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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灭的村庄(上部)|作者:绳绳兮仙游|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3 08:40:06|下载:不灭的村庄(上部)TXT下载
  头呢,这五六天就象五六年那样长。娘到了市里,找到市政府,那把门儿的老头就是不叫进去。娘就见天去磨儿,磨也不管用。到后来,娘想了个法子,见门里出来辆车,就上前截,截住了就说。到了第四天头上,还真叫娘截了个正主儿,是市委办公室的,姓扬。他听说是咱县的,就把娘领进了楼。哎呀,那楼真高呀,有三四层屋子那样高,屋里有电扇子,还有坐个坑儿的椅子。扬同志叫娘坐在那软椅子上,就叫娘个人说,他静静地听。娘就把前前后后的事股脑儿地端出来,让她给评评理儿。扬同志就往小本本上记,可认真了。最后哇,扬同志说,木琴同志,你的做法是对的,完全符合上级的指示精神。又说,希望你回去好好干,定想法把群众引上致富的道路,多种经营全面发展是农村经济建设的方向。杏仔,你看扬同志说得好不好”

  杏仔不懂装懂地说:“好哩,真好”

  “是哩,扬同志说得多好。哪像公社沈书记和酸杏他们,净念穷经儿。要让他这些人掌家,就是穷上三辈子五辈子的也没完呢。”木琴又有意提高了声调儿,“扬同志又说,你的问题会弄清楚的,回去等着吧。”

  杏仔马上抓住表现自己的机会,急道:“娘,你可别叫他给糊弄咧。”

  木琴愈加兴奋了,回道:“当初我也不信呀,说这问题不弄清,我就不回杏花村了。这时,过来个同志说,你要相信扬同志。我说凭啥哩那位同志说,就凭扬同志过几天就到你们那个县任县委书记呀。妈哟,敢情这位扬同志就是咱现今儿的父母官呢。父母官都说我对,那还能差了么。”

  杏仔更加卖力地讨好道:“娘真行。”

  木琴无不自豪地扫了我们眼。

  这时,很长段日子里无精打采的茂生也伸长了耳朵,听着木琴的话。末了,他不由自主地赞道:“瞧人家大官,就是心明眼亮,不冤屈个好人哦。”

  木琴洋洋自得地瞥他眼,不屑答话。

  半个月后,公社沈书记亲临杏花村,亲自主持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宣布了公社党委关于撤消木琴同志党内处分和恢复村干部职务的决定,并痛心疾首地说:“木琴同志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我们的思想有些守旧落伍哩,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县委扬书记说了,下步,我们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来个彻底的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班子整顿,紧跟时代节拍,先让部分人富起来,带领广大群众共同奔上富裕的道路。”

  谁也没想到沈书记的腔调儿下子会来个百八十度大转弯。党员们稀稀落落地鼓几下掌,拿眼直瞅酸杏。酸杏满脸通红地含着烟袋,两只手不停地抠着脚气病越来越重的脚丫子。

  刚收完秋,县委杨书记的话就见效了。全县大规模地开展了场基层班子整顿活动。杏花村首当其冲,就此拉开了木琴与酸杏之间的争权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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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杏当村支书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他的老谋深算,贺家女人的贤德施恩,再加之杏花村几大族姓之间错综复杂的势力派别和勾心斗角的小肚鸡肠,使酸杏稳稳当当地坐在杏花村头把交椅上,雷打不动,风雨侵不到身上。就如个不倒翁儿,不管怎样地磕碰触动,依然安稳地蹲坐在山村里,呼风唤雨,指点江山。

  刚刚尝到胜利的喜悦,又得到县委扬书记撑腰的木琴,显然忽视了这点。她直接向酸杏所拥有的牢不可破的地位发起了挑战,竞争村书记这重要职务。

  所以有这样的心思,是木琴在被宣布恢复职务的那刻起突生发出来的。

  她蓦然发觉,整日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犹如天神般的沈书记们,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更不是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化身。甚或他们的思维定势已经大大落伍了,与自己的思维判断力比起来,竟有着极大的差距。在没有深入其中,且没有对比较量之前,她不敢有这样的狂妄之想。但是,经过了年来的痛苦磨砺和无助地奔波碰壁,她重新审视着自己,剖析着自己,对自身的分析思考和判断能力有了重新的认识,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再上层楼的实力和条件。首先,有新任县委书记的认可和支持,她的腰杆儿顿时粗壮了许多,说话有了充足的底气儿,也找准了今后发展的突破口儿,那就是领着村人放开胆子地寻找致富的门路。这是上面大力号召村人热切拥护的新路径,没了顾虑和羁绊,只看谁人起步快走得远了。 其次,酸杏在卖杏事件中反常态地表现,令她心寒意冷。她仍然不能理解直被自己视为做人楷模的酸杏,竟会趁火打劫地帮着别人整治自己,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由此看来,酸杏若继续执掌村中大权,他走的仍会是老套路,受穷的依然会继续受穷,受累的依然会继续受累。由此推之,村中的闺女依然会继续往山外跑,而村中的男娃儿们依然会因了找不到对象继续做出更急更傻的事儿。其三,有了卖杏的经历,她明白了村人的隐秘心思,心地想赚钱,却找不到赚钱的门路和领头的人。而自己在此中已经有了定的群众基础,相信她的竞争,必会赢得村人的支持,从而实现自己的心愿。

  其实,因了暂时地胜出,让突如其来的激奋和喜悦冲昏了头脑,木琴对自己进行了过高地估计和忘乎所以地未来展望。第条的断定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对酸杏的认定却出现了偏差儿。几年后,随着修路工地上那声炮响儿,那阵铺天盖地的石子雨破空倾注而下的时候,木琴彻底地认识了酸杏,并对酸杏从心底生发出了终其生的愧疚。这当然是后话。

  木琴的竞争手段极其幼稚可笑。她所采取的措施是四处溜门儿,拉拢人心,到处数说穷的害处富的好处,以及自己的整套致富计划,就是将杏林归拢起来,组织人员集中管理,秋后统分红。仅此项,每户每年就有千八百元的收入。

  酸杏在意识到木琴的险恶用心后,着实慌乱了阵子,坐卧不安如热锅里的蚂蚁。他的嘴唇上冒出了晶亮的水疱,掩在嘴唇上稀疏的胡须里,像粒粒生杏果的核仁。

  为了保住自己既有的地位和利益,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他毅然出击了。与木琴不同的是,他选择了走上层路线,先把村里十几名党员安顿好,又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公社窜儿。

  很显然,酸杏很轻易地取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而木琴却犯了个战术上的严重错误。因为木琴所能宣传到并有着良好信誉基础的,只有那帮吃过卖杏儿甜头的妇女。男爷儿们大都不敢相信木琴唇红齿白悠悠忽忽如天方夜谭般的鬼话,他们只相信土地和汗水。而且,在全村十几名党员中,只有木琴是妇女,这就注定了她此次夺权失败的命运。

  这年的初冬,酸杏以绝对优势连任村党支部书记。同时,按照公社的统部署,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将所有田地公用设施,以及杏林统统分包给了农户,就连队里的锨镐犁耙也都分给了各家各户,未留点儿剩余。

  这举措令杏花村人既意外又惊喜。意外的是,这世道变化之快,原本是国家集体财产的土地,竟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进了自家的门槛。惊喜的是,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这命根子现如今竟由自己摆弄了,就像摆弄自己的娃崽儿样随心所欲,这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呀。

  田地和杏林在承包上采取抓阄儿的办法进行的。乍看起来,这种办法是古往今来多少辈人最认可最公道的分配方式,每个人的机会均等,全凭运气来掌握,但实际结果又使大多数村人觉得不合理。因为除了木琴家外,其他村干部都抓到了全村最好的田地和杏林。有人猜疑这其中有诈儿,就到酸杏家里闹。酸杏笑眯眯地问,有啥证据么。谁也没有抓住啥把柄,只好认命,做鸟散状,无怨无悔地奔回家里,精心盘算着明年开春该在哪块田地里种啥谷物,哪块田地里需要担进多少担屎粪。

  木琴自打夺权失败后,脸上直挂着笑。承包之后,那脸上的笑容更加剧了。

  家人明显感觉到,那不是欢喜的笑,因为它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钟儿和杏仔研究了许多日子,直没弄清这笑的名称和内涵。直到有天,钟儿正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杏仔忘乎所以地撞开教室门,不顾全屋同学的惊讶,高举着胡老师那本厚厚的词典,对着钟儿叫喊道:“哥,我知道了,那是冷笑”

  在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声中,钟儿气急败坏地把杏仔摔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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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随着村人在田地上拾粮食拾票子甜美激昂的梦乡里倏忽而逝,醒来时,已是到了九八二年第次收获的杏黄时节。

  两年前做出叛逆举动的木琴,下子成了村人学习的榜样。穷红了眼的村人纷纷效仿木琴的做法,股脑儿地往公社驻地涌去。当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鬼祟地出入,而是大摇大摆大模大样地早出晚归。当年那几个与木琴起做出过惊人举动过后又吓破了胆儿的妇女,则像经验丰富的导游,指指画画地走在最前面,其中有新加入的酸杏女人。兰香和雪娥还带着部分人到了县城里去卖。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卖杏大军中,独独没有木琴家的人影儿。

  当时,京儿偷偷摸摸为叶儿买红纱巾的贼瘾早发作了,老早就嚷着去公社,去县城,茂生也忍不住蠢蠢欲动,让木琴钢牙利齿地顿磕碰,顿时都蔫儿了。

  木琴说:“急啥儿急那么多的人都涌到公社县城,卖杏的比买杏的还多,价儿能上去么老实呆着,我不发话,看谁敢动指头儿。”

  果然,茂生和京儿都没敢动杏果指头,只是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儿。

  果不出木琴所料,全村百十口子人三步岗五步哨地钉在县城和公社驻地的大街上,齐声吆喝,互抢生意。按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能够斗胆支付这方面消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尽管有成堆成群的人围着杏儿摊,惊叹这杏儿的大又圆,还是闭紧了满是唾液的嘴巴,捏紧了空瘪的钱袋儿。

  于是,村人只得互相压价出卖,从毛到五分,又从五分到分,有的干脆分两斤地卖。按她们的想法,卖斤赚点儿,不卖的话分钱也不会有。几个打头儿的妇女直骂:“日他娘的,贼怪了,两年前两毛钱都抢,现今儿分钱也卖不动,真真大白天撞见鬼了。”

  直到这时,人们才猛然发觉,曾发现并鼓动干这生意的木琴家,竟然眼瞅着树上越来越熟透了的杏果按兵不动。

  天吃完晚饭的光景,兰香和雪娥领着几个妇女婆子来到木琴家溜门儿。雪娥故作吃惊地问道:“嫂子,咱村的杏儿都卖净了,你家咋不抓紧呢”

  木琴将饭桌上的碗筷放到盆里,舀上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边不紧不慢地洗刷着碗筷,边慢条斯理地说:“不急呀,树上的杏儿还都没熟透呢。”

  “啥”振富老婆龇着漏气的豁牙道,“等杏儿熟透了,那票子早随着杏儿变成泥水水咧。”

  木琴就笑,随即岔开话头,胡扯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几个人摸不透木琴的想法,怏怏而退。

  几天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追逐下,木琴整装出发,去市里了。两天后的早晨,木琴风尘仆仆地回到她家承包的几十棵杏树边,身后跟着五辆驴车。

  木琴又次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指手画脚地指挥着车把式和跟车的人从树上下杏儿。整天的功夫,几十棵杏树就下了满满五大车熟透了的杏果。

  招待来人吃了晚饭后,木琴招上京儿同坐上驴车,呼呼隆隆地驶出了杏花村。

  那天的天气很好,夕阳落山后,随即将身后如披风般的薄暮笼罩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透明而又朦朦胧胧的。杏花村连同遍野的杏林显得温柔而又神奇。

  村人都聚到村口,遥望着渐渐模糊了的木琴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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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村人又次领略了木琴的不同凡响处,那就是精明。

  她之所以没有急着涉足县城及公社驻地的市场,方面是市场需求量太小,另方面杏儿还没有熟透,不易大批量地外销。旦等到杏儿全熟透了,她便只身独闯城市,市里的需求量要远比家乡的大。况且,她曾在市里呆过四五天,对那里的情形并不陌生。再者,村人为了急于出手成交,早把半生不熟的杏儿糟蹋尽了,而自家的便成了抢手货,避去了竞争的威胁。于是,这次着着实实地卖了个好价钱。

  木琴怀揣着近千块的票子,喜滋滋地回到了村人既羡慕又妒忌的目光中。

  村人公认精明透顶的振富无不叹服地对酸杏酸溜溜地说:“这女人,这女人简直就是个人精儿吔,谁也别想斗过她。”

  酸杏没吭声,用手使劲儿地抠着脚丫子,脸上阵红阵白。

  振富自觉失言,讪讪地溜回了家。

  这事是豁牙子专门跑到木琴家,对木琴亲口说的。她又凑到木琴耳边,轻声说道:“我家老鬼儿还说,他酸杏虽是个大好人,可就是本事不济。原先不让挣钱的时辰,谁也没有这个心思。现如今儿让放开手脚去挣钱,酸杏也没寻出条挣钱的路子来,还和往日那样拼命干,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呢。要是酸杏有他嫂子半儿的本事就好了。”说话间,从豁牙缝儿里涌出的气息将木琴耳鬓上的细发吹得飘忽不定。

  木琴只是静静地笑,不做声。她心里明情,自己这次卖杏儿的举动,足以使杏花村人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

  以后的日子里,木琴的切言行举止均在杏花村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些妇女有事无事地老爱往她家跑,讲穷,说钱儿,啦闺女要嫁崽子要娶,说完后,再放心地离去。之所以放心,是因为看到木琴整日忙于去责任田干活儿或做家务,还没有什么挣钱的计划和举动。渐渐地,男爷儿们也都在晚饭后,将闲聊的地点由酸杏家门口挪到了木琴家的大门口,使她家门前顿时变得比大队部还热闹。这切,均因了那千块钱的魅力。

  直到多年以后,钟儿在决心整理杏花村这段历史时,仍然想不明白,几乎夜之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竟下子撇开了为他她们苦苦辛劳了二十几年的酸杏,而统统心甘情愿地归属到只是个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的麾下。山里人独有的淳朴忠厚的优良品德,在金钱的感召下,竟在瞬间土崩瓦解了,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属性和特色。

  尽管前面曾经说过,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丁点儿的外界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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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村人思想变化之快,其变化所带来的始料不及的后果,严重触及到了酸杏的利益。这点在村民秋后拒交公粮上得到了充分验证。

  那天的天气格外好,天湛蓝湛蓝的,像潭清澈的湖水。有缕缕流云当空掠过,洁白的云朵愈发衬托出天空的湛蓝,没有丝污渍,纯得欲滴下蓝色水珠来。

  已是仲秋,早晨起床的时候,便觉有些寒气袭身。

  木琴已于两天前去了市里,至今未归。走的时候仍和往常样,没有交代她出去的目的。家里人也习惯了,都懒得过问。

  茂生早早起床做了饭,将酣睡的娃崽儿们轰起,催促着吃了饭,又嘱咐钟儿和杏仔在家守门写作业,不准外出疯野,便带上干粮,与京儿起到北山上收割谷子。他俩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回来的。

  钟儿和杏仔就在家里做功课。刚安下摊子,茂林推门进来,说让他家今儿去大队办公室交公粮,就是刚剥好晒干的花生。杏仔回道,也不知哪些是交公家哪些是自家留的吔。茂林说那就明儿交,你家定要交好的呀,给群众带个好头儿。钟儿和杏仔就使劲儿点头,以表明他家定会照办的。

  交公粮就像过去交皇粮似的,是老百姓份内的事儿,连钟儿他们小孩子也都知道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天,俩人直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哪儿也没有去。

  也是这天,来他家溜门儿的人特别多,进门就问他家交公粮了么准备交多少,啥货色的他俩概摇头,因为这样的事,他们是无权知道的。来的人便挂着脸神秘相,问完就走。

  直到傍晚时分,木琴家的大门突然被撞开,由酸杏引领着,涌进了群陌生人,其中有公社沈书记,还有三个戴大盖帽的公安。

  沈书记连声喝问道:“木琴去哪了,木琴去哪了”

  酸杏则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使劲儿搡着钟儿的肩,厉声道:“你娘呢,你娘躲到哪去了”

  钟儿吓呆了,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杏仔的胆子稍大些。他用变了腔儿的语调,好容易将木琴及茂生爷俩的去向说清了。

  酸杏像遭蛇咬了口,对钟儿叫道:“快去北山找你爹,叫他马上到大队办公室呀”

  钟儿麻利地向门外跑去。他们似乎不放心,竟让个公安跟在了他的屁股后押着。

  钟儿刚跑到村后的街口,就见茂生和京儿各担着两大担谷子颤悠悠地走来。

  许是见到钟儿慌慌张张面无血色的神态,茂生显然吓了大跳,扔下担子惊道:“崽儿,咋了出啥事儿咧”

  没等钟儿开口,屁股后的公安赶上前接腔儿道:“你就是木琴男人么”

  茂生这才看清钟儿身后站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公安。他结结巴巴地“嗯”了两声。

  公安说:“你马上随我到大队办公室去,快走哦。”

  茂生哪儿经过这种场面,两腿软,竟下子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现是公安把他拖起,半推半搡地去了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院里院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几个娃崽子围着辆绿色吉普车好奇地观看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大敞着,门口有架磅秤,旁边堆着些空蹩的麻袋,只有几条麻袋鼓鼓地立在秤边,显得很孤单。

  沈书记正绕着磅秤转圈圈儿,酸杏及几个村干部大汗淋漓地蹲在磅秤旁。仲秋傍晚的天气已是很凉,特别是又在深山村里,他们的态相就显得很滑稽。

  转了腿肚子的茂生被人硬生生地推搡着进了办公室。

  紧接着,里面传出种温和中包含着几分威严的声音:“木琴同志为什么不来交公粮”

  “她她没在家吔,不晓得不晓得要交公粮么。”

  “交公粮的事早就开会说过了,木琴同志还是个村干部,难道不知道”

  “不不是,晓得哩。是是不晓得今儿今儿要交”茂生已经语无伦次了。

  “你家的公粮准备好了吗”

  “早早准备好了,在西屋西屋里放着。”

  “木琴同志是党员干部,应该给群众带个好头,而不是反带头。好了,你快去拿来吧。”

  几个人簇拥着茂生走出门来,酸杏们便兔子般地跑在最前面。

  木琴家的公粮被几个村干部扛了过来。这时,办公室里走出个粗粗壮壮的中年人,先伸手将袋子里的花生摸了摸,全是又大又圆的上等品色。又捏起粒儿放到嘴里嚼了嚼,满意地笑了笑,对四周看热闹的人高声说:

  “乡亲们,农民种地交公粮,工人做工交利润,这是党和政府给予我们的权利,更是应尽的义务。大家都知道,集体所有制的时候,大队每年都要上交国家粮食。现如今儿,政府为了让咱农民尽早富裕起来,就出台了这项土地承包的富民政策。今年庄稼收成好,咱不能光顾着自己的小家,忘了国家这个大家呀。听说不少乡亲们都在攀着木琴家,现在木琴家的公粮已经交了,质量又好,大家都别再等靠了。咱杏花村交公粮是今年全县头份儿,大家要给全县带个好头呀。”仍然是那种温和中颇严厉的声音。

  看热闹的人群耸动了下,忽地四散而去,大队办公室下子空阔了许多。

  不会儿,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接着,村人们扶老携幼肩扛车推地将粮食袋子拥到磅秤旁。酸杏茂林及振富们立即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那个中年人对沈书记说:“老沈,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并写成书面材料,直接报我。如果情况属实,定严肃处理。”

  沈书记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边频频点头道:“扬书记,请您放心哦,公社马上就成立工作组,进驻这个村子,坚决把这件事查深查透呀。同时,我们定吸取教训,保证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哩。”

  在村人敬畏的目光中,吉普车载着中年人及公安绝尘而去。

  村人都在背后猜测,这个叫扬书记的中年人,肯定就是木琴曾提起过的新任县委书记,要不然,公社沈书记不会吓成那个样子。后来,茂林证实,这个杨书记就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

  那天晚上,大队办公室整整闹腾了夜,交公粮的村人络绎不绝,直到天明。 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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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大早,公社果然来了几个人,在杨贤德的带领下,住进了大队办公室,而木琴也在工作组落脚的当天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天里,木琴便没白天黑夜地被人往大队办公室里叫。同时,被叫的还有些村人。

  木琴的脸色直不好看,也不愿意说话。家里的人都怕她,惟恐躲之不及。

  几天里,茂生亦无心思干活,整天如惊弓之鸟般在东西两院里瞎转悠,嘴里叨咕着:“不得了了,臭婆娘违法咧,要进大牢呢。可咋办,可咋办争啥权,当啥官,她再敢争权当官,就打断她的狗腿呀。”

  初时,京儿们不在意,时间长了,心里也发毛儿,就问:“娘违啥法咧,违啥法咧”

  茂生吭哧了半天,也说不清到底违了啥法。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

  原来,今年是全县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第次由群众自己主动上交公粮,县里特别慎重,先在北山公社试点。酸杏就主动请缨,把公社的试点争了过来,想着实地显示下自己的能力和威望,以冲淡下前段时间因木琴争权而使自己在公社领导心目中造成的不好印象,借此重新树立往日的威信。

  原以为极容易的事情,几百户的村子,用不了天就可以完成的。他只是与茂林和振富提前打了招呼,叫茂林在交粮的当天负责组织村人交粮,叫振富预先准备好了磅秤和麻袋。

  交粮的当天,公社来了几个人坐镇,沈书记也从别的村子转悠过来,想看看试点的效果。谁知磨蹭到了过晌儿,只有几个村干部交了,群众却份儿也没有交。沈书记当场断定,这是群众有意集体拒交公粮,连忙通知了县里。扬书记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即会同公安局的人,驱车飞奔杏花村。几经调查了解,有人反映说大伙儿都在攀靠着木琴家。事情明显了,是木琴背后鼓动村人公然拒交公粮的,自己却躲出了村子,这是全县历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严重事件。

  然而,在公社工作组忙活了几天后,将份厚厚的调查报告放到扬书记办公桌上,扬书记认真看过后,不禁哑然失笑。

  报告上写明的事件原委十分简单。因为上半年卖杏的事,使村人得出个简单的共识,就是今后切事情都要随着木琴干,那样就不会吃亏。这次交公粮,他们见木琴家没有动静,以为木琴又在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呐,便齐齐地等候着,再亦步亦趋地学。而木琴所以不在家,是去市里农林所联系杏林管理的事,整个风牛马不相及。

  扬书记笑着对沈书记说:“老沈呀,看来木琴同志的群众威望很高哩,是个难得的人才。这样的人要重用起来,我们的工作就好搞了。”

  沈书记频频点头如鸡啄米。

  这意想不到的事件,给木琴的政治生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公社沈书记回来后,立马找酸杏谈话,说他的年龄也大了,为党辛苦奔波了这么些年,应该歇歇啦,就动员他退下来,由木琴接任他的担子。

  几次三番地做工作,谈心交流,酸杏就是不同意,这简直像要了他的命根子样。他委屈地说:“我是办错了啥儿事,还是工作没做好给公社抹了黑呢为啥叫我退下来,得有个说法呀。”

  果然,失去了耐心的公社领导给了他个明确说法,重新组阁杏花村的领导班子,用大票悠的办法,民主选举新班子。

  那是个夜里,大队办公室里盏汽灯将十几张党员的脸映得忽蓝忽白。每个人都挺庄重地在张写有所有党员名字的纸片上画圈圈。画完后,由公社组织委员杨贤德监督,茂林记票。

  那是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每个人都伸长了耳朵,屏住呼吸,听着茂林响亮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墙壁,站在墙外的街上就能听得到。

  选举的结果,除有两票选酸杏的外,其余均选了木琴,也就是去年以来忽然变得野心勃勃的原村妇女主任。

  酸杏泥儿般地瘫在了地上。

  木琴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应该欣喜欲狂才对。但是,当晚回到家里时,杏仔首先叫了起来,嚷道:“娘,你哭咧”

  的确,木琴的眼眶里闪动着盈盈泪花。

  茂生恨恨地道:“哭啥哩,这回该高兴呢。当大官了,更能疯了,不疯到大牢里是没完呀。”

  经过了卖杏儿和交公粮两次变故后,他把官职看成了蛇蝎,看见木琴忙里忙外地疯跑,就嘟哝,最后便赌气直不与她说话。而且,前不久,俩人竟又分床而居。茂林在锅屋里用木棒临时搭起了张床,自己夜里躺在上面睡觉。

  木琴叹气说:“看看酸杏的样儿,也怪可怜的。”

  寒冷的冬天11

  九八二年冬季,料峭的寒风不时地从北山凹里闯进来,穿过干硬如铁张牙舞爪的杏树枝,呼啸着掠过杏花村上空,时时提醒着杏花村人,冬天仍然驻留未走,而春天尚还遥遥无期。

  随着拥护木琴上台执政的激情和冲动过后,伴随而来的则是新的不安与惶惑。这种不安与惶惑首先表现在村领导班子上。

  “朝天子朝臣”,这是古往今来大多数执政者所遵循的定律,茂林振富们最是明了的。他们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木琴东奔西走,看木琴的脸色行事,却不肯以自己厚实的肩膀主动多承担份重担。明眼人都明白,茂林们所怕的不是木琴,而是木琴背后的撑腰人县委扬书记。而酸杏的余威还未散去,仍然在人们的脑子里乱转悠,大多数参加投票的党员纷纷跑到酸杏跟前,解释说那两票中就有票是我投的呢,还是跟着老支书依靠心里有底儿,别人恐怕靠不住呢。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导致的后果是:令出难行,令行难止,并直接给了刚刚执政的木琴当头记闷棍,这就是木琴发出的第道指令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分红的决策,遭到了村人蜂拥群起的愤懑与诽谤。

  仅仅年多的时间,村人虽然遭遇卖杏儿的失败,但他们更多地品尝到了分田到户的甜头。责任田里鼓鼓的粮粒充满了家家户户往日空瘪的粮囤,大多数人家敢用“殷实”两字标榜各自的家境了。现实的村人原本企望木琴的上台,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粮食和塞满尚处空瘪的腰包的机会。而木琴却反其道而行之,下令收回杏林。由此推断下去,第二步必会收回所分的粮田。再推之,就会把村人重新带回往昔狼狈的时光,这是村人无法接受和想象的。

  在木琴主持召开第次村民大会后的当天晚上,刚放下饭碗,木琴家里便聚集了屋子女人和老人,或规劝或吵嚷或威胁,逼迫木琴收回成命。

  后来,木琴在对已大学毕业并在县城工作的钟儿谈起这件事时,眼中竟闪烁着莹莹泪光。可见,当时之事对木琴触动之深。

  木琴说,她遍又遍地向村人解释集中管理的好处,分散管理的害处,但没人相信。

  酸枣婆娘起着高腔儿叫道:“他嫂子,这林子可是咱村的命根子哩,是咱村十几辈子人呵护成的呢。你只讲集中管理好,那叫谁来管,咋儿分红,大头谁拿大伙儿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可不能只叫几个人享了呀。”

  显然,酸枣婆娘必是授命而来,不然的话,就是逼死她也说不出这种既切中要害又极具鼓动性的话的。

  于是,由规劝到吵嚷,再到威吓,木琴的处境愈来愈不利。

  正在不可开胶的时候,茂生出人意料地从墙旮旯里站起来,面对着群气势汹汹的村人,愤愤地道:“二婶呀,说话要凭良心哩。崽儿他娘心为着大伙儿,冒着蹲大牢的险,带咱找挣钱的路,心还不正么崽儿他娘真要是坑了大伙儿,俺情愿把这房子这几个崽儿卖了陪大伙儿不成么”

  有人道:“咱不缺崽儿,也不要房子,只要林子。”

  茂生涨红了脸,哆嗦了半天的厚嘴唇里,终于挤出了句骇人的话:“咱要成心做亏心事,就叫京儿成家后生妖儿哩。”

  如记沉闷的巨雷在长者的脑中炸响,四十二年前的那夜大风又次旋起冲天的颤栗,在长者的心中膨胀着。长者们听不得这样的赌咒,也不怀疑憨厚老实的茂生敢于讲出这话的诚意与份量了。年长者如溃军般纷纷起座离席,捂着颗“砰砰”作响的心脏仓皇四散,各奔家门。女人们见靠山已去,只得责声不断地唠叨而退。

  能化险为夷,将木琴从尴尬处境中解脱出来的,竟是直反对木琴,且因反对她而毅然分居近半年的男人,木琴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遂又生出了对茂生难以言状的感激,亦如茂生感激木琴当年随己回迁样。毕竟是木琴瘦弱的肩膀,在茂生宽厚结实的胸前,终于抵御了九八二年冬夜那寒气袭人的风霜雪雨。

  从此,木琴再也没有以自负的优越无端地蔑视茂生的任何过错或指责。当天夜里,木琴满怀感激之情,把茂生搭建在锅屋里的床铺统统拆掉,又把茂生撵回到屋内的大床上,头次主动激情地为自己的丈夫尽了个妻子应尽的义务,补偿了茂生半年来的空虚和焦虑。

  几天后,木琴从市里请来了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是市茶果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来教村人杏林管理的。木琴称他秦技术员。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寒冷的冬天12

  秦技术员属于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类型,这点儿村人眼就能看得出来。白皙的面皮,柔弱单薄的身材,满脸的和气相儿,给人种以和为贵与世无争的感觉。再配上副黑边的遮盖了半个脸的如瓶底般厚的近视镜,副十足的书生相儿。与胡老师相比,显得学问深得多了,简直就是个小羊羔,个大耕牛,区别大了去嘞。

  村大队部里没有多余的闲屋,木琴就把秦技术员领回了家,安顿在西院,与京儿同住,吃饭就在她家。钟儿和杏仔也被搬回了东屋,以免影响了秦技术员的工作和休息。茂生在原有通着的三间屋内用秫秸扎起了道厚厚的隔墙,让他俩睡在外间,自己与木琴睡在里间。

  京儿就像得到多大荣光的事似的,跑前跑后地帮秦技术员拎书箱扛行李,还把自己睡的原准备娶媳妇用的大枣木床让给了秦技术员,自己睡在临时用木板搭就的床铺上。木琴又让茂生把家中的大八仙桌搬到西屋靠窗户的地方,权作书桌。京儿就卖力地把秦技术员的箱书整整齐齐地摆到桌面上。

  对秦技术员的到来表示出极大热情的,除了木琴和京儿外,就数杏仔了。

  他跑前跑后地围着大人们转,直想插插手,以表示自己对客人的好感,但铺床摆书之类的事情是抡不到他干的。于是,他就自作主张地把东屋全家最好的盏煤油罩子灯摆放到了书桌上,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擦灯罩,不小心,竟将灯罩掰掉了个大豁口儿。

  茂生心疼了,抬腿踢了杏仔脚,骂道:“败家子,这是钱买的呢。”

  杏仔脸的丧气相儿,垂着眼皮,扫兴地退到墙角,再不敢吭气。

  在木琴家的所有成员中,只有茂生对秦技术员的到来表示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木琴把秦技术员领到家里,茂生直没吭声。叫他搬桌子时,又极不情愿,只是碍于客人的脸面,不好说什么。在听到木琴要安排秦技术员在他家合灶吃饭时,茂生忍不住道:“秦技术员,我家崽儿多,乱糟糟的,你不嫌么”

  秦技术员笑眯眯地应道:“不嫌呀。我家也有娃儿,四个。我喜欢,最愿跟娃儿们玩了。”

  “饭食也糟哩”

  “老哥,”秦技术员脸上的笑意愈浓,“能填饱肚子就足了。每天的伙食费我是按月交的。”

  木琴急了,狠狠地瞪了茂生眼,说:“看看秦技术员,咋儿家人说两家话哩。有我家吃的,就饿不着你。京儿他爹针尖大的心空儿,别往心里去吔。”

  秦技术员就笑,说:“说笑,说笑的,哪儿就认了真”

  茂生脸的尴尬相,默不作声地退出了西屋。

  东院的门咯吱吱地响了几下,蓦地又传来声窑器与石头相撞发出的破旧沉闷的声响。木琴心里直哀叹那只她家最新最好的饭盆的短命,那是她上星期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自此,秦技术员便吃住在木琴家。

  白天,木琴和茂林带上京儿,起陪秦技术员泡在村前屋后山脚地边的杏林里。晚上,秦技术员就在有豁口的煤油罩灯下,与京儿捧着几本砖头厚的书,唧唧呱呱地谈到半夜。

  寒冷的冬天21

  半月后,木琴召集全体村民开大会,说有重要工作安排。这是木琴执政以来的第二次村民大会。

  有了第次大会的惊扰,村民们都担心这次开会是不是要在回收杏林的基础上,再把田地收回了,这可是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大事情。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准时到会,整个大队院子里片人头晃动,还有不少人挤不进院子,就风儿不透地拥挤在大门口。

  这天的天气很寒冷,呼呼的北风直往人的衣袖里钻儿。大院里却热气腾腾,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小孩们如鱼儿般这儿钻出那儿钻入地在人缝儿里追逐打闹,连带起片片叫骂喝打声。

  会场前摆放着张黢黑斑驳的桌子,挤坐着三个人:木琴茂林和秦技术员。

  木琴站起来,亮开喉咙喊道:“大伙儿静静,咱这就开会了。”

  会场上,大人们交头接耳,娃崽儿们欢跳嬉闹,嘈杂声使木琴的声音如枚石子抛进池塘里,荡不起多大的涟漪。木琴连喊了几遍,会场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