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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阿纤|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6 14:14:03|下载:阿纤TXT下载
  书名:阿纤

  作者:月黑杀人夜

  ☆、第一章

  任何人都有秘密,秘密是一种永远存在的东西,它的价值则在于埋藏和挖掘。

  张纤,作为昭王朝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同时也是整个大昭王宫最受宠的昭荣郡主,不是公主,胜似公主,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东西是需要埋藏的。

  比如五岁那一年,她已经懂得维护郡主风范,在宫女来之前将尿湿的床单塞进铜壶里。

  六岁那年,她把裕荣公主心爱的小兔的尸体埋藏在树下。

  七岁那年,她偷走了淑兰殿宫女和侍卫定情的丝帕。

  九岁那年,美人陈氏滑胎前喝的那碗安胎药的药渣,也被她用小手帕包好,塞在了与陈氏同为美人,又同怀有身孕的韩氏枕头下。

  次日那韩美人早产,御医说是受了惊吓。

  是的,昭王朝长公主的女儿张纤,出生于大昭皇宫,皇宫里郁郁葱葱,到处都是秘密,所以她善于埋藏和挖掘,乐此不疲。

  这一年,她十一岁——

  是夜,月色凉薄,林中寂静一片,一个娇小的身影披着斗篷,用颤抖的手指紧握刀鞘,将土掩进深坑中,直到深坑中那具尸体最后露出来的手腕与五指被洒下的泥土全部覆盖。

  “埋好了,现在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以后我这辈子都不想回到这个地方。”那人转过身来,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软糯,她一边疾步离开埋尸的地方,一边厌恶的丢开刀鞘,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用斗篷用力的擦拭自己娇嫩的手指。

  月色带着半分凉气,洒在她的身上,她抓着斗篷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原本可爱莹润的脸蛋一点血色都没有,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无论平时多么跋扈,第一次面对尸体,也会觉得害怕。

  她身后的树下,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身形单薄削瘦,生得细眼薄唇,颧骨突显,就算是月光那般惨淡,也掩盖不住他异常苍白的脸色。

  少年神情失措,盯着手上那把匕首,就像是陷进恶梦里面一般,听到张纤的话,猛然一抬头,他看了一眼埋尸的地方,低声的道:“还不行,面上要填平一些,还要撒上一层干土和树叶。”

  “你别太得寸进尺了,做下这事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累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处理就好了。”张纤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少年则盯着她,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张纤仿佛感觉到什么,歪着脑袋,神色莫名的看着那少年

  “看什么?”少年淡淡的道。

  张纤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听说,一只狗如果咬死过人,性情就变了,凶恶与狼无异,人也是一样,杀过人的人,就是比没杀过人的多了一股凶性,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既然能杀死岚芝,有没有想过连我也一起灭口?嗯?大表哥?”

  少年闻言微微一震,苍白的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极力否认道:“怎么会,如你所说,你是我的表妹,我们又是一条船上的,你何必太多心了。”

  “赵荻,你说谎呢。”张纤盯着赵荻,那目光带着些嘲弄和了然,赵荻转过头,下意识的躲避和她对视。

  “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想什么别以为我会不知道,可是你最好不要动我哦。”张纤眯起双眼,神态狡猾。

  “……”

  “现在这种状况,你也只能相信我了,不然……你摆不平的。”

  死了一个失宠的皇后,可以变成意外,死了一个原本就该死的宫女,没有人会追究,可是张纤,乃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外甥女,太后最心爱的外孙女,如果他死了,皇帝势必会被连番发生的“意外”惊动,她的长公主母亲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个麻烦是赵荻摆不平的。

  赵荻,也就是当今昭王朝的大皇子,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父皇早就猜疑他的身世,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做好善后,只要被父皇察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恐怕父皇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了吧……

  赵荻心中发寒,面色却依旧阴霾,他道:“我自然相信你,只要你不说出去,那么你的事我自然也不会揭发。”

  张纤拧起秀气的眉毛,道:“我有什么事?”

  赵荻讽刺的一笑,道:“长公主已故的驸马,也就是你的生父骁虎将军张说,并非死于战场,而是被俘投敌,后被平虏将军萧远侯所擒,父皇不忍长公主受其连累,秘密处死……想长公主享一世尊荣,如果此消息一出,你该知道……”

  长公主乃是先帝在时最疼爱的女儿,与当今圣上同由太后抚养,感情十分深厚,长公主先后嫁过三个丈夫,而张纤便是其与第一个丈夫骁虎将军张说所生,后来张说上了战场,一去不回,长公主伤心欲绝,若非怀了身孕,便要以死相随,因太后心疼女儿,怕她有个好歹,硬接回宫中居住劝慰开解,张纤便是那时候在宫中所生。

  后来张纤五岁时,当今圣上不忍长公主孤身一人,便指婚下嫁给威远侯周成昱,结果天弘十二年周成昱病故……因长公主连连失了两个丈夫,当今圣上自责内疚,又为了怕传出长公主“克夫”之名,特封长公主为大义长公主,荣赐许多封赏以示恩宠。

  天弘十五年,圣上再次赐婚,将长公主下嫁给御史高光孤,这一次为了怕她死丈夫,下令御医对高光孤的身体素质进行了诸多考察,并私下表示,任何情况下绝不派高光孤上战场(汗)。

  长公主与圣上的兄妹之情可见一斑。

  如果说,当年张说叛国一事是真,长公主颜面必然被连累不说,各方面的待遇都必须革降,没有丈夫叛国,妻子还继续享有尊荣的道理,基于这个原因,若是当年圣上为了保全长公主而隐瞒这件事,也确然说得过去。

  不过此事张纤却是不知情的。

  “你说谎!”张纤闻言果然怒了,一张苹果般可爱的俏脸涨得通红。

  张纤虽是郡主品级,却生于皇宫,每年接回皇宫中的时间恨不得比在公主府都多,又被太后、皇上、长公主轮流捧在手心中宠爱,可谓是比公主还公主,因此养成了十分骄傲自傲的个性。如果说赵荻所说当真,虽说长公主已经改嫁了几次,但无疑会有损颜面,引为笑柄,尤其是张纤,生为叛将之女将再难抬得起头来,这是她强烈的自尊无法容忍的。

  “事关长公主清誉,我怎会乱说。”赵荻道。

  “你为了能威胁我,又有什么是编排不出来的!”张纤恼道。

  赵荻冷冷一笑:“你若不相信,可以去父皇那里问一问,若是不方便去找父皇,不妨去问萧远侯,那事正是他经得手。”

  赵荻可以据实以告,但以张纤骄傲得要命的小性子,多半不会证实,万一证实了是真的,那么她该如何自处?

  张纤深谙有些事埋藏的越深越好,最好永远不要被挖掘出来的道理。

  “所以……”赵荻站了起来,弯腰去捡起张纤丢在地上的刀鞘,去往尸体上掩土。

  “我们都是大昭皇宫里面长大的,我们都懂一个道理,与其相信一个掌握自己秘密的人,不如将那人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中,尤其是你……女人的胳膊肘都是向外的,你说,对不对?”

  女人的胳膊肘都是向外的,张纤还是个小姑娘,但她迟早都是要长大的。

  皇宫里的孩子从来就比别的孩子成熟得早,而昭华郡主张纤从小心仪赵珏,是整个大昭王宫都知道的事情,这赵珏,便是赵荻的同母弟弟,亦是大昭的太子。

  身为嫡长子,却无缘太子之位,被自己的弟弟得去了,赵荻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令父皇讨厌,如今到底是知道了。

  可是不光他知道了,张纤也知道了。

  令大昭王朝皇长子赵荻如此紧张的一个秘密,令他差点就想杀死自己表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则要从另一个人身上说起,这个人就是他的生母,大昭王朝的国母,皇后萧氏。

  ☆、第二章

  都说皇后萧氏,乃是大昭王朝最具典范的皇后。

  她出身名门,举止高贵,美丽大方,仪态万千,如果说当今圣上是照耀着天下的太阳,那么皇后萧氏,便是一轮最温婉的濯濯明月,当她走过你的身边,你会被她吸引忍不住盯着她看,而然后当她淡淡一笑着走过去,则留下忏悔失仪的你茫然所失。

  绝不盛气临人,绝对让人自惭形秽。

  这样的皇后,却失宠许久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当今圣上,不入椒房殿已两年有余。

  可是不论她失宠多久,都不会让人忘记,她才是一国之母,生育大昭王朝皇长子赵荻,皇太子赵珏,只要她活着,这整个皇宫里为了皇帝而争宠的女人,都必须向她低头叩拜。

  这一天,皇后和平常一样,寅时一到就醒了,因椒房殿里点着常夜灯,倒不觉着很黑,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绣的那副凤穿牡丹花案,一直看着,看着,直到卯时宫女唤她起床,伺候她更衣、梳洗。

  她坐在铜镜跟前,看着镜子里苍白而木然的女子分外眼熟,可就是觉得不像自己。

  宫女悄悄藏起她的白发,她仿佛没有看见。

  皇后的妆容庄重而大气,如同一幅盔甲,待到妆成,她由宫女搀扶着,出了殿门,夜色未褪尽,晨间的寒气未散,前脚踏出门槛,便感到一阵扑面的寒意,这寒意就像是冲锋的战鼓,唤醒了她的意志,她这才微微一笑,另一只脚踏出门槛的同时,就像灵魂重新回到了躯壳里,她抽回被宫女搀扶的手臂,将耳际的发拂到耳后,挺直了身躯,款款几步,上了凤辇,前往梨岘宫。

  卯时三刻,抵达梨岘宫,略坐片刻,太后便起身了,此时韩夫人也到了。

  皇后身为人媳,请安奉茶,伺候太后用朝食乃是本分,因太后喜欢清静,宫中其他夫人若无懿旨,不让来见,唯有孕皇五子的韩夫人,素来得太后欢心,许其每日请安侍奉,因而每天这个时候梨岘宫便只有这婆媳三人,太后用罢朝食,略叙几句话,便打发皇后先行回宫。

  皇后先行回宫之后,后宫诸位宫人皆已到齐,伺候皇后更衣、洁面、净手完毕,再由霞芳殿的刘夫人布菜,伺候皇后朝食。

  就和皇后饿着肚子伺候太后朝食一般,这些后宫女子同样的饿着肚子伺候皇后朝食,等到皇后首肯,她们才能散去,才能用膳,如此便是大昭后宫的等级制度。

  皇后无宠多时,但圣上一直未废其礼,曾有一美人,宠极一时,曾经借着圣上高兴,称病不愿去侍奉皇后,结果被圣上责罚,贬为粗使宫女,再未宠幸之。

  可见皇后便是皇后,纵然无宠,也是大皇子和太子的生母,也不容他人慢待。

  所以大家都说,圣上还是重情的。

  因而后宫女子不乏羡慕皇后,也不乏嫉妒,只有少数部分,则是嘲笑,讽刺——虽为皇后,自己的丈夫却连见也不愿意见到她,大约心怀愧疚,能给与的,也便只有这些面子上的光鲜了吧。

  巳时,皇后处理后宫事务,包括有宫内换季的衣物发放,正在修葺偏殿的进度,各尚房的账目,新增宫人的配置等等一些,另外还有临近节气的礼单,宫内如何,宫外如何,虽然有各太监总管负责,却仍需皇后的垂问统管,一一布置,方才不乱方寸。

  虽然一日两食,但午时膳房会送来一些点心,羹汤,皇后用后小歇片刻,便到新孕的美人宫里看看,再去知闻殿过问各位皇子、公主的读书情况,看看他们习字如何,这天太子书背得好,得了太傅的赞誉,皇后含笑勉励了几句。

  皇后每日作息固定,就算略有改动也不过那几样,若是这一日这个时辰见她在那里,隔日同样的时辰她也绝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也许没有人注意,也许有人注意了也没有说出来,皇后的一日,与皇后的一年,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知何时开始,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在做着同样规律的事情,就像逐渐失去灵魂,仍留着肉体按着固定轨迹在人间行走一般。

  申时用膳过毕,除非风雨,皇后必是会散步消食,今天却一反常态哪里都没有去,而是站在殿前一直看那夕阳。

  残阳如歌,声声啼血。

  但这还不算是一个引人注意的转变。

  真正的转变是卯时,皇后让人送了一坛子北狄出产的烈酒到椒房殿,然后将所有宫女太监,都清退了出去。

  如无宴会,皇后是从不饮酒的,何况北狄酒太烈,也不适合女人引用,宫人虽然奇怪,但谁都不敢说什么,也许皇后是兴致来了要尝鲜呢?

  今天,皇后的确是来了兴致,她嘴角含着异样的笑容,她这个被誉为大昭王朝最为典范的皇后,要做一件以往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也是历史上所有皇后都没有做过的事情,这一次,就看史官如何记下这轰轰烈烈的一笔了,或者说和当年一样,再用一笔抹杀,粉饰一个天下太平!

  今天的一天一如既往的开始,但注定不会同往常一样结束,她笑着将酒泼在纱幔上,窗帘上,榻上,被子上,帐子上,然后坐到铜镜前,最后一次为自己描眉。

  烛光映照下,美人如虹,三十多岁的她看上去,没有显得很老。

  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无论再如何藏起白发,都没法改变这个事实。

  她从梳妆盒里取出一根凤簪,望着这根昔日的定情信物,她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其实要伤一个女人的心,何其简单。”皇后魔障一样自言自语:“只要成为她心爱的人就够了。”

  “这么多年了,你始终不信我……罢了,我已经……”

  “如果可以选择……”

  皇后抿着唇,簪上凤簪,镜子里一个含泪的美人,那般哀婉,足以揉碎任何一颗铁石心肠。

  当她举着火烛,坐在榻上,只要她的手一松,火烛就会引燃沾了酒液被褥和纱帐,就在她准备引火**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屏风后传出响动。

  “是谁!出来!”皇后怒道。

  不曾想,她的声音刚刚落,屏风后果然站出一个人,竟然的她的大皇子,赵荻。

  大皇子赵荻如今十三岁,因皇后产后虚弱,一直未曾养在身边,加上一些缘故,母子并不亲近,赵荻突然出现在此,实出皇后所料,她此刻精神已经异常,几乎歇斯底里的叫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荻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后讶于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却忘记想一个问题,赵荻既然能够从屏风后站出来,那么还会不会有另一个人也藏在那里?

  “母后,你怎么了?”赵荻手捏一个玉佩,闻到满室酒香,察觉皇后神色有异,反问道。

  皇后瞪着眼睛看着他,神情似悲含忿,怪异莫名,忽然又大笑起来,笑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像是秋风中挂在枝头不肯零落的枯叶一般。皇后是堪称典范的皇后,就算是赵荻,也从未见她笑得这样失态过,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

  皇后将火烛放在床头的小柜上,眨眼收敛起痴癫,罕见的温柔的拉起赵荻的手,道:“我可怜的孩子,你吓到了吧,到母后这里来。”

  赵荻十分奇怪,自他懂事的时候开始,父皇不假辞色,母后对他不闻不问,虽是嫡长子,无大过错却连太子之位都得不到,这回母后对他这样温柔的言语,还拉他的手,可以说是他从未享受过的。

  赵荻有一种本能的不安,然而从未被生母拉过手的他,此刻被拉着手,令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错失了抽离出来的机会,他被皇后拉着一起坐到了榻沿上。

  皇后笑着,慈爱的抚了抚他的额角,就像她平时对太子做的那样。

  “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心里怪母后不疼你,只疼你弟弟,其实母后心里是疼你的,你不知道而已,母后不说出来,是不想害了你,你的父皇他……”

  赵荻从来没想到过,他的人生会有这样一天,知道一个这样的秘密。

  赵荻乃是大昭的皇长子,三岁之前一直小病不断,三岁那年父皇请人为他相命,说是与宫中犯克,需要养在宫外才能成活,于是被长公主接入公主府中,这一养,就是六年。

  长公主对赵荻十分好,赵荻自小长在她身边也对她视同其母,与她的女儿昭荣郡主张纤,也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因不受关注的缘故,赵荻性子乖张而偏激,而张纤则得宠骄纵,两人本是南辕北撤的个性,但自幼相处久了多少也有些情分,后来赵荻搬回宫中之后,张纤也常常留于宫中,两人也常顽在一起。

  这一次,张纤便是抢了赵荻的玉佩引他追逐,两个孩子东躲西藏的,不知怎么就混进了椒房殿中,藏在了屏风后。

  被皇后发现,赵荻出来了,可张纤还在那里,她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又是亢奋,又是害怕,自己居然知道了一个这样的秘密:原来赵荻还有这样的身世?!

  ☆、第三章

  “身世”这两个字真是奇怪,追溯一个人的过去,可以用“出身”、“背景”这样的字眼来定义,然而如果一定要用到“身世”这两个字的,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别有内情。

  皇宫里的“内情”本来就很多,跟天上的繁星一样多,但有一个“内情”,大家都知道,却还争先恐后的装不知道,还怕被人家识破。

  最有趣的是,就连史官都不敢承认自己知道,他们在史书上记载着,泰安三十九年四月初,先帝出宫狩猎未归,逢承和宫部属叛乱,太子中流矢身亡,晋王赵洵领禁卫营平叛,泰安三十九年五月,晋王赵洵因品德谦恭立为太子,泰安四十年初,瑞帝因病退位,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弘。

  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据,承和宫就是太子府,因为部属叛乱,先太子中流矢身亡,晋王赵洵,也就是当今圣上,领着禁军把那些叛乱者都杀了,所谓一国不可无君,同样也不能没有继承人,既然太子都死了,那么平叛有功,又“品德谦恭”的晋王登太子位也就是众望所归了。

  既然都有太子了,那么生了病的先帝“不堪重负”退位荣养,那么也很是说得过去了。

  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据,简直让人觉得事本就该如此。

  但是连九岁的张纤听到的时候,都很有疑问,泰安三十九年到泰安四十年初,整一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未免太多了吧。

  她问长公主,当时还是晋王的皇帝舅舅不是本该在封地吗?封王无诏不得回安阳,怎么偏偏那时候他在?而且先帝那时未归,他是如何调动得禁卫营?

  张纤还问,先帝后来不是活了很有几年吗?怎么就退位了呢?当皇帝的不是到死才会退位吗?对了,先帝在世的时候为什么一直呆在自己宫里不出来?还都不肯跟皇帝舅舅说话?皇帝舅舅送给他的东西都被他叫人丢出来了……

  张纤还要问下去,就被头痛无比的长公主捂住了嘴,这事长公主没法解释,就只好威胁她这些话不能问,也不能拿出去说,不然不给漂亮的衣服穿,也不给漂亮的首饰戴。

  皇宫里许多事都是别有内情的,张纤知道这一点,不是因为有人跟她说了什么,而是大家都不敢跟她说什么。

  直到十一岁的这天,她终于从的皇后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

  原来,皇后她,真的是当时的当事人之一。

  萧氏是赵洵的原配,赵洵当皇帝,她就是皇后,赵洵还是晋王,她就是晋王妃,二十年来,这对夫妻从最开始的琴瑟和鸣,到后来形同陌路,其中发生了太多令人遗憾的往事了,也许还有人记得,当年先帝为晋王指婚的并非萧氏,可以说,这门婚事,是赵洵当年自己苦苦求来的,为此不惜犯下众怒,惹怒先帝,得罪太子,所求的,不过萧氏一人而已。

  最硬的心肠,在千疮百孔之前,也曾只是一片会痛的软肉。

  海誓山盟不是不曾存在,而是敌不过彼此的猜疑。

  萧氏最先,是先太子赵淳看中的,晋王赵洵捷足先登,让太子与晋王之间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破裂。

  数年各自为政,暗中经营,互有损伤,于是就为泰安三十九年的事变埋下了伏笔。

  泰安三十九年,先帝于凤阳行宫未归,太子假传圣旨召回晋王,设计于归一寺中伏杀晋王夫妇,那一天,赵洵带的人全部被杀,妻子被擒,赵洵仓皇而逃。

  随后,太子借口追拿江洋大盗而封锁关卡,意图对赵洵赶尽杀绝。

  而谁想,半月之后,竟然是赵洵现身于安阳,领着禁卫营趁着夜色屠了太子府。

  死地后生,虽只在半月之内,但其中过程,可谓是异常曲折,险象环生,种种过往,也不细表。

  单说当时的晋王妃萧氏,太子昔日确然钟情于她,她身陷太子府长达半月毫发无损,被营救出来之后,一口咬定自己的清白,不曾屈从于太子,但是,没有人可以证明她清白,也没有人能证明她不清白,她的生死荣辱,全凭赵洵一念之间。

  赵洵与萧氏夫妻情深,他信了她,至少是愿意信她。

  但是赵洵转身却娶了禁卫营统领魏一程的妹妹为侧妃,在关键时候赵洵能发动禁卫营,可以说魏一程是用拼了全家老幼的性命帮他。一旦成功前途自然无限,可是失败,那也定是珠联九族,挫骨扬灰。

  而且既然杀兄,开弓就已没了回头箭,先诛太子,接着就只能逼宫,抢了先机才有活路,趁着皇帝未归设计请君入瓮,这关口只能进,不能退,而其中都不能少了魏氏一门的鼎力相助。

  所以后来,赵洵娶新妇,重魏氏,冷落了萧氏,随着他登基,曾有人进言立魏氏为后,而那时,萧氏已经有身孕,既然有孕,又是原配,若不为后,岂不是令人生疑?

  萧氏,就当上了皇后。

  萧氏落入先太子府一事,一直是赵洵的忌讳,只因他心中还是重她一些,所以愿意相信她,不去想那些虚无之事,可偏偏便是那段时间之后,她有了身孕,就算他不愿意去计较,可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时时提醒着他发生过的那一段事。

  时间久了,自然疑心,疑心生暗鬼,这孩子到底是谁的种?所以孩子生下来之后,他百般看不顺眼,萧后若是对孩子好,他就怀疑另有缘故,折磨萧后,冷待其子,后来萧后也不敢多亲近那孩子。

  一年之后,萧后再度有孕,生下赵珏,对于这个孩子,赵洵与之前的孩子不同,对其十分宠爱,有时候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大的怎么看怎么讨厌,小的怎么看怎么喜欢。长公主与赵洵关系亲厚,知道他的心病,又受萧后所托,使了个名目,将皇长子抱入公主府,由她抚养。

  少了一个碍眼的成天在眼前晃,赵洵也承了长公主的情。

  赵洵本有心病,魏夫人为了争宠明里暗中煽风点火,以致赵洵时常对萧后大发脾气,帝后之间日渐冷漠,却一直不肯废后。萧后是他发妻,又是他的挚爱,所谓相爱相伤,互相折磨,他只好把无法坦然面对萧后的感情全部都投入在了赵珏身上。

  后来魏夫人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谁想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也难产死了,再也没有威胁萧氏后位的人,可是隔阂已经造成,赵洵与萧后之间,如隔了千山万水,再难挽回。

  “他这些年来,不断广纳女子,韩夫人的额头,刘美人的眼睛,李美人的鼻子,他所宠爱的女人,每个人都有一部分像我,可是却,连一眼都不愿意看真正的我……”

  “……每一天的日初,便是我希望的开始,每一天的日落,就是我希望的结束,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头发也白了,可是始终等不到他……我好恨……”

  皇后抚摸着赵荻的额头,手指滑过他的眉毛,眼睛,赵荻已经被她说得那些吓坏了,一动不敢动。

  “孩子,也是你的不是,你和你弟弟乃是一母同胞,可是你知道吗,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弟弟……也不像你的父皇。”

  若论皇子气度,赵珏绝对强于赵荻,赵珏生性活泼开朗,举止有度,行为得体,虽然才十一岁,模样却是长得如仙童一般,可谓是人见人爱,不止得圣上欢心,太后也是爱得不行,曾有人笑言,太子赵珏与郡主张纤,一左一右立在太后身边,看上去就像是金童玉女一样。而更重要的是,他不论长相,还是行为习惯,几乎和圣上一模一样。

  可是赵荻也许因为幼年体弱,身子骨一直偏瘦,广袍大袖穿在他身上显不出飘逸高贵,反而空荡荡就像撑不起来一样,天生肤色白得异样,赵氏皇族的相貌特征他都具有,却是一脸阴郁之气,一双凤眼时常流露凶光,看上去阴霾渗人,性格也是易喜易怒,时有鞭挞宫人等劣迹,被皇帝斥责,小小年纪,就常常显露出了乖张之气。

  要知道圣上与先太子是亲兄弟,本是就有几分相像,因此赵荻单从模样上根本看不出是谁的种,滴血认亲都认不出了,但是气质上,他更像当年的先太子。

  “……仔细看你,难怪他一见你就生气,你果然有几分像先太子的品格……”

  事到如今,赵荻听完皇后的话,也在心中猜疑自己是谁的孩子,可是他知道,张纤就在屏风后,他不能让皇后说出自己不是圣上骨血这样的话来,于是他忙急声阻止。

  “母后,不要说了,不继续说了。”因为紧张,赵荻的语调里带着一丝颤音。

  皇后阴阴的笑了起来,道:“你为什么要害怕?连你也怀疑自己的身世了是吗?为什么我不能说?你就是我和圣上的孩子啊,你是我为他生的啊!为什么要怀疑母后为什么连你也不相信我!”

  皇后本就在不断的抚摸着赵荻的脸,说到最后一句时,手就掐住了赵荻的脖子,按倒在榻上。赵荻到底是十三岁的孩子,而皇后经过多年的压抑,精神早就异于常人,熬到到如今终于爆发了,她目露凶光,双手死死掐住赵荻的脖子,赵荻拳打脚底,无奈就是挣不过这个已经失常的疯皇后。

  赵荻面色发紫,渐渐开始意识涣散,耳边只听到皇后疯狂的话语:

  “孩子,你本来就不该来到世上……母后不是不爱你……母后是爱你的……母后怕你一个人活在世上受罪……母后带你走……”

  “母后是爱你的……我带你走……”

  皇后已经疯了。

  ☆、第四章

  真相就像是一个盒子,谁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放着一条致命的毒蛇。所以,有一句话说得好,真相揭开,死亡逼近。

  赵荻一不小心揭开了真相,于是与死亡擦肩而过。

  皇后今天叫人送来了酒,本来就是打算引火**,偏偏这时候他也在这里。

  也许皇后心里是恨这个孩子的,从有他开始,她就没有再幸福过。

  但也许她心里也是爱着他的,想到他受到无端猜忌,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也是孤苦无依。

  老天这时候把他送到她的身边,也是想她带走他吧……

  “孩子……别怕……母后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了……”

  就在赵荻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只听“嘭——”一声,脖子上一松。

  赵荻挨着床榻大口喘着气,意识逐渐恢复,再看去,皇后歪在一旁,用手捂着后脑,又将手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手的鲜血,而张纤面色如土得站在跟前,地上一个碎掉的花瓶。

  原来就在皇后差一点掐死赵荻的时候,张纤从屏风后出来,用一个花瓶砸在皇后头上。

  皇后被砸中,但张纤力气小,到底也没狠伤到她。

  “滚开——”皇后恶狠狠的朝张纤嘶吼,随手抓过手边小柜上摆着的一个匣子朝张纤掷过去,但同时她的胳膊肘碰倒了桌子上的火烛,火烛掉在榻上,眨眼引燃锦被和帐子。

  赵荻见状见滚带爬从榻上下来,皇后却拉住他,还要和他同归于尽。

  “母后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皇后的声音撕心裂肺。

  生死关头,赵荻用尽全力一推,皇后没有站稳,跌到在了已经烧得熊熊的榻上。

  “荻儿——”皇后身上起了火,很快烧了起来,她那惨绝人寰的呼喊的声音让赵荻腿脚几乎发软。

  赵荻顿时吓呆了,只见张纤一把拉住他,急道:“还愣着干嘛,是皇后疯了引火**,不关我们的事,快走!“

  赵荻再不敢看已经烧成一团的皇后,跌跌撞撞的就被张纤拉了出来。

  圣驾久已不至,皇后又不难伺候,椒房殿一入夜守备就没那么齐全,加上皇后这天有意遣走下人,这会儿整个椒房殿都空了,因此发生这么大动静也没有人过来,但是当赵荻和张纤跑出来的时候,却在门口遇到一个正在向后退的宫女岚芝。

  岚芝初时一脸惊慌,但看到赵荻和张纤看着她,连忙沉下色来,往地上一跪,道:“奴婢参见大皇子、郡主,奴婢……正要回椒房殿,冲撞了大皇子和郡主,望大皇子、郡主恕罪。”

  正要进去,也就是说还没进去。

  还没进去,也就是说没看到刚才里面发生的事情了。

  可是如果真的如此,为什么赵荻和张纤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在向前走,而是向后退呢?

  就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害怕得不禁后退一般。

  这个宫里,没有谁是傻瓜。

  张纤杏核般的眼睛一眯,刚刚想说什么,就被赵荻拉住了,赵荻看了她一眼,马上换了一副心急如焚的表情,朝着那宫女急声喝道:“贱婢!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着火了吗,母后还在里头,快叫人来救火啊!”

  火势虽然刚起,却因为淋了烈酒的缘故,说话的功夫,整个都窜了起来,门窗冒起浓烟。

  “对啊对啊,着火了。”张纤看到了赵荻脖子上的勒痕,也知道瞒不过,先下手为强,道:“皇后娘娘疯了,好可怕,呜呜呜”

  椒房殿的火势引来了很多人,太监宫女慌慌忙忙急于灭火,现场一段乱麻,终于惊动了太后与圣驾,太子也匆匆赶来,听说皇后可能身陷火中,不顾一切的往里面冲,被吓坏了的太监死死拉住。

  太子才只有十一岁,最后被皇上抱住,他伏在皇上的怀中哭的咽长气断。

  皇上搂着太子,望着火场目光呆滞,面若死灰,他亦无法接受发生的现实。或许,或许她恰巧不在里面,或许这只是她的又一场预谋,对,有可能她是在试探他,如果他表现的痛不欲生,她就会以胜利者的表情出现在他面前,继续践踏他的感情……

  相互折磨成了习惯的人,都几乎忘了,他们曾经勇于向对方付出真心。

  可是到底是什么什么时候,这一切都变了呢?

  皇上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一个正端着水盆赶来灭火的太监,不顾凉水泼洒在自己衣袖上,面目狰狞,恶狠狠的问:“皇后在哪里,说!”

  “噗通”那太监跪在皇上跟前,痛哭流涕的道:“……皇上节哀,皇后娘娘她……没有逃出来。”

  “到底在哪里!你不说出来朕杀了你!”

  太监吓坏了,不住磕头:“奴才该死,皇上息怒……皇后娘娘她真的……”

  皇上怒急,推开趴在他怀里的太子,一把抽出帝王剑,挥剑就要去砍那太监。

  太监哭着惨呼:“皇上饶命啊——”

  剑尖抵住在那个太监脖子上,太监吓得紧闭双眼,浑身发抖,还尿了裤子,可是他没有改口。

  没有改口!

  皇上踉跄了几步,才相信……

  “她真的,真的……死了?”

  生前的怨恨,死后都能带走,而活着的人,却只能永远活在悔恨中……

  皇上捂住心口,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昏死过去。

  “皇上——”

  “父皇——”

  “快宣御医!”

  在场人仰马翻,人群中,大昭王朝大皇子赵荻,冷冷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熊熊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

  火焰绚丽,一把火可以掩盖许多真相。

  就像掩盖掉早已反目的夫妻之情……

  或者母亲要掐死自己的孩子绝望……

  还有,孩子失手将母亲推进火中恐惧……

  如果没有人目睹到那一幕,那么这场火,就真得很完美。

  宫女岚芝能够感觉到人群里,那一道如刀锋一般森寒的视线盯着自己,她知道大皇子赵荻,正在看着她。

  皇宫中,离真相越近,死亡便越近。

  对于力量渺小的人,也许唯有,让所有人相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岚芝吸了一口气,目不斜视,转身接过另一个宫女递来的水桶,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