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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编话,撒谎,没有,就是没有。
就有,就有。
俩人在路上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杏仔急了,竟随手撕下把半生不熟的杏果劈头盖脸地打到钟儿的脸上。随即,俩人厮打翻滚在了起。杏仔比钟儿小,力气就弱,吃亏的当然是杏仔。
打完架,俩人还不忘了用水把脸上的污渍洗净,再把褶皱了的衣服拽平整,才装着安然无事的样子先后回到了家中。等京儿也回到了家里,茂生才张罗着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杏仔忍不住告了钟儿状,说钟儿打了他。
茂生二话不说,摸起门后的笤帚疙瘩,每人屁股上各打了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笤帚疙瘩落在钟儿屁股上要轻些,而落到杏仔屁股上的要重许多。
看来杏仔被打疼了。他手摸着被打疼的屁股,手抹着眼泪,哽咽着争辩道:“叶儿的脖子上就是围着块红纱巾的么。要是不信,你问我大哥呀,他和叶儿最近。”
木琴狐疑地看着闷头吃饭的京儿,问道,你与叶儿在块儿么。
没,没有,杏仔在瞎说哩。
京儿满脸通红,吱吱唔唔地躲避着木琴探寻的眼光。
咋儿没有,我还看见你和叶儿坐在那棵歪脖杏树上亲嘴了呢。
杏仔为了表白自己,竟将钟儿的警告忘得干二净。
谁也没提防茂生会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向京儿。两根筷子在京儿的脑门儿上欢快地跳了下,又弹回饭桌上,把桌上的碗盘敲得叮当乱响。
京儿急忙起身,步跨到院子里,落荒而逃。
茂生哆哆嗦嗦地指着京儿的背影骂道,京儿,京儿,你个小兔崽子,咋儿敢做出这种事呢,伤风败俗呀
木琴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对茂生的话充耳不闻。
茂生对着空院子骂了半天,自觉乏味,转身见木琴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就不打处来。气昏了脑门儿的他竟然把火气发泄到了木琴的身上,嫌她养了个不争气的崽子,竟干出这么下贱的事,人群里抬不起头啊。
木琴“嗤”了声,回道,下什么贱不就是谈个对象么。不谈对象,我能跟你,能有这家子人抬不起头,你养群光棍就抬起头了真糊涂
我糊涂
茂生额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脸和脖子上现出紫红的色晕。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这俩崽子孤男寡女的,在荒山野外,要是弄出啥儿丢人现眼的事,看你那张老脸在人面场上往哪儿搁
木琴也被说火了,顺嘴回道,往哪儿搁还在头上。自己的事还管不好,闲事倒管得宽。有本事你拿钱来,正正经经地给京儿娶房媳妇,也免得京儿猴急地干这儿偷偷摸摸的事呀。
我没本事,你有本事呀。你是党的人,又是干部。你去找钱呀。
于是,围绕着“钱”字,俩口子第次狠狠地争吵起来,吭哧吭哧地直吵到了半夜。
此后的连几天,茂生和木琴就赌气互不说话。期间,有非说不可的话,全由钟儿和杏仔代劳传递。
茂生是真的动了气,见天儿阴沉着脸,不吭声不言语。木琴并不见得生气,依旧风风火火地在村子里指手画脚地行使着村干部的权力。
期间,兰香总是隔三岔五地往茂生家里跑,钻进锅屋里与木琴唧唧咕咕就是大半天。
遥远的曙光64
终于在天晚饭后,兰香灰溜溜地进到了茂生家的院子。
进门,她就丧气地说道:“黄了。他婶子,不是我不出力吔。这些天,出了他家门就到你家门,出了你家门就奔他家门,腿跑断了,牙花子磨平了,好歹把大婶儿说活泛咧,谁知酸杏就是不开口儿。任你好话说三千,他就是不吭气儿。”随之,又愤愤地说:“呸,你当叶儿是什么天仙下凡呀,长得那个样儿吧,粗看倒顺眼,要细看,那眼呀眉呀鼻呀嘴呀,没处拔尖儿的地方。看咱京儿,要相有相,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活计有活计,十个百个叶儿也抵不过呀。再说京儿,不就现今儿咱穷点么,今后好好干,攒足钱,你大娘我非给你找个百里挑的俊闺女”
至此,全家人都明白了,这几天,木琴正不动声色地托兰香上叶儿家去给京儿说媒的。或许是木琴从茂生焦躁的举动中,或是从杏花村面临的群体共识中,终于意识到了京儿的婚姻大事所面临的紧迫性。不赶在小年龄段上先预定下个人选来,等年龄到了时,恐怕连个闺女的头发梢儿也抓不到丁点儿了。于是,她就在工作之余留心物色儿媳妇的人选。但是,瞧来看去的,终是没有个闺女入得了她的眼的。兰香家的大闺女春儿已经在半年前就定下了主儿,是北山村户郭姓人家,媒婆竟是酸枣婆娘做的。四喜家倒是有仨闺女,但四喜媳妇桂花早就放出话来,说坚决把仨闺女统统送到山外去找婆家。等闺女都出嫁了,她也不准备窝屈在这个穷山窝子里受罪,与四喜齐随了女儿们到山外去落脚儿。到后来,她越看叶儿越顺眼,俩人都是从小块儿长大的,又块儿搭档着到公社去上学,还块儿在村小学发生教师危机时挺身而出代了个暑假的课。看得出来,俩人能谈到块儿去,叶儿的性子又绵和,人也长得文静体面,真是万分般配的小对儿呢。她把自己的心思偷偷对兰香说了,托她去说媒试试。兰香当然把这事放到了心上,像办自家事情样上心费力地去办理。但是,几经周折,终是个“穷”字,把这好事给搅黄了。
任兰香唾沫飞溅地说了大半天,木琴才好言好语地把她送出门外。
临出门,兰香从怀里摸出块红纱巾递给木琴,说是京儿送给叶儿的,让退回来的。
回到屋里,木琴闷声不响地坐在床沿上。茂生则屋里屋外没事找事地瞎忙,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在俩人共同生活的二十几年中,木琴第次现出失意落魄的样子。他以为木琴这次的失败,完全是对俩人前几天吵架的应有回报。
木琴当然知道茂生的心思,暗笑他的小心眼儿。刚刚还火窜顶梁地为京儿对象的事着急冒烟的,转身,竟又拿京儿的事跟自己较上劲儿了。她不理睬他,个人盯看着手中的红纱巾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晚,木琴拿着红纱巾来到西院,把脸哭丧相儿的京儿从床上拖起来,问:
“这是你给叶儿的”
“是,是我送的。”
“哪儿来的”
“买的。”
“哪儿的钱”
京儿恼了,头次对着木琴恶狠狠地喊道:“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我把不太熟的杏儿偷偷带到镇子上卖的钱。咋啦,犯王法了你让公安的把我逮去好了。我不怕,什么也不怕”
木琴“扑哧”地笑了,说:“好京儿,娘没嫌你呀。娘是想问这杏儿能卖钱”
“怎不能卖,镇上的人都抢着买哩。”
“赶明儿,你带我去卖回吧。”
“你去你是党的人哩,敢去做违法的事”
“帮咱村里人找条吃饭的路,怎算违法呀。咱悄悄地去,千万别声张。”
京儿忐忑不安地点头。
第二天,木琴跟酸杏请了天的假,与京儿起鬼鬼祟祟地去了镇上,擦黑的时候,才回到家里。
木琴满脸的喜气,张张罗罗地吃了晚饭,撂下饭碗就去溜门儿了。
遥远的曙光65
段时日以来,酸杏很是烦恼,半喜半忧。喜的是,叶儿的亲事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忧的是,兰香次次地跑门子,为京儿提亲,本来心里不情愿,这拒绝的话头儿却又时说不出口儿来。
他早就托了人,拐弯抹角地向姚大夫提亲,想把叶儿说给已经回到公社医院上班的姚金方。姚金方在村卫生室干了几年医生,又把大儿子国庆手带起来。应该说,酸杏对姚金方还是有所了解的。姚金方虽是为人处世马虎随意了些,不太注意事情的传统套路细节,对人情世故也显得淡薄得很。但是,他却是有技艺压身的人,响当当的金饭碗是任谁人也抢夺不去的。更为重要的是,姚家是个名流大户,方圆百十里内,谁不知道姚大夫的名气呀。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自家与姚家牢牢地捆绑在了起。姚家不管有多大的声威,他酸杏家起码也得沾上半拉子名气。真要是这样,叶儿今后的幸福自不必说,贺家的子孙们也会跟着沾上点儿光亮哦。他就见天儿盼着姚家能答应这门亲事。
姚家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还捎回话说,姚家与酸杏都是老交情咧,双方知根知底的,也都安心。要是结了亲家,更是亲上加亲呢。姚金方也与叶儿熟悉。特别是叶儿在村学校代课期间,姚金方早就看上了她,只是当时年龄还小,没当啥儿大事来考虑。现今儿孩子都渐渐大了,也应该考虑嘞。等回头看俩人相处得咋样了,要是都同意了,就先把亲事定下来,待够了年龄再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这让酸杏俩口子喜出望外,觉得这门亲事就算成了大半儿了。但是,木琴那边该怎样答复呢,酸杏时没了主意。
其实,酸杏也并不是看不中京儿。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娃崽儿,人品脾性稔熟,就跟自家的娃崽儿没啥两样。看得出来,京儿是个忠厚老实的娃崽儿,虽然整日话语不多,却勤恳好钻研,跟茂生学了几天木工,竟很快成了半拉子木匠,大大小小的木工活儿也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且,木琴又是个能角儿,为人处世风风火火心正嘴硬。茂生又是个憨厚诚实的主儿,有人欺他的份儿,却从没有他欺人的时候。这样的两户人家要是联起手来,恐怕这村里都是他的天下了,不管是李家还是宋家,任你是振富振书,还是茂林等人,统统不在他酸杏的眼里。但是,京儿毕竟只是个山娃子,只能蹲在山沟里过日月,哪儿比得上山外人的日子滋润呢。特别是姚家,又是个有社会名望有显赫地位的大户人家。要是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叶儿送进了福囤里,生的荣华富贵尽是叶儿的啦,还用愁苦闺女今后不幸福么。
酸杏在左右权衡了多日后,终于横下条心,把劲儿全使到姚金方那边,把京儿这边给回了。虽是这样做了,他心下也是别别扭扭的。与木琴共同打拼了这几年,旦遇到了啥难题,木琴简直就成了他的诸葛亮和赵云,运筹谋划,冲锋陷阵,替自己解了多少围哦。他感到有些对不住木琴,但为了叶儿今后能过上好日子,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见到木琴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与她谈工作,商量生产上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提亲的事。木琴也似乎没把这事放到心上,依旧像往常那样,该说的说,该干的仍然不盯松儿地干。俩人都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但心里都揣上了麻草,往日坦诚的心胸里渐渐竖起了不太痛快的小隔板儿。
酸杏早就放下了的对木琴潜意识里生出的警觉和隐忧,又次被他下意思地绷紧在自己的脑筋上,搁不下放不下了。他有时困惑地问自己,到底有啥放不下的,木琴只不过是村里的个妇女干部,任她再怎样地能说能干,也得在自己的指挥棒下跑腿办事转圈圈儿。就算是有七十二般变化的孙猴子,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吔。但是,心中的隐忧却总也赶不跑挥不去,时常隐隐地压在他的心上。特别是在回绝了京儿的求亲后,这种莫名地紧张和忧虑更是加深了。至此,他对自身所具有的屡试不爽的直觉感应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段时间以来,酸杏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村里的妇女趁休假的时候,总是三五成群隔三岔五地往镇子上跑,躲躲闪闪地出村,又扭扭捏捏地晚归,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神秘的光泽。他本待问木琴的,但转念想,还是不过问的好。来妇女都是由木琴管理的,自己插嘴就显得多管闲事。二来妇女本身的问题就多,弄不好跟茂林当年似的,讨个没趣儿,自己的老脸可没地儿搁。他便不去过问,任由她们跑去,只要木琴不提及,他乐得为好人。
遥远的曙光66
直到天傍晚,几个外出的老妇女慌慌张张地回到了村子,齐拥到了茂生家,七嘴八舌地争抢着说,在镇子上看见了个人,像极了茂响,正在农贸集市上唱莲花落子讨饭吃。
“没错,就是他呀。我还上前拽住他,问是不是杏仔他爹。他转身就跑,怎样撵都撵不上。”振书老婆兴冲冲地补充道。
木琴赶忙应付着人们好心好意地前来递信。待把来人送走,俩人立时陷入了段长时间的静默中。
“咋儿可能呀,他不是进了大牢么,咋会回来吔。”茂生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心里还在幻想着是不是她们看错了人,把流浪汉当成了茂响。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回道:“虽说是判了刑,咱娘回家都四个年头了,兴许到了期限被放了出来,也是说不定的哦。”
茂生愈发紧张起来。他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他怎回来咧。他可万不能回来呀,万不能回来”
这夜,木琴和茂生很晚才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大亮起床了,竟然发现杏仔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辰,家四口围坐在饭桌旁,就是不见杏仔的影子。初时,还以为他去茅厕或是出去玩耍了,等了半天,仍是不见他的身影。茂生就问同在西屋睡觉的京儿和钟儿,起床时没见这崽子大早儿地跑哪儿去疯野咧。俩人都摇头,说起床的时辰就没见着他的踪影,谁知他跑到哪儿去疯哩。茂生和木琴就着急,说他从没在吃早饭的时辰跑出去过,今儿这是咋儿的啦。全家人又跑到街上,逐街逐巷地找,就连村边的杏林子也找遍了,就是没找见他的影子。
木琴终于说出了家人都担心的话,“是不是去镇上找他那个死爹了”
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木琴把队上的事好歹安排了下,也顾不上与酸杏和茂林打招呼,就与茂生和京儿马不停蹄地奔到镇子上。仨人分散开来,沿着条大街和几条深巷子,个街口个街口地排查,个巷口个巷口地询问,仍然没见着杏仔。被问到的人大多摇头,称未见过外乡的娃崽儿。也有说见到过的,衣着长相也都与杏仔吻合,就是没注意他又去哪儿了。
茂生开始气急败坏地骂杏仔,骂他人小鬼大,养住了人,养不住心,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傍晚回家的时候,茂生的嘴唇上钻出了几颗水燎泡,晶莹剔亮。
被逼无奈的木琴当晚去了酸杏家,对酸杏讲了杏仔外出寻爹的事,请求酸杏组织人手去找杏仔。
酸杏俩口子听也急了,立时安慰木琴道:“别急慌,别急慌,今儿天已大黑咧,没法子找。赶明儿天透亮儿,咱就把人撒出去,不会寻不见的哦。”又说,“你放心,现今儿是太平社会,丢不了人的。杏仔又鬼灵儿得很,不会有事呀。”
木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见茂生蹲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便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讲,只是劝说道,别着急上火了,酸杏叔答应赶明儿天亮就组织人手去寻杏仔,丢不了的。
茂生依然不得安稳。他晚上蹲坐在院子里,会儿推推门,会儿跑到黑黢黢的大街上张望半天,并不时地低声骂着杏仔。毕竟有了四五年的养育之情,茂生已把杏仔当成了自己的崽儿。尽管与自己的亲崽儿相比起来,总有那么小点儿轻重远近的偏差。
第二天,全村的整劳力全集中在了大队门前。酸杏亲自到场坐镇,吩咐各生产小组长带着自己的人手,分头到附近的公社村庄去找,坚决把杏仔找回来。要是白天找不回来,就连夜找,不找回来不罢手。
就这么惶惶地熬过了天,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杏仔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据杏仔当晚交代说,他在公社和周围村庄疯了似的整整找了两天夜。有人说看见过他爹这么个人,但没有谁会注意个流浪汉的行踪和归宿的。
杏仔被茂生狠狠地臭骂了顿,但没有动手打。而杏仔则早在茂生的谩骂声中,歪斜在凳子上,背倚着屋墙,鼾然入睡了。
茂响就像他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突然而来,又悄声遁迹,不知所踪。
正是茂响的出现,给木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厄运,同时又给她的政治生涯带来了重大转折。
遥远的曙光71
事情非常简单,“茂响事件”涉及到了全村的所有劳力。在寻找的过程中,村人们又无意中将这信息大张旗鼓地传播到了全公社大小村落的旮旮旯旯,包括公社驻地的几个北山村。似乎公社干部也有耳闻,都传说杏花村丢了个娃崽儿,村老少散布在全公社的亩三分地上,掘地三尺,问人三千,在昼夜翻箱倒柜地找呐,差点儿就翻到了公社大院里。
已经当上公社组织委员的杨贤德见到酸杏时,还问他,你村的哪个崽子弄丢哩,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找哦。
酸杏吞吞吐吐地回道,谁说弄丢哩,是跑到山上迷路咧,找不见回家的路了么。
村人都喜欢就某件突发重大或神秘事情议论或探讨个无休无止,直到弄个水落石出才肯作罢,以此来充实小山村平淡乏味的精神生活。于是,仨仨俩俩的妇女们所以鬼祟出山又鬼祟晚归的真相立即大白于天下。而且,带头串联的竟是县里有名公社挂号村里呼风唤雨的堂堂妇女干部木琴。
卖过杏的妇女们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整日如怀揣着小兔子般心神不宁,走坐不安,心里边祖宗八辈儿地咒骂着茂响的出现,边祈求山神老母奶奶保佑自己千万别被这件事扯进去。她们的男人既成了众人千询万问事情内幕的主角,又不自觉地处于种包庇违法协同犯罪的尴尬境地。有心不说,有拒不承认错误抵抗到底的倾向,说多了,又怕罪上加罪,只能吱吱唔唔半含半露地勉强应付着。这愈发弄得整个事情神秘鬼祟之极。
那几天,家里院外大街小巷老老少少的热门话题全是猜测事情进展如何,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并会给哪家带来啥样的霉运。
茂生既怕又吓,整日不说句话,眼里充满了沮丧和绝望的神情,嘴上的燎泡也在悄悄增多。
果然,没过几天,公社就得到了确切消息,说杏花村的妇女干部木琴胆敢怂恿妇女们搞资本主义那套,带头投机倒把,私自贩卖农副产品,有意破坏社会主义制度,与上级的政策对着干。这样的论调几乎给个小小的村干部木琴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
杨贤德叫人把酸杏喊到了公社,逼问杏花村到底发生了啥事,为什么街面上传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把沈书记都惊动哩,放话叫追查呢。
他说的沈书记就是过去的公社组织委员老沈。过去的杜主任已经被提拔当了副县长,老沈顶了他的班,杨贤德又顶了老沈的位子。
酸杏吓傻了,辩解道,没听说吔。
杨贤德就嫌酸杏政治觉悟性不高,糊涂透顶,不识大局,死到临头咧,还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他铁青着脸说:“这是地地道道有组织有策划有预谋的集体投机倒把行为,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呢。你要是再袒护着自己村里的人,恐怕你的乌纱帽也得摘咧,连村里现有的班子成员统统下台滚蛋吧。”
酸杏知道这回算是惹到了老虎屁股上,不老老实实地交代,不扒层皮掉块肉是不算完哩。他赶忙改口,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了杨贤德听,并股恼儿地把责任全推到了木琴的身上。
他这样做的想法是:为推卸责任,孩儿哭就推给孩儿他娘,谁惹出的麻烦谁来收拾,万不可把自己牵扯进去,掉进黑窟窿里爬不出来。二为警告木琴,她也实在是能过火儿咧,这么大的事情,不与自己商量,就自作主张,往轻了说就是目无领导目中无人,往重了说简直就是要拉拢人心伺机专权篡位么。三为自保,看公社的架势,这件事的性质不再是简单的贪图小利倒买倒卖了,而是上纲上线构成了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别说她木琴的身架顶不住,就是凭自己拼死老命这么多年赢得的功劳苦劳大堆,也抵不住上面的句狠话吔。因而,酸杏便顾不得许多,先把自己撇清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嘛。
杨贤德听完酸杏的供述,并不显得怎样吃惊,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说:“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会是她的。杏花村的男人都是无卵儿的太监,个个都是副娘们腔儿。除了个真正无卵儿的木琴,谁还会有这份胆子,敢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就算借给个天胆儿,也只能做做垒垒田埂锄锄田草的小把戏呢。”
说得酸杏脸上臊红片,吱吱唔唔地不敢接茬搭腔儿。
杨贤德又把酸杏狠狠地挖苦了半天,直到架子端足了,也训够了,才拽起他起去找公社党委把手沈书记,重新汇报事情的原委,并领取公社的旨意。
遥远的曙光72
据木琴后来讲,酸杏在去公社的当天晚上,匆匆赶回了村子,也顾不上吃饭,就把村干部们统统叫到了大队办公室,受公社党委的指派,主持召开了杏花村自创建村委班子以来最为严肃又最为窝囊的次会议。
振富在公社里遭到了杨贤德的顿讽刺挖苦后,本就肚子的光火无处发作,又晕头晕脑地被杨贤德扯了去见沈书记。
沈书记可没有原先的杜主任那么慈眉善目地好说话,而是当头给了酸杏个下马威儿。他把桌子敲得“哐哐”震山响儿,眼珠子都差点儿瞪了出来,手指着酸杏的鼻子尖儿狠狠地臭骂了顿,说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好好地摆平了,我就立即摘你的乌纱帽撤你的职,还要在全公社大会上批斗你,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敲敲警钟,看看跟政府跟领导唱反调子歪拧儿的人是啥下场。吓得酸杏浑身冒出层又层的冷汗,都把身上的破褂子打湿了,就差给沈书记跪下了。他知道这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事情,旦被提到桌面上,与政策牵扯在起,就变成了吸人血啃人肉的猛虎凶豹了。
他既怕又恨。怕的是,这祸事就要连到自己的尾巴根子上了,不狠下心肠当机立断地斩断与自己的所有关联,会被死死地拖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算到头了。恨的是,木琴这个女人,咋儿就长了颗熊心豹子胆了呢,敢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自己却像没事人似的,让他酸杏跟着舔屎擦腚,还不知能不能舔净擦干净了呐。为了保住自己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乌纱帽,他终于痛下决心,要坚决执行沈书记的决定,与木琴彻底划清界限,趁机甩掉这个让他困扰多年又担忧多年的包袱。
酸杏蹲坐在凳子上,披着补丁落补丁的褂子,边吸着旱烟袋,边咬文嚼字地说:“木琴同志,咱都是老党员哩。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又把咱推到领导岗位上,咱咋能做这投机倒把的事呢。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咱干部,咱步走不好,群众就会跟着走下坡路哦。公社要抓咱村的反面典型,就是因为你的错误造成的呢,影响大了天边去嘞。咱就是想破了脑壳儿,都估量不出这影响到底有多大呢。”
其他几个班子成员也都随和着说,对哩,对哩,这投机倒把的事,咱可不敢做呢。
酸杏又说:“我是木琴同志入党的第介绍人,也是我力主把她推到领导岗位上的。现在木琴同志犯了严重错误,我要负主要责任呢。我已经向公社党委沈书记作了深刻检讨。希望木琴同志能好好检查自己的错误,还要想法子消除群众中的坏影响。要不,咱咋领导群众搞生产呀。”
木琴说:“我也晓得这理儿,可谁叫咱穷哩。祖祖辈辈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眼睁睁地瞅着漫山遍野的票子白白烂掉,可惜了不是”
酸杏把烟袋锅重重地敲在凳子沿上,说:“你这是啥态度,好像做了违法的事反倒有理儿了咋上级不让做的事,再穷也不可惜。”
木琴不服气地回道:“我违啥法了帮着老少爷们寻条吃饭的路,多挣俩儿钱,这也是咱当干部份内的事呀。中央都开会了,还登上了报纸,说让群众尽快富起来。中央说的话也是违法的么”
酸杏急了,叫道:“中央说了,县里没说,公社没说,咱就不能干。穷,穷怕啥愈穷思想愈正哩。”
看到酸杏反常态的嘴脸腔调儿,木琴也生了气。她撇撇嘴回道:“思想还正哩,连自己的闺女都怕掉到糠囤里,思想还咋正”
木琴的这句话正戳中了酸杏的疮疤,兰香上他家提亲的事早已经在村人中间传遍了,会上的几个人当然知道木琴所指的是怎么回事。酸杏已经被木琴逼得没了退路,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撕破了脸皮,与木琴血战到底,好歹争得份将要殆尽的颜面和威严了。他被逼懵了,不自觉中渐渐撇开了自己的身份和会议的主题,竟与木琴争吵了起来,谈话变成了吵架。个说自己的闺女自己管,愿意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个说你欺贫爱富,也是怕穷。
这顿争吵直持续到下半夜。
初时,班子成员还神情专注地听着,到了下半夜,都忍不住呵欠连天起来。弄得酸杏孤立无援,嘴皮子功夫又比不得木琴,只好拿出刹手锏,宣布公社沈书记的决定:木琴同志停职检查。
这个决定让到会的村干部们大吃惊,才知道此事远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心里暗自庆幸没有像往常那样多嘴多舌。惹恼了酸杏,就等于惹翻了公社,往后决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啃。而对木琴来说,不啻是自己政治生涯上的次毁灭性打击。
只几天的功夫,木琴显得老了许多,其明显的征兆是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且在不停地增加。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整日闷不作声,话语更是少得可怜,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就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不说不笑不出声。
与此同时,茂生对杏仔的怨恨也在增加。因为在段时间里,茂生竟然不让杏仔到学校去上学,整日尾巴般地跟在他的屁股后上地干活,以此来惩罚因他捅出天大祸事的罪责。在木琴的强烈反对下,杏仔才结束了近个星期劳教般的苦难生活。
木琴似乎并没有被击倒。她始终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就拒绝检查,并与公社党委前来谈话的人申诉辩解。这样的对抗是极不明智的,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并彻底把自己推向了政治上的绝路。
不久,木琴被撤职,并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处理决定是在个阴雨连绵的早晨,杨贤德亲自赶到杏花村,召集了全村十几名党员参加的党员大会,在会议上义正严词地郑重宣布的。其时,熟透了的杏果已经坠落到地上,烂成了滩儿泥水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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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曙光73
从事业的峰巅落千丈,瞬间跌进深深的低谷,此中的落差让木琴顿感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她的话更少,脸色更加阴郁,心事更为沉重。她开始失眠,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又无精打采,做活计也是丢三落四的,常常丢了这个忘了那个,好似没了大脑样,迷迷糊糊地晃悠在院落里。
茂生心疼木琴,就不让她出门上工,叫她呆在家里静静心,好好修养下。而且,他把家务活全包揽下来,做饭喂牲畜,样样自己抢着来,不让木琴插手。其实,这样做恰恰又适得其反。木琴本就忙碌惯了的,旦松弛散漫下来,愈是加重了她内心的郁闷和压力,觉得自己像个废人样,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生活没了动力,工作失去了目标。近乎封闭了的生活状态,让她渐渐游离出早已习惯适应了的原生态环境,成了具无所依附的虚体空壳儿,并有了愈加颓废下去的发展倾向。
期间,也有些妇女偷偷来看望木琴,说些宽慰贴己的话。酸性女人是第个来安慰她的。接着,又有雪娥豁牙子兰香满月胡老师和挂儿等等干众人,走马灯似的进出在她的院落里。愈是这样,愈是把木琴本就郁闷的心肠搅得更加郁闷沉重。茂生也看出她有些心烦意乱,便对来人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起来,让想去看望木琴的人因了茂生的不欢迎态度望而生怯,渐渐地也就止住了跨进她家门槛的脚步。
院落终于安静下来,却又显得更加落寞冷清。唯能打破这难耐落寞的,就是屋后酸枣婆娘时不时地故意放开嗓门儿发出的近乎夸张的说笑声。酸枣婆娘似乎重重地出了口恶气,两年前被木琴和茂生娘合伙欺辱惹下的闷气直到今日才舒畅地吐出来。这让她感到老天确实矮了,现世现报儿呢。
茂生家人因了木琴的缘故,也都小心翼翼地进出在自家的院落里。茂生只知闷声不响地做活计,撂下耙子拿扫帚,整日忙得团团乱转。京儿把木琴的下场统统归咎于是自己闯下的祸端造成的,也就陪了万分的小心,不敢在家里指手画脚随意说话。钟儿和杏仔更是夹紧了尾巴,收敛了往日张狂的疯劲儿,变得乖巧起来,看着木琴和茂生的脸色行事。
天,杏仔看到木琴愣愣地坐在锅屋里出神发呆,就小心地安慰她道:“娘,咱去告那些人吧。俺们在学校里遭人欺负咧,就去找老师告状,老师就会把那些人狠批顿呢。往后,他们也就不敢哩。”
虽是句孩子话,却在木琴的心中豁然开启了扇窗户。是的,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事,竟遭人如此愚弄,为什么不到上级去申诉呢。她顿时看到了丝光亮,丝希望,尽管极其微弱,极其渺茫,但毕竟不再像现在这么阴暗,这么绝望。
木琴决心已定,任什么艰难险阻都挡不住自己申诉的脚步。
木琴从此踏上了上访申诉的道路,成为北山公社有史以来的第上访人。
她带上足够证明自己近些年工作成绩的十几张妇女工作先进单位和先进劳模奖状,先是到公社辩白自己。在公社里,她找到了沈书记和杨贤德,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甚至还遭到了俩人毫不客气地训斥。她想找老胡,但老胡已经被调到了县妇联,新上任的公社妇联主任当然要坚决围护沈书记的决定,对木琴也是大加鞭笞顿。
后来,她又找到县上,见了杜副县长和县妇联副主任老胡。他俩都好意地劝说木琴放弃上访,说既是公社的集体决定,任谁也是翻不了案的,还是安心回村参加劳动生产吧。
木琴就是不信这个邪儿,说我做的与中央要求的没有两样,凭啥处理我,不给个结果我是不会罢手的。于是,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再三次,反反复复,月月不断。经过近年的劳顿奔波,却连点儿结果也没有。
遥远的曙光74
这期间,叶儿在片锣鼓声中,出嫁到了公社医院的姚家。
出嫁那天,那宣扬的出嫁阵势,着实把杏花村人惊呆了。
叶儿穿着身红绒紧身衣,坐在由两个人抬着的用竹躺椅改装成的临时花轿上,穿着红色皮鞋,戴着白丝手套,头顶大红的纱巾,手腕上块明晃晃儿的手表,飘飘摇摇,似天女下凡,山神出山。前面由般吹鼓手开道,浩浩荡荡地招摇而去。那鞭炮声从叶儿家直响到远远的山口处。
送亲回来的人们都惊叹那新房的漂亮家具的齐全,许多东西都是从未见到过的,根本叫不上名字。譬如那个戏匣子,想听哪出戏就听哪出戏,全不像广播那么死板,非得有人在里边安排节目。更奇的是新郎家有个“小电影”,就那么个灰土土的小柜子,上面竟出人出景儿,比电影还好看
人们都说叶儿真是好福气,下子掉进了福囤。都赞酸杏好本事,把叶儿说给了这么好的大户人家。
叶儿出嫁后的连几天里,京儿茶不思,饭懒咽,就像倒了血霉儿的小瘟鸡,整天闷头不响,使尽吃奶的劲儿下死力气干活。有时还拿过茂生的烟袋锅,学他的样子,憋足了劲儿猛吸。每吸口,就咳嗽阵儿,直到咳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鼻涕起淌为止。
茂生心疼了,个劲儿地低声咒骂着酸杏俩口子欺贫爱富,骂叶儿有眼无珠,并由疼而愤,将肚子气撒在鸡狗鹅鸭身上。家里时常传出鸡飞狗跳砸锅碰碗的声响。渐渐地,他又把气撒在钟儿和杏仔身上。在他俩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吃饭时,他也会骂上句:只知撑饭花钱的东西。
终于有天,他昏了头,竟再次将气出在木琴的身上,大骂木琴不务正业,就知道整日瞎跑滥马蚤,从不把京儿的事放在心上。
正跑得火气大盛的木琴本就听腻了茂生的唠叨,又有了这样的导火索,争吵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木琴用她特有的女高音尖刻地喊道:“咋了我马蚤,我是去寻野汉子了,还是把野汉子招家里来了瞧你个窝囊样吧,瞎披了张男人皮。你要是还坠着男人根,就挺着胸脯到门外凶儿去。在自家锅门口凶儿逞哪样好汉我去瞎跑为了啥还不是为个穷字嘛。要不是穷,咱能让人家小瞧京儿还会跟你样窝窝囊囊地现出个没出息相来”
“咱种地哩。咱是农民,种地是天经地义的事呢。地种好了,还愁钱花”
“种,种,这门儿人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地了,还不是穷得连裤衩都没穿上。再这么种下去,恐怕连块遮羞布也买不起呢。”
“好,好,你能,你凶儿,你是党的人,你是干部哩。你疯吧,跑吧,这个家不要咧。等你跑进大牢,看谁给你送牢饭呀。”茂生显然已经溃不成军,并把木琴被罢官丢职的事也忘得干二净了。
木琴仍然不依不饶,道:“我凭啥进大牢,我做的跟中央说的是样的。明儿我就去市里,不弄清这个理儿就不回来啦。我非要看看是公社的理儿能站住脚,还是我的理儿更硬实。”
第二天大早,木琴果然捎待了些煎饼,个人匆匆地出了村,去就是五六天。
五六天后的个傍晚,家里刚吃完晚饭的时候,木琴回来了,竟然有了满脸的喜色,这是在她上访近年的时间里绝无仅有的次。
晚饭已经没有了,茂生因为生气她整日不着家不管家,像个疯婆娘似的到处瞎跑,便没有再给她做饭的意思,只是个劲儿地吸着尺来长的旱烟袋。
杏仔乖巧地去烧火舀水,帮着木琴动手做饭。
木琴摸着杏仔的后脑勺儿夸道:“还是俺杏仔疼娘。杏仔,你猜娘这次成了不”
杏仔察言观色地顿了下,试探着说:“娘,成了吧。”
木琴笑了,并“哏儿哏儿”地笑出了声,说:“对哩,对哩,娘这次真成了。娘可吃尽了苦头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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