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仆道,“说是有阵子不回府,自然她家里的下人就不能留下大人的书了。至于其他的书,都是符小姐临进宫前让收拾出来还给大人的。”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才松了口气,暗想:眼下就是冬至节了,宫里当然会忙些。皇后娘娘如此倚重符雅,恐怕离了她,后宫就要翻天。不过,怎么也不体恤下?人家大病方愈,立刻就招进宫去办苦差,唉!
他打发了童仆,自己将那些书放回原处。写给符雅的信就从《秀水庵诗话》里滑落。那是阕《更漏子》,云:“彩笺长,锦书细,怅惘危栏独倚。无语处,未成诗,此愁谁得知?念前事,谈笑里,昨夜相逢恰似。朝与暮,总成痴,问卿迟未迟?”
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种婉约到近乎香艳的诗词了,程亦风看了暗笑,方才时感触,大着胆子就写了,也不曾润色,要让符雅这样才思敏捷的女子看了,恐怕笑得不知怎样才好!倒幸亏没有送到符雅的手里——也幸亏没有落在他人手中,不然他可真没脸见人了!
不知符雅有没有时感触信笔涂鸦的时候?
兴起之下,便将书本本细翻,想看看符雅有没有把诗稿夹在其中。然而连翻了十几本,都无所获。他壁失望,壁笑自己荒唐:符雅这样细心的个人,又不喜欢把诗稿给旁人看,怎么会乱放呢?
正这样想的时候,忽见张纸从书页中飘落,上面正是符雅的笔迹。如获至宝,他忙捧了细读,乃是阕《忆江南》,词云:“挑灯坐,坐久忆旧时,纵有雪笺书不尽,平生心事钩丝,明日去何之?”
心头不禁笼上层阴云:这是出自符雅的手笔么?她向洒脱,如何有此悲伤厌世之作?莫非我会错意?
便再读遍,而心中只有更悲:符小姐人前总是温文镇定,他人有什么难处她都能分担,而她自己却是个父母双亡漂泊无依的孤女2(她若有了难处,该去找谁呢?可恨我程亦风是个懒于担待的人,自己的事情不想管,还要符小姐时时替我操心,我如何值得她托付终身?
单单汗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程亦风知道,唯有彻彻底底改掉自己懒惰散漫碰壁而逃的坏脾气才能配得上符雅。不过,如今符雅入宫遥不可及,只有专注眼前的公务,不叫小人有机可乘,才是最切实可行之计。待到他真正在朝廷里独当面之时,自然也就可以保护符雅,替符雅分忧解难了。
如此想,精神百倍,挑灯批阅公文,到天明也不觉得疲倦。
这样过了数日,不觉连冬至节也过去有三天了。程亦风在衙门里做事到了下午时分,见外面又飘起了雪花,恐怕天晚时道路积雪轿夫行走不易,就收拾了公文提早从衙门出来,打算回家去继续办公。
到门口的时候,当值的士兵交给他封信,说是东宫送来,太子殿下的亲笔。“怎么不早点儿送进来?”程亦风急道,“万有什么大事,耽搁可如何是好?”边说,边拆看。
那兵丁道:“交信的时候,还有太子殿下的口谕,说是定要等大人办完了公事才能把信给大人。所以卑职就不敢打扰大人。”
古古怪怪,竣熙到底搞什么呢?程亦风暗中嘀咕着,已经迅速把信看了遍——原来竣熙从凤凰儿哪里听说,冬至后三日正是基督教“教主”耶稣基督的诞辰,是基督教最热闹的节日。竣熙因决定要菱花胡同见识下,让程亦风也起来取乐番。此行只是微服,所以要程亦风也保守秘密,否则“以欺君论处”。
这还了得!程亦风连大氅也顾不上披了,快步跑出衙门,招呼轿夫:“上菱花胡同!”
便这样小跑着朝菱花胡同的教堂来3(路上,雪越下越大,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张硕大的灰网,兜头罩下来,躲也没处躲,等到得菱花胡同门口时,程亦风揭开轿帘来看,世界已经成为片银白色。不过正是这样的银白色,反而衬得宅院中的灯火更加明亮——似乎是特为过节的缘故,连院墙的瓦上都立着支支的蜡烛,这样望过去,如同条细细的火龙盘踞在墙头。
程亦风让轿夫们等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门去。只见院子们满是欢天喜地的信徒和前来看热闹的人群,要寻找竣熙岂是易事?他挤进这边人堆,又钻进那边的人丛,不会儿,已经满头大汗,却依然不见竣熙的踪影。正着急万分,便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找什么呢?这样着急?”
他回头看,原来是白赫德。这位金发碧眼的神父满面红光,被周围的火烛映,竟像是个燃烧的火炉似的,节日的喜乐散发出来,让人心中都是暖意。程亦风连忙拱手为礼,又低声问:“白神父,太”才开口,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白赫德又不认识竣熙,冒然询问,万泄露了竣熙的行踪,岂不是更招来危险?
白赫德只是微微笑:“大人莫急,先跟我来——大人要见的人在里面呢!”说着,即在前面带路,引着程亦风走进了正堂,又穿过小门来到祷告室。
“殿下”推门程亦风就欲行君臣大礼——他早已在来的途中准备了满腹劝谏的话语,打算看到竣熙就股脑儿地说出来,非把这玩心大起的孩子劝回去不可。但定睛看,房内哪里有竣熙的影子,符雅正在伏案疾书,被他这唤,惊得手中的笔也落下了,沾污了雪笺,要抢救时,动作又急了,打翻了笔洗,桌上登时泛滥片。
“对对不起,”程亦风也赶紧上去帮忙,“我我还以为是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不是应该好好儿地在宫里吗?”符雅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找他?”
“他给我留了封信。”程亦风道,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回,“方才我在外面找太子,遇到了白神父,他说我要见的人在里面,我就跟着来,谁知”
白赫德两手摊:“我哪里晓得?我想我这教会之中,程大人能满头大汗跑来找的,也就只有以斯帖了——”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亦风的脸立刻就红了。倒是符雅很坦然地道:“神父自己搞错了,倒还有理!”
“怎么没理?”白赫德道,“以斯帖你之前病了,后来又忙着替皇后办事,好久都没有上教会来了,教会里的弟兄姐妹没有个不想念你的。程大人怕是也很久没见你,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平常讲道讲多了,这时候说歪理也头头是道!”符雅低头收拾着东西,“现在可好,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放我天假,我翻译的东西都泡汤了。”
“原是我的错。”程亦风道,“也没看清楚房里是什么人,就乱叫通,惊了小姐,实在过意不去。这些手稿虽然沾了水,不过好在小姐用的纸和墨都好,只要晾干就没事了——”说着,拿起叠稿子来。但低头看时,发现那首页上并不是什么“天父”“圣灵”之类的,而又是阕《忆江南》,云:“词未就,醉里又题诗。岁月漂流人易老,寒风吹雪过楼西。谁肯放春归?”
这首跟上次那首何其相似,都满是悲哀。程亦风再翻翻后面,倒还有不少诗作,也多是抒发哀愁之思的。他不好直接问符雅有何烦恼,只能笑道:“原来小姐是躲起来写诗来了。”
符雅愕,劈手来夺:“还我!”
“这可使不得!”程亦风躲开了,“上次小姐那半阙《满江红》堪称传世佳作,就这样被白白烧了。如今这些,怎么也要收起来,好生拜读。”说着,就将那卷信笺小心翼翼地袖了起来。
“好吧,”符雅沉下脸,“首半首的,流传出去我死不认帐就是了。其他的,总归我烧了它们!”因将桌上其他的诗稿卷成筒,都凑到灯上点着了,转眼化为灰烬。
不知她真的着恼了,程亦风时手足无措起来——尤其想起自己方才的孟浪行为很像十几年前在秦楼楚馆跟那些莺莺燕燕逢场作戏的举动,真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两个耳光:符小姐是什么人呢,怎容你如此轻佻?
正懊恼,符雅已经把余下的翻译稿子都收拾好了,浸湿的,张张铺到窗边晾着:“大人不是来找太子的么?还不赶紧去找?真让这小祖宗闹出了什么事来,不晓得多少人要跟着掉脑袋呢!”
“啊,是是”程亦风木讷地,实在不晓得要如何道歉才好,不自觉的去看白赫德。可这时候,就听外面管事张婶惊慌的跑来,边跑边叫道:“神父!符小姐!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兵,把教堂给包围了!”
“什么?”程亦风时怔住:朝廷不是已经出了明令,只要按时纳税,绝不再迫害教会吗?
符雅和白赫德也都夺步出门:“官兵来有何事?”
张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晓得,指名要小姐出去。我怕他们要找小姐的麻烦,赶紧来给你报个信。小姐快从地道逃出去吧。”
“见我?”符雅皱起眉头,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喜乐,但仔细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刹那只见,竟有些像那木头十字架上雕塑的人脸似的。“若是真的来找我麻烦的,我能逃到哪里去?”她道,“况且,我要是逃走了,还给大家添麻烦。我再说。”因不顾张婶的阻拦,径自往前院走。
程亦风赶忙个箭步抢在她的前面:“小姐留步,且让程某人先去看个究竟。知道了原委,小姐也好应对。”说罢,不给符雅反对的机会,快步跑向前院,并暗下决心道:若是真有人对小姐不利,我且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护了小姐周全!
时到了前院,果然就见到许多兵士了,不过却不是顺天府的服色,而是宫里禁军。领头的还是个太监。菱花胡同的众信徒被追捕了次,已经杯弓蛇影,何况这些小民又哪里会分辨各种兵丁的服饰?程亦风却晓得,这架势怕不是来拿人的。
太监见他,就笑了起来:“啊呀,这不是程大人么?几时也入了教?杂家是皇后娘娘跟前的戴喜,大人还记得么?”
程亦风素不进出后宫,拜谒皇后也只是有限的几次,哪里认得皇后跟前的太监?只礼貌地拱手道:“公公雪夜前来辛苦了——不知所为何事?”
戴喜掩口而笑:“嘿嘿,杂家名叫‘戴喜’,当然只有遇到喜事好事,皇后娘娘才会派我来办了。我是带着皇后娘娘的赏赐来的——娘娘也听说今天是这个基督教教主的诞辰,是个隆重的节日。因为符小姐向伺候娘娘有功,娘娘知道符小姐入了教,又待这教会里的人如同家,就特地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赏赐给符小姐的这些‘亲人’呢!”
听到这话,原本紧张万分的众信徒不由全兴奋了起来。戴喜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禁军让开,两队太监就将盒盒的珍馐百味捧了出来。那都是捏丝戗金的精美食盒,里面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菱花胡同这里的信徒们大多出身贫寒,几时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俱想:大概皇帝设宴也就如此吧!
正热闹着,符雅和白赫德也来到了跟前,戴喜上前来向白赫德拱手道:“这位定就是住持了,果然生得与众不同——”又向符雅呵呵笑道:“符小姐今日过节可玩得开心?皇后娘娘说了,若是想多玩两日再回宫去,也无妨。就像过新年,也要闹过了正月十五才算完呢!”
符雅微微福:“请公公替符雅多谢皇后娘娘的关心。符雅不会多耽搁的,明日早就回宫去。”
“那可好。”戴喜道,又招手让后面的几个太监过来,“这是些都是符小姐爱吃之物,皇后娘娘就特别关照御膳房准备的。娘娘交代了,小姐喜欢什么,就多吃点儿,不必像在宫里那么拘束。”
“多谢公公传话。”符雅又是福。
“不谢。”戴喜说着,将自己直提着的只小篮子交给符雅,“这里的水晶梨,乃是西域进贡来的,娘娘说各宫的主子才有的吃,这是特地从坤宁宫的份里赏下给小姐的,请小姐务必尝尝。”
“多谢娘娘恩典。”符雅接过梨子,又取出些银子让戴喜打赏雪夜奔波的小太监们,末了将自己的枚玉佩送给戴喜。这些跑腿儿的才都欢欢喜喜的散去了。
信徒们早就馋得直流口水,还不向精美的食品发起进攻?白赫德要大家莫忘了感谢上帝,却没有个人注意到他的。他不由摇头道:“果然都是罪人,唉”
正自言自语,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哧”地笑:“这些菜肴分明是皇后所赐,为什么不谢皇后却要感谢上帝呢?”
白赫德回身望去,只见是两个陌生的少年人,想是来看热闹的。他以传福音为己任,听人对教义有所误解,自然要上去解释清楚。可是细看,发现其中个绿眸清澈,可不就是凤凰儿扮的么?至于另个,程亦风和符雅已经认了出来,就是竣熙了。他二人双双抢上前去:“殿下,怎么能如此率性而为?”
竣熙笑嘻嘻示意他们不要行礼,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接着道:“程大人来了多会儿了?我本来想和凤凰儿在门口等你,不过雪太大了,就知道到礼拜堂里暂做。我听凤凰儿讲了不少典故呢”
“殿下!”程亦风压低了声音打断竣熙,“你身负监国重任,如此微服而来,万遇到危险,岂是天下百姓之福?”
“程大人届风流才子,几时变得好像个老太婆样?”竣熙扫兴,“你再多叫几声‘殿下’,多说几声‘微服’,恐怕外头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呢!”
“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程亦风道,“好不容易才薄了教会,再出什么纰漏,可要牵连多少人呢?还是由臣护送殿下回宫吧。”
“程大人能护送谁?”竣熙笑道,“遇了贼人,怕是只有同挨打的份儿!其实你们不要担心,我怎么会真的不顾后果任意妄为?我早就安排好护卫了!”说时,向身后望望,果然有四五个侍卫扮成了百姓保护在竣熙的身侧。“我也不会玩很久。”竣熙道,“只随便看看,自然就回宫去了。程大人,符姐姐,你们就成全我吧。”
程亦风真不知拿这小祖宗怎么办才好,只能看看符雅。符雅叹了口气道:“我不成全,你肯听吗?但咱们可要先说好了,就这么看看,不许闯祸,半个时辰定要回去。”
“好说!好说了!”竣熙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小孩子,“只要让我看看这圣诞佳节和‘药师诞’‘紫微诞’有什么不同,我立刻就回去。”
“那当然是完全不同啦。”凤凰儿道,“早先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竣熙道,“将来你做了皇后,我要在宫里给你过这个节,自然就要按照这儿的过法了。”
凤凰儿时羞得满面通红。白赫德则笑道:“我当初给符雅起名以斯帖,原来凤凰儿才是真正的以斯帖啊!”
“以斯帖?那又是什么典故?”竣熙好奇。
凤凰儿少不得要将犹太少女以斯帖如何受感召,背负拯救全族的使命成为皇后,又冒死觐见,等等故事说了回。因她晓得白赫德这句话是对她和竣熙的恋情有感而发,所以说着说着,连脖子都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竣熙见状,愈加怜爱,凑近了,非要她接着说下去不可。两人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好了,先别急着说闲话。”符雅道,“殿下既然要留下,就全都要听我的。只能和我坐席,只能吃宫里赐下来的东西,别的不干不净的,点儿都不许碰。白神父有西洋表,计时准得很,到了时辰,定得走。”
“君子言,快马鞭。”竣熙道,“说了听你的,就都听你的——要我坐哪里,全凭姐姐吩咐。”
符雅看了看白赫德:“神父,依我看,靠着祭坛的那桌视野好,又清静,我带太子过去坐,如何?”
白赫德点了点头:“我原也打算要坐那里。你先带客人过去。我且周围和众弟兄姐妹说圈话,就来。”
符雅答应了,那边竣熙早就等不及,拉着凤凰儿就朝大堂尽里头十字架下的那张桌子奔了过去。微服的侍卫们紧随于后,不在话下。
程亦风摇头苦笑:“虽说是肩负着天下的重任,毕竟还是孩童个。今日若不是符小姐在此,程某可真不知要如何应付。日后还望小姐多多提”
“我还能提点你世么?”符雅道,也自穿过人群到竣熙那边入席去了。
玩味不出这句话是嗔怪还是玩笑,程亦风稍愣了愣,总觉得今日符雅的态度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出来。还是待会儿问清楚的好,他想,再不能稀里糊涂拖泥带水了。因也走过去,在竣熙身边坐下。
侍卫们已经按照符雅的吩咐,将皇后专门赐下给符雅的那些吃食搬了过来,样样取出食盒,只见色香味俱全,尤其东西南北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有,可见不少是进贡之物,众人都在心中暗叹:皇后对符雅的宠信当真非比寻常。
“这样和在东宫里吃饭有什么分别?”竣熙无趣道,“还没有酒喝——当着这样的好日子,怎么能不饮酒呢?”
“这是教会,自然没有酒喝。”凤凰儿道,“本来应该喝些葡萄汁,不过这季节连葡萄也没有。殿下还是吃点娘娘赐的梨吧——昨天你还说这个好,下子就把赐给东宫的都吃了呢。”说着亲自拿了枚梨来,又问侍卫要了小刀来削。
这招果然有效,竣熙就不抱怨了,接了梨来,又要和凤凰儿分着吃。凤凰儿道:“分梨不吉利,殿下自己吃就好。”竣熙不依,又要亲手削给她。但他这么大的人,如何削过水果,连刀子该怎么拿都不知道,还亏的凤凰儿手把手教导,最后削出来的梨也差不多只剩个核儿了。竣熙还要再削,凤凰儿拦住了:“殿下别再糟蹋东西了。我心领了。”两人都笑了起来。
程亦风看这对少年情侣甜蜜无比,想到自己同符雅还未有下文,就转头过去,道:“小姐,其实”
才开口,却见白赫德已经招呼完毕还席来了。符雅就站起了身,让座给白赫德,如此来,便同程亦风隔开了,想说话也难。程亦风不由得暗叫老天不作美。白赫德却还不知就里,见他神不守舍,就道:“程大人做什么?莫非真的担心我教会里会有人对太子殿下不利么?”
“程大人最喜欢杞人忧天了!”竣熙笑道,“当日大家都为这教会辩护,说这里是行善积德的地方。既然如此,今天这宅院里有怎会有存心不良的?”
“这话可不对。”凤凰儿道,“自称为清净之地又招聚善男信女的,那是寺庙。我主耶稣基督来到人间,就是为了招集罪人的。健康的人不需要医生,满腹经纶的人就不再需要教书先生——人若早已经是义人,又何需福音拯救呢?岂不知有个笑话么?监牢和教堂最大的区别,就是监牢里的人个个都说自己是无辜的是冤枉的,而教堂里的人个个都说自己是罪人呢——今天这里虽然不定有存心不良的,却也不是善男信女。”小姑娘口气说了大篇,停下歇了歇,又自叹道:“枉我这几天说了那么多,怎么转脸就忘了?真是白说了!”
“你常常说,我就不会忘记啦!”竣熙道,“我保证,以后你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凤凰儿羞得没处躲,直想离席跑开。而就在这个时候,个侍卫忽然大喝声:“什么人!”众人都顺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条黑影如同硕大的蝙蝠般从天而降,直朝白赫德扑了过来。
“快保护白神父!”竣熙命令着。但他话音才落,那黑衣人已经扑在了白赫德的面前,并不见亮出兵器来,而是双膝跪倒,“呼”地扯下了披风,露出□的脊背和背上捆缚的荆条。“罪人袁哲霖,特来向白神父请罪!”
“哲霖?”程亦风和竣熙都是惊:算日子,明天才是他闭门思过期满,今日又来做什么?
白赫德却似乎不记得这是什么人了,看到荆棘已经划破哲霖的脊背,连忙双手来扶他,道:“孩子,来得这里都是罪人,没必要这样伤害自己。”
旁边有些当日被捕下狱的人却认出哲霖来了,纷纷叫道:“神父,这就是那个诬告我们,说我们乱行邪术图谋造反的家伙!连教会收留的病人,也是他带着官兵来杀死的!”
这话出,还不群情激愤?曾经遭过牢狱之灾的,侥幸逃脱的,有亲人被斩杀的,只是曾经照顾过病人的众信徒全义愤填膺地朝哲霖围拢过来:“你来干什么?你又想怎么样?你便死十次,也不够赎罪的!”七嘴八舌,咒骂不停,还有人把抄起了条凳来,就朝哲霖劈头打去,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他打个脑浆迸裂,好替无辜枉死者报仇雪恨。
侍卫们连忙要制止,却被竣熙喝住:“看他做什么!”
哲霖听了这声,抬起头来:“殿殿下!怎么你会——”
“殿下?”激动的人群先是愣,接着就交头接耳起来:太子么?太子来了这里?是了,那旁边坐的不是凤凰儿么?听说她已经进宫服侍太子去了!听说太子要选她当东宫正妃呢!这些细节联系起来,大家都确信是竣熙来了,赶忙把哲霖丢下边,跪下来磕头。这些人有几个是见过世面的?大礼也不会行,有叫“千岁”的有喊“万岁”的,乱七八糟。
竣熙见隐瞒不了,只有站了起来,到祭坛前正襟硒了,又唤大家“平身”。只哲霖还跪着不敢起来。竣熙便指着他道:“你且说说,上次闭门思过,你就自说自话到这里来抓人杀人。这次闭门思过,你又自作主张跑出来做什么?”
“殿下——”哲霖跪行向前,“臣自知罪孽深重,单是闭门思过怎么也无法偿还。明日臣思过期满,就要入朝继续为国家效力。可是臣心想,若是不能将所欠的人命还清,将受伤的血污洗净,臣实在没脸继续为殿下当差。所以臣今日自作主张前来教会,任凭白神父和各位信徒处置。倘若他们要拿我性命,我袁哲霖毫无怨言。又倘若我侥幸不死,此后才敢战战兢兢立身朝堂。请殿下恩准。”
“果真?”竣熙虚起眼睛,看了看哲霖又看了看众人,片刻,道:“好,那我就把你交给白神父和这些教徒了——白神父,你们要怎么处治他,不必看我的面子。”
“当然是打死他偿命了!”有人怒道,“连殿下都开了金口,大伙儿起上!”“不错,杀人填命,自古而然!”大家纷纷响应,又挥起条凳,打了过来。
“殿下!”程亦风吓得连忙跪倒,“这是教堂清净之地,怎么能”
凤凰儿也跟着跪下:“殿下,今日是圣诞佳节,怎么能在教堂里做这样复仇的罪行?”
竣熙却是不顾:“程大人,他有心排挤你——凤凰儿,他说你用美人计勾引我——你们何必替他说话?由着他去吧!”
愤怒的信徒们听了这话,更加毫无顾忌,直向哲霖扑了过来。不过白赫德抢步挡住,,举手阻止:“且慢!要打死他,岂需要这么多人呢?个就够了。你们谁能说说《约翰福音》第八章里我主耶稣处治妓女的故事,谁就来打他。”
“我知道!”个人高声回答,“有人拉住个行滛的妇人道耶稣的面前,按律,应该用石头打死她。大家问耶稣应该怎么办,耶稣说,谁没有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说的好!”白赫德自己也抄起张条凳来,向前递,道,“各位主内的弟兄姐妹,你们谁没有罪的,就去打死他吧。”
众信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逡巡不前。“我们是有罪。”人道,“可是都不像这个人!我们没有杀人,也不诬告。这人满手血腥,就算是我主耶稣基督今天来到这里,肯定也不会赦免他。”
“你怎么敢替主说话?”白赫德道,“世人都犯了罪,罪的工价乃是死。主耶稣在十字架上舍了自己的身体,乃是为我们所有的人赎罪。他把我们从魔鬼的手中买了回来,我们都欠他的。我欠了百两,你欠了五十两,也许这个人欠了五百两,但几时轮到我们来说主赦不赦免他呢?”
众信徒时无言以对,但又心有不甘,既不敢动手打,又不肯就此散去,都恨恨地盯着哲霖,指望目光化成利刃,将他钉死。哲霖也不起身,向白赫德叩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若是不能赎罪,今生今世都得不到解脱。请神父责罚我吧。”
“你起来!”白赫德道,又叫凤凰儿:“程大人和太子殿下不是基督徒,你却是。你来说说耶稣和妓女那故事的下半截。”
“那”凤凰儿骤见了这场剑拔弩张,定了定神,才道,“那些人都有罪,都不能打那个妇人,就个个走了。耶稣看到那妇人还站着,就问她:‘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妇人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你记的倒明白。”白赫德道,“我听太子话里的意思,这位袁大人曾经也污蔑过你,所以殿下要替你报仇呢。你识得背经文,怎么不识得按照经文的教导来做?你岂不成了法利赛人?”
“我”凤凰儿方才也试着劝谏,只是竣熙未听罢了,如今被白赫德责怪,心里有些委屈。不过她扪心自问,真的对哲霖点怨恨也无?那恐怕也是假话,究竟人非圣贤,哪能真的那样宽宏大量!便不做声。
竣熙倒有心替凤凰儿辩解,可是还没开口,却听人群中个女子道:“我从进门到现在也听了不少什么‘爱人如己’,不过信徒见了仇人还是样分外眼红,神父又只晓得拿大道理教训人。或者说的和做的全然两样,或者光说不做——你们传讲的这些,怎么能令人信服呢?”
众信徒闻言愣,都朝发话的人看了过去,不觉就分开了条路,那个女子走上前来。她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并不出众,但是眉眼生动,看来温和可亲;背着包袱,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外地而来,就连衣服也有好几处打上了补丁,然而每处补丁都缝得无比整洁,身上的青衫虽旧,而泛白的地方皆是洗涤的痕迹,亦给人以清洁之感。所以这女子望之下就有说不出的严谨执着之气。
她向竣熙略施礼,就走到哲霖的身边,伸手去解他背上的荆棘。哲霖讶:“你做什么——”可女子已经将荆棘解开了,又从包袱里取出个小药瓶来,倒出些药粉在哲霖的伤口上,边倒,边仔细检查还有没有荆刺插在皮肉当中,若见到了,就利索地拈了出来。时检查完毕,她又从包袱里拿出卷干净的白布给哲霖包扎,手法是那样的娴熟,态度又是那样的温和,简直就像是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样。在场众人都惊诧莫名:这女子是谁?和哲霖是什么关系?
“神父,抱歉,抱歉!”个中年男人也钻出人群来。大家识得,这是教会里的郎中刘大夫。他道:“这位端木姑娘,也是个大夫,她对治疗大麻风感兴趣,所以就个人到了麻风村来。我因而认识了她,才带她到教堂来热闹热闹,没想到她会”
“不,这位姑娘说得很有道理。”白赫德道,“我只惦着要传福音,讲道理,却把人家身上的伤抛到九霄云外,我自己可不就是法利赛人么?亏我还在这里骂凤凰儿!”他说着,脱下自己的袍子,来给哲霖披上,道:“孩子,天冷,你穿着吧,伤口吹了风不好。”
哲霖怔怔地看着他,眼睛有些湿润但更多的是迷惑:“神父,我你真的不怪我?”
白赫德拍拍他的肩膀:“孩子,我无权怪你。我自己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要不是这位端木姑娘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要叫你赤身露体的在这里被教训到几时。爱人如己,要做到像端木姑娘这样,才真是给主在人间做见证了。”
“别给我戴高帽子。”那女子道,“我可不是你们这个什么教的信徒,我只不过是医门中人,要遵从我祖师爷的教导的罢了。”
“医门?”哲霖忽然想起了什么,“啊,我认得你了——你是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千金,端木槿姑娘!”
“你认识我?”女子怔了怔。她果然就是端木槿了。离开家之后心去大青河彼岸寻找林枢,经过凉城时,遇到教会的信徒去给麻风病人送饭送药,为其慈心所感动,又对麻风病的治疗有些兴趣,就暂留数日,帮人诊治。
哲霖道:“在下只在神农山庄和姑娘有过面之缘,不过当时人那么多,姑娘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下。”
“原来你也是个江湖中人。”端木槿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想跟他多说话,“你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余下他们要打要杀要报仇,不该我管。”说着,转身就走。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众人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心里难免嘀咕。不过,不及议论,忽然听得个侍卫大叫道:“殿下!您怎么了?”回身看时,只见竣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凤凰儿急急要走上前去,可是也蓦地五官扭曲,抽搐着倒了下去。众人怎不大惊失色:是什么怪病?还是中邪了?满是惊慌之声。
“快让开!”端木槿这时回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看两人的脸色发青,嘴唇紫黑,显然是中毒之兆。“快拿水来!快!”
大家都吓傻了,时竟无人行动,唯哲霖迅速抓过隔邻桌的碗汤来:“先用这个!”又振臂纵,跃到院中井边,三两下打了桶水来,交给端木槿。端木槿便捏着竣熙和凤凰儿的鼻子给他们灌了下去。两人先是胡乱挣扎,跟着就呕吐了起来,脸色才稍稍好转。“赶快煮甘草绿豆汤来!”端木槿又吩咐。这是才有些人回过神,快步跑去做事。
跟着竣熙来的侍卫们晓得出了大纰漏,个个面无人色。有的小声道:“还是赶紧回宫通报声吧。”又有的道:“现在就回去,定是死罪。得把下毒的刺客抓出来才行。”“说的简单,”他的同伴道,“连怎么中毒的都不知道,上哪里抓刺客去?难不成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拿下吗?”
他们正小声嘟囔着,冷不防哲霖眼扫了过来,寒意森森,不由都打了个寒噤。“本是你们护卫不利,”他道,“如今出了事情就想着怎么推卸责任!”
侍卫都不敢作声。哲霖自去检验桌上的食物。其实大部分的菜肴都还没有被人动多。竣熙存心要微服,又要与众同乐,所以之前招呼侍卫们同上席。只是侍卫们拘谨,太子不先动筷子,他们就不敢吃,因此只有竣熙和凤凰儿吃过的那几色他们才夹了几箸。然而他们却点事也没有。看来这问题并非处在菜肴上。程亦风和符雅没都没有吃菜,只喝了茶,也点事都没有。想来茶也没有问题。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有毒?
“啊!殿下和凤凰儿小姐都吃了梨子。”个侍卫道,“因为是贡品,咱们都没敢碰。”
可不就是梨子了!哲霖把抓起桌上吃剩了梨核来,向端木槿借了支银针来试毒。可是,银针光洁,并没有丝变黑的迹象。他不由皱起眉头。
“有毒的东西不定就会让银针变黑的。”端木槿道,“况且,也不见得是毒药才能吃死人。”她说着,将削下来的梨子皮撕成段段分别浸入每碟菜的汤汁之中。跟着又用银针样样地试过去,这次,果然银针就变黑了。
“江湖传言可以两份半毒合在起变成全毒,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哲霖惊道,“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我没兴趣知道。”端木槿道,“现在太子和这位姑娘都没有性命之忧,我没那闲工夫去追查是什么毒药。你想知道,你自己去查好了。”
这个温柔的女大夫竟然脾气这么古怪,哲霖碰了个钉子,不想再自找没趣,就转身去吩咐那些侍卫,让他们中间的两人火速回宫找人来接竣熙,其他的人好生把剩下的食物收藏起来,以为证据。大家依命而行的时候,看到有枚水晶梨滚到了桌下,忙捡起来交给哲霖。哲霖仔细看,见梨把儿附近有圈小小的针孔,想来就是落毒的途径了。他便将那梨子也小心收好,准备带回宫。
“也不知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想要谋害太子。”他对程亦风道,“我想保险起见,今天这里的人都要留下,程大人以为如何?”
程亦风心里团乱麻:“这些食物乃是宫里皇后娘娘赐下来的。经手的是御厨房和跑腿办差的太监们。送到菱花胡同来之后,由这些侍卫亲手搬上席来。教会的众信徒们连碰都没有碰过,你扣留他们也没有什么帮助吧?”
哲霖想想,不无道理:“看来凶徒藏身在皇宫之中,不晓得是何底细——大人看会不会是别国的细?”
“大约也有可能吧。”程亦风道,“这些都容后再说,先把太子安全地送回宫去让太医看过无事才好。”
这时甘草绿豆汤已经送了来,端木槿正喂竣熙和凤凰儿喝。哲霖即道:“太医哪里有端木姑娘高明呢?程大人大概不知道吧?江湖上本来北有百草门南有神农山庄,自百草门衰落之后,神农山庄就是天下第医馆。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向是‘阎王叫人三更死,他能留人到五更’。端木姑娘深得她父亲的真传,有她照顾太子,我看比太医还要好。”
“果然?”程亦风素不知江湖事,望了望端木槿道,“不知可否请姑娘起入宫去照料太子?”
端木槿放下药碗:“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大碍了,回去之后多吃些清热解毒之物,切忌大补。三五天总会全好的。这里已经不需要我,我该回麻风村去了。”说着,擦了擦手,当真收拾起包袱来,转身便走。
“姑娘且慢!”哲霖唤道,“太子殿下万金之躯,岂能草率?还是请姑娘救人救到底,进宫照顾殿下直到他痊愈,也算是为国为民出份力。”
“太子也好,乞丐也罢。”端木槿道,“大家的身体都是样的,我说他已经无大碍了,多照顾他几日,少照顾他几日,也不会有什么分别。你若不信我的话,何必让我留下照顾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哲霖道,“我是说”
“麻风村的病人比太子更需要人照顾。”端木槿道,“你不用多费口舌了。”
“姑娘实在误会我的意思了。”哲霖道,“我是说,姑娘这样离开了神农山庄,令尊可担心得很呢。”
“我办完了我要办的事,自然会回去。”端木槿道,“不劳你操心。”说着,背起包袱,拨开人群而去。
“袁大人,”侍卫问道,“要不要拦她?”
“你们拦得住么?”哲霖道,“凭你们的身手,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侍卫已经闯了大祸,哪里还敢作声。静静地守着竣熙,等宫里来的接应。大约到了二更天,才有太监侍卫们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将竣熙和凤凰儿抬上了车去,又听哲霖的指挥将应有毒的饭食搬上做证据。
程亦风虽然插不上手,但是看着这团纷乱惊险,自己也大费精神。时见人们慢慢散去,只觉脖子酸眼?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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