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中嫦娥的容貌。素闻大人雅量倜傥,若不领略蜀中才女的风韵,那可真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了。”席话,说得万学道心痒难搔,连忙点头称善。
黄知府唤过从人,低低吩咐几句,随从躬身而去。约莫等了两柱香的工夫,楼梯口钗环琅琅,俏影盈盈,走进来个娉婷少女。生就杏脸蛾眉,樱桃小嘴,模样果然很标致。身穿翠色长裙,淡黄绸衫,宛若绿叶托着鲜花。黄知府指着道:“此女年方二八,芳名,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自创素兰诗派,新颖别致,堪为诗坛奇葩。小红,快来拜见万学道。”
那既不磕头,也不万福,神色似笑非笑的,只略点点头:“万大人,您好。”
桃夭夭见她举止特异,不媚权贵,心下暗暗纳罕,记得宋词里有“楼上谁家,靠栏干无力”的句子,今见其人风姿绰约,眉目关情,方知古人所言非虚。
黄知府拉长脸,皱眉道:“万大人乃京城文坛泰斗,名望昭炳天下。你自称仰慕风流才子,今日大才子就在面前,为何如此不恭”
道:“世人追逐功利,徒有虚名者比比皆是。身情骨,满腹衷肠,只愿托付于清雅脱俗的真才子。”
黄知府隐现怒色,正要厉声斥责。岂料万学道盯着娇艳的脸蛋,苗条的身材,早已情欲勃发,忙摆手示意无妨,笑道:“听你口气,倒要试试我的学识。你且说说,何谓清雅脱俗此间放眼皆是名家墨迹,你看那件可称清雅”
环顾周围,目光扫过墙壁挂的条幅卷轴,嗤之以鼻,笑道:“陈词滥调何足挂齿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却只好鹦鹉学舌罢了。似这般模仿前人体裁,平仄限韵,懵懂学童皆可弄之,有何新奇哉试想古来诗人,无不自出机杼,创新立标领袖当世文风,方才是佼然不群的雅士所为。”
万学道靠八股文起家,对诗词毫无见解,平日烟花娼妓玩得多了,本想尝尝美貌才女的新趣,不料当头领受番教训,张肥脸微微涨红。他假意抹脸擦汗,愈觉此女气质清高,与她同床不知是何滋味,笑道:“本官常年忙于公事,那些消遣的文字鲜有涉猎。小女孩儿恃宠放刁,倒使我有些捉襟了。”
道:“何劳大人费神今日堂前盛会,小女欲献诗作,乞望万大人品评,若高论合意,自会引为知己。”
万学道听说不让他作诗,这才松口气,含笑问道:“你且先说说,你的诗因何称为素兰派有什么**吗”
道:“素淡清新,如兰叶黛绿幽雅,绝无花团俗艳,是名素兰也。”
万学道大悦,点头道:“讲的好快些念来听,念得好本官重赏。”帮清客趁机恭维,都道才子美人诗文传情,真乃千古风流佳话。
堂内几人的对答,桃夭夭听得清楚,但觉言辞精辟,登生钦佩之意,寻思“这位姑娘谈吐不凡,颇有傲骨,定是位风尘奇女子。她作的诗词,想必也是余音绕梁的雅唱。”当下屏息凝神,侧耳聆听才女写的好诗。
黄知府作了个手势,示意安静。刹那间众陪客停杯落筷,目光齐刷刷的望过来。竖起兰花指,娓娓而言:“先奉上首咏青,这是刚才坐车前来,车轮撞翻路边菜摊,触景生情而制的。请万大人指教。”
说着,她清了清嗓子,恰似雏莺试啼,朗声道:
“萝卜
三个钱斤。
茄子
四个钱两根。
大头蒜
两分银子五十个还要找六个铜板。
车夫说辗烂就辗烂了罢,
不值什么。
稀里哗啦,
哎哟哎哟
我说,
你们别吵别打架。
耽误本姑娘赴宴,
黄知府怪罪,
你们担待的起,
吗”
念完满堂哑然,万学道呆呆的张大嘴巴。桃夭夭刚喝了口酒,忍不住“哧”的喷出,喷了陆宽满头满脸。面给他陪礼擦拭,面暗自大笑“活天祖宗这是什么狗屁诗,纯粹结巴大喘气”
黄知府眯眼晃脑袋,恍如欣赏李杜温韦的妙句,竖起大拇指,道:“万大人,怎样此女自创素兰诗派,字字铿锵,直抒胸臆,比之旧时陈腐古文,竟别具番天真的情趣。”
众清客见黄知府称赞,立时轰然应和。有人道:“述古不如创新。佳作原该独具情调,怎能炒古人的隔夜饭”
又有人讲解道:“此诗乍看浅显,实际暗藏玄机。诸位请细细品味诗中所描场面激烈,而那卖菜的小贩始终未曾露面,单凭车夫言行衬托小贩形象,正可谓曲径通幽处,深得司空表圣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之精义。”
又人摇头晃脑,道:“此诗韵律极为优美,其中,两,三,四,五,六数目错落有致,萝卜茄子琅琅上口,特别是两钱银子五十个还要找六个铜板句,读来荡气回肠,令人真恨不得免冠除靴,执云板沿大江踏足歌咏。”
另人不太同意,道:“尊兄所言甚善,却遗漏了紧要的关节。诗里稀里哗啦,哎哟哎哟八字,工笔白描小贩发怒打砸,车夫挨揍呼痛的情形,鲜活生动直令读者身临其境。此乃诗人匠心独用处,我等岂可敷衍忽视之”
又人叹道:“依我看,全诗最妙的是最后那个吗字横空突降,画龙点睛,忽忽嘎然而止,恰似山重水复而天光乍现。奥义微妙,意蕴悠长,古今名篇少有比肩者。噫,如斯何文诚哉妙也”说罢起身摇臂,当场便要舞蹈。
顷刻间谄词如潮。抿嘴浅笑,坦然领受众人的赞美。桃夭夭见状吃惊,暗想“向来世间的无耻之徒,多是些精于世故的老滑头。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的,脸皮竟比城墙还厚,可真奇了。”
待众议稍平,缓缓走到万学道跟前,要大人亲口品题。万学道望着她樱红的嘴唇,起伏的胸部,只觉神思恍惚把持不住,老脸涨得通红,半晌也憋不出个屁来。黄知府见他情急窘迫,挥手命退后,探身凑近万学道耳边,悄声道:“女孩子淘气,老兄莫介意,只当助兴的调调儿罢。这雏儿鲜嫩得很,连我也未曾上手。如还中意,夜里让她相陪可好”
语惊醒梦中人,万学道连连点头,笑道:“黄大人美意,兄弟何以克当”举酒畅饮,又拿筷子夹起肉丸子,准备往嘴里放。
恰在此刻,对面戏台忽然飞来物,不偏不倚打中万学道的胳膊。原来戏台里正演夜奔林冲雪夜奔梁山。饰演林冲的武生踢腿用力过猛,戏靴滑脱直飞进酒席。万学道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右手颤,肉丸子竟从衣领滚入,油腻腻的贴着肚皮乱钻。学道大人抓也不是,挠也不是,铁青了脸,鼻子里哼了两声,将筷子往桌上重重摔。
黄知府也是怒容满面,拍桌吹胡子瞪眼,呼喝拿戏班头儿回话。少时戏班头带到,“扑通”跪倒,叩头如捣蒜,告罪道:“小人们该死,只因今日正角告假,才让外边的熟客临时串角。没想到这人自己不检点,冲撞了大老爷,实与小人们无关啊.”
黄知府是个戏迷,熟知梨园行的规矩,喝道:“你这厮该掌嘴戏台有谚男不唱夜奔,女不唱思凡。想这出戏,唱,念,坐,打,需要多少功夫名角都未必演的好。你们狗胆包天,竟敢找个外行充数”
戏班头答道:“启禀老爷,此人名叫秦五,是云贵川三地有名的浪子。吹弹博戏,书画词曲无所不精,更弹的手好琵琶,勾栏内的老师傅也不及他。夜奔本是他唱熟的,以前曾经客串演过,不想今日失手,搅了老爷的兴致。”
万学道看托腮而坐,似乎听得饶有兴味,思量何不趁机显露自己爱才的雅量于是命戏班头引“秦五”来见,若其人果有才艺,老爷们自然不咎其过。
片刻间秦五上楼,仍穿着戏服,笑嘻嘻的满脸酒气。黄知府道:“可见是混帐哪有喝醉了唱戏的“
秦五笑道:“林冲委曲求全的性子,若不喝酒,哪有胆气造反”
桃夭夭在里面听了这话,心头震,暗觉语意深沉,隐隐有种愤世嫉俗的凄凉。戏班头怕他多说惹祸,忙道:“五哥,你快弹支曲子罢。老爷们金口恩许,你若弹的好,真有能耐,刚才的过失概不追究。”
秦五点头道:“行啊,我唱支小令凑趣。”接过随从递来的琵琶,坐到凳子上,旁若无人的拨弦弹响。“叮叮咚咚”,真乃玉珠落盘之音,引商刻羽之奏,跟着唱道:
“巫山沧海倦怠,
酒醉游戏槛外,
头顶青天在,
怎见野狐作态
难怪,
难怪,
堂马蚤客错爱。”
未及唱完,霍地站起,面露惊骇之色。黄知府听出曲辞刁钻,讥刺是野狐,当即勃然大怒,指着秦五吼道:“快拿下狂妄无礼的畜生”左右随从群起围拢。那秦五扔了琵琶,嘻嘻笑着,恍如抹了油的泥鳅,只往人丛里面钻进钻出,满地寻找那只戏靴,嘴里还乱喊:“我的臭鞋呢我的臭鞋呢”
桃夭夭听了琵琶曲,大感畅快,拍案道:“有意思俗曲中寓意,这才是触景而发的妙作”
对面陆宽喝得迷迷糊糊,嘟囔道:“贤,贤弟,你只顾发发呆,枉费了满桌好酒好菜。”
桃夭夭笑道:“你没瞧见,假才女遇着真高士,正宗降伏妖邪,精彩的很哩”
他讲的是诗词文理的“正邪”之分。岂料唐多多也喝醉了,听见“降伏妖邪”四字,晃晃荡荡的扶桌起立,扬起通红的小脸,叫道:“我最会对付妖怪我的本事大着呢不不信你们听,听着.啰叉,婆伽梵,波啰点阇吉唎,跋阇啰迦那迦波啰婆婆伽梵,萨怛多般怛啰,南无粹都帝.”
嘹亮的童音响彻酒楼,唐多多念的正是摩诃降魔咒。大堂内众人愕然,齐转头望向雅间。忽然间厉声尖叫,捂住耳朵撒腿便跑。万学道只当她受了羞辱愤然离席,急忙伸手搀挽,手指抓住她的裙角,忽觉掌心毛茸茸的,定睛看去竟是条白色的大尾巴的身形急速缩小,衣服首饰倏然落地。转眼美女消失了,绫罗堆中趴着只小动物,形似家猫,通体雪白,眼睛红红的宛如珊瑚珠子。
陆宽圆睁着醉眼,喃喃道:“怪哉女人怎么变成四条腿啦看来我真,真的喝多了。”
万学道猛然觉醒,惊跳着往后缩,放声惊叫:“哎呀妖精狐狸精”
时间堂内大乱。清客,士绅,酒徒惊恐万状,纷纷夺路而逃。黄知府吓得屁滚尿流,抱着万学道的腰直嚷“救命”。两位官爷失足摔倒,贴着楼板滚来滚去。随从们七手八脚的搀扶老爷,七嘴八舌的呼喊楼底兵丁。群情恐慌,场面失控,谁还顾得上捉拿狂妄无礼的秦五那只白狐狸“吱吱”尖叫,闪电般的东窜西跳。
桃夭夭目睹化身白狐,也被唬得悚然发愣,忽听楼板“噔噔噔”脚步响,十几名兵丁蜂拥上楼。他看势头不好,忙道:“陆兄,咱们快走。”刚站起身,腰中行囊震动,峨嵋法宝“子午锁魂匣”横空飞起,从里面射出道白光,炫亮如烈日,照得堂内众人眼冒金星。
那狐狸恰巧跃起半空,身影被光晕包裹,旋即消隐无踪,白光依旧缩回子午锁魂匣中。整个过程快如掣电,众人都没看清楚。兵丁四下里搜索狐妖,然而除了那堆衣物,哪里找得到半根毫毛桃夭夭拾起落地的锁魂匣,忽觉份量重了许多,暗自思忖“小雪说清风剑是灵随意动,莫非我刚才略微动弹,神剑自行收了妖精”
此刻唐多多已闭嘴,趴伏桌边酣睡。桃夭夭揽住他的身子,单臂扶起陆宽,连抱带拖下了酒楼。只见大街里人头攒动,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酒楼大门。桃夭夭死命往外挤,虽是秋凉天气,却也挤得满身大汗。费尽力气终于来到僻静处,找间小客栈住下,进了房间陆宽倒床便打鼾,唐多多嘴角流涎。桃夭夭替他擦了两把脸,脱掉衣衫盖好被子。
安顿好两人,桃夭夭歇息片刻,只觉满身油汗淋漓,粘乎乎的燥热难受,便向店家要了两桶热水洗澡。旧时川南民俗,茅厕兼作澡堂,桃夭夭受不了污浊臭气,提着水桶出了客栈后门,寻至偏僻草深的地方。看看左右无人,伸手解开腰带,摸着那“子午锁魂匣”,寻思“这玩意儿装没装妖怪嗯,可别胡乱打开看,真的放出了怪物,我的小命难保。”
他小心的将盒子放于青石板上,脱掉衣服,拿起浴帕伸入水桶,忽然背后有人叹道:“天寒气冷的,怎可风地里沐浴公子当心着凉啊。”
桃夭夭猛地转身,只见面前跪着个少女,浑身赤裸,正是酒楼献诗的。
第部 出世篇 第八回 褪尽铅华诉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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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夭愣了愣,蓦地魂飞天外,嘴里“哇哇”大叫,两手捂住腿间要害部位,双膝软软的跪倒。
低眉垂眸,摇头叹道:“年节未到,公子何须行大礼小女子也没压岁钱给你。”
桃夭夭蜷缩着身子,眼睛鼓起,结巴道:“你,你,你”
道:“我被公子的法宝收了精魂,现今神通尽失,徒具躯体,与凡间女子并无差异。”
桃夭夭抬头望向石板,“子午锁魂匣”好端端的放着。再看气色鲜妍,肌肤腴润,分明是个活脱脱的女孩子。他惧意稍减,惊魂略定,问道:“你,你的衣服呢”
道:“遗失在酒楼里了。我的魂魄困于那匣子中,从此陪伴公子身边,离不开三丈远,如何去找衣服穿呢”
桃夭夭道:“哇,你,你陪伴我”
道:“与君相伴,私私所愿。既然老天安排了我俩的缘分,妾身自当依从。”
桃夭夭听她越说越热乎,居然自称“妾身”了,忙道:“喂,你别自作多情啊,谁跟你有缘谁愿意让你陪伴”
嫣然微笑,柔声道:“公子何必推诿,常言道日久生情,往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鸳鸯双宿双栖,个中妙味谁不愿品尝现在,就让贱妾以身为绢,替擦掉公子满身的尘埃”话音愈渐温柔,站起身款款走来。
眼前少女娇躯裸呈,玉峰微颤而纤腰柔软,令人不禁想搂之扶之。面对此景,老成君子也难免动情,何况风华正茂的少年桃夭夭丹田内热气翻滚,情欲难以抑制,傻呵呵的缓慢站起.
千钧发之际,阵凉风吹过,桃夭夭打个寒战,脑海内闪过小雪的笑容,立时周身冒汗,暗自骂道“桃夭夭你个三心二意的家伙,见不得女人脱衣服吗见了就要干那事,跟野狗有何区别还自诩对小雪片真情呢,简直恬不知耻”又想到对方并非人类,乃是狐狸所变,满腔欲念瞬间化为乌有。他退后几步,怒目如电,厉声断喝道:“狐狸精给我站住”
吓了跳,道:“怎怎么啦”
桃夭夭冷笑道:“你当我是万学道,黄知府那样的滛棍么哼,妖女狐媚,引诱了多少男人我姓桃的岂能与你同流合污”
嘟起小嘴,怯生生的退回原位,嘀咕道:“人家真心相待,你却恶言相加。你瞧我和那些当官的调笑,其实那是戏耍他们呢自修成人形以来,结交了无数名士与大官,平常嬉闹高堂,游戏红尘,但是从未让人碰过身子,至今仍是冰清玉洁的处狐。世间烈女众多,试问谁能象我这样情场守节”
桃夭夭听她言辞清正,隐然有种“出污泥而不染”的傲气,厌憎消了大半。待听到“处狐”词,忍不住“噗哧”失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处狐从来只有女的**。照你这么胡诌,我就是处男了”
也微笑道:“后世文运昌盛,未必不会造出这个词来。”说着又往前跨了半步。桃夭夭连忙摇手,道:“慢着你,你就站那儿,咱俩保持距离,我还有几句话要问对了,你蹲下,双手抱住臂膀,对啦,遮住前胸,千万别乱动弹”
顺从的照做,忸忸怩怩十分别扭,道:“这样光光的蹲着,好象方便的姿势,真是难看呀”桃夭夭不理她,捡起衣服往身上套。又道:“公子,也给我两件避寒啊”桃夭夭刚要应允,猛想起璇玑峰竹林里的经历,怎能第二次吃那种哑巴亏当下大摇其头,加快手脚动作。
须臾穿好衣裤,桃夭夭舒口长气,转身面对,问道:“你虽是妖类,我瞧倒有几分灵性,为何作那种狗屁不通的东西”
道:“什么狗屁不通”
桃夭夭大拇指按住鼻子,作了个“好臭”的手势,道:“你那个素兰诗派啊意藻两空,韵律全无,难道不是狗屁”
毫不生气,笑道:“公子批评的中肯,素兰诗确实百无可取,纯属低俗无聊的废话。”
桃夭夭大奇,问道:“既知无聊,如何还要卖弄哗众取宠么”
叹口气,娓娓讲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是北邙山中只小白狐。因羡慕人世的礼化文明,立志修炼成人。经过千辛万苦的修行,终于脱胎换骨炼就了这副血肉躯壳。可是魂魄仍带妖气,遇到镇邪的咒语或法宝便会原形毕露。唉,我游历天涯,苦求修成真人的方法,也曾请教深山老怪,也曾拜访域外魔头,奔波多年却毫无结果。某天路过个乡村,听见私塾里的孩童们念书,句句都是为人处世的至理名言。瞧他们认真朗读的样子,我忽有所悟原来做人必先明理,而明理就得读书”
桃夭夭点点头,暗想“连妖怪都千方百计想作人。而周家父子,黄知府那样的大人物,却宁可作衣冠禽兽。唉,两厢对照人不如妖,惭愧,惭愧。”
道:“我自以为领悟了成人的正道,于是遍阅经史子集,诸子百家。那些圣贤经典读起来枯燥,兵法战策我用不上,我也不作八股文求功名,因此渐渐爱上清俊婉约的唐诗宋词。读多了学着写,自觉略有小成,随后拜访名人恳请指点,却常被讥笑为陈腐过时。诗卷每每被扔出门来,名士都不屑见我的面三番两次如此遭遇,我着恼啦干脆胡乱写些废话送去,原指望气气那些名家们,岂料竟被视作独辟蹊径,诗坛新风,得邀参加江南诗会。哎呀呀,诗会上那些士子名宿,见了我的面骨头都酥了。无论我写什么,他们总说好好好,妙妙妙。其实我也明白啊,他们想假借诗文讨我欢心罢了。嘻嘻,我索性来个每况愈下,所作诗词越来越浅薄无聊,赢得的赞誉反而越来越多。未及半年,我竟名动诗坛,素兰诗派俨然成了门高深的学问。”
桃夭夭点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你跟人会面时,总拿出诗作请求评价。久而久之,素兰诗竟变成衡量人品的尺子”
笑道:“对呀假如万学道直斥素兰诗是狗屁,我倒真会当他是知己。可惜瞧他那副馋相,料也是虚言好色的蠢货。唉,遇到公子以前,我常自个儿犯疑莫非为人之道就该虚伪,必须厚着脸皮撒大谎,方可成为人上之人么”
桃夭夭无言以对,低头思索半晌,走过去拿起“子午锁魂匣”,翻来覆去的摸索,喃喃道:“这东西怎么用如何开启呢小雪只让我收妖,忘了告诉我怎么放妖。”
微微变色,问道:“公子,你说什么”
桃夭夭道:“我说,怎生才能放掉匣里装的妖魂,你有法子吗”
神情迷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答道:“匣子底部铭刻镇压妖魂的真言。若不会念咒语,可用污物遮盖铭文,法宝灵光消隐,拘禁的魂魄自能获释。”
桃夭夭闻言左右顾盼,眼见草丛中烂泥乌黑,伸手抓起把,就往盒底抹。
叫道:“慢着”
桃夭夭左手托盒,右手捏着污泥,扭头道:“咦,怎么了,莫非你愿意关在里面”
道:“公子身穿峨嵋派服色,携带峨嵋派法宝,必是峨嵋派的弟子。峨嵋玄门视妖邪为死敌,倘若门徒私自放走妖怪,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桃夭夭笑问:“什么后果,难不成把我五马分尸”
道:“峨嵋派乃正道领袖,绝不容许弟子放纵妖类。倘若查明某人与妖魔有私交,即以叛徒论处。这条门规天下皆知,是以妖怪被峨嵋弟子擒住,都绝不再讨饶。公子是新近入门的么不知其中利害。切莫时冲动,为小狐狸招致滔天大祸。”
桃夭夭略微迟疑,沉吟道:“你能这么说,足见本性纯良。其实你并不坏,只因世风熏染而误入歧途。以后别讲假话,也别听假话了,老老实实做个知书识理的好姑娘,必有诚挚君子喜欢你的才华。至于峨嵋派门规么嘿嘿,我记得自然宫外面挂着道法自然的牌匾。想来天地间浩气长存,万物清浊自辨。修道的人怎能执泥偏见,把物种强分为正邪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今天我定要放了你。那些悖天理的破规矩,我才懒得理会”
听完这番话,眼里噙着泪水,伏地叩拜,口称:“公子大恩,粉身难报”
桃夭夭端详匣子,发现底边确有篆文,当即用污泥涂抹,把盒底全被涂黑,股白烟从盖缝里透出,转眼消逝。只听“呀”的声轻呼,再看没影了,地面趴着只白色狐狸,搭起前肢连连点头,似乎是磕谢的意思。
桃夭夭挥挥手,道:“行啦,去吧,好自珍重”目送白狐跑远,他仍站在原地出神,暗想“只狐狸眼中的人世,竟如此荒唐。是她刻意嘲弄世人,还是世人原本丑恶唉,我让她别讲假话,而我自己何尝不撒谎大道理讲得叮当响,其实怎样做人,我自己也没弄明白”
沉思许久,心中怅然若失。但他天性达观,甩甩头抛去烦恼的念头,转而寻思“我曾无意看见小雪的身子,今日也被狐妖看了光屁股,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了。不知我的屁股看上去什么样咦,真的,世间智者众多,个个自称见识广博,可是亲眼看见过自己屁股的,恐怕没几个”
想到滑稽处,不由捧腹大笑,自言自语道:“虽未亲见,但本少爷玉树临风,屁股定是美如秋月,人见人爱了”
忽然身后有人搭腔,应道:“公子的屁股又干又瘦,实在难看的很呀。”
桃夭夭猛然惊跳,回身看时,俏生生的站在跟前,身上穿了件粗布短袄,腰系围裙,足登麻鞋,不知从哪里偷来的村妇衣衫。只见丽人若兰,娇艳之色犹存,更添几分清纯的气韵。
桃夭夭惊疑未定,问道:“你.你又回来干嘛”
道:“公子尚未赐示尊讳。日后感念恩情,我连恩人是谁也不知道,岂非大大不敬”
桃夭夭无奈,只得道:“我叫桃夭夭,桃之夭夭的夭,不是妖怪的妖。记住了么好了,你赶紧走罢。”
岂料不听则已,听桃夭夭报出姓名,立即皱眉摇头,感叹道:“哎呀呀,好难听的名字,男不男女不女,还不如妖怪的妖字哩丑屁股加怪名字,天灾都齐了,公子你真是好可怜啊”
桃夭夭气得咬牙,道:“喂说够没有我的名字怎样,与你有何相干”
见他发火,委屈的低了头,小声道:“是你让我做个老实姑娘,不说假话的嘛。刚才所言字字属实,我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
桃夭夭啼笑皆非,挠了挠后脑勺,道:“确实不能怪你。咳,道理是道理,实际处事无须那么死板。讲真话有时很伤人,那最好别直言;某些情形下,说假话能安慰人,也就无可厚非。反正真与假,好与坏,存乎心,取决你是否善意待人。”
笑靥如花,拍手道:“原来为人处事这么多讲究公子,从今后我跟着你吧,你教我怎样做个好人。”
桃夭夭连忙摇手,道:“万万不可你是狐狸精,我是峨嵋弟子,身份殊异。再者我是男的,你是母女的,无亲无故男女相伴,算哪门子事呢”
道:“哼,男的不能有女仆么你当公子爷,我作小丫鬟好啦”不由分说,屈膝盈盈跪倒,大声道:“主人在上,请受婢子拜”
桃夭夭掉头逃开,迈步朝客栈疾行,嘴里咕哝道:“我生来身份低微,何曾是什么公子爷该讲的我讲清楚了,以后你慢慢体会吧。缘尽至此,咱俩萍水相逢,最好后会无期”话音未落,迎头撞着个柔软的身躯,抬眼又见站在面前,手里提着水桶,道:“主人,你忘记东西了。”
桃夭夭大叫声,转身发足狂奔,可无论往那个方向跑,十步内必然与迎面相遇。也没见她举步移动,身影倏忽显现,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似的。桃夭夭团团乱转圈子,眼前似有千百个的,蓦地闭眼停步,举起“子午锁魂匣”,喝道:“快收起妖法你再纠缠,我可翻脸了”
毫无惧色,撒开水桶,端端正正的跪好,正色道:“黄天后土,东君可鉴,自今往后,我誓死追随主人桃夭夭,服侍他,顺从他,全副身心交付于他。不论主人怎样处置我,绝无半分怨言若违此誓,天地共诛,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桃夭夭咧着嘴吸气,道:“咦你,你,够狠”
道:“主人不相信好,那此刻我就把身子交给你,以明心迹,今后就是你的人啦”说着宽衣解带,忽想到已是他的丫鬟,自己怎能擅作主张忙仰头望着桃夭夭,关切的道:“荒郊野地没兴致吧要不回屋里去,我脱了衣衫跳支天魔舞为你助兴。主人,您觉得怎样”
桃夭夭面无表情,木然道:“我很想揍你。”
俏脸飞红,“嘤咛”轻呼,张开手臂抱住桃夭夭的腰,柔声道:“好坏原来主人喜欢那种游戏。你要揍就揍罢,只要主人开心,只要主人舒服,就心满意足了”话音若有若无,眼神温柔,透着销魂醉魄的情态。
桃夭夭只觉骨头发酥,好象真的要动欲念了,赶忙使劲推开她,大喊道:“喂喂你能不能正经点”
抬头道:“您见过正经的狐狸精吗”
桃夭夭道:“你含泪磕头时,我只当你改邪归正了。岂料仍是妖媚十足,没半分廉耻,哪象是知书懂礼的女子”
道:“狐性天生善媚多变,咱们狐狸到死也得嬉闹。主人若嫌我妖媚,没廉耻,那么请教我做个有廉耻的好女子。您的教诲,我定会奉行”
两人绕来绕去,又回到教会做人的话题。桃夭夭定定神,思忖“她毕竟是妖类,打骂无益。还须细细的剖析利害,叫她知难而退。”按捺住性子,缓缓道:“你仔细听我说酒楼中那个孩童记得么他是峨嵋派最小的弟子,念咒,你当场现了形。而我只略微抬抬手,清风剑就收了你的魂魄。峨眉派里面高手成群,法宝成堆,日后我肯定要回峨嵋山,你若跟我同去,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笑了笑,张开小嘴,运气,吐出鸽卵大小的红珠子。她捏着珠子晃了晃,变作枚红宝石戒指,塞入桃夭夭手中,道:“这是我修炼的内丹,已变成红石指环。以后我藏身其内。男子左手无名指与心脉相连,主人把指环戴到左手无名指中,你的阳气就能遮掩我的妖气,仙家的法宝咒语都不能伤我。似这等神不知,鬼不觉,任他龙潭虎岤,也能处之泰然。”
桃夭夭虽未修习道术,但也读过金丹大要铜符铁卷等道家经典,知道内丹最难成就。无论世间的方士,世外的仙客,山中的精怪,虽耗尽毕生精力也鲜有成丹者。即使机缘巧合,获得金玉,仙花,灵芝作材料,也须经千万次内外培养,方可以真气凝结成形,其间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故此内丹珍贵,修炼者往往视比性命更重要。
此刻献出宝物,绝无半点吝惜的神色,其意至诚,正合“将全副身心交托主人”的誓言。桃夭夭内心震动,方知浪言媚态的背后,竟藏着孩子般天真的性情,感念至此,更不愿让冒险了。把红石戒指递还给她,笑道:“你自己泰然了,也得替我想想。峨嵋派门规那么严厉,查出我收了小狐狸当丫鬟,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道:“峨嵋派大祸临头,很快要完蛋啦主人何必跟他们瞎搅合依我看,趁早溜之大吉。也不用回峨眉山了,咱们畅游天涯多好玩我眼光好,给你物色几位才貌绝世的主人娘子”
桃夭夭打断话头,问道:“你说峨嵋派有大祸,此话怎讲”
道:“这本是妖界的秘密。如今我身属主人,再没什么秘密可言自古华夏山河毓秀,无数生灵修养天性,演化为身怀神通的精怪。然而妖怪神通再大,也须先修得人身,六根齐全后才能羽化成仙。所以妖类历来以人仙为尊,接受各山仙家的管辖。峨嵋派不是有个诫妖令么四川的山精水怪无不恪守此令。可惜啊,东海妖皇即将进攻中原,玄门正派的好日子快到头了。最近巴蜀妖怪时常作乱,早没把峨嵋派放眼里了。”
桃夭夭想起蚕娘子也曾提及妖皇,感到事关重大,皱眉道:“东海妖皇很厉害么”
道:“我不知道,据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讲。妖皇座下有四大魔王,什么御天龙,双身九尾龟鼋,鬼伯,赤睛大鹏鸟,分别统驭东南西北四方魔怪。古时大禹治理山川,将妖皇逐出华夏,四方天地始得清宁。那妖皇率众魔潜伏于东海圣水宫,时刻寻机反攻。隋末天下混乱,妖皇远赴西域大兴魔道,却被峨嵋派祖师紫元宗击败。从此妖皇和峨嵋派结下深仇。二十多年前,峨嵋派曾大举进攻圣水宫,企图剿灭妖魔。哪知内部发生了变故,战之下几乎全军覆没。这件事各地妖怪多有传闻,峨嵋派耻于言败,新收的弟子反而没听说过。”
桃夭夭道:“峨嵋派全军覆没”
笑道:“那当然,老辈高手所存无几。乱尘大师急欲重振门派,这才拼命招揽青年弟子。要不然啊,主人怎能混进哎呀,我不是贬低主人,实是早先峨嵋派收徒极为严格,哪象现在这般宽松妖皇的本领怎样,我没见识过,反正凭眼下峨嵋弟子的能耐,峨嵋派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迟早死翘翘也。”
桃夭夭忧色凝重,担忧小雪的安危,思量“倘若真如其言,那么覆巢之灾,焉有完卵小雪性子刚烈,多半要跟峨嵋派同生共死。唉,赶快收了白露坪的妖物,回去跟凌波大师姐商议,让大家先躲避劫难.”念及于此,再瞅了瞅,心想“捉妖须得从速。我带着清风剑和子午锁魂匣,稍不留神又收了小狐狸,如此纠缠必然误事,找个借口撇开她罢。”
他打定主意,问道:“小红,你当真愿意作我的丫鬟”
听他称呼亲密,登时大喜,连连点头。桃夭夭道:“好,昔日禅宗二祖慧可想拜达摩老祖为师,在雪地里跪了三日三夜。达摩祖师见慧可志诚,才收他当徒弟。咱俩个是人,个是妖,古语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要严格考验才稳妥。”
当即屈膝跪地,道:“嗯,小意思,我跪两个月也没事”
桃夭夭忽觉愧疚,实不忍欺骗她,提了木桶低头往客栈走,道:“我回客店等着,三天后再来。你若感觉太辛苦,尽可自行离开。”
道:“我才不走呢只是我不在身边的话,有件事主人须得多提防。”
桃夭夭问道:“什么事”
道:“妖皇为筹划攻势,派了许多探子潜入中原,专门探察正派弟子的行踪。你记得酒楼唱小曲的那个秦五么那人眼神散乱,气色昏茫,却能识破我的原身,显是法力超绝的高手。他既非妖怪,也不象仙人,多半与妖皇有关系。主人如遇见秦五,还是及早避开为好。”
桃夭夭听她语意关切,心头酸,忙加快脚步,逃命似的跑回客栈。陆宽和唐多多酣睡正浓。桃夭夭坐倒床头,失魂落魄的,仿佛经历了几百年的生死轮回。
日暮时分,那两人起身吃饭,桃夭夭打起精神强装无事。谈及酒楼里的奇事,陆宽听说遇到了狐妖,不由悚然失色。桃夭夭胡乱扒了半碗白饭,找点热水冲了身子,随即躺倒歇息,辗转反侧到深夜,脑子里全是的笑颜。仅仅相处半日,他自然不会对狐狸精生出情意,但那种刁钻调皮神情,谈论诗词的腔调,古灵精怪的举止,象极了他记忆中的某个人,那个难以忘记,却又竭力逃避的影子.
为何离家漂泊为何傲世狂放又为何静夜独叹月光莹莹洒向千家万户,每户人家都有故事,每颗心灵都有衷曲。天地同辉,人心各异,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找到心弦共鸣的知音。桃夭夭回忆往日的凄凉,郁闷,屈辱,种种苦楚痛到深处,眼前又浮现出小雪的身影,渐渐化作皎洁月色,仿佛能够消融所有的烦恼。想着,念着,愁绪释然,桃夭夭含笑而眠,不知不觉中,已将那断肠销骨的“情苦”招入膏肓。
第二天清晨早早起床,三人漱洗用饭,仍雇两辆大车赶路。唐多多昨日滥饮,半途中宿酒发作,抱着脑袋打滚哭闹,会头痛,会作呕,会骂两个笨蛋欺负他。弄得桃陆二人无所适从。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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