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火堆泼去……
☆、第五章
解释是一件极其重要的社交活动。
一个好的解释,往往能发挥出绝处逢生的奇妙作用,当然,如果没有好的解释,那么一个偏离重点的解释,也许也能解决燃眉之急……
只要能够正中靶心。
当夜。
火烛影影,夜色无边,无眠。
赵洵坐于台阶之上的主位,居高临下俯视当场,气氛压抑异常。
他面前的案上,陈列着一些烧焦的木头、布料,器皿的残品,俱是椒房殿火场中捡回来的。
昭崇宫里,他连夜审问大皇子赵荻、张纤,太监宫女屏退在外,殿中只留有捏着佛珠口口念佛的太后,以及忧心重重的长公主,就连太子也没有在场。
“……我和大表哥闹着玩来着……呜呜……躲进椒房殿……闻到到处都是酒味……然后皇后娘娘疯了……她,她,她要掐死大表哥……呜呜,好可怕。”张纤缩在长公主的怀中微微发着抖,眼睛发红,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俨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倒不是她有意供出赵荻,赵荻脖子上的掐痕实在是太明显了,怎么瞒不过去。
赵洵的面色越来越可怕,瞪着赵荻的眼神就像是要生吃了他一般,赵荻埋着头,缩着肩膀,还微微发着抖,看上去如待宰羔羊一般模样。
长公主见状心下不安,安抚的拍着张纤的背,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后来皇后娘娘松了手……我们就跑了……再一回头,呜呜哇……里面着火了……好大的火……好可怕……母亲,我要回家……”
张纤看着像是惊慌无措,说的话却避重就轻,将自己完全摘了出去,附带的还摘了一下赵荻。
皇后的尸体已经被找到,火场中还找到酒坛,管事的太监说皇后要了一坛子酒去了,而火势起得快得异常,从灰烬中找到的布料和木头的残留物上,还能分辨出酒渍的味道。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在火烧起来之前,椒房殿里打泼了那坛酒。酒液泼到四处,于是火才那么快引起来了,这一点符合张纤刚刚的说法。
虽然两年多没去椒房殿,但赵洵对皇后寝宫摆放之物却一清二楚,失手打碎酒坛,只会泼洒一片,而从捡回来的那些仍带着酒气的残渣上来看,酒液沾染面积之大,竟完全不似失手打碎的一般,就像是故意浇淋的!
不似失手,就是故意,还事前支开了宫女太监!
这一切联系在一起就可疑的过分了,而张纤年纪小,与皇后没有利害纠葛,也没必要说谎,那么难道她真是故意的?!她怎么敢!!
赵洵压抑着愤怒,赵荻脖子上的伤痕早就被人看到,报到御前,再次与张纤所说相符,他怒喝道:“孽子,抬起头!”
赵荻闻言一抖,咬牙将头抬起来,脖子上的勒痕迹赫然分明。
“孽子!张纤所说可属实?!”
赵荻伏在地上用战栗的声音的答道:“……属实。”
“你究竟何事惹怒了皇后!”
按照皇后临死所言推测,她的自杀乃因多年的压抑造成心理崩溃,也就是父皇逼死的,赵荻受的乃是无妄之灾,可是这话,他却不能说出来。
“孩儿……孩儿……不知……”
“椒房殿究竟为何起火?!”
椒房殿为何起火,赵荻也不能说,他咬咬牙,道:“孩儿……也……也不知……”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朕留你何用!”赵洵怒斥,皇后身死,临死之前要掐死赵荻,究竟何为?其中种种猜测从他脑中一晃而过,越想越气,竟然生了杀心,拿起案上的一件烧坏的器皿残品朝赵荻狠狠砸去。
赵荻就跪在下面,躲也不敢躲就被砸个正着,坚利的棱角划破了他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身子也歪倒在一边。
长公主见状,吓得吸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嘴,就连正在拨弄佛珠的太后见状,也身子颤了颤,心中默念佛祖保佑,将手里的佛珠攥得紧紧。
赵荻不敢伸手去捂住伤口,忙爬起来规规整整的跪好,从早先皇后那里知道了原委,他心知如今自己已经凶多吉少,求救似的望向一边的长公主。
太后虽然是他祖母,但也一向跟他不亲,关键时候,只指着长公主救她一命。
长公主见他这副模样,也是着急,可是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就算是她,在皇上这般盛怒之下说话,也难保能全身而退,正想着该如何解局的时候,突然怀中的张纤不安的动了动。
只见张纤被吓坏了,瘪了瘪嘴巴,就像是强忍而没忍住一样嚎嚎大哭了起来,整个殿中无人说话,只听见她的哭声在响彻。
“哇……皇帝舅舅,你为什么要欺负大表哥,皇后娘娘说大表哥可怜……说怕他被欺负要带他走,你果然欺负他了呜呜哇……皇后娘娘说她是爱大表哥的……母亲,皇后娘娘爱大表哥为什么还要掐他啊啊……”
受到惊吓的张纤语无伦次,可是赵洵却闻言一震,呆滞了片刻,随后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一般。
看来,某位小姑娘射中了靶心了。
长公主见状,搂紧了张纤,不敢对她的问题解释,只好安慰道:“纤儿乖,没事了,没事了。”
太后也松了口气,这个时候谁说都没用,亏得张纤童言无忌,只要知道那个女人心里还是疼赵荻的,皇帝总会放他一命,太后心中冷笑,继续拨弄她的佛珠。
再看那皇帝赵洵,经此变故,萎靡了许多,人也显得疲惫老态了起来,他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半晌才无力的挥挥手,道:“朕累了……都下去吧……朕精神不济,不能恭送太后,德安,替朕送一送太后。”
德安是赵洵身边的心腹大太监,一直侯在门口,闻言忙进来恭送太后。
太后乃先帝原配的亲妹妹,先皇后故去后被封后,儿女缘薄,膝下无子,与赵洵虽不是亲生母子,赵洵却是和长公主一起自幼养在她身边,当年先太子多次暗害,也亏得太后多番维护,因而赵洵继位之后,颇为尊重这位继母,平时定会亲自迎送,如今只派大太监替自己相送,可见真是伤很了。
太后宽慰了皇帝几句,又搂了搂张纤,叮嘱长公主照顾好乖孙女,才起驾回宫。
长公主牵着张纤也起身告辞,因为跪了太久,赵荻双脚发麻,脚步艰难的站起来跟了出去。
与皇后的恩恩怨怨,谁也没有赵洵自己心知肚明,尽管不愿意接受,他也不能不面对皇后极有可能自杀的可能,之前伤极而恨,才会迁怒赵荻。
刚刚张纤的话,让他百感交集,因无法面对,他伤害皇后,他与皇后之间相互折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较量,而皇后最终以自己的死报复了他,他现在已经哀莫大于心死,再看赵荻那孩子瘦弱的背影,因为脚麻而拖沓的步伐,看上去也是分外可怜,再想象着皇后引火时的绝望,他心如刀割,犹如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原本就孤零零跪坐在高位的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将脸埋进双掌之中,无声的抽泣。
出了昭崇宫,赵荻才长嘘一口气,确定自己逃过了一劫。外头伺候长公主和张纤郡主的宫女们,还有赵荻身边的太监邓喜公公并着两个小太监忙都迎接了上来,邓喜公公早闻着风声了,现见主子受了伤,更是急的乱窜。
大皇子虽不受宠,却是皇后嫡子,是他们的主子,有绝对生杀大权的,他连忙在自己身上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上去,想要给赵荻按住伤口,再去找御医,却又不敢以奴才的身份碰到主子的身体,赵荻是很忌讳这一点的,正在为难之际,长公主松开张纤,道:“我可怜的孩儿,快让姑母看看你的伤,邓喜,你们还站着干嘛,还不快去找太医!”说着长公主已经掏出了帕子替赵荻按住伤口。
邓喜公公闻言忙躬身领命,示意另一个小太监照看,自己亲自去找太医。
之前赵荻不敢御前妄动,因此现下半张脸都是鲜血,很是吓人。长公主只有张纤一个女儿,养了赵荻多年,也充当半子看,只是碍于皇上不敢表露太深,如今出了御前,再不掩饰,一手捂着赵荻的伤口,一手用袖子擦他脸上的血迹,也不嫌脏。
如果只长公主单方面对赵荻好,也好不起来,须知赵荻虽然孤僻,性格也不讨喜,但他从小少人关心,唯长公主愿意亲近他,他亦视长公主同母,因而其也十分尊敬的。
“姑母,只是小伤,无妨的。”赵荻接过帕子,按住额头道,沙哑的嗓音道。
长公主叹气,她与皇后的关系一般,但赵荻毕竟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赵荻脸上却没表现出半点哀伤之情,可见这母子情分究竟如何。
张纤出了昭崇宫,也不再大哭,不过哭得太久一时也收不住,断断续续的抽着气,小姑娘熬了一夜,又哭又闹,弄得自己疲惫不堪,已经快熬不住了,一边往长公主身上扑,一边打着呵欠,道:“母亲,纤儿要睡觉。”
“你听话一点,大表哥还伤着呢,我们得先送荻儿回宫处理伤势……要不然我让宫女们先送你回梨岘宫,稍后母亲再来陪你好不好?”
长公主在宫里自有住处,但她再嫁之后,很少在宫中留宿,而张纤却时常到宫中小住,太后怕她一个人住长公主的旧殿害怕,留她住在太后寝宫梨岘宫的偏殿中,因此她每次在宫中,都是住在梨岘宫里。
发生了今晚的事,赵荻心中也着实害怕,正巴不得姑母多陪一会儿自己,闻言正中心意,却见张纤嘟着嘴不满道:“不要,我不要回梨岘宫,我要回家。”
“别闹了,太晚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待在宫里,我就要回家!回公主府去!”张纤发脾气跺着脚不依。
张纤虽然刁钻,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家的,就和赵荻会害怕一样,她也会害怕,所以不想待在皇宫里面,一刻也不想多待。
长公主柔声道:“那也得先大表哥回去呀,你大表哥身上有伤……”
“我说了我困了,我要睡觉!你听不懂啊!你不带我回去我就睡在这里地上,冻死我算了!”说着,张纤就无赖的要往地上倒。
长公主连忙扯住她,嗔责道:“都快长成大姑娘了,你这孩子怎么还……”
赵荻纵然失望,却也不愿让长公主为难,故作轻松,道:“姑母,无妨,纤儿只怕是吓到了,你带她回去吧,我自己回宫可以的。”
“可是你的伤……”长公主于心不忍。
“那么一点小伤算什么,皇帝舅舅又没罚他,已是万幸了。”张纤噘着嘴巴,不以为意道。
别看张纤小,就算不是老人精,也是皇宫长大的小人精,方才什么情况她都看到了,如果她当时没有解围,母亲就要站出来为赵荻说话了,万一惹皇帝舅舅生气怎么办?她自己好歹是个孩子,就算真说错话了,大人也不好意思和她太计较,这就叫以小卖小。
张纤虽然骄纵任性,长公主也拿她没有办法,但关键时候她这个做女儿的当然势必要挺身而出维护母亲,当然,只限于关键时候,多数时候她还是让长公主头痛无比的。
赵荻闻言先是一愣,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一阵后怕,又抬头看了张纤一眼,他跟张纤从小一起长大,也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这一次,还是多亏了她。
“姑母,无碍的,看着吓人不过破了点儿皮罢了,且放心,我又不是真一个人回去,这不还有太监吗,有太监伺候,还可以宣太医,这方面父皇倒不成亏待于我。”赵荻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冷冷一笑。
长公主寒了脸,又不忍喝责他,压着声音道:“你父皇何曾亏待你了,小没良心的,以后不准说这种话。”
宫中耳目众多,这种话哪能瞎说。
“……是,荻儿知道错了。”
张纤又打了一个呵欠,道:“知道错就好,母亲,我们回家去,我真的真的真的很累很累很累很困很困很困了。”
长公主无奈的摇摇头。
赵荻连忙道别,领着太监向自己的宫殿走去。
他用手帕捂着额头,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背着身还能听到长公主母女说话的声音:
“母亲,抱——”
赵荻能想象到,张纤说这话的时候,必然张开小手臂挂在长公主的身上不肯松手。
“哪有这么大的女儿家还要人抱的,也不知羞。”
姑母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是责怪,但是脸上应该有笑意吧,或许,她还会用手指轻轻的刮张纤的鼻子。赵荻心想。
“人家才十一岁,还是小孩子,走不动了。”张纤的声音娇憨甜腻,像是十足被惯坏了的孩子。
赵荻皱了皱眉,张纤也太爱撒娇了,都这么大了,姑母是金枝玉叶,哪里抱得动她,姑母,千万别惯着她了。
“荻儿也不过比你大一岁罢了,你若有他一半省心就好了……算了,芳如,你抱她走吧,母亲倒不是怕累,是怕力气不够摔了你……”
越来越远,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第六章
繁花似锦的大昭皇宫,又多了一系列的秘密。
张纤记得,她有次发脾气鞭打侍女时候,正好太子赵珏来看望她,赵珏那时与她已经很要好了,因此每次来公主府都是自来自往,侍女通报的时候,赵珏已经快要到她的院子门口了。
赵珏自幼生的俊秀非凡,性子宽厚又多情,且因见惯了后宫争宠的缘故,极不喜欢那些心思歹毒的女子,这一点张纤是记得的,于是为了避免她小小的心上人难过,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她叫别的侍女脱下外衣给那受伤的侍女穿上,再给她把鬓发簪好。
一件衣服可以遮住里面破烂的伤口和血迹,赵珏进来果然没有多加注意。
这件事说明了一个道理,任何溃烂的本质,都需要一件光鲜的外衣。
繁花似锦的大昭皇宫,就如同穿戴了许多层五彩锦衣的贵妇一般,举手投足彰显她国色天香的风范,同时将溃烂的恶臭和脂粉的芳香掩盖在翩翩华衣之下。
天弘十六年,皇后萧氏薨。
死因是……病逝。
不然,能怎么说呢?皇后放火**?那是盛世王朝不允许发生的丑闻。
或者说椒房殿的侍人失手打翻火烛给烧死的?谁信?那可是巍巍椒房殿,当今国母住的地方,便是寻常人家的后宅啊,也不是点个火星儿就能烧起来的吧。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别有内情呀别有内情,事关皇家颜面,不可造次。
史官当时就头大,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去种田,好生生的非要学人家读书,搁了纸笔,瞪着书卷,职业道德和身家性命在内心做着剧烈斗争。
不过也比不得御史大夫,活生生的一夜白头,最后实在没法,只好胆战心惊的请示,皇上节哀,皇后薨了,还是得诏告天下呀,皇上,您觉得呢。
皇上哀莫大于心死,连发脾气力气也没了,不过当皇帝的人就是比旁的人罩得住场面,恹恹的就道:“皇后病逝,又逢椒房殿走水……寡人心情哀痛,太医院有登册,卿自行去查吧。”
好吧,活生生的把一件事拆成两件事,吾皇圣明。
当时御医就在一旁给皇上问诊,闻言手一颤,差点御前失仪冒犯龙体扎针扎错了地方,心中默默的道,嗳,皇上,微臣遵旨,回去就准备好皇后的病情卷宗。
于是皇后病逝,就盖棺定论。
隔了一天,又有人来问,椒房殿的宫人如何处置?
皇上这会儿微微恍过神来,皇后死后,椒房殿的人都给关了起来,之前忘了,如今想起来,心中仍是又痛又恨,下令,全部殉葬。
不止是椒房殿的宫人,当初参与救火的,甚至于赶去火场的两个妃子,也一块殉了吧。
人殉的旧习因过于残忍已摒弃多年,这就是所谓的迁怒与灭口。
幸好椒房殿失火那天当时皇上虽然昏死过去了,太后与长公主却还在主持大局,两位都是在宫里打混多年的,自然知道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下旨各宫安分呆着,不得外出,所以牵连进去的妃子不多。
宫人多机警,遇事多不会傻乎乎的冲到现场去触霉头,至多派个太监宫女什么的询问、探路,然后表表心意,至于那两个无辜的妃子,也是新入宫不久不知水有多深,听说圣驾去了,在太后懿旨下达之前就到了椒房殿外,急吼吼的上前表个心意混个脸熟,不想却召到了无妄之灾。
其实,即便杀了那么多人,消息还是不会真正的封锁,总会有那么一丝儿风声透了出来,不然史官不会着急,御史大夫也不会平白无故就白了许多头发,但不管暗涌多么激烈,至少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了下来。
死了那么多人,活着的人不敢再探究,知情的人不敢再乱说,等过一两年,该死的死完了,新人替换了旧人,椒房殿的一把火,就会成为又一段皇家辛密。
天弘十六年五月初六,恭贞萧皇后薨,迁于天柩殿,初九,宣读诏书,百官朝晡临三日,内外命妇朝临三日。五月十四日殡,百官步送,内外命妇同哭,太子执摔瓦之礼,帝亲扶棺,葬于东陵。
就在皇后大葬办得风风火火的时候,张纤“病”了。
从那日皇宫回来之后,就“病”了,长公主命人寸步不离的守住她,不让她出房门一步。
长公主,于先帝时能从一干公主中脱颖而出,当今皇上在位也一直圣眷有加,不能不说她也是极有手段的,比如在体会圣意和把握尺度上面,就没有人比她做的更好。如今惹了皇上的忌讳,即便她再疼爱女儿,也不敢放任她胡闹,因而不管张纤吵闹或者是发脾气,丝毫不退让半步。
因为报“病”,张纤被革除了一切与人相见交谈的机会,除了送殡那日窝在小车里远远跟着一路送到了升天台,其他丧事礼仪也都没有参加。
不知是皇上自己怕触及伤痛,或者是小孩子嘴巴不严,所以据说,长公主会有此安排是得了皇上允许的。
有娘管的孩子,和没娘管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张纤有长公主掩护,赵荻只能独自面对,他战战兢兢,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父皇哪天气不顺杀他后快,吃不下也睡不着,偶尔眯一会还尽做恶梦,守灵的时候还晕了过去,几天下来,整个人越发骨瘦嶙峋,脸色灰败,就像刚从坟里挖出来似地,简直比皇后还像死人,出殡的那天他就站在太子身后,单薄的身子骨就像是一片阴影。
那一路也是亏他受得,送葬路上皇上亲自扶棺,皇上都是用走,谁敢坐马车?(张纤属于暗箱操作除外)别说文武百官不敢,就是太子也不敢,皇长子更不敢,结果半路上就不行了,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太医在送葬队伍里,上前查看,说皇长子年幼,又逢母丧,连日来忧伤过重,饮食不济,一路奔波以致疲损过度,如果再走下去,非得力竭而亡不可。
太子赵珏跟在皇上身边,听了太医的话,忙哭求父皇垂怜,母后已逝,大哥再不可有事,还请允大哥坐车而行。
皇上对赵荻感情复杂,虽然不喜欢这孩子,但也是看着他长大,想着皇后和太子,也生出种种不忍,说不准真是他误会了皇后,赵荻真是他骨血呢?
于是手一挥,叫人把赵荻送到马车里,派太医照看,想了想,又叫人把太子也送上马车。
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很自然的忘记了之前夙愿,把以前想不起的好处都想起来了,故而皇上越思念皇后就越是下不了手杀赵荻,既然收了杀心,又做不到真心疼爱他,所以从此,既不为难他,也不再管他,直接漠视了。
眨眼半月的时间过去了,张纤在公主府憋闷坏了。
不过,她的“病”仍然没有起色,这回不仅是长公主要她“病”,她自己也是要“病”的,原因只有一个,太子赵珏。
之前因为丧仪,不得出宫,直到头七宫里举行完盛大的仪式过后,赵珏才逐渐得了空,皇后死的蹊跷,诏书上说是病故,可椒房殿失火那天,赵珏是亲眼见到的,如今指鹿为马,旁的人不敢多言,只当是真的病故一般对待,还一个个说,皇后当真病了许久,是极是极,每次去椒房殿都能闻到漫天的煎药味儿呢。
……当真无耻之极!
他去问父皇,父皇一脸呕心沥血你再说朕哭给你看的表情,孝顺的太子默默退下。
问皇兄,皇兄如鬼魂附体,必要的时候出现在必要的地方,不必要的时候就飘忽不见了。
于是他又决定去问张纤郡主,张纤比他大半岁,是他的表姐,两个人非常要好,小时候还玩过拜堂的游戏,不过玩的不是太子娶太子妃,而是“生了重病的善良郡主必须强娶良家太子才能治病”(什么逻辑?)的游戏,只要他肯顶着盖头乖乖拜堂,就可以得到表姐从宫外带进来的糖果。
不过这个游戏在两个人玩到“洞房”的时候,就被偶然经过的长公主勒令停止了。但是张纤表姐对他实在很好,后来还是把剩下的糖果偷偷塞给了他。
张纤表姐温柔漂亮又心地善良(你确定?),他确定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表姐一定会告诉他那一天椒房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子你真的确定?!)
太子出生没多久便被封为太子,生于宫廷长于妇人之手(这句话好耳熟),虽然也有兄弟姐妹,但作为父亲的皇帝是极为偏疼他的,他所知所看到的就是其他人表现给他看的,尤其现在年纪也不大,他的父皇教育给他的还是以课业和国计民生为主,人心险恶方面所知有些片面。
所以他没想到,等去了公主府张纤表姐居然称病不见。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以往表姐病了,隔着屏风总会让他一见,难道这次病得真的很厉害,还是……
太子只是单纯,可不是傻子,事关皇后遇难真相,做儿子的怎能蒙在鼓里,于是他一次一次的往公主府跑。
可害苦了张纤,兹事体大,她可不敢乱说,皇后虽然有**倾向,可她到底用花瓶砸了她一下,然后眼睁睁看着赵荻把她推进了火帐里。掀开了,不管是赵荻还是她,都没好处,所以他们当时才不约而同一致咬定,皇后是自杀的。
不能见不能见,张纤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下定决心,不能被美色所迷,寻求真相的太子没那么好打发,一定不能见啊。
☆、第七章
长公主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长公主美丽温柔,说话也和气,据说她也很善良,这一点皇长子赵荻可以证明。据说她还很温柔,这一点郡主张纤可以证明。
还据说,她有些柔弱,但人们大多不喜欢太强势的女人,所以她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溺爱女儿,
一个美丽善良的公主历经两朝尊荣不衰,而没有被大灰狼生吞活剥,靠的就是温柔又柔弱,还有偶尔的同情心泛滥成灾……你信吗?
反正大家是信了。
位于安阳城西柳大街的长公主府,院落五重,殿宇三进,其间引流开渠,兴山建水,环绕于亭台楼宇,当真美轮美奂,规格远远超过其他的公主府邸。
长公主虽是由太后抚养,但非所出,当初先帝在时,将长公主指婚于骁虎将军张说,兴建公主府,也没有如今这气势。
当今皇帝赵洵登基后,十分信任长公主,常以各种名目大肆封赏,并扩建长公主府,在供奉极待遇上都有所增进。
皇帝赵洵与长公主自幼一同长大,一个英伟不凡,一个美丽可人,他们感情深厚,令人羡慕,而长公主之所以恩荣不衰,这里面据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
作为没有朱程理学祸害女子的年代,昭王朝虽然秉承着男尊女卑的制度,但对女子的限制还未严苛到过分的地步。尤其大昭的公主身份高贵,不仅有享有所属封地的供奉,而且成亲后可自己开府当家作主,豢养勇士奴仆,若是公主得势,甚至能影响官员的录取和提拔,也就是说,大昭的公主是有一定的权势和政治影响力的。(类似唐汉)
当初赵洵蒙难,先太子封锁城门大肆搜捕,已经开府的长公主冒险相助,赵洵才得以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逃出生天,就连劝服禁军统领魏一程倒戈时,也多亏温柔善良并且据说还很柔弱的长公主,用强硬手段将魏一程的妻儿挟持在长公主府中。
后来,赵洵皇位坐稳,才会投桃报李,而长公主身为女子,又不能上朝听政,就算再纵容些也不会危及到皇权,且其膝下只有张纤一个亲生女儿,赵洵更是放心的维系着罕见的皇家亲情。
天弘十五年,随着赵洵爱护妹妹的情绪爆发,再次丧夫的长公主又再次下嫁御史高光孤,其年高光孤三十有八,单身丧偶,无重大不良嗜好,具有尚公主的先决条件,就是模样周正。
赵洵为了替妹妹找个死老婆的美大叔也怪不容易的。
高光孤还有一子一女,儿子高承瑞年十七,女儿高弗雪年十五。虽然之前高光孤有自己的府邸,但按照礼制,婚后他将入赘公主府,那么他的一双子女就不好安排了。
幸而高光孤一双儿女各自都订了亲,于是赵洵为了以免膈应妹子,大笔一挥,给高光孤的一双儿女提前定下婚期,算是赐婚了,于是长子娶妇留于原府,次女赶紧嫁出去,不仅解决了问题,更卖了个人情给长公主。
说起啦,这也是大昭史上唯一的一次,当朝皇帝给一门父子(女)三人全部指了婚,一娶两嫁……高光孤入赘当然算是嫁了。
当时这番安排,其实受益的还有一个人,便是郡主张纤,她生而高贵,性子骄傲,绝对是无法忍受喊其他不相干的人为哥哥姐姐的,在外若有人当面称高氏兄妹为她兄、姐,她绝对是会爆发的,就连高氏兄妹见了她,也是要依足规矩行礼的。
天弘十六年六月,长公主府。
这整个月称病,张纤连闺房都极少踏出,实在是狠磨了她的性子,不仅是长公主对她晓以利害,太子赵珏时常来搅局,到后来皇宫里也御赐了许多上等药材。
皇宫里赐药不断,长公主也捉摸不定皇上是不是还在生气,不敢贸然让女儿“痊愈”。
张纤虽然苦闷,但她生性狡黠,平日里见多了皇家阴私,加上长公主从小就教育她,胳膊拧不过大腿,公主府一门荣华富贵,全系于皇帝一念之间,只要有皇帝撑腰,纵然对全天下人嚣张跋扈都无碍,但没有皇帝撑腰,就算生为公主郡主,也会受人欺辱。
长公主如此通透,也难怪长盛不衰。张纤在她的教养之下,脾气虽然骄纵,但也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就如画地为牢一样躲在自己闺房里,只有极闷的时候才会稍稍在自己院子里转一转。
这一日,她闷在闺房里练字。
张纤骄纵,却非莽撞无知,相反,她还是极聪慧的,三岁认字,四岁学写,五岁的时候,她送给太后寿辰的礼物,便是一篇亲手所书的《孝经》。
五岁的孩童手指肥短,连毛笔都握不好,若能写出龙飞凤舞的字,才是反常即妖,张纤所书的那篇《孝经》,一共一千九百零三个字,字迹生硬,还有错字划掉改正的墨迹,说勉强能看都是抬举。可是温柔善良的长公主随后拿出《孝经》六十五篇,很柔弱的告诉大家,张纤花了三个月时间,一共写了六十六篇,只因她想写一篇最好的,可惜到底不过一个才学写字的孩童,时常出错,字迹也是惨不忍睹,最后从中选了一篇最好的送出。
因为她嫌还不够好,自个儿还躲在被窝里面偷偷哭了一晚呢。
太后地位尊崇,什么好东西没有?所以更在乎子孙的一片孝心,她拿着那一叠字迹拙劣的《孝经》,果然见张纤眼睛略有红肿,不禁深深被感动了,将六十六篇全部收下,放进盒里小心收好,日后时常拿出来与子孙们念叨,几乎每个皇子皇女们都瞻仰过张纤幼年的笔记,被这一段感人的典型事迹教育过。
知女莫若母,长公主心知肚明,若说尽是孝心,女儿张纤还做不到那个份,但这个孩子着实性子太傲,就是那么小,也不肯输人一等,那时皇长子赵荻暂居公主府,因比张纤早一年进学,笔也拿得稳,字也好看一些,她自己比输了,就卯上了脾气非要超过人家,为了争口气才练了那么多篇的字。
不管如何,到了张纤十一岁,一手簪花小楷已经写得相当漂亮了。
天气渐热,她已改着夏衫,上穿霜色交领窄袖短襦,下着牙青色水纹细腰裙,腰束素带,因为皇后新丧,艳丽的衣裙都给收起来了,就连金制的首饰都取了,只带了两枚银扣耳饰,龙凤纹包银镶脂玉长命锁,因还未嫁人,发式不宜繁复,一头青丝散发,勾两侧两股编拢束成一束,只缠了丝带。
她挺直项背,仪态娴静的跪坐于案前的软垫上,右手握笔,左手轻轻的搁在案上,这样的坐姿看上去十分优雅,可只有坐的人才知道,看上去好看,一直维持着浑身都会觉得僵硬不堪。
然而身为郡主,对仪态的追求已经深入骨血,尤其张纤,从对粗鄙的言行更是深恶痛绝。
她端庄的坐着,手里的笔越写越快,皓腕悬空,厚重的银镯因她奋笔疾书而不断晃动。
那银镯与别不同,花纹简单,但又粗又厚,份量十足,戴在张纤细细的双腕上如同带着手铐一般沉重,完全不符合郡主精致的品味。
不过这镯子本就是张纤为了练腕力用的,不论书写、抚琴、或者骑射都需要一定的腕力,而作为大昭王朝第一郡主的她,这方面一向无法容忍其他的与自己并肩。
张纤,性子骄傲到已经有些偏激的地步了。
“啪——”张纤重重的掷了笔,她内心烦躁,就算练字也静不下心来,看着自己写的字越写越凌乱,她忿然的拿起纸揉成一团丢了出去,正好砸在进门通报的侍女丹寇身上。
“郡主息怒……”丹寇不敢妄动,赶忙跪下。
“郡主息怒……”伺候一旁的侍女青娥也赶紧跪下。
“息怒息怒,你们就知道息怒,烦死了……你还愣着看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把这重劳什卸了,想累死我啊!”
郡主的脾气一向不好,以前动怒的时候还会鞭打下人,但自从差点给太子撞见之后就再也没有动手过,至多饿一两顿饭,这在权贵之中,算是十分慈悲的一种惩罚了。
一旁的青娥连忙站起来上前给张纤轻巧的退了手腕上厚重的银镯子,并适中的替她揉着手腕,张纤又咬着牙恨恨的道:“跟坐牢一样关在家里,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啊,干脆关死我算了!”
青娥是张纤的贴身女侍,自幼伺候张纤,张纤对她有些情分,骂归骂,可从来没当真责罚过她,她也不很怕,笑着开口劝道:“郡主莫气,平素长公主最疼郡主了,都这些时日了,回头再说几句软话,没准就消气了呢……”
以前张纤每次进宫,都是青娥陪着,上回偏偏青娥病了,才使得另一个侍女红胭陪着去了,因此青娥不知内情,还以为只是惹长公主生气了。
张纤由青娥想到红胭,出了椒房殿的事之后,红胭被长公主以“伺候不尽心,居然跟丢了郡主”为名,责罚了一通,然后打发到不知哪里去了。
张纤也问过她的下落,长公主没有说,想到此,张纤居然忍了脾气,没有发作下去。
青娥见张纤发脾气也肯听她的劝,当着丹寇的面觉得有些脸面,心下不免得意,哪里会知道张纤现在的想法。
在张纤心里,是觉这些侍女奴仆,就跟猫狗似地,喜欢了逗一逗,不喜欢了踹两脚,跟了一个主子,生死都搁在主子前面了,何必和她们认真……不过……猫狗一样的东西。
也不能怪张纤这样,她的脾气是她身处的这个环境养成的,而她的身份,也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要把下人当人看的话。
不过人之初,性本善,她年纪还小,本性未灭尽,想到红胭到底有些内疚,但她从来的教育又告诉她不值得为一个侍女而感到怎么样,所以才会有现在这样的反应。
“丹寇,你方才愣头愣脑的冲进来,究竟所为何事?”张纤想起刚刚丹寇进来,像是要说什么,见自己发脾气又咽了下去。
丹寇连忙上前呈上一物,道:“郡主,方才大殿下差人送来药材,还有这只荷包,说是您不小心遗落在宫里的。”她双手摊开,中间果然是只布料讲究,绣纹精致的荷包。
张纤的绣品,侍女们都认得,能送过来,就是确认?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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