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正是对你的关切使我 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悄悄在后边跟着她,果然她骑到了你们楼下。我不愿让她看见我, 就推车闪进了路边的排冬青后头。她并没有锁车上楼,她推着车犹豫了会儿又折回身走 上了小马路,然后她在个地方站住了。她的样子太令我好奇了,我索性把自行车靠在树上 ,轻手轻脚地继续靠近她。我终于看清了,她正站在那口污水井前冲着井盖儿发愣。愣了 会儿,看看四周没人,她从自行车上抽出根铁钩子,就是咱们小时候烧铁炉子时用来钩炉 圈炉盖儿的那种铁钩子,她抄起铁钩子就去钩那井盖儿。她费了很大劲,吭吭哧哧地终于 把井盖儿给打开了,她努力把它推向边,黑幽幽的井口露出来。我想她该不是要跳井吧 又想这是不可能的,那种井都很浅,根本死不了人。也许她是在找什么东西,她的什么东西 曾经丢在过这口井里没容我再想,她已经骑上车走了,就像是临时的离开,回去取什么工 具去了,或者再叫来个什么人。当她走远之后我来到井边,井口有些臭,井盖儿错在边 ,只搭住点儿井沿儿,那根铁钩子也不见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间也不容我多想 ,我母亲个人还在医院呢。我回家取了钱脸盆和暖瓶又骑车回了医院。我在医院守候我 母亲夜,第二天中午回家时就听说个孩子落进井里了。我顿时想到了唐菲,她不是打开 井盖儿寻找什么东西的,打开井盖儿本身就是她的目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叫唐菲。只知道 她是你要好的女友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我,因为喜欢你,我也认识了记住了你所有的女友 。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们长大成人,当你把唐菲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仍然毫不怀疑地相信, 她就是那天晚上打开井盖儿的人。对于我这始终是个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好友会打开井 盖儿让你的妹妹落进去,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对你有种说不出的内疚:因为我是惟见 到那口井被打开的人,我却没能把它盖上 尹小跳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愿意相信陈在的这个记忆。虽然唐菲已死,什么都已查无实证 。也许正因为查无实证,切才反而显得那么分明。唐菲在最后时刻该不是要向她告白什么 吧,癌夺去了她的勇气,她只把副告白的嘴唇留在了尹小跳的脸上。 她说我庆幸我能把我的切都告诉你。 他说我也庆幸我能把这切都告诉你。 她说因为你想说这不是我个人的事。 他说是的这是三个人的事。 她说但你是无辜的。 他说不对,有了内疚就不会有无辜。 她说我的勇气来得太晚了。 他说但是你比我勇敢,你我就仿佛有场互不相知的较量,如果你不开口,我也没勇气说出 那个晚上。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陈在跟前,她跪下把脸贴在他膝头上说,我爱你陈在。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说,我爱你小跳。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阻挡我爱你。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制止我爱你。 他们相拥而卧睡了过去。 早晨,当她去卫生间洗了澡,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脸时,意外地发现那个淡红色的唇印不见了 ,她的脸颊光滑而又匀净。 昨夜的沐浴啊,像梦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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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认识副省长俞大声,在尹小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认识,像大多数求 省长办事的人那样,托门子找关系,多半还得在秘书那儿被卡住。甚至连大秘书你也看不见 ,值班秘书就能把你给打发了。尹小跳没有什么事情求省长办,她就犯不上用这种法子。她 要认识俞大声,不过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这是唐菲的遗愿,她也答应过她。虽然 她觉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认识了。 她寻找着自然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说副省长俞大声要陪同汉城个 友好访问团参观福安儿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里的接待工作,还特别布置了下自 己的办公室,她从家里拿来张几年前与唐菲的合影,那是陈在为她们拍的:唐菲穿件宽 松的黑色套头毛衣,长发泻而下,神情有几分风马蚤,但是迷人;尹小跳和她并肩而坐,很 严肃的样子。尹小跳把这合影装进镜框,故意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她想她定设法让 俞省长带着客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客人们来了,在短暂的座谈会和社方向客人赠书之后,尹小跳提议大家不妨看看编辑们的 工作环境。离开会的小会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长办公室,然后是副社长办公室。 俞大声终于在这样的安排下走进了尹小跳的办公室,他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镜框。尹小跳觉 得俞大声对那镜框是有着足够的注意的,她必须在他盯住镜框的瞬间快速与他搭话。她说俞 省长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吧。俞大声迟疑了下,很小的个迟疑,般人发现不了的个 迟疑,然后他说对对,我认识,她好像是我在工厂时的个工人,她叫他就像在竭力回 忆着她的名字。尹小跳说唐菲。他说,对了,唐菲。他不再看镜框了,称赞了几句这里办公 设备还比较现代,就离开了。尹小跳紧随着俞大声随他到了走廊,她不失时机地说俞省长, 唐菲是我的朋友,关于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谈谈。俞大声显得警觉地说跟我谈谈尹小跳 说是啊,毕竟您是她的老领导。俞大声又迟疑了下,很小的下,他说好吧。 他给她约定了个见面的时间。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边遥望着她,她坐在为客人准备的软椅上遥望着他。这年他有近六十 岁了吧,头发灰白,腰杆儿笔挺。她喜欢不染头发的男人和女人,她觉得不染头发的男女其 实都比顶着脑袋假黑发的男女年轻。刚才,在来省政府的路上,她忽然又产生了逃跑感, 就像在奥斯汀机场和麦克见面那样,就像在很多事情已做决定,正在实施之初那样。她忽然 怀疑起这次见面的意义,难道她想逼他承认他是唐菲的父亲吗这太可笑了,她怎么能把唐 菲在病中的昏话当真呢。直到进了省长办公楼的电梯她还想着逃跑逃跑,她盯着与她同时进 电梯的个男性公务员衬衣的第二粒扣子,心想这人如果先于她下电梯,她就和他块儿下 去,不再去见俞大声;这人如果在她之后下电梯,那么她就只好去见俞大声。结果这人按了 "7",而她要去的是"3",她就在三层下来了。 他们先是有个小的冷场,这时尹小跳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牛皮纸袋,才想起她是给省长带了 书的。她掏出套印制精美带香味儿的幼儿英语说,这是我们社跟加拿大合作出的套 趣味英语,俞省长,也许您的孙子或者孙女会喜欢您定有了孙子或孙女吧 气氛柔和起来,"孙子""孙女"这样的词汇总是能让各种紧张气氛柔和起来。俞大声说我 有个小孙女,我要把这套书送给她。 尹小跳说我和唐菲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漂亮的书,那时候我家里有几本旧苏联妇女,我 和唐菲翻来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时装菜谱和小说。 俞大声变得专注起来,他说,哦那时候你们多大 尹小跳说我十三岁,唐菲十六岁。那时候我们还传看过些苏联反特小说,红色保险箱 琥珀项链什么的 俞大声打断尹小跳说,这些苏联小说在我们年轻时就有了。 尹小跳说是啊,那我说细节您肯定都知道。有个小说写个院子里住着互不来往的男 女,做邻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这小说的结尾啊可了不得了,侦察员破了桩特务案,那男 特务就是这院子里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个从不跟他说话的女邻居。他们俩怎么在起 工作呢,原来那女邻居家靠墙的个衣柜就是道通向她的男邻居家的暗门。每天晚上她钻 进衣柜就可以过到男特务家去了。俞省长您记得这个细节吗,当时把我和唐菲都吓坏了,真 是太刺激太可怕了。自从看了那些小说,我连我们家的衣柜都怀疑了,老觉得那里边有扇 暗门。晚上看了这种小说也不敢把它放在枕边,我要把它扔得远远的,生怕那里边的特务会 跳出来掐死我。有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红色保险箱,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把书给扔了。她 说回家时天太黑了,她边走边嘀咕,书在书包里就好像特务在跟着她,脚下的树叶也吱 嘎吱嘎地响着,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掏出书来往黑影儿里扔,撒腿就跑。说完她又问我 ,哎,小跳,还有这样的书吗,再借我本。您看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又害怕又想看,看 了就怕,越怕越看。后来看得就少了,唐菲当工人以后,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个美女,从小到大她直是个美女,难 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菲是个美 女,因为她母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眼尹小跳,他那直靠在皮转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个不易觉察的前倾。 他说她的母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年级我还在北京,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数学老师。我见 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她吃屎, 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我才知道 ,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遥望着他那十指交叠的手,竭力不带感情彩地想着 ,这手与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也许仅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种强烈的想要探测俞大声 的欲望,她宁愿切都是真的。她望着他那双似乎显出难受的手说,后来唐老师就死了。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北京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个北京人并不定非得认识另外个北京人不 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北京人和我这个北京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刚认识吗 。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比如父 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父亲就在北京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你的朋 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上学的事找过 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她再也不 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知道,这 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身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个千疮百孔的美女, 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干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无数次地讲她 心目中的父亲,她说她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着纯净明艳的嘴唇该不是为了献给她 的父亲吧,她定渴望用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她生命没有什么人 能具备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种约束变成种信仰。在唐菲心里是有个信仰的,您不想 知道那是什么吗俞省长,那就是对父亲的寻觅和爱。您哭了俞省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 么流泪,就是为了个女工的死吗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 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入平静,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挺。他脸上根本没有泪痕, 也许是尹小跳刚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没能看透他。他这人,不是克制力太强表演技巧太 高就是就是什么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亲。 她从省政府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结束时界 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在我的厂里当 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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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章妩过着退休生活,是个地道的闲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眩晕症反倒慢慢消失了, 她不再眩晕,因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晕里躲避苇河农场的革命了。也许她生活里还剩 下了点儿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寻。这躲避也带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意 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寻愈来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嫌恶。 尹亦寻不能和章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声。还有,每日清晨她在卫生间里 那惊天动地的刷牙漱口声和不屈不挠的咳痰声都让他痛苦难当。他记得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他又想也许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只是他没有觉察罢了。年轻的时候就是年轻的时候,念 大学之前他在部队文工团,对战友们那些自以为幽默的言辞他压根儿就是蔑视的,比如张战 友故意把啤酒说成啤水,"喝啤水啦喝啤水啦"比如李战友故意把肉说成内,"今天食堂 有内呀有内呀"别人大笑,尹亦寻却觉得不高级。再比如战友间写信,开头总有这类的句 子:"日不见,如隔三秋"别人觉得动情,他却觉得这种修辞上的夸张挺叫人不舒服 。有个爱从书上摘抄名言警句的战友,给自己摘抄这类句子的笔记本起名为"零金碎玉" 。战友们齐声叫好,觉得奇妙极了,尹亦寻却觉得这"零金碎玉"又小气又贫气。他嘴上不 说,心里直自认他的美学趣味是高于他的战友们的。只是他却没有觉察出章妩在卫生间的 巨大响动。他愿意相信从前她没有这样的习惯,她这习惯是中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有点儿 自虐,有点儿神经质。而当她退休之后有更多时间要和尹亦寻在家相处,她的许多坏习惯就 像突然放大了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尹亦寻涌来。 他们争吵,他指责她刷牙时牙刷和牙齿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指责她看电视看到深夜两 点并能吃下只烧鸡;指责她用滚烫的开水给客人泡绿茶;指责她不把稀饭热透就给他盛在 碗里。还有她的睡懒觉,她的洗不干净黄瓜她听着他的指责,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也 反驳几句。当她反驳他时他就说她没理还要搅三分;当她不说话时他就说她这是用沉默表达 蔑视。 其实章妩对尹亦寻从来没有蔑视过,她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 罪过。这罪过似乎使她连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资格。她变得愿意往外跑了,只有少让尹亦寻 看见,她才能够少被指责。最初还是孟由由的母亲启发了她。那天由由妈头戴假发去买菜, 碰见了正在买菜的章妩。由由妈说你看我这顶假发怎么样章妩说不错,像真的样。由由 妈说,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以为是真的呢。不过也出过两回丑,有回我们老年时装表演队在 工人文化宫广场做露天表演,忽然起了大风,把我的假发刮跑了,观众哈哈大笑,你说狼狈 不狼狈。以后遇刮风天我就忘不了先捂脑袋。 不久,章妩被由由妈介绍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她并不羡慕由由妈的假发,因为她自己的 真头发还保养得不错。截长补短地穿着各种时装抛头露面令章妩更多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 直为自己的鼻梁不够高不够直而感到惭愧。她觉得她应该整容,她首先应该垫鼻梁。她的 年轻时代是在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气氛中度过的,到如今她怎么就没有让自己漂亮点儿的权 利呢。回到家里她和尹小跳商量,尹小跳立刻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尹小跳的反对令章妩不快 ,尹小跳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更勾起了章妩要垫鼻梁的欲望。种我的脸我负责大主 意我自己拿的决心就这么形成了,章妩去医院垫了她的鼻梁。 她对医生在她鼻梁上实施的手术是满意的,当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鼓峥的鼻梁,看见由于 鼻梁加高,她那两只眼睛的距离也骤然拉近时,虽然有些轻微的不适,但还是有种焕然 新的兴奋。她没有想到尹亦寻从此和她分房睡觉了,而尹小跳不仅拒绝和她块儿上街,竟 连家也很少回了。她借口出版社忙,个月个月地呆在自己房子里不露面,万不得已回家 次,她也会尽量避开章妩的脸,并且拒绝章妩看她的脸。她能准确地感觉章妩对她的注视 ,即使章妩站在她的身后,即使章妩在客厅遥远的角,即使尹小跳正闭着眼,她也能知道 章妩在看她。这使她心里憋火,使她会忽然发作,她说妈您为什么老看我您老看我干吗您能 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章妩说你经常不回家,我看看你怎么了,我心里是惦记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说您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这张脸。 章妩说小跳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 尹小跳说不这么讲话怎么讲话想让我用尊重的口气那您首先也得自重呀。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垫鼻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妨害别人的利益也没有强迫别人和 我块儿垫鼻子,这和自重不自重有什么关系。 尹小跳说可是您随时随地都在强迫家里人看您,强迫家里人接受个陌生的人张奇怪的脸 。从前您的脸很真实很自然是我的亲人的脸,但是很抱歉我受不了您现在的样子至少也 得让我有个习惯过程 尹小跳说完连饭也不吃就离开了家。 现在她回来了,因为她的b机响了,章妩在呼她。章妩是很少呼她的,自知有点儿呼不动她 的意思吧。但是今天她呼了她,尹小跳想家里也许有什么大事,她应该回去下。 她进家门,就看见章妩戴着副墨镜坐在客厅沙发上。自家人戴着墨镜坐在自家客厅里给 人种夸张的戏剧性感觉,有点儿不祥的意味,又有点儿滑稽的成分。尹小跳难以语道出 心中的复杂感受,她却本能地判断出,章妩那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与疾病无关,它仍然联系着 美容。她坐下来,坐在章妩对面,飞速扫视了下她的脸和脸上的墨镜。由于鼻梁的增高, 那墨镜架得很稳。她想,她该不是又把眼睛修理了番吧。 她开门见山地说,妈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章妩说是有要紧事,是关于你和陈在的事。 尹小跳说我和陈在有什么事啊。 章妩说我是听由由妈说的,陈在正闹离婚呢,为了你。 尹小跳说为了我 章妩说是啊,为了你。 尹小跳说他是准备离婚,不过不是"闹",他没有"闹",据我所知万美辰也没有跟他"闹 ",他们在作些探讨。您能不能不用这个"闹"字,这种市民气十足的用语。 章妩说闹不闹的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为了你,是不是。 尹小跳默想了会儿说,是。 章妩说小跳,我想告诉你到此为止吧,这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大院儿里都传开了,我和你爸 跟陈在的父母都是同事,又都住在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很让我们难堪,况且 尹小跳不耐烦地说况且什么 章妩说你这是在催我说呢还是在打断我况且离婚是很复杂的事,陈在是个结婚十年的男人 ,他不定能离。 尹小跳反问章妩说您怎么能断定他不能离,在我的事情上您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些吉利话呢 章妩说因为我要对你负责,我和你爸都愿意你的个人生活有个好结果。但是跟陈在是不会有 什么好结果的,你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要时冲动。为什么你们不能继续保持从前的友谊 呢,从前,从前你们的那种关系不是很好吗。 尹小跳说从前我们的关系是很好,没有从前那么好的关系也就没有今天这种现状,所以这不 是时冲动,至于您要对我负责任,我感谢您的爱心,但让我不舒服的是您为什么戴着墨镜 跟我谈这么严肃的事,演戏似的。您能不能摘了墨镜跟我说话。 章妩说我戴墨镜正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刚做了眼皮缝合术,还得有个过程才能恢复正常, 我怕你不愿意看我,我垫鼻子时你不就不愿意看我吗。 尹小跳说您戴着墨镜的样子我更不愿意看 章妩把墨镜摘说那我就摘了 她摘了墨镜,她那红肿的眼皮让尹小跳不忍目睹。她想章妩真是在步步实施整容计划啊,她 的确说过她的眼皮已经太松太耷拉了,垫完鼻子她就要缝眼皮,然后她还要收双下巴颏儿, 还有脸部紧皮术腹部吸脂肪等等等等。她这种奋不顾身地在脸上大动干戈,她这种把钱大 把大把扔进医院整容外科的疯狂行为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同时她也是愚蠢的,为什么她就不 想想,以她现在的形象,以她这种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又戴着墨镜的样子,怎么会有可能跟尹 小跳谈什么严肃的个人大事呢与其说这是她对尹小跳的关心,不如说尹小跳的个人生活根 本就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心。也许出于母性的本能她的确不乐意看见女儿和个已婚男人做着 危险的吉凶未卜的来往,但是她没有能力稳妥庄重地表达她的忧虑和她的关切,她的古怪 面容只能更添几分尹小跳对她的不信任感。 尹小跳鄙夷地说,您以为您现在这种样子能让我听您的劝告 章妩说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妈。 尹小跳说那不定,我妈长得不是您这样,走在街上我很可能不认识您。您不是还要缝下巴 颏儿拉皮什么的吗,到那时候我就更认不出来了。您为什么要这样,您又不是演员电视 节目主持人,您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形象让我们难为情让我们受惊吓 章妩说别夸大事实了,我真吓着你了吗我吓着你了你还在这儿跟我吵 尹小跳说我跟您吵是觉得您即使把我叫回来说着陈在离婚这么大的事时,也是心不在焉的, 因为您的全部热情都在您自己的脸上身上。您使我无法跟您说我自己心里的话,个女儿应 该跟母亲说的所有的话,包括我的爱和我的婚姻。您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您让我回来也 不过是兴致所至罢了。 章妩说我不是兴致所至,你和陈在的事我是真心惦着的,我再怎么整容也是你妈 尹小跳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您是个个 章妩说个什么个什么 尹小跳说您是个怪物 尹亦寻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斥责尹小跳,说她不该这样出言不逊。他还说小跳你别走,我还 有话要和你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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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小跳很不情愿地随尹亦寻走进他的书房,故意选了把离他很远的椅子坐下。 她对尹亦寻今天表现出的态度感到意外,她对他站在章妩边指责自己出言不逊感到不满。 不错,她是出言不逊,她对章妩用了尊称"您",却说"您是个怪物"。可事实本来如此 ,这点尹亦寻心里比谁都明白。和尹小跳的出言不逊比起来,章妩的形状给他的刺激要大 得多。他当真能够容忍个垫了鼻子缝了眼皮戴着墨镜的女人和他生活在座房子里, 大声漱着口大声咳着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吗他当真变得那么大度那么无所不容了吗还是 因为在陈在的事情上他和章妩达成了共识,他就暂时地忘记了她的不顺眼,和她共同把目光 对准了尹小跳呢。尹小跳有种预感,在陈在这件事情上,尹亦寻和章妩是意见致的。 果然。 而且,尹亦寻态度的坚决程度更甚于章妩。 他明确地对尹小跳说我反对你和陈在这样来往下去。 尹小跳说我们是认真的,他正准确离婚。 尹亦寻说什么叫正准备离婚你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容易轻信。 尹小跳说爸您这样说话好像是陈在正在骗我。陈在和我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和你们也认识很 多年了,您明明了解他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这么不公平地说他呢。 尹亦寻说我是了解他,可没像你那样被他迷惑。 尹小跳说他没迷惑我,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尹亦寻说你的可怜就在于你不自知这种被迷惑。你当然被他迷惑了,他有条件把你迷惑:功 成名就,省内省外设计了些房子,钱也有了,家也有了,多余的时间精力又能拿出来体贴 你。可是照我看这种人没什么了不起,他是赶上了好时候,他帆风顺是上辈人牺牲了所有 切从场又场政治运动中换来的。他到苇河农场那种地方去过吗没有。而我在他这个 年纪正在农场拉砖呢。那时候我的设计在哪儿呢我的作品在哪儿呢,我只配驾着本应马拉的 大车日复日地拉砖。我们眼前总是有许多坑洼,然后我们跳进去,用脊背铺平了路,陈在 他们就上来了。还有他的那些作品,依我看也并不都是成功的,比方他设计的福安出版大夏 ,我看就不怎么样。 尹小跳立即打断尹亦寻说我看就不错,我最喜欢陈在设计的出版大夏,福安这种地方需要有 这种建筑,从材料到造型,质朴而又个性十足。 尹亦寻显得激动地说,免了你那个个性十足吧,楼体外墙下半部分用灰色耐火砖还算说得过 去,上半部分为什么标新立异要用巴西火木呢,他考虑到福安的干燥气候不适合用木头装饰 外墙了吗出版社因为有钱居然还就通过了这种设计,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个性十足" 尹小跳说我很奇怪为什么说到陈在的设计您就那么激动。 尹亦寻说我激动我是在陈述我的看法,难道就因为出版大夏是陈在设计的,我就连谈谈自 己的看法也不可以了吗 尹小跳说可以可以,您干脆就说他的设计什么也不是算了,既然您对贬斥陈在的作品有这么 大的兴致 尹亦寻说现在看看到底是谁在激动老实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为了陈在不顾切的激动。他 还远不是大师级的人物,我即使不站在内行的角度,即使我就是座建筑的观众,我也有权 发表我的意见 尹小跳望着她的激动不已的父亲,就像从来也不认识他样。他的几近失态的样子,他那番 尖刻的对陈在作品的评价使人觉出了他的可怜,他们这代人的可怜。这是她没有料到的, 但是她现在感觉到了。她忽然很想缓和下气氛,她很想安抚下尹亦寻的可怜。她说爸, 刚才我表现得很不冷静,陈在有些设计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 尹亦寻高声打断了尹小跳:何止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他的有些设计简直叫人无法容忍,比 如市中心的云翔广场,活像枚炮弹被斜着削去半,那个斜面就像张扁脸,炮弹上长着 张扁脸,其丑无比其丑无比。 尹小跳强耐住性子说我说的遗憾不是指云翔广场,云翔广场还是他的获奖作品呢。 尹亦寻说我就知道你得向着他,刚才你向我承认你不冷静完全是言不由衷。获奖作品怎么了 ,获奖的不定就是优秀的;反之,优秀的常常不能获奖。 尹小跳觉得尹亦寻是你怎么跟他缓和也缓和不了了,你是怎么要压下他的激动也压不下了, 她索性就再次不冷静起来,她说爸您说得不错,您是不是想说您的设计就没获过奖但您的设 计是优秀的呀您是不是还想说您现在竞争不过陈在他们这批人并不等于您比他们差呀我听 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听懂了 尹亦寻说你在讽刺我,你可以为了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和你结婚的男人就讽刺你的父亲。 尹小跳说我知道他能跟我结婚。 尹亦寻说我知道他跟你结不了婚。 尹小跳说为什么 尹亦寻说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我也经常想要离婚你知道吗 尹小跳说那您为什么不离呢,也许是因为在您生活中没有个具体的爱的目标。 尹亦寻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尹小跳说那您也不能为了您的这种"也许是也许不是"就阻碍别人可能得到的幸福。 尹亦寻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 意思 尹小跳说我本来不想说明我的意思,但是您逼得我非说不可。我的意思是您嫉妒,您焦虑, 您心理不平衡。您不愿意正视年轻人的成就,您也不愿意正视您自己生活中的麻烦。您,您 连您曾经受到过的感情上的伤害和愚弄都不敢承认。您以为这样来您就是个强者的形象了 吗,您以为这样来您就能忘却从前的切了吗其实您点儿也没忘,您也不是个强者, 强者不会像您这样动不动就激动就发怒。您甚至不能把这激动和发怒化作动力投入到您的专 业当中去。您会说时代耽误了您风华正茂的时光,您也再没有机会像陈在他们那样去英国或 者什么别的国学习。时光是不饶人的,您应该敢于承认这时光的不饶人,您不能把肚子怨 气都撒在无辜的陈在身上。您知道吗,刚才当您那么不遗余力地贬损陈在的设计时我并不气 愤,我只是感到悲凉,我为您感到悲凉。刚才我跟您说过我不是个孩子了,我是个成年人。 我觉得我能够理解您的痛苦。许多许多年来,我直觉得我是能理解您的痛苦的。有很多次 ,有很多次我都想替您说出来说出来。但是您的表情和态度制止了我,使我知道了您也深知 我的"知道"。您很惊恐我的"知道",您更畏惧我把这"知道"说出来,仿佛那样来您 就丧失了个家长个父亲的尊严。为什么您从来没有试着想想事情并不定是这样,因为 您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而我作为女儿,为消灭我的家庭的痛苦曾经做出的可怕而又愚蠢的 举动您终生也不可能知道,我终生也不会告诉您 尹亦寻站在尹小跳跟前说你说完了没有 尹小跳说我说完了。 尹亦寻说你给我滚出去
大浴女49
三年之后。 就在这个晚上,陈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阅读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书。夜深了,她感 到困倦,情书们纷纷扬扬铺散在床上地上,她时收拾不起它们,就那么让它们乱七八糟地 呆着,她滑进被窝儿睡了。 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用钥匙开她的房门,她知道这是陈在,只有陈在有她这套房子的钥匙 。她就用不着睁眼,陈在进门她永远用不着睁眼。她迷糊着自己听着房间里的响动,很轻微 ,就像怕惊醒了她似的。接着她听见了卫生间的水声,他的身体的干净的气味儿和着浴液的 清新慢慢向她袭来,他踩着地上那些散乱的情书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身子轻轻亲亲她的 鼻尖儿,他钻进被窝儿,紧紧拥住她的温暖的捰体。他试图叫醒她,他说小胶皮糖我回来了 ,我的小胶皮糖我回来了他很喜欢用这个称谓喊她,他的小胶皮糖。她迷糊着自己把头 枕在他的肩膀窝儿上,她想为什么她没把那些情书收拾好再等他回来呢,会儿天亮了他会 不会发现这些情书呢。她似乎有点儿不愿意他发现那床上地上的情书,她似乎又有点儿乐意 他也读读它们。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是她的虚荣心又来了吧,来得不是时候,而且不 道德。她渴望陈在这个就要和她结婚的男人去读别人给她的情书,以证明她是多么值得他爱 ,因为她曾经被那个别人那么深切地爱过。她是多么地不自信啊,当她就要结婚的时候,她 竟然会想到求助于这些陈旧的情书替她助威。她觉出耳朵痒痒,是陈在正舔着她的耳朵。他 终于把她弄醒了,然后他翻身压住她爱她。床上的情书被他们的动作抖弄到了地上, 的,陈在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他和尹小跳爱时他永远是这样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 那心想要让她快乐让她满足的盛情她永生难忘。那确是种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个男 人所能给予个女人的最丰厚的滋养。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养她,她觉得她快要被他融化 了,而她的深处有种强烈的难以扼制的抽搐,当她醒过来的时候,那抽搐还在继续。她叹 息着,为这从没有过的感受觉得难为情。 梦中的切使她更加想念陈在,她望着被早晨的太阳映照成半透明的窗帘,决定把床上地上 的情书们都烧掉。她愿意以此截断从前的切,虽然以陈在的人品,他不会在意她对它们的 保存,那她也愿意烧掉它们,和陈在心意相爱过日子。她起床,漱口,吃早点,之后就 开始了她的焚烧。她把情书放进只不锈钢洗菜盆端进厨房,划根火柴点着它们,用双筷 子轻轻翻动着火中的纸页,为的是让它们焚烧得透彻。她这种焚烧的方式看上去有点儿像是 烹饪的道程序,是同饮食有关的个作为。她那细致的丝不苟的手势仿佛不是在消灭着 什么,而是在制作着什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确是用这焚烧在制作,不然她为什 么要选用厨房里的器皿呢。终于不锈钢盆里只剩下堆轻薄的灰烬,很轻薄,几乎没有重量 。她把它们收进只喝果汁的玻璃杯,再冲入杯白开水,水就黑了。这杯黑水就是方兢 写给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满纸满页手写出的纤细的小黑字,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狂乱的爱,就 都在这杯黑水中了。她有种把它喝掉的欲望,让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体里存活或者 灭亡。她就喝它,先是小口小口的,后来就大口吞咽起来,最后她喝光了它,这杯黑水 。 她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她惯常喜欢坐的那只单人小沙发上。她的肠胃没有任何不适,她 自信她的情绪也是镇定的。她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尹亦寻和章妩,陈在已经离婚。三年 前他们不是说他离不成吗,他们不是说尹小跳太轻信他吗,尹亦寻不是让尹小跳"滚出去" 吗,现在他离了,货真价实地离了,她要打个电话告诉二老,有点儿炫耀的意思,怀着得胜 者的小得意,也有让二老放心的心情。自从尹亦寻让尹小跳"滚出去"之后,她只在年节才 回下家。但是电话铃响了,她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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