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一阖,吁了一口气,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然而,缓过神来,蓦地又发觉,刚才魏仁博家的话里头,还有一句大有深意。
“回头就送……我和哥哥……一块儿出府?”
魏仁博轻咳了一声,像是也有些惋惜,但仍是清清楚楚地说:“姨娘,王爷和王妃吩咐下了,请姨娘和小玲珑,即刻跟随这位6爷一道启程,接了令堂,速速离开京城,王爷和王妃已做了周全的安排,只从今往后,姨娘你莫要再回京城来了,于人于己,都是更好的。”
“王爷他,他要逐我出去,连见也不再见一面么……”6曼兮身子一晃,舌根涩涩的。
这样的结果,她虽并不感到意外,但仍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怆然。
魏仁博家的也是一声叹息:“唉,姨娘,葳蕤她已经醒了,其他的话,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方便多说。王妃能做到这般,实是,是仁至义尽,你那样对她,她纵是个圣人,也断不可能再让王爷见你。”
6曼兮昏昏噩噩中,又是一省:“你说,这些是,是王妃的意思?”
魏仁博家的奉命而来,自然也不瞒她:“不错,王爷也是听了王妃的话,才让人接了6大娘和姨娘的哥哥出来,这么说了吧,包括那些屋子和田地,也是王妃的意思。姨娘听我一句话,别太看不破,就这么出去了吧,往后的日子,未必就不好。”
“好,好,我全明白了……哥哥,小玲珑,我们走吧。”6曼兮惨淡一笑,在不多话。
这位王妃是“圣人”么,必然不是。但她确实比自己更加了解王爷,她得到他的爱,也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他更加一心一意地爱她。
林黛玉黛玉对她的“恩情”也好,水溶对她的“绝情”也好,只要踏出这一步,她就和这里,和这些人,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甚至留在这里的痕迹,不需要多久,就会消散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流水姑娘的地雷!jjb倒再其次,主要是鼓励暖心啊,冷文作者这里给作揖了!
正文 1o8
紫鹃陪着黛玉在房内做针黹,她在一个红缎小肚兜上绣了些东西,历时几日终于完成,便得意地展开给黛玉看,喜孜孜地问:“王妃,你瞧我绣得可好?”
黛玉瞟了一眼,不想扫她的兴,装作满意的样子:“比先前绣得好多了,可是一只凫水的小鸭儿么?”
紫鹃一窒,眉飞色舞的振奋表情一下子蔫了,悻悻地把肚兜扔回笸箩:“才不是,是停在草尖上的黄莺鸟儿。”
黛玉嘴唇张了张,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强忍着笑意安慰紫鹃:“又不是没人做,你何苦太费神弄这个?我也是闲了才刺上几针,消磨时光罢了。”
她原本对针黹女红并不十分上心,先前还在贾府,偶尔为贾母做双袜子,都能磨上个把月,自怀有身孕,才忽然来了兴致,亲自动手做些小肚兜,小衣服什么的,紫鹃闲了也过来凑趣,奈何手艺不精,多半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黛玉不免有些纳罕,毕竟“紫鹃”先前做的一手好女工,自那夜之后,整个人全变了,原本谨小温和的性子,变成了爽快麻利,遇事极能拿捏决断,时时能替自己出主意,就是针线女红什么的,反倒不行了。
但黛玉并没有想太多,脱胎换骨的并非只有紫鹃,她自己何尝不是?昔时在大观园内伤春悲秋之际,怎会想到能有今日种种?
只不过近来不知为何,黛玉总感到,这种主仆相依的日子,不会延续太久了,是为了紫鹃要嫁给穆大人了么,似乎又不单纯是这样。
“紫鹃,今天初几了?”
“二十八了吧,王妃可是有事么?”
“嗯,贵妃娘娘的丧期,过去一半了。”
紫鹃这才明白,黛玉是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嘴角,低头收拾笸箩里的东西。
其实她的内心也很矛盾,有心想要留在黛玉身边,可又觉得,自己停留在这个世界,不知还有多少时光,必定帮不了黛玉一世的。
近日瞅着王妃说话行事,也大不像从前那个纸糊的美人灯笼。成为妻子,成为母亲之后,她必会越来越能干,越来越坚强,还有一个深爱她的王爷在身边,纵然身边没有了自己,她也会过得很好吧?
再说了,若是没有真真切切地爱过,拥有过,在这不知是否虚幻的世界,留下自己哭过笑过的痕迹,岂非白来了这一回?
外头传来小丫头脆生生的声音:“王爷回来了?”
紫鹃知是水溶自署中归来,便俯在黛玉耳边,轻笑着说:“王爷必定有体己话跟王妃说的,我去前头传饭,不在这里碍事啦。”
说着不待黛玉发嗔,赶紧捧了自己的东西,飞也似得溜了。
紫鹃出门时,正好遇见水溶,忙给他行了个礼,见在他身后,还跟着魏仁博家的,先是有些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魏大娘九成是向王爷回话,将6姨娘主仆送出京城的事,而王爷特地带了她来,为的是要魏大娘在王妃跟前说吧?
呵呵,还真是个懂得揣摩女人心思的男人啊。
“给王妃请安。”魏仁博家的进了房,不敢太靠内,就在近门的地方,给黛玉福了福,又向水溶投去询问的眼神,见后者颔了颔首,方才回话。
“禀王爷、王妃,两个时辰前,奴婢和我那当家的,已将6姨……6氏一家,送出了肃清门外,奴婢先折转回复,我当家的又再送了十五里,一路上很是顺利,也不曾招惹耳目,王爷和王妃的赏赐,已尽数留给6氏了,奴婢瞅着,她嘴上虽然没话,心中还是识得好歹的,她的妈妈和哥哥都说了,此次出京,到死再不回来的,让王爷和王妃放心。”
水溶望了黛玉一眼,见她神色如常,静静地不见喜怒,便吩咐魏仁博家的:“知道了,下去吧,回头让人将西院那边收拾一下,改作客房便了。”
“是,奴婢告退。”魏仁博家的恭谨地退了出去。
待房内又只有夫妇二人,黛玉才站起来,笑着说:“紫鹃已传饭去了,王爷且坐着歇一歇,喝口茶吧。”
说着走到桌边,亲自要给水溶斟茶。
“哎,夫人,你不必忙,我不渴。”水溶跟着到了黛玉身后,从她腰侧伸出手,轻轻的取下了她手里的茶壶,柔声说,“夫人只须陪我略坐一坐,听我说几句话就好。”
黛玉噗的一笑,似是轻松开怀,却不转过脸,让水溶看到她的表情:“说话就说话,每日里不都在说,这么煞有介事的?”
“夫人,这话你不说,我也不说,藏在心里,我只会更加不安。”水溶顺势握着黛玉的手,拉着她就桌边坐下,又托起她的下颌,恳切地说,“夫人,我不瞒你,曼儿她做下这样的事,于家法国法,都该重惩,绝非这般轻易放过。只是,只是,唉,在未遇到夫人之前,她着实陪伴过我一些时日,也没有过逾矩出格的举动,我委实不忍将她送往顺天府,或是用家法从重惩治。只这事若由我处置,未免……未免……”
说到这里,水溶像是颇费措辞,便望着黛玉笑了笑,神色间有歉意,有无奈,更多的是感激。
他有心要向她说一声“谢”,然而这百感交集,又怎是一个谢字,就能轻轻带过的?
再者,他和黛玉之间,彼此至爱,灵犀已通,这“谢”字,已是庸俗而多余。
黛玉也报之一笑,低声说:“王爷不必说了,我明白……”
6曼兮和小玲珑主仆,于公是谋害当朝郡王、王妃,于私则极有因妒成恨,谋害正室的嫌疑,若由水溶出面,包庇于她,不仅对家人难以服众,只怕在黛玉面前,更加难以启齿。
令他万般没有想到的是,黛玉竟然主动要求处置此事,不仅未曾深究6曼兮主仆,而且还让自己设法救出她的母兄,了断了她的后顾之忧。
他想做,而又不能做的,她都为他出面做了,如此智慧,如此襟怀!
再者从黛玉坚定要放逐6曼兮的态度来看,她已然很有主见和手段,再不是从前一味清高绝俗的女诗人。
她不仅只是他深爱的女子,而是能够理解他、体谅他、陪伴他、支持他的一生俦侣!
水溶执起黛玉的手,将它贴在心口,同时倾过身去,终于可以直视她长睫微垂的眼睛。
“是,夫人,我也明白,全在这里藏着,永不会忘记的……”
再说贾府那头,距元妃薨逝已过了两月,贾母和王夫人虽然仍不时悲伤,总算也缓过来了。
贾母已能正常饮食,偶尔也会出去走动走动,或是叫来李纨、宝钗、探春姊妹等,到跟前来说些闲话消遣,可惜不复当年那般热闹快活。
贾政被圣上叫去申斥之后,倒也没有接踵而来的祸事,王夫人稍稍心安,病也好了七八分。
这一日,她正由彩云陪着坐在栏外,看彩霞和玉钏儿在院内剪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胸口又觉得更舒畅许多。
这时,贾政从垂花拱门那边走来,负手低头,脚步匆匆,王夫人与他数十年夫妻,一看这个模样,便知他内心必有困扰之事,忙站起来,迎了上去,果然见贾政愁眉深锁。
“老爷,可是又出了什么事么?”近半年多来,王夫人是忧的多,喜的少,不是担心受怕,就是卧病在床,头脑行事也大不如前,此时心中疑虑,也不及想许多,径直就问了贾政。
贾政心事重重,在衙署里还要强打精神,各种应对,好容易到了家中,听夫人问起,也就不想隐瞒,沉沉叹了口气,说:“今日午间,礼部来人告知我,说是圣上为畲王赐婚,要在京中望族中挑选优秀的女子,我们家三丫头也在册子中,礼部催我速速绘了肖像,连同三丫头的年庚一道报上去,待圣上钦定。”
得知是这件事,王夫人倒稍稍放了心,劝慰贾政:“即是圣命,如何敢不遵?老爷只管放心,各王公侯伯家那么多的姑娘,模样性情比三丫头出挑的,大有人在,未必就能挑中她做郡主。”
“夫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贾政摆了摆手,愁容未见得一点儿松弛,“这郡主的封号虽尊荣,被选中的女孩儿,却要远嫁东南,或许一生也难得再见亲人一面,独自在那陌生地头,是苦是乐也没人知晓,无人可诉,岂不凄凉?哪家的父母,情愿女儿去做这个郡主?必定各走门路,想方设法让自己女儿选不中的。”
王夫人闻言沉默,尽管探春只认她这个嫡母,她也颇喜爱探春,可到底隔了一层肚皮,加上探春生母赵姨娘处处可厌,才使她对这个庶女始终没法子打心里疼爱,故而这件事也一直没很上心。
如今听贾政提起,但是起了几分伤感之意,想起这些年探春在跟前的种种乖巧,能干,也不大舍得她远嫁了。
贾政又是一声浊叹,站了起来,向卧房走去,王夫人忙紧紧跟着,一路又对他说:“老爷莫要太愁了,既是不愿三丫头远嫁,想法子到礼部托了人,让她别被选上,不就成了?”
“夫人,你说得倒容易,今时不比往日,大老爷被锦衣卫请去问话,我又遭了圣上申斥,如今满朝文武,谁还肯受我们家的托请……”
贾政和王夫人边走边说,这后面半截子话,另一个有心人却没有听清,她便是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彩云。
她素来和贾环要好的,不时的悄悄往赵姨娘那边传消息,送东西,也得了赵姨娘的许诺,将来必让贾环收她做姨娘的。
适才听了贾政和王夫人的谈话,叫彩云如何不吃惊,只恨不得早寻个空隙,告诉赵姨娘和贾环去。
正文 1o9
却说赵姨娘得了彩云的密报,先是呆坐半晌,眼泪就慢慢流了出来,跟着拉了彩云的手,哽咽地说:“多亏你来告诉我,否则只怕到了三丫头走的那一天,我这做亲娘的还蒙在鼓里。”
彩云忙把帕子塞给赵姨娘,软语安慰她:“姨娘也别这么说,三姑娘未必就选上的,我悄悄地来告诉姨娘,也是想姨娘事先求了老爷,好歹托些门路,才更稳妥些。”
赵姨娘更加感动:“好孩子,这一大家子的,也只有你不势利眼儿,还肯记着我,我那两个的亲生的,只怕连你一半的心都没有。”
贾环正坐在一旁,就着灯下拆解九连环,听了这话,大不以为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反正三姐姐一向跟你不亲,她被选中了,你也不少什么,反而捞个郡主亲娘的名分,没准那些下人,倒不敢给你势力眼了。”
赵姨娘听了这话,气得蹦起来,在贾环肩上边打边骂:“好歹你平时争气些,老娘也不至于这样被人看低!如今你亲姐姐要被送到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地方,你心肝叫狗吃了,只管说风凉话!”
贾环也一面躲闪,一面回嘴:“要不要送三姐姐去选,是老爷太太说了算,你只管有本事打我,能打出什么来?”
彩云见母子闹了起来,赶忙过来劝解,不住地说:“姨娘千万别气,三爷说的未尝不是,这事姨娘还须求了老爷,我昨日听得清楚,老爷也是不舍得三姑娘远嫁的。”
赵姨娘这才住了,坐在椅上不住喘息,气呼呼地拿眼神瞪贾环。
彩云走后,赵姨娘就牢牢记得这事,本待寻个机会,亲自去央求了贾政,谁知正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为了迎接畲王进京,这段时日正大兴土木,忙得不可开交,贾政须日夜在衙署值守,一两日内恐怕回不来。
她派去打探的丫鬟又来回报,说是太太请了个宫里的画师,正准备给三姑娘画像来着。
这一下把赵姨娘给急坏了,再要拖宕下去,恐怕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思前想后,也顾不上许多,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往正房这边,求王夫人来了。
这一日早上,王夫人起来觉得有些胸闷,勉强喝了半碗稀粥,服了丸药后,坐着也不想动,便将贵妃榻移到窗边,侧歪着由玉钏儿拍背顺气。
丫鬟彩霞走进来回话,说是赵姨奶奶来了,有要事求见太太。
王夫人一贯厌恶赵姨娘,大早身上不适,心情更是不佳,本不愿见她,又想着探春的事还没有着落,万一选上,就是郡主的身份,阖府荣耀,赵姨娘却再见不到亲女,不由起了一丝怜悯,正好也打算将这事告诉她,便让彩霞请姨娘进来。
赵姨娘进来之后,倒也驯顺,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说请太太的安,太太今日可觉得康泰?
王夫人一反平时的冷淡,让玉钏儿给赵姨娘搬了个座,赵姨娘受宠若惊,再三谦让后,才侧着身子坐了,彩霞又捧了一杯茶过来,赵姨娘连忙接了,道谢不迭。
赵姨娘格外有礼,不似平素粗鄙跋扈,王夫人也觉得纳罕:“大早的你就过来了,想是有什么事吧?近日我身子不大好,有事你大可找凤丫头商量去。”
赵姨娘赔笑着说:“这事求二奶奶恐不得力,还须老爷太太做主的。”
王夫人听她看低凤姐,眉头微皱,耐着性子问:“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凤丫头还拿不了主意的?”
赵姨娘连忙说:“我是为了三丫头的事来的,听说家里要送她到吏部候选,极有可能要大老远的嫁到福建去,做那个什么畲王的太太?”
听赵姨娘说得不像,王夫人眉心拧得更紧了,打断了她:“什么畲王的太太?畲王是圣上亲封的东海候,景宁将军,被选中的女孩子,即刻就是大明郡主,一品诰命!”
王夫人这样说,赵姨娘只道她一心望着探春选中,急得不行,不觉声量也高了:“什么郡主,诰命,我却不管,我怎舍得我的女儿,嫁到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偏僻地去受苦!”
没两句话,赵姨娘就故态复萌,王夫人立时脸一沉,喝问:“你说三丫头是谁的女儿?”
赵姨娘吃她劈头喝问,倒是愣了一愣,只是她生就粗野莽撞的性子,如今为了女儿,早就心急如焚,哪里还收敛得住?
只见她霍的起身,走前两步,扑通就跪在王夫人的脚边,一面叩头,一面哭求:“三丫头她自然是太太的女儿,这些年也蒙太太看顾她,才没有被人瞧不起,可她终究是从我肚皮出来的,我,我如何舍得她远嫁,还望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我们娘儿俩,好歹想个法子,莫要让三丫头被选上才好!”
赵姨娘这番话,诚然是出自肺腑,真情流露,奈何她情急之下,更不会说话,什么肚皮、娘儿俩,听在王夫人耳中,那是字字带讽,戳她心肺,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赵姨娘问:“你,你是说,她不是我亲生的,我才巴望着她远嫁的么?”
赵姨娘方寸已乱,又正说在兴头上,哪里刹得住,越发的胡言乱语起来:“我怎敢有这个想头?只求太太也念着我这个做亲娘的心,好歹再疼三丫头这一回!”
王夫人只觉得头晕目眩,血气上涌,早没了分辨和遏抑,扬起巴掌,就是一记玲珑剔透的耳光,扇在赵姨娘脸上。
后者哪有防备,吃了这么狠命的一下,登时被掀翻在地,捂着腮帮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却说自王夫人卧病,探春每日早上都来请安问候,这一日她带着丫鬟侍书,才走到院子里,就听见赵姨娘的声音,心下吃了一惊。
她知道王夫人素来不喜欢赵姨娘,两人凑到一块,大都是不快收场,加上一大早的赵姨娘就在这里大声大气的,看来又要坏事,慌忙加紧脚步,往卧房这边而来。
探春才走到门口,就看见王夫人扇赵姨娘耳光的一幕,尽管她只认王夫人这个嫡母,对赵姨娘也颇有微词,但多半也是气她的没体统,不自爱,毕竟是亲生母亲,见她捱打,哪有不心疼的?
当下也不及多想,抢上前去,蹲在地上,扶起赵姨娘,连声问:“姨娘怎样,可要紧么?”
见赵姨娘捂着的面皮上,清清楚楚的就是五个红色的手指印,当真是痛到心里去了,忙用帕子替她按着,轻轻地柔,嘴里则涩声数落:“姨娘又什么事,惹得太太动气?须知太太身子还未大好,姨娘也该,该体恤的。”
赵姨娘抬头,见是探春,又听一脸疼惜地柔声抚慰自己,当着王夫人的面也不避忌,当真是头一回!
她本就为了探春的事而来,如今亲生女儿就在眼前,还罕有地对自己亲近关切,满腔的慈爱和委屈登时泛滥,哇的就哭出声来:“就算姑娘眼里心里,都不认我这个亲娘,我也舍不得姑娘远到那么荒凉偏远的地方,我没啥指望,只求能看得到姑娘嫁个如意郎君,听得到姑娘过得和睦安宁,也就心满意足了!”
探春于母女情分上,纵有些凉薄,但毕竟骨血相连,又听赵姨娘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如何能不伤心动情,泪水也忍不住滑下,只碍着王夫人的面,不敢太过恣意,只能扶起赵姨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当是什么事,原来为了这个,这是圣上的旨意,老爷太太也做不得主的,姨娘又何苦来为难太太?再说了,我哪里就有做郡主的福分?”
说着又回头吩咐侍书:“替我送姨娘回去,劝她好生歇着,莫要再哭再闹。”
赵姨娘也害怕再闹下去,让王夫人连探春一道怨恨进去,更要狠心让她远嫁,只得听话,抽抽答答地由侍书搀扶着离开了。
赵姨娘走后,探春目送她的背影,又呆立了片刻,方才疲惫地叹了口气,也在王夫人膝前跪下了,平平静静地说:“赵姨娘平日里就这么个人,到老也改不了的,求太太看在我面上,不值得再和她生气。姨娘无礼,来闹太太,全是为了我,太太真是气不过,只管狠狠打骂我几句出气,千万保重自己身子。”
王夫人如何听不出来,探春说到底还是维护她亲娘,而自己所生的三个孩儿,两个已先她去了,剩下一个宝玉,也不见得体贴,满怀愤怒不禁转作凄凉,俯身拉起了探春,流着泪安慰:“你是好孩子,这事与你何干,我怎舍得打你骂你?只这御选的事,唉,你也知道的,如今我们家大不如从前,你父亲纵然舍不得你,怕也是有心无力了,只能求祖宗保佑,莫要被选中才是。”
玉钏儿自她姐姐金钏儿死后,更得王夫人宠爱,在她跟前也颇说得上话,此刻见场面总算平息下来,为了让王夫人和探春高兴,便笑着从旁插了一句:“太太、姑娘也别太沮丧,若说要求人,我们家里也不是全没路子,这不现成的有个做郡王的姑爷么?”
王夫人和黛玉,本来就心结未开,听玉钏儿这样说,不仅不宽慰,反而刺耳,立时转头低叱:“住口,这是你一个丫头该多嘴的?”
玉钏儿吓得慌忙噤声,探春却心头一动,牢牢记下了这一句话。
正文 11o
探春又在王夫人房内小坐片刻,说了些闲话,气氛渐渐不那么尴尬。
不久侍书回来了,给探春使了个眼色,后者知她有话要说,便向王夫人告辞出来了。
一路上,侍书向探春回话,适才送了赵姨娘回去,她如何的哭泣不止,说探春命苦,没能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要紧的时候也没个人真疼,又说万一探春远嫁去了,自己生死难见,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各种悲伤沮丧,不一而足。
探春淡淡说一句:“她也就是想不开,都没影的事,也值得操心瞎闹?”
她心中也是气苦,只不过生来傲气倔强,不肯在人前软弱,今日眼见赵姨娘为了自己,被王夫人当众打了耳光,更是百感交集。
她总有凌云之志,终究是个姨娘养的女儿,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虽还算看重,但下人眼里心里,未尝没有轻视的,如今自己年已十六,将来谈婚论嫁,夫家岂有不嫌弃的?
二姐姐迎春回娘家,没少哭诉先前孙绍祖作践她,张口闭口就是“小老婆养的贱货”,受了北静王夫妇的敲打后,纵有所收敛,如此恶言仍时有出口。
赵姨娘虽蠢笨粗鄙,总也是自己亲娘,看着她在家里各种出丑,各种被人糟践,自己气归气,要说半点不心疼也是假的,还有亲兄弟贾环,在旁人看来,跟宝玉更有云泥之别。
太太也说了,如今宁荣两府声势已弱,大不如前,她也曾两度理家,知道这个外表煊赫的大家族,内里早已空虚,这一代的子弟大多不成器,想要重振家声,多半无望,莫非自己跟着这座千疮百孔的华厦一道,有朝一日呼啦啦的崩塌了么?
与其如此,不如另寻出路,东南虽远,未尝不是一片天地,若是自己雀屏中选,得了郡主封号,成为东海侯诰命,或许还能给亲娘挣得几分面子,让家人不再欺侮于她,不见黛玉做了北静王妃之后,往日那些不大理会她的人,如今有那个不艳羡,不巴结的?
再者,宫里的娘娘没了,北静王妃到底是外姓,家里若是有一个郡主,且和亲远嫁,或许朝廷对贾氏一门,也会更加顾念些。
探春本就是极聪明冷静之人,气过之后,细加思忖,反复权衡,更觉得与其留在家中,各种不能自主,前途黯然,不如获取一个尊荣的身份,或许还得海阔天空!
黛玉怀孕已届两月,这几日有些害喜,不大爱吃东西,紫鹃亲自动手,熬了些肉末香米粥,正在房内左一句,右一句地哄她多吃些,忽然门上的人来禀报,说是王妃舅舅家的三姑娘来了,可要请进来么?
“三姑娘?这会子她怎么来了?”紫鹃诧异地看了黛玉一眼。
虽说是舅家姊妹,但如今黛玉贵为王妃,彼此走动,也不是件随意的事,像探春这样未得先请,就自己上门来的,确实很奇怪。
人已经来了,没有不见的道理,黛玉忙吩咐来人,快把三姑娘给请进来。
来人走后,紫鹃又提醒黛玉:“姑娘,不是我多嘴,三姑娘可不是个爱走亲戚的,她今日来,必定有事求你,千万多想着些,莫要轻易就答应了人家。”
“我知道了,你且去沏茶吧。”黛玉点了点头,心头也存着纳罕。
不一会儿,探春带着贴身丫鬟侍书到了,先在园子里由豆蔻接着,又引进房中见黛玉。
见了黛玉,探春俯身就要拜倒,忙被黛玉一把扶住,说自家姐妹,何必行这些只给外人看的俗礼?
探春也是个爽快之人,谦让了几句,便起身和黛玉对案坐了。
紫鹃急着想知道探春来意,手脚麻利地泡了一壶茶来就进来了,一面为二人斟茶,一面笑着探问:“三姑娘近日里也闲么?这些天王爷更加小心,连多走几步都不让,王妃也怪闷的,可巧姑娘就来了。”
数次接触,探春也得瞧出来,如今这个紫鹃,是个极聪明,又得黛玉信任的人,自己既然是为求人而来,没用的虚话也不必多说了。
于是她坦然回答:“哪里得闲?琏二嫂子还没大好,家中上下,一大摊子没头没脑的事,我就是一天当做两天使,也整治不完。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是为了我自个儿的事,厚颜来求王妃的。”
“三姑娘自个儿的事?”紫鹃噗嗤一笑,随口逗趣,“莫非是史大姑娘定了亲,三姑娘也寻思着,要王爷和王妃,给你相一个如意郎君么?”
“紫鹃!”黛玉嗔怪了一声,她知道探春不比湘云,有些出格的玩笑开不得。
没想到探春却爽快地头一点:“紫鹃说对了,我正是为了终身大事,来求王妃!”
“真的?”
“啊!”
此话一出,黛玉和紫鹃齐齐愣住。
探春站了起来,向着黛玉深深地折腰下拜,待她抬头时,面容平静、凝肃,看不出一丝儿或是玩笑,或是困扰的意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妹妹今日来求姐姐,就一件事,还望姐姐在王爷跟前为我说项,能让我选中郡主,嫁给畲王。”
这一下黛玉主仆不只是吃惊,而是震骇了!
选为郡主,远嫁东南,多少公侯家的女儿是唯恐避之不及,探春竟然主动地想要被选中?
看黛玉的脸色,紫鹃就明白,她心中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只是有些话要说出口,恐怕不大中听而已。
但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三姑娘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想不明其中利害得失么?
果然,黛玉的表情很快缓了过来,走到探春身边,轻轻搭着她的肩头,好声劝说:“妹妹你且坐着莫急,这事是你自己想呢,还是,还是舅舅舅母的意思?”
探春仰起头,眼神坚定的望着黛玉:“姐姐放心,此时绝无人强迫我,全是我自己情愿!”
紫鹃忍不住插嘴她:“三姑娘,这郡主听着是尊贵,可一朝出了京城的门,就未必能够再回来了!”
“紫鹃说得是,妹妹你千万想仔细了。”黛玉连忙点头,“近日王爷没少受人托请,都是不愿意自己女儿远嫁的,妹妹你怎么反倒,反倒……”
探春苦涩却通脱地笑了笑,说:“如今家里是什么境况,我是什么境况,还有姨娘和环儿又是什么境况,姐姐不会不知,与其留在家里,未见得有好出路,不如拼了这后半生,给家里,给父母,也给我自己争口气,我早已想得透彻,绝不后悔,还望姐姐成全!”
她已把话说到这份上,饶是黛玉心窍通透,紫鹃口齿伶俐,还能有什么可劝说的?
送走了探春,黛玉仍心思沉重,她深知探春如此决定,并非全为了贪图郡主和侯爵诰命的殊荣,多半也是为了风雨飘摇的荣国府,再添抹一笔光彩罢了。
唉,堂堂国公门第,百年的根基和荣耀,到了这一代,竟没有一个半个争气的男儿,要靠弱质女儿如此的苦心孤诣,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赌?
想到这里,已渐渐淡忘的那个人,不觉又在心头浮起片刻,令她越发地愀然不乐。
紫鹃只道黛玉忧虑探春嫁给畲王,过得不尽如意,便强笑着宽慰她:“王妃也别太担心,纵然王爷使力,三姑娘也未必选上的,况且她那么有见识,有手段的人,嫁给畲王之后,又是一个奢香夫人似的人物也指不定?”
“你又懂得什么奢香夫人?从哪出戏文看来的?”紫鹃说得一本正经,黛玉反倒被逗笑了。
“戏文倒是戏文,却不是我看来的,而是亲自演过呢。”紫鹃玄玄虚虚地说了一句,叫来豆蔻陪伴黛玉,自己收拾了桌上的茶水,不等发问,人已溜到门外去了。
这一日,北静王又归来得很晚,回到房里,一面脱去公服,一面无奈地对黛玉说:“慎亲王八百里急报,畲王已从景宁启程进京,日夜兼程,月内便可到达,圣上龙体尚未痊愈,故而许多事宜,都由几个重臣分头担当,接着几日我会十分忙碌,夫人不必等我晚饭,且要更爱惜自己身子,紫鹃可是我的探子,她方才已密保了,说夫人早上又不爱吃饭么?”
他故意说笑,逗黛玉开心,没想到她只是敷衍地展了展嘴角,显然并不快乐。
水溶立时紧张起来,捧起黛玉的脸,仔细端详,问:“怎么了,夫人哪里不舒服?仍害喜得厉害么?”
黛玉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会,被水溶再三追问,才把今日探春登门所求的事,说给他知道。
水溶听后,也颇有感慨:“夫人的这位妹子,倒是有些丈夫之气,也不乏远见,她留在家里,只是个庶出的姑娘,未必受人看重,若嫁给畲王,则是上国郡主,圣上亲自赐婚,畲部上下,自然倍加尊崇的,如此看来,也未必就是坏事。”
为了不让黛玉更加忧心,有些话,水溶还没有说透,可黛玉如何不知?
但这既是探春的决意,他夫妇只能说帮与不帮,至于是对是错,如今又有谁能断言?
越二日,圣上勉强坐朝听奏,所议的重点,仍是海疆换防和畲王进京之事,由礼部和鸿胪寺牵头,将各项进展一一上奏,唯独择女赐婚一事,仍未有决定。
圣上不免不悦,责成礼部速速做成此事,不得再延宕。
礼部堂官们唯唯诺诺,实是万般为难,这门第高的,多半不乐意将女儿远嫁,门第低了,选中了也不大说得过去,加之京城的高门华族,多有同气连枝的,各个都得罪不起,因而这个郡主,竟迟迟地选不出来。
散朝之后,水溶马上进宫面圣,说是自己的妻妹,已故荣国公孙女名唤贾氏探春的,年已十六,容貌端丽,知书达理,且素有志向,愿自请嫁与畲王,祈我天朝海疆清静,四夷宾服,恳求圣裁。
圣上一听,忙叫内侍在礼部呈送的闺阁绘像中,找出贾探春的出来,在御案上展开来仔细端详,果然眉目俊秀,英华外显,大家气派,当下龙心大悦,遣内侍传口谕至贾府,次日宣贾探春掖庭觐见。
旨意到处,贾府上下无不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此事为何来得如此突然,又都战战兢兢,不敢有违。
第二日,将探春装扮得明艳动人,由王夫人陪着进宫,先觐见了皇后,人未离宫,旨意已下,封荣国公贾代善孙女,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女贾探春为靖和郡主,赐婚东海侯,景宁将军吐偲罗,暂居于宫中,只待畲王进京,即刻大婚。
北静王举荐有功,圣上自然又另有不少赏赐。
消息很快传遍贾府,亦是几人欢喜几人哀愁,贾母、贾政和王夫人几个,心中固然不舍探春,却也铭感皇恩浩荡,阖府荣光,总算一桩好事,莫不悲喜交集。
家中婢仆多半势力,一听探春做了郡主,都来巴结赵姨娘和贾环。
贾环常受探春训斥,本就和他姐姐不亲,也就飘飘然地受了逢迎,只有赵姨娘一人,满腹伤心偏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只能躲在房内哭得死去活来,有来“道喜”的,都被她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弟兄们,姑娘们,因为国庆节我有各种安排,所以不能再持续日更了,当然,这个文眼看快要完结,我也不会拖太久,所以安排得过来就尽量多更快更!
正文 111
慎亲王和畲王一行人,到达离京城三十里的天和驿站后,就暂停歇息,按照各国、各部使节和外省官员进京的规矩,派人快马先将消息传至宫中,待得到圣上谕旨,定了某日某时进城之后,再行动身。
这几日圣上龙体日渐痊愈,加之天朝宣威,外夷臣服,心情更加快慰,便想将这桩盛事办得极隆重热闹。
畲王进京陛见后,圣上特将昔日的潜邸景隆宫拨与他一行人暂住,并命宗人府宗正,位高辈尊的惠亲王为畲王与郡主主婚,大宴宾客五日,在京官员,高门缙绅,无不在席,一时风光无两,更胜年初的北静郡王大婚。
如今郡主已是皇室中人,名分上与贾家再无瓜葛,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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