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为什么会来得这样晚。她又慨叹着他们终于拥有了这天。她被他带给 她的所有的欢愉弄得哭了起来,那是喜悦的眼泪,带着感恩的情怀。他俯身舔着她的眼泪亲 着她潮湿的睫毛说:我的小孩儿,你怎么啦 就为了他这句话,她用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结实的腰,就像要把她的胳膊嵌进他的肉里,就像 要吸附在他身上永远不可剥离。 暮春的天他开车带她去福安郊外,在那儿,在接近山的地方,他买了小小的块地。他告 诉她说,我要在这儿建座房子,在房子里设计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她说是什么他说是 大厨房。她说对了,我天生喜欢大厨房。他说应该说你第二喜欢大厨房。她说那第呢他 说第喜欢和我在床上。 她低着头笑了,被他拉着手朝他买的那块小小的坡地上走。坡地上光光的已经不再播种什么 ,棵半大的核桃树伫立在地头,那满树扁圆的碧绿叶片好似巨佛的眼,安详而又超然,就 像看护,就像守候。他们穿过路边的些槐树和麦田向核桃树走去,头顶上那簇簇雪白的 槐花喷放着清甜而又干净的气味儿。她要他给她摘串槐花,他给她摘了好几串,笑着看她 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她边嚼槐花边说你笑什么,你肯定在笑我吃东西没出息。他说你 是显得有点儿没出息,可是我没笑你没出息。我喜欢你吃东西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儿。你吃过 青麦穗吗他说着,弯腰从麦田里揪了把麦穗,放在手里揉碎,吹净麦皮,捏撮放进她 的嘴,把剩在掌心的全倒进自己嘴里。他嚼着,他说你觉得这时候的麦子是什么味儿呢 她嚼着已经灌浆的青春的麦粒,种温暖而又清苍的气味充溢了她的口腔,慢慢渗透着她的 腑脏。那不是槐花的香甜,却比槐花更浓郁,比槐花更具打击人的力量。那是生殖的气息, 那就是生殖的气息,赤裸裸的蓬勃和旺盛,驱动着生命那壮丽的本能。她把他拉向自己,她 小声对他说我要麦子,我现在就想要麦子 他们在那棵安详的核桃树下爱,她向着太阳和他把自己打开,让阳光和他的爱抚照耀她的 荫门。她使他触目惊心,他永远记住了在剔透的阳光下她那块光彩照人的颜色。 他边和万美辰摊牌离婚,边频频地和尹小跳约会。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见面,他们不 愿意放过丁点儿爱的时间,就像要补课,同心协力填补他们自造下的空旷了十几年的沟 壑,她经常有点儿撒娇有点儿缠磨人似的对他说,你再跟我说遍你到底什么时候爱上的我 。 他说在你十二岁的时候。 她说你爱十二岁的小孩 他说我爱十二岁的你。 她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丑。 她说不对我不丑。 他说你就丑,十二岁的时候你是个小丑八怪。 她说不许你这么形容我,我没你形容的那么难看。 他说旁观者清啊,你就是丑。但是我会看发展,个十二岁就长得完美的女孩子她肯定会越 长越难看,她走到了顶峰,再走就是下坡路了。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能发展成个美女。 他说你千万不要那么自以为是,你不是美女。 她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呀。 他想了会儿,说,你是个没有尽头的女人。说着他从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亲着她光滑 的后脖颈说,你是我的小女人,你是我的小可人儿 她在他怀里打着挺儿说,你净瞎说,你怎么会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出我是个没有尽头的女人 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她边说边推开了他。 他说因为我流氓所以我爱你,行了吧。 她说我要你好好对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因为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人类 没有办法理解的种痛苦。我不明白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会在你的眼睛里出现。但是它出现了 ,我看见了。它引起我种经久不衰的冲动,因为它对我是种挑战,我幻想我能理解你的 痛苦,我幻想我能让你高兴,小跳这真是我人生的几个大梦之,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 她说我高兴,只有你能让我这么这么高兴。十二岁的时候我是不高兴,有封信,我写了 封信寄给我爸,投进咱们大院儿门口的信箱,后来我又后悔了,我想砸了邮筒把它取出来 在这谈话的开始,她只是为了引他不断地告诉她:他是怎样地爱她。有点烧包儿,有点儿打 情骂俏的意思。到这时,她却不由自主地说起了那久远的往事,那久远的永不再现的唐医生 和尹小荃。所有这切,她愿意和盘向他倾泻,倾泻这连尹小帆也无法告之的切。最后她 说到了尹小荃的死。她说她掉进了井里。你知道的那口井,我们楼门前小马路上的那口污水 井。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抚着只受惊的猫。他说我知道的那口井,全大院儿的人都知 道尹小荃掉了进去。但是切都过去了,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有自己的新生活。 她说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他说是啊,谁都知道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说陈在你能不能抱抱我抱抱我 他紧紧地把她抱住,无限疼爱地亲着他的备受折磨的小女人。她也亲他,她有些神经质地亲 着他的眉头咬着他的耳垂儿,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她的痛苦彻底说出而感到不知所措,她为她 终究没能把属于她的罪恶告诉陈在而感到惭愧。她仿佛又听见了客厅里那张三人沙发底下的 不屈不挠的尖叫声,就在这时,只有在这时,她才偶尔地忆起了奥斯汀的夜和圣安东尼奥的 白天:那鲜花,那河水,麦克的绿眼睛,戈拉谢丝戈拉谢丝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 事件也没有的欢乐啊可她爱的是陈在。她路奔逃才终于找到了他的怀抱,只有这相知 已久的怀抱才能帮助她涤荡心中那封存已久的尘埃。 为什么她不说呢差点儿,就差那么小点儿,她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他是多么愿意把自己的切给她,给她他的"麦子",就像她愈来愈热烈地企盼着他把"麦 子"给她。 秋日的个晚上他们开车从北京回来,进市不久就下起暴雨。他们在路边停了车,让车沐浴 在暴雨里。他们依偎在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闪电,听着车外的雷鸣。大街上没有车也没 有人,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他们必须爱,他们乐意在这电闪雷鸣之中爱。他不顾 切地将她放倒在座位上,她向他叫着我要麦子我要麦子天地翻覆了,她又在眩晕之中 被他捧在了上边,捧在了他之上。那时她骑住他,就像骑着只威猛灵活的豹子,就像骑着 匹英俊多情的白马。她骑着他就着世界的暴雨远走高飞,远走高飞。 她和他起颤抖,她也让汽车和大地起在暴雨中颤抖。她从来也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激情 和力量,她驾驭着他就像驾驭了所有的日子,狂喜和痛苦从她体内奔涌而出,她就似乎再也 无所畏惧了,再也无所畏惧。
大浴女43
在这个冬天里唐菲的身体直不好。有天她来找尹小跳,进 门就直奔客厅,歪倒在那张三人沙发上。她掏出包烟来说,小跳,给我拿个烟缸来,我要 吸烟了。 她的声音嘶哑,面色晦黯,身子骨显得特别虚弱,她给了尹小跳种不祥的预兆。她在尹小 跳家里理直气壮地要求吸烟也是第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许别人在她家吸烟的。她却还 是有点儿蛮横地说,你听见没有,给我拿个烟缸来。 尹小跳说你知道我这儿不设烟灰缸,再说看你这副样子还是别吸烟吧。 唐菲冷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是不怎么好,我哪儿有你这副样子好啊。我知道你现在哪儿哪儿都 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看你的脸色,你看你眼里射出来的光,你的眼睛潮乎乎的,睫 毛都给打湿了,有男人爱着宠着疼着的女人才会像你这么水分充足。你看你的嘴,比从 前都显出厚实来了,让陈在亲的吧,肿着胀着好着还有你的手,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手心 ,你的手心肯定是热的,有人疼的人,手心都是热的。过来,过来呀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 不过来你怕什么怕我不干净,怕我有病传染你从前你怎么不怕我呢那时候,你想进出版 社,让我找那个王八蛋副市长卖身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我呢我看看你现在有多好吧我呢,也 就是八个大字:不学无术,醉生梦死。小跳你觉得怎么样,我还配得上这八个字吧。从前我 趁点儿美貌,现在我趁的是病。我不怪你怕我,我的确得过很多种病。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 喜欢得的种病是什么,我最喜欢得的种病,最让我高兴的种病就是性病。你看现在的 大小报纸,广告上和报缝儿里介绍罗列的那些性病我差不多都得过回。开始有点儿害怕, 后来就不怕了,治疗性病的药物和诊所太多了,全中国的诊所恨不得都是为了性病而开设。 我不怕得性病还因为我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治病,我大摇大摆去治病。有两次我正输液的时候 有人呼我,我给他们回电话,就当着医生护士和同屋输液的性病患者们对电话里说,你们说 的事我这两天办不了啊,我正在性病防治所治病哪我知道病人和医生都在支着耳朵听我的 电话,即使在那样个顾不得羞耻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有点儿为我感到惊愕,为我频频交换 着眼色。在那样的地方我也是个出众的人,我出众是因为我不像他们那么谈性病色变。那时 候我甚至还生出了这样的愿望,病对人有着如此大的威力,就让我活得像病样吧,让我像 病样地活着不,也许活得像病样是不确切的,应该说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唐菲显然缺乏大段讲话的气力,她额上出了些虚汗,蜷缩起身子,用消瘦的膝盖顶住肚子。 她却还要继续说下去。尹小跳坐在她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唐菲,少年时光凸现在眼前。她想起 当她们三个人: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尝了自己烹制的美食,讨论了关于"吃醋"的苏联小 说,欣赏了唐菲的"开罗之夜"表演之后,当孟由由无限感慨地说着渴望活得像电影样的 时候,唐菲是怎样骄傲地宣布: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现在她病了,电影又算什么现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为唐菲的这个宣布感到辛酸 ,她疑疑惑惑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唐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她非说这样 的话不可。尹小跳不愿意听见这些话,这些话让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不舒服。她给唐菲打岔, 她说我给你倒杯水来,你闭上眼呆会儿。 唐菲火气很盛地说你瞎打什么岔,你以为我会喝你的水用你的杯子我要吸烟,我让你拿烟 灰缸你为什么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尹小跳从厨房找了只盘子权作烟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说,来,我给你点烟。她拿起唐菲的打 火机,笨手笨脚地打着。火苗儿照耀着唐菲的脸,她满脸病态的亢奋。她从烟盒里抽出支 烟,凑到那朵小火苗儿前点上,贪婪地猛吸几口,然后把身子往沙发上仰,条腿平伸着 ,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背上,她这姿势邪恶而又放荡。她吞吐着烟雾说,我就是病。后来 我得了性病时就不那么急着治了,我要先把他们传染上再说。我要把这病传染给那些有身份 爱脸面的臭男人,再让他们传给他们的老婆。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躺在窗帘紧闭的黑暗的大 床上想象他们被我传染上之后的倒霉样儿。我知道这病难不倒他们,他们有治这种病的秘密 渠道,进口针剂价格昂贵的药他们都不会缺的,自有人向他们提供,说不定在家里轻 轻松松就治好了你信不信我只是愿意想象他们那难受的样儿狼狈的样儿,难受着狼狈着还 道貌岸然着的样儿,真他妈过瘾我也就配过这点儿可怜的瘾吧。只有这时候我才觉 得我不比他们低下,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说是不是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别老那么瞪着傻 眼看着我好不好,嗨,嗨,你倒是说话呀。 尹小跳叹了口气说,唐菲,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吧。最近你跟谁跟哪个男人住在块儿你能不能告诉我 唐菲说我呀,我已色衰,色衰你懂不懂。最近我跟谁也没在块儿,我就是个人呆着, 个人在家呆着,在我那个家深圳那个王老板临走给我买的那套单元房里。但是我确实发生了 天大的事,我越来越怀疑个人。我跟你说过俞大声这个人吧,就是现在咱们这儿的副省长 ,二十年前他在我们铸机厂当厂长,我跟你说过为了能调换工种,我用我自己和我的宝石花 手表勾引过他,我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拎了起来,他把我轰出办公室,却又违反常规地调我进 厂办公室当了打字员。我这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使我特别畏惧又特别想亲近 ,可我却连句感谢的话也不敢对他说。我觉得他是个不喜欢表达个人情感的人,他不冷 漠,但是很强硬,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我离开铸机厂时我渐渐忘掉了他, 后来还是小崔提醒我又把他想了起来。去年小崔和二玲突然找到我,小崔的侄女小崔都 有了那么大的侄女,他的侄女考大学只差两分没过分数线,他们想求我找关系疏通疏通。我 想不起我能有这方面的什么关系,小崔说得找大领导从上边说句话。我说我不认识什么大领 导,小崔说副省长俞大声你不认识吗,从前在咱们厂呆过的。他说完和二玲对视了眼,那 是种不太光明的对视,显然他们如既往地认定我和俞大声有过某种关系,就像小崔毒打 我时臆想的那样,就像小崔趴在我身上臆想的那样。对这类眼神和小动作我早就不把它放在 眼里了,让我感兴趣的是俞大声现在是副省长。你知道我这人对国家大事从不关心,从来不 看电视新闻不看报纸,我这么晚才知道俞大声是副省长简直显得可笑。我莫名其妙地冲动起 来,痛快地答应小崔我可以去试试。我按照小崔提供的电话号码给俞省长的秘书打通了电话 ,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前俞省长所在的铸机厂里个工人,个普通女工,个被俞省长帮助 过的普通女工,为孩子的事想耽误省长几分钟时间。 两天之后我在省长办公室见到了俞大声。我从来没有像这次和俞大声会面那样地拾掇过自己 ,修饰过自己,如此地对衣裳挑三拣四,如此地对自己的脸不满意。我知道我这是老了,我 已经对自己失去了自信。我的下眼皮是青黑的,我的食指和中指叫烟给熏得焦黄。我在化妆 之前做了个面膜,想提提精神,但是没什么作用,我的肤色简直难看透了。我望着镜子里的 我,发现我两颊的皮肉居然都有点儿下垂了。我左右开弓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促进 血液循环吧让我的脸鼓峥起来红润起来。我这不是疯了吗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浓妆艳抹走 进了俞大声的办公室,顿时感到腿脚发软。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房间太阔大了。如此阔大的 房间就是为了把人衬托得渺小,我就像比往常矮小了许多。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在桌 子后边没动地方,指给我桌前的把软椅让我坐下。他说唐菲,咱们可是有很多年没见面了 ,秘书说你是为孩子的事找我你的孩子多大了我说是这样,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前夫的侄 女。我尽可能简明地说了孩子的事,因为我发现他就像从前样,不喜欢嗦和过多寒暄。 说完我把那孩子的有关材料递给他,我感觉他对我的双手格外注意。这时我忽发奇想,这么 多年养成的习惯又次大胆冒了出来,我把只手就是我这只让烟熏黄了手指头的手伸 到他脸前,简直快要触到了他的鼻尖儿。我说您尽可以随便看我这只手,您还可以可以 摸它。我边说边准备好他像许多年前那样把我轰出办公室,那我也不后悔。我没有想到 他竟然非常专注地观察起我的手,他并且真的伸手握住了它。有那么小会儿我有点儿感动 了,因为我立刻发现他握住我的手并非男女的调情,他是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里,像是拿着 件既烫手,又易碎的东西。他的眼光里没有欲望也不猥亵,相反他的眼光是遥远的,落在 我的手上又似乎根本不在我的手上。我无法解释我当时的感受:当他观察我的手时我也观察 了他的手,我发现了件奇特的事:我和他的手非常非常相像。当时我肯定是有点儿失态了 ,心灵深处有个东西指引着我特别想扑进他怀里痛哭场,不是个女人哭给个男人,而 是个孩子哭给个大人你明白吗。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想法,立刻松开我的手说,我 没想到个女孩子吸烟吸得这么厉害。 切又归于平静,他把我规范在法定的距离之内,我没有勇气把我的手再次伸到他鼻尖儿底 下。很快他就下了逐客令,他说孩子的事我尽量想办法,会儿我还有个会,你可以回去了 。后来他说话起了作用,小崔的侄女被咱们这儿的工学院录取了。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俞大声 ,每次打电话秘书都说他不在。我感到这位副省长知道我的切我所有的不体面,我还有什 么必要无端地去耽误他的时间呢就算他有可能是我的他有可能是我的父亲。小跳你永远 也不会理解,当我的手被他拿起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可阻挡是多么强烈。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天大的事吗尹小跳问唐菲。 不唐菲剧烈地咳嗽着,她脸怒火地对尹小跳说我想告诉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因为你太健 康了我受不了你的健康。 尹小跳跪在那三人沙发跟前她想要去握唐菲的手,她说你也会健康起来的只要你不这么无度 地抽烟喝酒。唐菲打掉尹小跳的手说你少碰我,我会传染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得的不是性病 ,这次不是性病,性病算什么我是肝出了问题,是肝肝肝,是肝癌,晚期啊,让我像病 样地活着吧,让我活得像病样。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尹小跳眼前模糊了,沙发上分明是个放大了的尹小荃在那里手舞足蹈。她跪在那里,既不 敢鼓动,又无法制止。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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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话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活够哪我。沙发上的唐菲 哼哼唧唧地对尹小跳说。 尹小跳拿来条毛毯给唐菲盖上,她说我给陈在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唐菲摆摆手苦笑声说,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诊断已经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哼, 医生捂着盖着还不想告诉我。几次三番叫我的家属来,我的家属小跳这就是我最难受的时 候,我哪儿有家属啊我的家属在哪儿。我实在是需要个家属的你说是不是哪怕就是为了 能替我听听这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吧。 尹小跳咬住下嘴唇,有点儿要哭的样子,她说是我不好唐菲,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给你打电话 。咱们去医院吧,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说别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你,恋爱中的 女人谁不自私,除了陈在,切不都退位了吗。我生怕惊扰了你,从来不给你打电话也是这 个意思。老实对你说我还想过自杀呢,跳楼闻煤气用刀片割手腕这些都不行,太痛 苦,叫人下不了手。惟有吃安眠药,不知不觉,安安静静地你就到另个世界去了。我去了 两家药店,买了两瓶舒乐安定,两百片,足够了。回到家来香汤沐浴,盛装打扮,换了新枕 套新床单,把房间也清扫遍。劳动的时候我净想些死后的场景,想那些跟我在块儿住过 的男人谁会在听到我的死讯时最痛苦呢谁会后悔他当初没娶我呢谁会忏悔自己曾经对我多 么残忍,多么不像对待个人,而像对待头牲口呢。总之我的死能震动他们的心灵下子 ,我的死能让他们有些人后悔和内疚。有部分自杀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让活着的人后悔和 内疚吧。我躺在床上,把两百片安眠药倒在张白纸上,我说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后我便 狂热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种种表情,眼前就像在过电影。后来我才悟出,个太狂热地想象 她死后别人的各种反应的人是不会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别人的内疚和后悔我就越不想自 杀了,最后我干脆把安眠药全倒进了马桶。我的死不会震动任何人的灵魂的,我才不自杀呢 ,我要活到生命的最后分钟。心中只剩下了个愿望,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下或者说 帮我了解下俞大声的过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北京度过的。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 我的父亲。唉,除了我们俩的手特别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母亲我舅舅什么也没给我 留下。 尹小跳违心地点着头,说我会设法帮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却在说着这太荒唐了,这 是唐菲想父亲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愿意破坏唐菲的臆想。 岂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说,小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足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你去打听去调 查我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高攀副省长,别说他不是我父亲,万要真是,他会认我这么 个东西送我回家吧,给陈在打电话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议,到唐菲的那套单元里去会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 由亲自下厨,菜谱也是她定的:烧粉条儿,炸肥肉,猪皮冻儿,木樨肉,还有道甜点烤小 雪球。她们记起了,这就是许多许多年前她们初次聚会的菜肴,这就是当年的孟由由花五毛 二分钱巨款摆下的盛宴。如今,这些"大菜"孟由由都还会做,她和尹小跳在厨房忙活着, 唐菲又要吃卤兔头。尹小跳想起来了,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唐 菲请她吃的好东西:三分钱个的卤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的价格,又脆又响又香啊。她 要陈在开车出去买,遗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会制 作这种东西。 她们坐下来进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们喝红酒。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汗湿的唐菲从床上起来 ,步态飘逸地走过来落座,扫满面晦气。她眼波流动,顾盼生情;神态秀敏,千娇百媚。 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儿唐菲又回来了,她会用红纸为尹小跳和孟由由点染嘴唇把她们收拾得 妖妖冶冶,接着她就会披起橡胶雨衣表演"开罗之夜"。你看她端起红酒饮而尽,她不是 已经醉眼蒙了吗,这醉生梦死的唐菲啊,这不屈不挠的美人儿。 她们谁也没有吃出"大菜"们的味道,却都神情夸张地点着头,表示她们找到了从前找回了 从前,从猪皮冻儿上,从炸肥肉上找回了她们那永不再现的清白的欢乐。只有眼泪不听从她 们的吩咐,不配合她们的夸张,她们的眼泪跌进她们的酒杯,酒是咸的,她们笑着。 她们笑着。 半个月之后唐菲死在医院,尹小跳和孟由由守候在她身边。没有别人来医院看过她,尽管她 的眼睛老是下意识地瞟着病房的门。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享用过唐菲戏耍过唐菲, 也被唐菲戏耍过的男人们。后来唐菲的眼就不往门口瞟了,她没有瞟的劲儿了,她次又 次地昏迷。 在个太阳很好的下午她醒了过来,她看清了守在床边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说过来,过来 。尹小跳说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坚持说着过来,过来。她指指自己的嘴说,也许你 不相信吧小跳,我经历了很多男人,但是谁也没有碰过我这张嘴,任何个人也没碰过我这 张嘴,我不许他们碰。有回县里个倒腾汽车发了家的土财主请我吃饭,在饭桌上冷不防 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亲我。我扭扭脸说干什么呀你。他说你说干什么呀。我说你要想干什 么用不着这么费事,咱们现在就可以干。土财主嬉皮笑脸地说:"还当是你得过会儿才说 这话呢,没想到这么痛快。我见过两种女人,低级点儿的上来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 高级点儿的你只能先动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划到高级点儿的那边去了,你看看你看看 "小跳,你过来你过来呀,你听我说。我的嘴是干净的,这是我身上惟还拿得出手的 东西。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 唐菲顽强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苍白而又冰冷的嘴亲了尹小跳的左脸。 尹小跳的左脸渐渐觉出了灼热,她感觉她的左脸上肯定有个轮廓清晰的唇印。几天之后当 她去殡仪馆为唐菲送行时,她觉得那唇印还在她左脸上贴着。个陌生的花白头发的男人站 在殡仪馆门口紧盯着尹小跳的脸,使她很不自在。她猜测他看见了她脸上的印记,那是件 有形有状有生命的东西,它并没有随着唐菲的离去而离去,它留了下来,是唐菲栽种在尹小 跳脸上的个活物儿,这活物儿使尹小跳的左脸阵阵地肿胀。那花白头发的男人盯着尹小 跳的脸说,你刚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说您是谁男人说我是,我是从前她在铸机厂的同事 。尹小跳注意地看着他的装束,他穿件深蓝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长毛绒领子的半大棉袄, 过时的样子,却很干净。她说您是戚师傅吧他说我是姓戚。你怎么猜出我姓戚她说从前 唐菲告诉过我。他说你是她家里她说我不是她家里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说这么多 年没见过她了,她家里的人呢尹小跳望着远处说,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吧。他说,噢。 他转身去推自行车,辆老旧的瓦圈上已有锈斑的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个当年中国人 家庭财富的象征。尹小跳望着这辆造型依然显得古典和舒展的老"凤凰",心中漾起股莫 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见了个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见了个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见证 。唐菲给她讲过的往事由于这辆老"凤凰"的出现变得那么真实和确凿,她想象着当年在他 们的校园里,当戚师傅骑着它进来,把它锁在教学楼门口时,唐菲是怎样趁人不备拔了它的 气门心。尹小跳望着老"凤凰"上那只凤凰的标志,它那柔美俊秀的体态,它那高高竖起 的三股婀娜凤尾:鲜红的金黄的和碧绿的,让尹小跳永远对它心生好感。 戚师傅骑着老"凤凰"离开了殡仪馆,他骑在车上的背影落寞而又规矩,使尹小跳很想断定 ,这个老工人,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也许是对唐菲有过真爱的惟的个男人。她相信 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唐菲的嘴唇,也许他还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脸上开口说话。 也许这不过是种错觉,是尹小跳的多心。
大浴女45
沙发还是那套没动地方的沙发,灰蓝色织贡缎面料,柔软而又干净。 她拉着他的手朝那张三人沙发走,边竖起耳朵谛听。这时他的手在她手里不是重要的,重 要的是谛听,此时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间里也不开灯,黑洞洞的,过了会儿他们 的眼睛才渐渐习惯了黑暗,原来这黑暗也不那么密实,对面楼房的灯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 射进来。四周片寂静,她什么也没听见。她没有听见唐菲,也没有听见尹小荃,那三人沙 发声不响,没有尖叫声。这使她有种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种不敢承认的轻松。当 她想念唐菲的时候她也终于放心了她的离去,从此尹小荃仿佛才彻底从沙发上消失了,只有 唐菲的死才能证实尹小荃的消失。三人沙发声不响,没有尖叫声。 她忽然泪流满面,像是浑身解乏之后的大松懈;像百年没睡过觉之后,终于被告之可以安 睡时自在的昏沉。这时的眼泪就是这样的眼泪,它不急不缓地打通着她灵魂深处的种种梗阻 ,不急不缓地涌上她的眼。他立刻发觉她在流泪,就着窗外射进来的花花搭搭的灯光,他亲 着她潮湿的脸。 他定以为她这是过度悲伤所致,从殡仪馆回来的人,多半都会有些浮想联翩的悲伤。他用 亲吻来安慰她,他还想要打开客厅的灯。但是她不让,她既不让他开灯又不让他亲。她在这 时又心生烦躁了,因为当他亲着她的左脸的时候,她再次觉出了她左脸上有个赘物,这赘 物便是唐菲的嘴唇。这使他的亲吻改变了性质,好像他亲的不是尹小跳,他在尹小跳的脸上 亲着唐菲的嘴唇。于是尹小跳成了陈在和唐菲之间的外人,虽然她和这男女那么亲密, 但他们对她却视若无睹,只忙着自己的交流。她之于他们,就好比床之于对正在爱的男 女:他们离不开床,却又根本没把床放在眼里。这感觉弄得尹小跳特别气闷,她躲闪着陈在 的嘴,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他就揽住她的腰,要她去床上躺着,他觉得她应该休息。 她躺在床上,却不松开他的手。他就像得到了暗示样开始为她脱衣服。他差不多快要把她 脱光了,她的胳膊和腿顺从着他,似乎很乐意这样。她被脱得只剩下了条窄小的内裤,纯 白的,正面是镂空绣花,四周饰以蕾丝的那种。这小小的内裤让他激动,比面对她的捰体更 能勾引他的欲望。他的手触到了内裤的底部,那里有小片柔软的潮湿令他浑身阵战栗。 他伸手便去扒她的内裤,她却拼死拼活地不让,她强硬地指示着他引导着他从内裤的侧进 入,他边觉得有些不舒服,边也体味着种新奇的野蛮。他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 仿佛偏要让他不那么顺畅,偏要让自己也不那么顺畅。太顺畅了就是不顺畅吧,好比大自由 就是大不自由。但是很快他就厌弃了这种新鲜感,因为他定是给勒疼了。他三下两下扯下 那小小的玩意儿,痛快地撞击着她。她好像渐渐地从左脸的别扭当中逃脱了出来,他的专注 和心意的力量也让她感动,她愿意配合他的节奏,她愿意那快乐的极致在她和他体内同 时到来。她愿意他爱的真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她愿意别的什么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却越来越觉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干涩,左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分散着她的注意 力。她知道爱时是不能分神的,皮肤上米粒大的疙瘩痒痒下有时候都能影响你的情绪。 现在她的左脸疼着,可是他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还个劲儿地动作着。她忘记了是她抓住他 的手不放的,她忘记了她正盼望着用他的动作扫除她的不安。此刻她的思维有点儿出尔反尔 ,她不讲理地想着为什么他定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这样这样想着她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她有些粗野地说咱们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说着就动手推他,她把他从身上推了下来。 接着她抓起件浴衣就进了卫生间。 她草草冲了个澡,站在镜前观察自己的脸。她看见左脸上分明是有记唇印的,轮廓清晰的 淡红色唇印,让所有认识唐菲的人都看得出那就是唐菲的嘴。她用毛巾蘸着清水擦脸,又用 从国外带回来的种杀菌液体香皂洗脸,她没能洗掉脸上的唇印。她望着镜子里的脸想,她 其实没有逃脱这关,她应该开口说话,她必须开口说话,不管陈在对她会有怎样的看法。 她穿好浴衣走到门厅,就像刚从外面回来,她从门厅起步,依次熟络而又准确地打开着所有 的灯,壁灯,顶灯,镜前灯,落地灯,大台灯,小台灯她让她的房子灯火通明。然后她 把陈在让到客厅小沙发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她说我要告诉你件事。 他望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她说,是今晚必须要说的吗 她说是必须。 他说也许你应该睡觉了我知道你累。 她说我不睡觉我也不累你别打岔。 他说可是你的情绪很不稳定。 她轻轻笑说我很稳定,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稳定过。还记得尹小荃的死吧,在咱 们大院儿里,在我们家楼门口的小马路上有口污水井。那天她正在树下玩儿铲土,远处有 几个缝**选集的老太太叫她,她就冲她们走过去了,她就走过去了走进了井里摔死 了,她两岁。 他说你已经讲过这件事了,谁都知道这件事。 她说不,谁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当她冲着那些缝**选集的老太太走去的时候我正 在她的身后,距她十米,也许十五米。我看见了那口污水井,也看见那天它不知为什么没盖 井盖儿,我和尹小帆都看见了。我们还看见了老太太们的招手,她们的招手使她脋着小碎步 走得更显急忙。我没有制止她,没有跑上去抱她回来,我知道我是有充足的抱她回来的时间 的,但是我没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着手。眼看着她两条小胳膊篬落进井里,像飞 样。陈在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真实形象。我不仅没去救她,还拉住了尹小帆的手,我始终 不能忘记我们的那个拉手,和我在她手上用的力。我曾经想把这切解释成我被吓蒙了,人 在吓蒙时是有可能没有行为没有动作的,但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没有吓蒙,我当时的思维就像 此时此刻这么清醒。我不喜欢尹小荃,尹小帆也不喜欢尹小荃,她的不喜欢我完全理解,我 的不喜欢我却终生无法告诉她。我是个凶手,是个可以公开逃避惩罚的罪犯。我从来不打算 把这个犯罪事实告诉任何人,但是我和你相爱之后我却特别想把它告诉你,不是为了表明我 的坦白,而是时间越久远,尹小荃落井的样子越清晰。我实在是没有颗那么大那么有力量 的心把这不堪回首的从前装得隐蔽安稳,它在我的心里闹腾,我需要有人来帮我把,来 分半儿去吧,这个人就是你。我比相信我自己更多千倍地相信你,可我又害怕失掉你。 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陈在,我正体会着种千载难逢的痛快,不管你会怎么待我,你明白吗 。 陈在说小跳我也要告诉你件事:所有这些尹小帆早就对我说过。我听着她的讲述,既不恨 她,也不恨你,我只是对她有种怜悯的感觉甚至这怜悯我也羞于告诉你。她不是凶手 ,她却比你更可怜。 尹小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在说因为她是在用揭发别人来证实自己的分量,所以你肯定 不会恨她。尹小跳说是的我不恨她。那么你为什么恨尹小荃呢他问。 她忽然觉得很难启齿,比承认自己是凶手更难启齿。但她已决心彻底说出,她说因为尹小荃 是章妩和唐菲的舅舅的孩子。 陈在说这就是唐菲也参与了这个事件的原因吧 尹小跳听不明白陈在的话,她说不,唐菲只是告诉过我她的怀疑。 陈在说我心中也有个久远的记忆,就是那年,尹小荃出事的头天晚上,我母亲心脏病发 作,我送她去医院住了院,又回来给她取脸盆和暖瓶。我骑车进大门时看见前边个骑车的 人很像唐菲。那时已经很晚了,快十二点了吧,我想唐菲这么晚到院里来干什么呢,她只能 是找你。我又想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来找你,是不是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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