忙先安抚黛玉,回过头又责备豆蔻,“她刚才还活蹦乱跳地闹着,怎么就活不成了?你好好说话,可别吓着王妃!”
“是,是真的呀,我见葳蕤动也不动了,这里还看得见血!”豆蔻一指自己的额角,“这会子大夫正在给她瞧,王爷也不让我呆在屋里。”
“我,我也要去瞧瞧!”黛玉听见歌“血”字,身体摇晃了一下,心中固然害怕,人倒反而清醒了,撑着紫鹃,勉强站起来。
如果家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作为北静王妃,水溶的妻子,她必须和他站在一道!
“不不,王妃还是呆在这里吧。”紫鹃怎肯她去, 百般劝阻,“你正怀着身孕,怎能见血?再说了,王爷叫了我义父几个,又把豆蔻也赶出来了,自然是有些不便之处。王爷是何等人物,王妃还担心他没有主意么?”
黛玉方才一急,立时觉得头晕目眩,胸闷欲呕,也有些害怕起来,她明白自己身子弱,腹中所怀的是自己和水溶的孩儿,更是要万分小心,若是有个闪失,那才是一生的悔恨!
踌躇了一霎,她还是慢慢地坐了回去,和紫鹃豆蔻一起,开始了漫长而焦虑的等候。
水溶站在床头,两位管事和柳长史侍在他身后,看着大夫替葳蕤重新清洗创口,敷药包扎。
足足忙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等到大夫抹了抹额汗,站起来对水溶一拱手,说:“禀王爷,这位姑娘伤得不轻,且伤的是脑子,性命是无碍的,只何时能醒来,老朽也不好说。”
“有劳先生了。”水溶点了点头,吩咐蔡管事:“你请先生到书房写方子,回头送到我这里来。”
蔡生贵不敢怠慢,麻利地领着大夫出去了。
水溶又瞥了一眼床上双目紧闭的葳蕤,示意魏仁博和柳清一跟他过来,先指示魏管事:“你先到各门去问话,把今日府上有谁进出,以及午间在这附近看见的人,都一一问明了,速来回我,记着,要悄悄地问,切勿惊动他人,就葳蕤的事,暂且也别张扬出去。”
“是,王爷!”魏仁博领命匆匆去了。
经过庭院时,又把一溜儿缩在墙根的丫鬟小厮,叫到跟前来训斥,说今日之事,谁要是到外头混说,被他知道了,就是活活打死。
婢仆们吓得簌簌发抖,连声应是。
水溶又转向柳清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他,声音压得更低:“柳大人,你暗中把这东西查上一查,看着只是散碎的香篆,但葳蕤一直攥着它,或许有些不寻常。”
柳清一将纸包放在鼻端嗅了嗅,也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继而将它纳入袖中,问水溶:“这件事,王爷预备先报知顺天府,或是径直上达天听?”
水溶沉吟了片刻,断然摇头:“不,暂时我不想外头知道,到事情看得出些端倪了,再作计较。”
“是,属下明白。”柳清一略一迟疑,又向北静王进谏,“只这事蹊跷又凶险,王爷纵不想对外宣扬,内里也须格外小心,这府中的日夜巡视护卫,该加紧的,还是要加紧了。”
“嗯,也一并交予你安排吧。”
“是,属下先告退了。”
待这边的事都处置完毕,水溶叫两个丫鬟,看着葳蕤,又一刻不停地来到厢房看黛玉。
在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黛玉也站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向前快走几步,拥在一处,也不顾紫鹃和豆蔻就在身边。
自莲花庵遇袭之后,水溶早已暗下决意,再不会在让黛玉受到一丝一毫的惊吓和危险。
然而,时隔不过半年,就在北静王府,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又发生这样的事!
葳蕤会受伤,只怕是她撞见了贼人,若然刚才在房中的不是葳蕤,而是黛玉……
水溶不敢再往下想,只紧紧拥着爱妻,不住地在她耳边说:“夫人莫怕,一切有我,只要我在你身边一日,就定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和孩儿!”
正文 1o6
下面是周汝昌的:
《红楼梦》使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文化小说”。从所有中国明清两代重要小说来看,没有哪一部能像《红楼梦》具有如此惊人广博而深厚的文化内涵的了。
《红楼梦》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归根结底,应称之为中华之文化小说。因为这部书中充满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却表现为“通之于人众”的小说形式。如欲理解这一民族文化的大精义,读古经书不如先读《红楼梦》,在曹雪芹笔下,显得更为亲切、生动、绘声绘影,令人如入篇中,亲历其境,心领其意。
诗曰:
中华文化竟如何?四库难知万卷书。
孔孟不如曹子妙,莲花有舌泪凝珠。
中华文化此中含,含笑悲欢味自耽。
若能获麟同绝笔,春秋舌拙色应惭。
很多人都说宝玉是礼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谈行动中确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认。但是还要看到,真正的意义即在于他把中华文化的重人、爱人、为人的精神发挥到了“惟人”的新高度,这与历代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归的。所以我才说《红楼梦》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强的作品。
另:
甲戌本凡例诗:
终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鲁迅评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滛,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王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
戚序本序: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滛,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滛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滛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千万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张爱玲:
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下面是周汝昌的:
《红楼梦》使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文化小说”。从所有中国明清两代重要小说来看,没有哪一部能像《红楼梦》具有如此惊人广博而深厚的文化内涵的了。
《红楼梦》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归根结底,应称之为中华之文化小说。因为这部书中充满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却表现为“通之于人众”的小说形式。如欲理解这一民族文化的大精义,读古经书不如先读《红楼梦》,在曹雪芹笔下,显得更为亲切、生动、绘声绘影,令人如入篇中,亲历其境,心领其意。
诗曰:
中华文化竟如何?四库难知万卷书。
孔孟不如曹子妙,莲花有舌泪凝珠。
中华文化此中含,含笑悲欢味自耽。
若能获麟同绝笔,春秋舌拙色应惭。
很多人都说宝玉是礼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谈行动中确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认。但是还要看到,真正的意义即在于他把中华文化的重人、爱人、为人的精神发挥到了“惟人”的新高度,这与历代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归的。所以我才说《红楼梦》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强的作品。
另:
甲戌本凡例诗:
终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鲁迅评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滛,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王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
戚序本序: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滛,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滛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滛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千万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张爱玲:
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戚序本序: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滛,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滛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滛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
正文 1o7
水溶陪着黛玉,在廊上缓步行走,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终于走到了长廊拐角处,水溶终于停下,叫了声:“夫人?”
黛玉也驻足转头,清澈的眼眸平静地望着水溶,似乎一直都在明了、耐心地等候他发话。
“夫人,你还好么?”水溶拉着黛玉的手,歉然叹了口气,“这一两日,又让你劳心伤神了,都是我的不好……”
黛玉淡淡笑了笑:“怎么会是王爷的不好呢?”
“夫人,你我夫妇一体同心,任何事,我自不瞒你的,只这其中曲折,未必尽如眼前看着的那样简单。”
水溶又拉着黛玉倚栏坐下,将6曼兮如何来到北静王府,她和小玲珑又是何等身份,以及今早柳清一查明之事,自始至终,不遗巨细地说给黛玉知道。
黛玉虽然聪明,明白小玲珑断不会只像葳蕤说的,是过来正房“偷东西”,却也没想到其间有如此曲折,如此险恶!
她一向厌恶这些是非争斗,也相信水溶是真心爱着自己,故而对6姨娘多有宽容,为的就是不想后宅不宁,徒然增添水溶和自己的烦恼。
如今看来,已不仅仅只是“烦恼”这样简单了……
“夫人,夫人?”见黛玉缄默不语,眉心浅蹙,似是为难,又似不悦,水溶忍不住问她,“这事既还未出家门,就还是家事,夫人预备如何处置?”
黛玉眼波闪动,显然内心亦有波澜,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水溶:“王爷又想如何处置?”
水溶将握在掌中的柔荑紧了紧,像是在表达一种更希望被理解的愿望:“小玲珑这样做,曼儿定脱不了干系,可她若非被人指使,甚至胁迫,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倘是她真心要害我,纵然未必能成,先前也有得是机会,何必非等到现在?”
“如此说来,王爷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悄悄遮掩了么?”黛玉的语气,依然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不!”水溶却断然摇头,眼神也激动起来,“曼儿她今日所害的,不只是我,还有夫人,纵然我可以对她网开一面,但绝不容许加害夫人的人,再留在我王府之中!”
“那么,王爷是要将她休弃,逐出王府了?”
黛玉的话,听上去有些冷峭的意味,令水溶不由一愣,继而苦笑:“夫人,你却不知,她虽是忠顺王送来的,但我在忠顺王身边,何尝不是安排有人?我将曼儿逐出王府容易,只怕她害我不成,忠顺王却再容她不下。”
说到这里,水溶便闭口不言,只看着黛玉微垂的侧脸,期待来自她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王爷,6姨娘是否还有个母亲,现居住在忠顺王府的?”黛玉开口了,问的话却奇怪。
“是,那是她的干娘,七岁上收养了她的。”
“王爷还说,在忠顺王身边,也是安排有人的?”
“这……这些都是官场手段,谈不上谁是谁非。”
黛玉将手从水溶掌心轻轻抽了出来,跟着站起身,目光仍旧透澈,却不再闪动不定。
“王爷方才既说过,这还算是家事,就该交与我处置,是么?”
黛玉的态度越发水溶琢磨不透,但他并无迟疑,当即颔首:“是,内宅之事,自然是夫人做主。”
“那好,王爷,你若不嫌我见识短,不妨可以先这样……”
黛玉缓缓说出一番话来,听得水溶一开始就瞪大了眼睛,无限惊讶,可听到后来,则是一腔感激和欣慰。
黛玉的处置,既十分周全,又没有半点私心,并且全然理解了自己的立场和情绪,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门窗都紧紧闭着,昏暗的卧房内,6曼兮和小玲珑沉默对坐。
已经三天过去了,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也不大敢派人去打探,等候祸事降临的时光,真是异常难以煎熬。
6曼兮深知水溶的精明,纵然侥幸葳蕤死了,这事也隐瞒不了多久,迟早会有暴露的一天。
加之她这头失败了,忠顺王那边,又会如何对待妈妈和哥哥?甚至为了灭口,他会不会连自己也……
6曼兮打了一个寒噤,小玲珑似乎觉察到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想安抚她,自己的手心却也是冷的。
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拍打了两下门扇,又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姨娘……”
是小丫头蕉叶,6曼兮眉头一拧,不耐烦地说:“我不舒服,不想吃饭,你们先吃去吧。”
“是魏管事和魏大娘带了几个人来,正在厅上等着,说有要紧事,定要见姨娘。”
魏仁博夫妇?6曼兮和小玲珑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极致惊恐的神色。
记忆中王府大管事夫妇,还是头一回同时找上门来,不可能是为了交代寻常家事。
是福是祸,终究是躲不过的,6曼兮僵硬地转头向着门外,平静地说:“知道了,你先给魏大爷、魏大娘沏茶,说我换了衣裳就来。”
蕉叶走了之后,6曼兮来到门边,停了一下,忽然拉开门扇,阳光顿时倾泻而入,太过刺眼的光线,令她一瞬间想侧脸躲避,但终究还是倔强的迎了上去。
她正要步出门,又听见小玲珑在身后静静地说:“姑娘,我陪你一道过去。”
“好。”
事到如今,所有的害怕、逃避、狡辩都没有用了,但在6曼兮近乎绝望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好奇,那就是水溶和林黛玉,究竟会怎样发落她们。
王爷或许从未爱过自己,又或许曾经爱过,只如今他的爱意,已全部给了王妃。
那位清高而美丽的王妃呢,她又会怎样?呵呵,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情愿丈夫身边,有另一个女人存在的……
到了日常起居、待客的小厅外,6曼兮脚下又住了住,微微抬起下颌,以平日在下人面前,端庄、婉约,又有些骄傲的姿态,不急不缓地走了进去。
座上坐了魏仁博夫妇,随行的两名管事媳妇,另外还有一个男子,套一身玄色粗布袍子,帽子压到眉上,又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只依稀觉得熟悉。
魏仁博夫妇间了6曼兮,也立即站了起来,保持着往常微微躬身回话的恭敬态度。
“魏大爷,魏大娘,今儿个你们来,有什么事就直说了吧,我不喜欢兜圈子。”6曼兮淡淡说了一句,款款坐下。
“6姨娘,你且看看,他是谁人?”魏仁博一指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一直很拘谨惶恐地瑟缩着脖子,这会子听魏仁博的话,方才抬起头来,颤声叫了句:“曼,曼儿,我是哥哥啊!”
6曼兮不啻在头顶响了一记焦雷,震骇地向那人看去,果然是6大娘的亲儿子,她的义兄6保生!
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真实得宛如梦寐,6曼兮犹自不大敢相信,颤抖着又叫了一声:“真的是,哥哥么?”
“曼儿,是我!”6保生和6曼兮握手交握,泪水早流得满面都是,“是北静王爷,派人将我救了出来。”
“是王爷?”
6曼兮霍的转头,魏仁博虽笑而不语,但已足够证实她的疑问。
“那,那妈妈呢?她在那里?”6曼兮想到一个更为要紧的问题,那就是6大娘的安危。
“姨娘宽心,王爷已将6大娘安置在一个极稳当的去处,回头我就送姨娘和6爷前往。”答话的魏仁博家的。
“那就好……”6曼兮眼睛?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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