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绝无可能。
陆渐灰心丧气,只得转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许多大好良田,杞棘丛生。询问幸存农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乱兵祸,初时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来,这些官兵听倭寇之名,十九望风而遁,对待百姓,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更有甚者,专杀无辜百姓,取了首级,冒充倭寇邀功。
陆渐越听越怒,叫道:“难道便没有王法么”那农夫呸道:“什么王法有刀枪的就有王法。”陆渐道:“这些官兵,便没有将领约束吗”
那农夫道:“将领多的是了,约束士兵的却没得几个。除了俞大猷俞老将军,他的兵就很好,从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个好将军,又济什么事跟你打个比方,倭寇来了,就像梳子梳头发,总还能留下点儿头屑;这官兵过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针线,什么都不给你留”
说话间,忽听有人叫道:“官兵来啦。”那农夫脸色大变,跟随同伴发足狂奔,钻入山林,顷刻不见。
陆渐转眼望去,但见队官兵气势汹汹,拍马赶来,其中名军官怒道:“这些泥腿子越来越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见老子就溜了个没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颗首级,怎么向大帅交代”
他眼瞧见陆渐,呸了声,道:“还有个不怕死的,可惜只有颗脑袋,凑不了数。”陆渐胸中怒气勃发,但听这人腔调,不似浙人,疑惑,忽见那军官夹马赶来,挥刀便砍。陆渐夹手夺过钢刀,将他揪下马来,再变个“多头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开弓,连抽他十几个嘴巴,打得那军官眼前金砖乱飞,却又摸不着半个。
陆渐打罢,重重掷,将那人摔得昏死过去。众官兵瞧,无不大惊,骇叫道:“倭寇,妈呀,是倭寇。”
陆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些官兵掉转马头,便要鼠窜,当即纵声长啸,施展跳麻之术,从众人身侧掠过,双手变化“诸天相”,此起彼落,将那些官兵揪下马来,远远掷出,摔得那干人头破血流,手足折断,躺在土垄水田之间,嗷嗷惨叫。
陆渐掷飞最后人,趁势坐上马鞍,厉声道:“你们身为大明官军,不敢抗击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恶已极,今日暂作小惩,来日再若行凶,管教尔等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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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喝罢,拍马便走,而这路行去,处处皆有烽火余烬,真如那农夫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江南繁华之地,屡经倭乱兵燹,竟成鬼蜮之乡,大城紧闭,小城严守,城外荒烟蔓草,万分凄凉。
陆渐眼望着沿途惨状,不禁泪如雨落,忽想起鱼和尚临终偈语,寻思道:“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难怪大师坐化前那般悲悯不忍,这天底下的苍生,真的好苦。”
他念及此,看着这悲惨世界,竟有些愤世嫉俗起来,当下信马由缰,向北而行。这日傍晚,来到座无人荒村,下马歇足。入夜间,尚未睡熟,忽被响动惊醒,张眼跳起,将破烂窗牖掀开线,但见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潜入村内,个个蹑足躬身,行止诡异。
陆渐瞧得心惊,忽听有人用倭语道:“这村子里怎的拴了马”另人则道:“村里有人吗”陆渐心头跳:“来的竟是倭寇”
只听前人转用华语,低喝道:“你们进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时杀了。”另有几人以华语应了,四面搜索。
陆渐寻思道:“这些人会儿用倭语,会儿又用华语,到底是真倭呢还是假倭呢”疑惑间,忽听嘎吱轻响,道黑影掀开门,悄然潜入。陆渐不待他搜索,急闪而上,掌斩在他颈上,那人哼也没哼,便即扑倒。
陆渐将他拖到墙角,忽听户外脚步急响,有人用倭语促声道:“禀毛君,那支官兵追上来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这支官兵也不知是谁带的,恁不怕死。大伙儿都埋伏好了,待官兵进村,听我鸟铳发号,便齐杀出。”有人道:“但这马蹊跷的很,搜索的人还没回来。”毛君断然道:“兵贵神速,顾不得了。”
说罢,四周归于沉寂,料是众倭寇都藏于暗处,埋伏起来。
陆渐掀开窗牖,凝神望去,遥见远处火把闪动,脚步杂沓,似有许多人来。陆渐正犹豫是否提醒来人,忽听声鸟铳暴鸣,远处声惨叫,火把灭了支。随即便听得鸟铳之声密如炒豆,砰砰乱响,不时有人中弹,凄声惨叫。
鸟铳声中,群倭寇嘴里呜呜哇哇,从墙角钻出,从屋顶纵下,倭刀长矛,舞得呼呼生风,忽听官军那方个清劲的声音喝道:“不得后退,结两翼雁行阵。”叫喊未绝,便听金铁交鸣,双方已成肉搏之势。
陆渐久住苏鲁交界,听出那声音竟是山东口音,不由推门而出,遥遥望去,只见众倭好似虎入羊群,将那支官兵冲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长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长短兼施,杀入官兵阵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般。
那队官兵抵挡不住,退到村外,忽又听声喊,上百名倭寇从村边竹林钻将出来,断了官军退路,个个跳跃出刀,势不可当。
官军阵中,那清劲声音兀自沉稳,连连喝叫:“盾牌,向左,东边弓箭,长枪手,列四方阵”但众士兵本就贪生怕死,此时兵败如山,哪还顾得什么盾牌弓箭,个个如失魂魄,要么趴地等死,要么倒拖长枪,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纵身赶上,刀个,尽数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工夫,官军几乎死伤殆尽。
陆渐瞧得目定口呆,他对倭寇官兵均无好感,原本立意两不相帮,但这些官军如此不济,却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军分明人多,谁知以众敌寡,竟被倭寇顷刻全歼,不曾走脱个。
惊疑间,忽听倭寇阵中,齐齐喝声彩。陆渐心头奇怪,纵身上房,奔出二十来丈,凌空俯视,但见倭寇们围成圈,瞧着两人激斗。人是倭人装束,左手太刀,右手长刀,刀光如惊风吹雪,飘忽绝伦,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人则是蟒袍鳞甲的明将,体格修伟,长须飘飘,颊上溅了几点鲜血,他使口长剑,剑招朴实无华,但每剑均是狠辣刁钻,往往能于如雪刀光中窥出破绽,攻敌必救,那倭人双刀虽快,却也时奈他不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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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倭人想是难得遇上如此对手,瞧得兴奋,指指点点,其中个汉人装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啦,这半晌还胜不了,要么我来战他”
那倭人怒哼声,刀法加紧,但刀法快,破绽便生,那明将瞧得真切,让过长刀,抖手剑,正中辛五郎大腿,却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电掷来,没入他的肩头。
两人合即分,辛五郎踉跄倒退几步,长刀拄地,单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称雄,双刀蹈阵,从无伤损,不料今日竟然中了剑,心中又是惊怒,又觉佩服,以生硬华语叫道:“来将通名”
那明将反手拔出肩头太刀,闻言哂道:“我乃大明参将戚继光。”
辛五郎见他任凭肩头血流如注,眉不皱,色不改,不觉心中诧异,挣起身来,皱眉道:“戚继光,这名字没听说过。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吗听说俞大猷剑法高强,乃是中华第剑客,我早就有心会,不想除他之外,还有英雄。”
那汉装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脓包,不堪击。喂,戚参将,你胆子忒大了,别的将领都不敢来追我,你倒有种,带着这么帮脓包,也敢追上来,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谁”
戚继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义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绰号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这次连犯乐清瑞安临海,杀人近万,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说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来毛某威名远播呢。不过,戚参将,你明知追来是输,就不怕死么”
戚继光浓眉扬,徐徐道:“国家遭难,此身何惜。”
“原来戚参将还是个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对付忠臣,毛某最爱把他们的心子掏出来,瞧瞧是不是红的。”
众倭无论能否听懂,尽都跟着毛海峰大笑。戚继光冷笑声,高叫道:“废话少说,谁再上来”
辛五郎面色沉,方要挣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这阵,交给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势不容他再战,只得跛瘸,退到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长刀,越众而出,长笑道:“戚参将,来生再当将军,定要记好了,带兵就带些好的,千万别带帮脓包。”
戚继光捏了个剑诀,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这样的兵,戚某是万万不会带的。”
毛海峰目中冷电闪过,怒哼声,双膝微曲,便欲纵上出刀,不料声大喝,如霹雳天降,众倭还没明白何事,根长大翠竹破空扫来,三名倭寇被扫得横飞数丈,筋摧骨断,霎时毙命。
陆渐扫得手,信心大增,将手中翠竹舞得风雨不透,路扫将过去,仍是以“寿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势。那竹子是他从村外竹林中连根拔起的,长有四丈,生得枝繁叶茂,旦舞开,十丈之内,无人可以立足。
陆渐见过这些倭寇的本领,个个骁勇善战,远非只会偷袭的忍者可比,当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长竹所至,众倭寇汤着便死,碰着便伤,其中伤者多被竹枝拂中,伤口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倭寇纵然剽悍顽强,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觉束手无策,无论长矛也好,长刀也罢,与那竹子碰,均被磕飞。毛海峰眼见部下死伤惨重,不由得大喝声,倏地纵起,矫若飞燕,落在那长竹之上,竟尔踏着竹枝竹干,向陆渐奔来。
陆渐吃了惊,猛地摇动长竹,奋力抖,这招乃是他从赢万城那里偷师学来的,当日赢万城几度用此法抖动竹杖,想要震脱陆渐的右手。陆渐因有劫力,感知到他内劲变化,几次下来,竟然记住。此刻依法摇抖,内劲顺那竹干竹枝传将出去,毛海峰只觉股酥麻之感从双足传到头顶,三魂六魄都似被这抖,离体而出,不由得惨叫声,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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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见状,竹子沉,压向毛海峰,不防人飞身抢上,长刀从下挑中长竹。
这刀力道甚强,陆渐虎口发热,定神瞧,来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厉声大喝,手中竹干再抖,辛五郎长刀顿被磕飞,但只此间歇,他已将毛海峰搀起,两人相互扶持,齐齐向后纵出,避过陆渐扫。
陆渐暗道可惜,见那戚继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将军,走罢。”
戚继光瞧了瞧遍地的官军尸首,长叹口气,舞起长剑,向着陆渐奔来,几名倭寇欲要阻拦,却被陆渐将长竹东抖下,西抖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飞的风筝,高高飞起,远远跌出,落地之时,不死即伤。
陆戚二人合在处,且战且走。众倭不敢近身,纷纷扯起弓箭,填充鸟铳,但那长竹枝叶繁茂,着陆渐施展抖劲,震颤之间,绝似面密不透风的大盾牌,竟连羽箭铅弹也尽数弹飞。
陆渐退到村子正中,见马匹尚在树上,便道:“戚将军,你骑马先走,我来断后。”
戚继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纵是败军之将,却也不是独自逃生的懦夫。大伙儿走起走,死起死。”
陆渐听得豪气顿涌,叫道:“好,将军你来牵马,我在后面,但瞧他们有什么法子”
戚继光笑,牵马在前,陆渐倒拖长竹,大步紧随。众倭欲进不能,欲退又觉不甘,唯有远远叫骂。戚陆二人瞧得痛快,相对大笑。戚继光扬声道:“毛海峰,今日这阵暂且记下,来日再会,戚某必当报偿。”
毛海峰浑身酥软未消,全赖属下扶持,听得这话,羞怒难当,偏被陆渐根竹子难住,空有满腹怒气,却又全无法子。
两人走了二三十里,临近城池,众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继光见敌人退去,身子微微晃,徐徐移步,在块大石上坐下,神色说不出的委顿。
陆渐瞧他肩头创口甚深,半片征袍尽被鲜血染湿,当下抛了竹子,把他脉门,劫力传出,感知戚继光经脉虚实,再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注入经脉之中,虚则补之,实则泻之。
如此真气数转,戚继光创口血止,精力渐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显得苍白,含笑道:“在下戚继光,字元敬,今日败如水,多蒙阁下拯救,敢问尊名”
陆渐沮丧道:“我叫陆渐,字什么的却没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当倭寇坏,官兵更坏,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会。若早知道是你这样的好将军,我抢先动手,你们也不会全军覆没了。”
戚继光望着他,奇道:“你为何说倭寇坏,官兵更坏”
陆渐将沿途所见所闻说了,又道:“这就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专跟官兵作对。”
戚继光起身踱了两步,叹道:“你说的事,我虽然来浙不久,也有耳闻,但没料到竟至于如此地步。这来,我军不止与倭奴为敌,更与东南百姓为寇仇,岂有不败之理可恨,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军更得民心,无怪能够屡蹶屡起,始终无法荡平了。”
两人默然半晌,陆渐说道:“听口音,戚将军是山东人吗”
戚继光道:“戚某山东蓬莱人氏,将军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虚长几岁,你若不弃,叫我声大哥好了。”
陆渐笑道:“我家乡离山东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东人,为何来浙江当官打仗呢”
戚继光道:“浙闽倭乱最为猖獗,本地官军又御寇无力,朝廷因此抽调天下精兵,增赴浙闽。就说浙境之内的官兵,近的来自山东江西,远的来自两粤川贵,我原在山东防倭,前两年才来此间,至于带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眉头皱,忽地陷入沉思。
陆渐见他骤然不语,怪道:“戚大哥,你想什么”
戚继光吐出口气,叹道:“我忽地想起件重大之事。陆兄弟,你武艺高强,力敌千人。倘若现有两股倭寇,股侵犯你的家乡,股侵犯左近邻乡,你是先救家乡,还是先救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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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脱口道:“自然先救家乡了。”戚继光道:“为什么”陆渐道:“因为家乡里有我的爷爷,还有许多相识的乡亲,若见死不救,岂不是没天理么”
戚继光点头道:“说得对,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有些难听,却是人之常情。能审度天下大势的人,毕竟不多;乡村百姓面临灾祸,自救尚且不暇,岂能顾及他人浙境官兵军纪败坏,便坏在官兵多是来自外乡,这些人的父母子女亲戚朋友都在家乡,自觉浙闽百姓的死活,便与自己没有关系,打起仗来,无不贪生怕死。加之将官约束不力,更有无耻之徒,仗着远在异乡,无人督促,所作所为,更比倭寇可恶十倍。”
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对啊,我路上,瞧见的作恶官兵,说的话都不是吴越方言,南腔北调,哪里都有。”
戚继光点头道:“所以说,若要用兵,莫过于用本地乡亲,他们虽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但若是守乡卫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陆兄弟,换了是你,你当如何”
陆渐慨然道:“我自当拼死苦战,绝不后退半分。”
“说得好。”戚继光拍手道,“这就叫做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马,练就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这样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陆渐听得心潮起伏,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忽见戚继光因为过于激动,牵动伤口,流露痛楚之色,慌忙抢上,度入内力。戚继光痛苦略减,含笑道:“陆兄弟,生受你了。”
陆渐踌躇阵,红着脸道:“戚大哥,我虽不是浙人,但也能随你打倭寇,救百姓么”
戚继光愣,哈哈笑道:“怎么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实出身何地,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这份拯济苍生的胸怀。戚某方才所言,不过是纸上空谈,但若有陆兄弟相助,戚某这颗心可是定了许多。”
陆渐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麾下的第个小兵,待我回乡禀过爷爷,就来会你。”
戚继光微微笑,把住陆渐之手,说道:“戚某落难之时,能得陆兄弟这般义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陆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妨结为异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难,荡平倭寇,重致太平。”
陆渐又惊又喜,戚继光拉着他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两人互叙年纪,戚继光三十二岁,为兄,陆渐二十岁,为弟。
三拜之后,戚继光并不起身,说道:“兄弟,哥哥还有件事,想请你作个见证。”陆渐道:“大哥请说。”
戚继光戟指上天,扬声道:“我戚继光对天立誓,今日之败,为我此生最后败,来日戚某若能用兵,终此生,永不言败。”说罢郑而重之,对天三拜,方才起身。
陆渐听得又是吃惊,又是担心,戚继光立下如此毒誓,无疑已将自身逼入有胜无败的绝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缜般,无时无地不透着几分不凡。
两人歇息片时,待得天亮,戚继光返回驻扎在乐清县城的军营,陆渐瞧他伤重未愈,害怕有失,当下力请同行。走了阵,方见乐清城郭,就看前方奔来队官兵,瞧见二人,有人叫道:“戚参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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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扬声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的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那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儿样呆在城里,岂不甚好。”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时,破贼荡寇,乃是元敬职责所在。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往其他城池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冷笑声,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带着干人马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这却不至于。”戚继光道,“这人胆子甚小,素来讲究无过即是功,虽不扰民,遇上打仗,却总是落在后面,绰号便叫钻地老鼠,若是瞧见倭寇,就算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
他说得本正经,陆渐却听得忍俊不禁,噗哧笑了出来,继而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让军中大夫包扎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便听帐外脚步声急,陆架心有不祥之感,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开,大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哗啦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那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至,不由得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陆渐身形闪,右手已捏住他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喝道:“陆渐,不得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怔,松开那官差,脱口道:“若是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道,“将军用兵,但求必胜,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那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顿又嚣张起来,怒道:“好啊,戚继光,你竟然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官场规矩,还望见谅。”
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
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戚继光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个木箱,打开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官差脸色变,劈手便将木箱打翻,碎银洒得满地都是,厉声喝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竟然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蓦地踏上步,从桌边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不由得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碎银拾起,揣进袖里,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银子够了,什么都好说。”转身招呼众差人道,“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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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差人哄然应诺,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此时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见了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陆渐见这些官兵恁地没心没肺,不由得悲愤莫名,咬牙,大步随在官差之后。出了营地,那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那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那头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那头目大怒,欲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不觉又将满嘴狠话咽了回去,瞅了陆渐眼,颇有些惴惴。却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啦,刚才的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那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陆渐几个嘴巴,却又自忖无此能耐,唯有在心里想想解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有意沿途护持。不觉心中感动,长叹声,任他去了。
众人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勺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夺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爷们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么跟做囚犯的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况且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却又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哥哥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起到江湖上消遥快活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个砍头受剐,也是应当。劫狱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觉哑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间不由忖道:“若谷缜在这里,必然能想出举两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难过。
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日,忽见前方座凉亭,亭边有竹蓬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碗给他,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之声,转眼望去,但见迎面推来辆双轮小车,车上坐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但觉此人似曾相识,转念间猛然想起,敢情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个老者并行,那老者头大颈细,脸额之间皱纹密布,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不士不仆,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怪异冲动,却见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却不见双足着地,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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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瞧得,心中大为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个无腿废人”忽又听嗡嗡鸣响,转眼再瞧,却是那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那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面目。
那青衣文士来到亭中,松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车后取出对杯壶,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倾壶间,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过茶,品了口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也。”
那大头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叱道:“又来胡说,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那大头老者道:“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头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那文士心知任他挥发下去,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闭口罢,非我有问,不得再吐字。”
那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那麻衣人则忽地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步,便在两丈之外,再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个人影,化为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那莫乙不待他说完,又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头发,讪讪低头。
戚继光笑笑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声,心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之中,无人敢于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帅师追击,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贼鼓击破,叫人汗颜。”
那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叹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心怀大慰,长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却不过句而已。”
那文士哑然失笑,哦了声,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吗”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叹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得,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板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会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而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死于言下”
六朝金粉4
那文士笑道:“说得倒好听,但不知你说的那句兵法,是哪句”
戚继光微微笑,扬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道,“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但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句了。”
“好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罢,问道:“怎么,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当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所论,不过是兵家小道,而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己性命,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虽不是儒生,却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那文士听罢,低眉沉吟,久久也无话说。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
那文士笑笑,指远处道:“瞧,他不是来了么”
众人望去,但见道穷处,点褐影如风掠来,顷刻间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只锡壶,转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际,说停就停,陆渐更觉骇异。
那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
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细泡,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从城里端茶回来,怎么能够,就算能够,这茶怎么可能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为怪。”说罢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惟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强,洒然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身后,走得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蓦地转眼,但见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道厉芒,有若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却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目不转睛望着自己。
陆渐心子阵狂跳,不禁快走两步,紧紧随在戚继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得那麻衣人与莫乙再也瞧不见他,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眼,奇道:“兄弟,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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