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是他认为与他同时评上的两个人不够资格,他拒绝与他们为伍。时代可以抑制他的清 高,却不可能完全消灭他的清高。难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于理论清楚章妩和唐医生的所有关 系吗清高到了不屑于让这切弄脏他自己事情也许不那么简单,面对他这糟糕的家庭或说 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暂时也逃离了。他的逃离可能带着点清高的成分,但他暂时没在家里发 作并不意味着他轻易就会将这切放过。阴霾就在他心上,切不可能轻易了结。他的脑子 分分秒秒也没有闲着,他的顽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个时期落下的。 他还是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了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如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 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少 言寡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你就来吧,为什么你是这样委琐而 应付少言寡语的沉默是要有坚韧的神经的,章妩不具备这样的神经,她已经快要被尹亦寻那 闪烁不定的沉默给弄得发疯了。所以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 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他不想让她说,他还没有做好听她说的准备哪位丈 夫愿意做好听老婆说这些话的准备呢 就在这时,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颗皱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么松。有时候他为他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猛地那 么松感到惭愧,假如有朝日他遭到上帝的追问他宁愿心中从来没有过这猛地松,他却 又实在绕不过他的心。 这次他回来得很及时,他连夜赶了回来。当他再次看见章妩时,他发现早已哭肿眼睛的章妩 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虚和自惭使她连眼泪都收了起来,她没有在尹亦寻 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种最适合他表现的情感,他觉得他理应代替章妩表现她那不敢表 现的悲痛,代替章妩表现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亲那样表现 这些呢他于是遍又遍地当着章妩的面,要尹小跳叙述尹小荃的死亡,听她说完还要发 问: 小跳,你说你直坐在楼门口百万\小说,那天你主要的任务是看小荃还是百万\小说 是看小荃。 那你为什么只顾百万\小说呢 我没想到她能走远。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说她平时不走那么远。 平时她走多远 就在楼门口附近。 附近是多远 我没测量过我不知道。 这些事究竟谁该知道你妈知道吗他把章妩扯进来。 我妈不在。 你妈当时在哪儿 她在家蹬缝纫机。 当时你是在家蹬缝纫机吗他问边的章妩。 我是,章妩说。 你经常把孩子拽给她们然后自己在家蹬缝纫机 也不是经常,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衣服。 谁们 她们,她们姐儿仨。 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们穿着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诉我哪件是你做的吗 我并没有说她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说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 可是你强调了你给她们做衣服所花的时间。 那是为了回答你的"经常"和"不经常"。 你说你做衣服不经常,那么你经常做什么呢你经常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经常做些什么小跳每次给你写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 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些事情,还有她 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 底用这些时间干了些什么 章妩懵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诱敌深入的架势啊,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这最后的审判吧。她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嘴唇 对他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离开会儿。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 ,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 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 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精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 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现 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 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个母亲你,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个连 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 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寻摔了只茶杯,又走到缝纫机前拽出盛针线的小抽屉掀在地上。 他的声音他的态度配上他的大动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妩反倒慢慢镇静下来。尹亦寻这番话非 但没让她觉得刺耳,反而平静了她的心惊肉跳。她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他 称尹小荃是"我的女儿"。这是个宣布个确认,又不仅仅是个宣布个确认。它可能 意味着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切的赦免,或者是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切的掠过。 他真是这么说了吧他这是怎么了他没有幸灾乐祸他是多么气愤啊,为了"他的"女儿就死 在她章妩的手上倘若他真是这样想的倘若他真以为尹小荃是他的女儿,她章妩又有什么不 可以被他痛骂呢就让他把她骂得不属于人类吧,就让他把她骂得狗血喷头遗臭万年吧,她 真想给他跪下跪着挨他的打。遥想刚才,就刚才,就那么会儿工夫,可是章妩已用"遥想 "来形容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分钟了:遥想刚才,当她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就要坦白切时,她 已经拟好了请他原谅的言词,她还打算在切切说完之后,提醒他上帝已经替他惩罚了她 :让她的罪孽的果实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惩罚,因此他就放她马吧,他还 要怎么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总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这 样提醒他,她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因为尹小荃是尹亦寻的女儿,她不是别的什 么人的女儿,所以章妩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谅,尹亦寻将理直气壮地终生不把她原谅。这 样,当她紊乱的内心由此而漾出丝清白的光亮时,种更深的内疚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内疚是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 地位。他发泄了他想要发泄的却并不显得残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个体面家庭 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内疚。 内疚的确是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人终生内疚其实是种极为残忍的能力和种特 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内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内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 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激发出来的,相反,我们常常在和对方 情绪最为对立的时刻,在最为痛恨对方的时刻,突然生发内疚之情。也许尹亦寻在事情发端 之时思路并不清晰,他以为他将终生掌握着章妩的内疚,他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越 发显得"浑不知事"的章妩竟也能激发起他的内疚。 他说她没把黄瓜洗干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 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干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 的标准是干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致 ,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黄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 "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 菜刷刷黄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 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黄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 刷着手下的黄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黄瓜皮露出了皮下那浅绿色的嫩肉,使尹亦寻在她背 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内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 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身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 候,内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点过渡,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 那么真实,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白我们自己。
大浴女23
后来她看见唐菲,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 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白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白谴责唐 菲。难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动的决心吗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次又次到尹 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残忍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 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 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个念头。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 现在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 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内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 这么轻松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 深压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对着唐菲的 轻松。唐菲无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个人身上,她让她活着受罪。就为了这个,尹小跳 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却又无法中断和她的交往,她无法不惦记她的切,因为她突然在唐菲 脸上看见了尹小荃,尹小荃若是不死,她定会长成第二个唐菲。她荒诞不经地觉得,尹小荃 其实也许没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部分,就是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 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 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高中没毕业她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 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白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 的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做了 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 腾咸萝卜。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 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 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强 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 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当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 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床厂热电厂胶片厂她觉得**所说的"工人阶级 领导切"的"工人阶级"是专指这些大厂的工人的,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派简直可以代 表那个时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层次。而售货员售票员以及小酱菜厂的职工根本就算不上 工人阶级,充其量他们只是这阶级的外围,甚至有那么点儿鱼目混珠的味道。在当时,以唐 菲的自身条件,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吗。葡 萄是酸的。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无法 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种吃不到口就不罢休的勇气。她这勇气大约来自她对生活的新认 识,她这新认识就始自于她的流产手术,始自于她和舅舅抱头痛哭的那个深夜。她知道她已 不再是个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赖她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里同学那种暧昧不明的 眼光所打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有朝日她在乡下插队的倒 霉样儿,而她偏要当工人阶级,她必须当工人阶级,只有进入工人阶级她才能使自己立于不 败之地。她给自己制定了个狂妄的高标准,只有狂妄的高标准才能让个人的灵魂真正地 兴奋。 临近毕业,班里传说铸造机械厂来了位招工的师傅,要从毕业班男生中挑选两名政治思想 作风品德均好的优秀学生进他们厂当工人。具体办法是班主任推荐和工厂面试相结合。这消 息使男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消息使女生们在无可奈何地叹息几声之后也就漠不关心了 。唐菲没有放过这消息,虽然指标只有两个,而且工厂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许这次她没有 机会,但是她应该想法儿认识那位前来招工的师傅。 有时候座中学的校园就好像个村子,个生人的出现会调动起全村人的敏感。虽然你可 能从来就认不清这村里所有的人,可旦有生人出现你会立刻发觉他不属于这里,他是个来 自外边的生人。唐菲就是这样发现校园里的生人的,她看见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辆自行车 站在教学楼门前和校长说话,她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师,她想这是不是那个招工的师 傅呢她想着,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学楼门口走,她要靠近校长和那个男人,听他们说话。 结果她没听见他们更多的话,只听校长对那男人说:"戚师傅,具体情况咱们还是去办公室 谈吧。"那戚师傅锁上车,就和校长进了教学楼。 唐菲走到被戚师傅锁住的自行车跟前,看出这是辆"凤凰"18型锰钢,当年最时髦的车, 很新,锃明瓦亮的。她蹲下,假装系鞋带,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给这辆"凤凰"的前后轮 胎都撒了气,并拔走了气门心。她把气门心攥在手里,路小跑着出了校门,直奔学校西侧 马路拐角的那个修车铺。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儿等戚师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儿等到戚师傅。 过了半小时,唐菲果然看见校门口出来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走近了她发现这人正是那个和 校长说话的戚师傅。他微微皱着眉,显然是对有人在他的新车上捣乱有些不快。他直冲着修 车铺走过来,他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对自己 这小诡计没把握,心里不托底。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觉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经跳到 了嘴里,她需使劲儿咽唾沫才能把心咽回肚里,她咽着唾沫,看戚师傅在修车铺门前支起车 梯,让修车师傅给他换上新气门心,把前后胎打足气。她想她应该在这时候开口说话了,如 果现在还不说话她就没有机会了。可她就像哑巴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嘴,就好像她的心还在 嘴里蹦跳她张嘴那心就会飞出来落在地上。戚师傅已经"啪"地打起车梯推车下了便道, 她必须开口了她再无退路。她冲着他那正要骗腿上车的背影儿说:戚师傅,您是戚师傅吧 他停了步子扭头看看唐菲,他说:你是谁 我我就是这个中学的学生。唐菲的下巴朝学校方向抬,说着走近了戚师傅。 他打量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戚 我瞎猜的。她说。 瞎猜的你有什么事吗他问着,仍然丝不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学生,他显然不知她要干 什么,但口气已由意外换作了平和。 唐菲的心也终于咽回了肚里,她说,是这样,我得向您承认错误。您是来修车铺配气门心的 吧您在我们学校发现车子被人撒了气肯定很不高兴。我想告诉你,那个给您自行车撒气的 人就是我,那个偷走您自行车气门心的人就是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吗戚师傅问,他推着自行车已经慢慢走起来。他走得很慢,不 是要甩掉唐菲,只是不愿意在学校附近停留太久。 唐菲也就跟上了戚师傅的速度,她说,我是想用拔您气门心的办法认识您。我拔了气门心, 您就得上这儿来修车;我呢,就在这儿等着,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把这番话说得很天真,戚师傅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特别当她把只攥成拳头的手在他眼 前摊开,让他看手心里那两个小小的气门心时,她那细嫩的汗湿的淡粉色手掌唤起了他心中 种莫名的柔情。他心里不讨厌这个拔了他的气门心的女学生,他却依旧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他是由名普通车工刚提拔到厂政工科的,因此他性格里更多的还是工人脾气:简单的, 直来直去的。他还不太习惯用唐菲这种婉转的让人猜测的又带着那么点儿神秘的方式与人谈 话,但这种陌生的方式分明又是吸引他的。他说,你费了这么多心思认识我,定有很重要 的事。 唐菲说,是很重要的,我想进你们铸机厂当工人。 戚师傅不做声了,唐菲提出了个他想象不到的请求。他觉得他有点儿帮不上她,刚才和校 长交换过意见,那两个名额已基本确定,再说,他们厂这次也不招女工。他沉默着,不知该 说些什么。 这时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护城河堤,初冬的黄昏,河面上吹来的风很硬,河边几乎没人 ,这样条僻静的路线说不清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她有意识的引领。她打破了沉默说, 其实我这要求有点儿无礼,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么权利给您提这种要求。 你叫什么名字戚师傅问。 我叫唐菲。 也许以后有机会。他说。 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唐菲紧追不放地问。 也年,也许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唐菲打断了戚师傅:明年春天毕业我肯定得去农村。这时她的 口气有点儿急躁,像和个熟人在说话。 唐菲。他明确地叫着她的名字:你家里,你的父母不能帮你想想办法吗 这话问得实在残忍,它却又是句人之常情的问话,因此唐菲并不挑剔戚师傅这样问她。他 这样问她,反而给她提供了个"敞开心扉"的机会,她于是说她没有父母,她的父亲母亲 都是中央的高级记者,有次出国执行任务时飞机失事牺牲了。她只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 ,舅舅是个盲人,在中医院当按摩医生,生活都不能自理。舅妈呢,就把怨气撒在她身上天 天不是打就是骂。唉,她这个烈士遗孤实在忍受不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可她在这个城市举目 无亲,她又能投奔谁去呢这时她听说了招工的事,她看见了戚师傅,她觉得戚师傅就是她 的希望,她多么想把戚师傅当成自己的亲人哪,她真想叫他声"哥",她没有兄弟姐妹她 是个孤儿,她多么需要个哥哥。现在看来切都完了,她是个多余的人,她不如就跳河 死了吧。 她喝着硬冷的北风声泪俱下,边说边斜着身子顺着河坡往下跑。当她叙述着虚假的言词时她 的眼泪并不虚假,那是自我耻笑夹杂着灰心丧气的种迸发。她斜着身子顺着河坡往下跑, 听见他从身后追过来。他被她的话所打动,他被她的楚楚动人的神情所打动。当他扔下自行 车,随她跑下河坡,从后面拦腰将她抱住时,他宁愿相信自己是没有邪念的,他是在救个 女孩子的命。她知道自己被他抱住了,却又矫情地做了个想要挣脱的姿势。他自然就更紧 地把她往怀里拉,他们的身体就摇摆起来,他们的脚下就踉跄起来,然后他们搂抱着同倒 在黑暗的河坡上。 他们在河坡上侧卧着,他感觉她很快就把身子拧向他这边,她钻进他的怀,把身体紧紧吸附 在他身上。他机械地搂着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有点儿弄不清怎么会发生这切,他可没 有经过这样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可是她为什么把他吸得这么紧他只是在黑暗 中感觉着她的呼吸,热的,种寡淡的酸味儿。他闭着眼,想起她饱满的柔软的嘴唇,他很 想亲亲她的嘴唇,仅此而已。他勾着头寻找她的嘴,她却拼命冲他别过脸。这给了他个误 会,他想原来这是行不通的,原来她并没有想和他怎么样。她把他"吸"得这么紧不是别的 暗示,那只是那只是渴求被保护的种下意识吧。他这么想着就不再找她的嘴了,情绪 也稍稍平复下来。现在他应该做的,是拉着她爬上河堤然后送她回家。他松开她站起来,却 被她把又拉倒在河坡上,他们又滚在起。她急切地,几乎是带着哭腔对他说,让我给你 脱了衣服吧我现在就脱我现在 他的血涌上脑袋,身体憋涨得难受。他不明白这十几岁的女中学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 不能接受亲吻,倒愿意倒愿意他眼前出现了她站在修车铺前的样子,她当时的样子 和她现在的情态显得十分对立。在她身上,仿佛天真和计谋并存,幼稚和放荡同在。但他实 在顾不得多想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这虽是被迫却格外强烈的欲望,他也不想失掉这如同 天外飞来的机会。他把棉袄脱下来铺上河坡,抱起唐菲放在他那件尚存温热的棉袄上 戚师傅在半个月之后想办法给唐菲争取来张招工表。政治审查时她那番身世的谎话自然就 露了馅儿。戚师傅没有为此讨厌唐菲,相反他更觉出了她的可怜。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骗了他 ,他对她也有种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间没有发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帮她就是 单纯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没管住自己。对此他谈不上后悔,只是想起来就 有点儿难过。他想尽办法帮了她,使她这个根本没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终于进了铸造机械厂 这著名的国营大厂,遗憾的是工种不好。他的能力到此为止了,她只能到最脏最累的翻砂车 间当名翻砂工。 翻砂车间的学徒工唐菲用第个月的工资给唐医生买了副时髦的五指尼龙手套,又请尹小 跳和孟由由参观她们工厂,到她的单身宿舍做客。她请她们吃江米条儿,两斤江米条儿眨眼 间就被三个人吃得光光的。她财大气粗地说,没事儿,呆会儿咱们再去买。知道吗,我有工 资,我是个有工资的人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只藕荷色玻璃丝编织的小钱包。她在她们 眼前趾高气扬地晃着小钱包,尹小跳看见她那媚人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大浴女24
认识巴尔蒂斯巴尔蒂斯b,当代法国画家,被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具 象大师"。是在陈在的书房里。尹小跳发现巴尔蒂斯的画册时,她和陈在已经是交情很深的 朋友。她看得出巴尔蒂斯是陈在喜欢的重要画家,但陈在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强迫性地向尹 小跳推荐他喜欢的东西,他在言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口气也往往是谦虚腼腆的,甚至还 有几分羞涩。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他对所爱对象的持重态度。 尹小跳发现了巴尔蒂斯的画册,翻开画册,她立刻被他迷住。他描绘的对象其实都是凡俗 平常的:巴黎某条陈旧的商业街,街上几组来往的行人;客厅里动着心眼儿打牌的几个孩子 ,还有或读书或沉睡的少女;群表情隔膜目光滞重的登山者,山顶的风光无限好,他们 本来也是来饱览这好风光的,上得山来却麻木不仁了,他们是副副飘摇欲坠站立不稳的 样子,无人欣赏山景,竟有人倒头大睡他尤其喜欢描绘少女,他笔下的那些少女,他对 她们似乎有严格的年龄选择,那都是些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巴尔蒂斯把她们的肌肤表现得 莹然生辉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些单纯,干净,正处在苏醒状态的身体,有点点欲望, 点点幻想,点点沉静,点点把握不了自己。 尹小跳从来没有见过个画家这样画画:他的人物是充满体积感的,他的背景,沙发,街道 ,床,桌子却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这平面感和体积感的结合,创造出厚墙样的画面 。在这些貌似平稳的画面上,那些或平直,或倾斜,或蜷缩,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画面的不 同节律和情绪,那其实也就是画家的心律。那是平稳中的险峻,流畅中的抑制,开放中的封 闭,正常中的奇特,永恒,静止而又内含着不可见的焦虑。你安静而又不安,即使面对在柔 软沙发上入睡的少女,你也会有种莫名的爱怜加惊惧。因为巴尔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围潜藏 着阴谋。少女周围的确永远潜藏着阴谋:茶几上只瘦小的黑猫吧,窗前正歪着脖子拉开窗 帘的个侏儒吧你却又无法歇斯底里,巴尔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终让观众在画面上找到 了种货真价实的平衡艺术和时代精神之间美妙的平衡,以及种让人心悦诚服的陌生 。巴尔蒂斯运用传统的具象语言,选取的视象也极尽现实中的普通。他并不打算从现实以外 选取题材,他"老实"质朴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现实,他的现实似浅而深,似是而非,似此 而彼,貌似庸常却处处暗藏机关。他大概早就明白艺术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艺术家也永 远不要妄想充当"发明家"。在艺术领域里"发明"其实是个比较可疑的"痴人说梦"的 词儿。罗丹已经说过:"独创性,就这个字眼儿的肯定意义而言,不在于生造出些悖于常 理的新词,而在于巧妙使用旧词。旧词足以表达切,旧词对天才来说已经足够。"个艺 术家,如果能在传统中加进点儿确属自己的新东西,已是成就斐然而这样的感叹,往往 出自那些站在时代精神和艺术表现巅峰的大家之口。他们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紧迫感 "推动"步速"的,想要出奇制胜夜间就载入史册的"发明家"。艺术不是发明,艺术 其实是种本分而又沉着的劳动。巴尔蒂斯的谦逊和对技艺的丝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 时代精神和与之相应的完美形式种继承优秀传统和创新表现,把二十世纪屡遭围攻 险境丛生的具象艺术推到了新的难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画面带给人亲切的遥远和熟稔 的陌生就是他对艺术的贡献。尹小跳在巴尔蒂斯那些"简单"的画面中窥见了许多不可见的 东西,因为它们实在具有种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阅读凯西的梳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呼啸山庄。画面上的三个人看便知是小说 中巴尔蒂斯难以忘怀的人物:金发的持镜裸女凯西让人不能不想起凯瑟琳;坐在边椅子上 皮肤黧黑神情阴郁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现;而站在凯西身后,正给她梳头的表情 肃穆的老女仆仿佛起着间隔他们的爱和激烈对立情绪的作用,她平衡了画面,也暂时平衡了 这对生爱恨交加的男女的心。这是个三人构成的简单画面,画家用笔洗练,颜色也极尽 朴素单纯,但是你遍遍读着,却逐渐嗅出种酸楚尖刻,既放纵又收敛的气息。那面向 观众站立的捰体凯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体咄咄逼人,这身体是画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 的头微微侧向边,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紧抿的嘴使她显得骄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对 自己的未来作了决断,她是不听人劝的,自以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会旁边那青年, 那深爱着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溃的样子,或者她不屑于看见他那倒霉的样子。她的身体协 助着她的表情,那对已经翘得起来的小r房,那满不在乎的站相儿都洋溢着种虚张 声势的挑衅。可是,这个修长柔美的捰体凯西,她的荫部却是尚未发育的样子,她那狭窄单 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伙同着那稚弱安静的荫部对抗着她那跋扈的头和虚荣的胸,就使她 看上去既蛮横又无助,既自信又绝望,既淡漠又热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内心是混乱的, 她是她自己的矛盾体。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边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着被她拯救。然而她和 那阴郁的青年却无法相互拯救。他看着整个儿的通体放光的她,这个他生的挚爱,看着这 个终归要随旁人而去的少女,却无法夺回。他使尹小跳不断地想起呼啸山庄里凯瑟琳从 林淳家做客回来,希刺克利夫对她自卑而又气急败坏的质问:"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你 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当他们活着就只剩下对童年之爱的顽固回忆时,也许只有诀别 才能使他们解脱那疯狂而又可怕的怀旧之心。尹小跳感受到种巨大的慨叹,种风魔入迷 想入非非的现实:人们为回到无罪的本初和回到欢乐而耗尽了力气,或将耗尽终生的力气 。 回到欢乐。 回到欢乐。 尹小跳接着读猫照镜。这里有三幅猫照镜,是同题材同场景的不同变体。绘画 年代的跨度从九七七年至九九三年,十六年。 第幅:起床的捰体少女正倚在床边,手持梳手持镜梳头,当发现蹲在床尾的猫正在 看她,就反过镜子请猫照镜。这时少女的神色和身体是自然松弛的,清新柔软的,她请猫照 镜子也还带有玩笑戏谑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头照镜,手中还有本小书。当发现床尾的猫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过 镜子给猫照。在这幅画上,少女长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几分拘谨和任性,并且她是穿了衣服 的,件薄衫,条长裤。她衣衫整齐地举着镜子给缩在床尾的猫照,仿佛在说:想要观察 我吗还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从脸相儿上看是更大了些。她穿着样式繁琐而又保守的裤褂,脸 上是种强忍着的愠怒和蛮横。她把手中的镜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个儿身子的猫,简 直像在说: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这时她的神 情态势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她已不是那个松弛着捰体轻快地梳头的少女,她早有准备地已经 严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紧张,而且想战斗。 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 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的冷眼观望时,那该是种怎样的不快。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 曾在镜子里见到过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呢。所有照着镜子的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 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观照即是遮挡。 观照即是遮挡。 当人恼怒地把镜子伸向猫脸时,人是要看猫的笑话,遮挡自己的不方便的,猫的高压之下的 媚态,猫那伺机反叛的阴险心理无不使人恐惧,因此人必须把镜子伸向猫。窥透他人,让他 人狼狈才是人心深处最本能的愿望。 猫却没有镜子可以伸向人脸,猫就是镜子。它永远在暗处眯着貌似困倦的眼,了无声息地与 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离。 巴尔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画对象之间越理越乱的关系,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发的控制力 使尹小跳着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蜷缩在少女床尾的那只猫,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就是那 个从捰体的戏谑着的直成长到全身武装的愠怒的少女: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 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 所有的观照别人都是为了遮挡自己,都是为了遮挡自己。我们何时才能细看自己的心呢,几 乎我们每个人都不忍细看自己。细看会导致我们头昏目眩脚步不稳,可是我们必须与他人相 处我们无处可逃,总有他人是我们的镜子。我们越是害怕细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审视他 人,以这审视,以审视出的他人的种种破绽来安抚我们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
大浴女25
她像很多恋爱中的女性样,偏执,大胆,胡涂。 和方兢情感上的纠缠弄得她既看不清自己,也认识不了别人。他的那些坦率得惊人的"情书 "不仅没有远远推开尹小跳,反而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断地告诉她,他和些女人 鬼混的事实,她就越发自信自己是方兢惟可信赖的人,自己的确有着拯救方兢的力量。于 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无赖的混合气质搅得尹小跳失魂落魄。当他对她讲了和第十个女人的故 事之后,她变得张狂热烈起来,她强烈地想要让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这"得到"来帮他洗 刷从前他所有的不洁。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书鼓动着她 的心也开阔着她的眼。她甚至没有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让这切带有交换的意味。婚姻, 那是他事后对她的请求。 他终于在和她认识两年之后得到了她。 她的身体没有快乐,但她的心是满足的。这满足里有虚荣的成分,也有个女孩子质朴到发 傻的原始的爱的本能。 他终于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和快乐甚至是惊喜,这其中最大的惊喜又是无 法与人相告的他也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变成了个男人。 在很多年里方兢是无能的,他愿意把这归结于十余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体摧残。当他 获得了自由重新开始施展他的才华之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件事便是治疗这"无能"。 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各种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儿旮旯儿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语 言暧昧主题又明确的小诊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种偏方和治疗对方兢是无效的,他不明白 生活为什么跟他开起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对扑面而来的各种诱惑充满深深的敌 意和诅咒。 他于是格外喜欢夸张他和女人的种种关系,他想用这语言上的夸张和莫须有的事实让世人知 道他的放荡让他的花边新闻到处流传。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个流氓至少能是个有着"流 氓"能力的人。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明确目的。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言他 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些信里,有试验自己魅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 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 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