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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荒唐人生|作者:未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0 16:08:48|下载:荒唐人生TXT下载
  荒唐人生 作者:尧唯真

  一

  码头上站了很多人。大家都在传递一个消息,一分钟以前,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溺水了。正准备去粮油市场买大米的李梦红撂下白铁桶,跟她的邻居杨家小媳妇梅秀一起往码头上奔跑。

  河对面是新城。那些高楼上的每一扇窗户都打开了,数不清的黑黑的圆圆的东西从里面钻出来。河面上有几个男孩子在昏头转向的乱扎猛子。溺水的据说是跟那几个男孩一起来的三个姑娘之中的一个。那的确是几个孩子,年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李梦红突然认出有一个在水中捞人的男孩是女儿的同班同学。她青了脸,身子开始微微地打幌。

  有个十几岁的孩子淋漓着长头发扑哧扑哧地浮出水面来,抹一把脸,又甩头潜入水底去了。但,很快,那孩子又浮出水来。他一脸青色,喘气不已。码头边上,靠水的地方,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咬着牙帮,嘤嘤地哭着,泪水流满了幼稚的面颊。

  李梦红根本用不着去问。她已经听清楚了。有人在河边上胡乱议论着,使她知道了真相。溺水的竟然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女儿高小芸。她眼前发黑,无力地往地下瘫。邻居梅秀急忙架住她,哭巴着说:“妈呀,你撑着点”

  原来,几个学生,上完体育课,出了很多汗,热得难耐,便邀约了一起到河边洗澡。谁知刚一入水,李梦红的女儿高小芸就腿部抽筋沉下水底去了

  李梦红半闭着眼,合了嘴,倒在梅秀的手拐拐里,一点气息也没有。梅秀叉开手指,往她嘴上使劲地掐几回,就差没流血了,才见她回过阳来,眼泪就扑扑地一颗更比一颗大地往下滚,呜呜的哭声几乎咽断了呼吸。

  “你们帮帮忙,做点好事吧。救救她。救救她啊你们积点荫德,做点好事吧。天啦,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一个姑娘,十五六岁了,作孽呵。行行好吧,去把她捞上来。”梅秀瞪着眼,哆哆嗦嗦,泪流满面地哀求围观的人们。“求你们啦,求你们啦,大哥。她们是好人啊。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呀”被哀求的男子别开脸,哼道:“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关我什么事”河对面那高楼里钻出来的黑东西此时已消失了一大半。玻璃窗又关上了。那玻璃在阳光下分外地闪耀刺眼的光芒。梅秀放开李梦红,就近抓住了一个男人的手膀子,恳求道:“大哥,你们不要这样好吗求你啦,下去救她上来”那男人一摔膀子,抽脚就走,边走边说:“我又不会游水,找我有什么用”一些妇女见梅秀拖男人,急忙各自把丈夫挽紧了,只怕一大意让男人扑进水里去。

  水很深,表面看去绿绿的荫荫的,透着杀气,令人毛骨悚然。那些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根本没有下水救人的表示,只是嘴里不停地说些废话,什么“救人要紧啦”,什么“人命关天啦”。有好些人干脆开溜了,就好像是为了躲避瘟疫病源。时间,这时候以千万分之一秒为单位计算,一方面好像蚂蚁那么缓慢爬行甚至于凝固不动了,另一方面又像电光火闪一瞬即逝。李梦红渐渐清醒了。溺水的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高小芸现在被水吞进深潭里去了。她头一摆,就要往河里跳。梅秀急忙跑来抱住她,一个劲地乱叫“妈呀”“娘呀”。

  “唉,实在太可惜了。才十几岁呀,听说长得还蛮水灵。老张,咳你去捞上来做媳妇吧。”不知道是谁这么说。“汪老丢,你他妈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杆司令一条,下去,捞上来就有个晚上沤脚的了。就是她妈也不错呀,桃红花色的几多秀气,看上去顶多三十几岁。喂,叫你,快点,人家先下去就没有你的份了。”

  “你们是人吗你们丧尽天良啊”梅秀火了,蹬着脚,臭骂那些不但不救人反而胡言乱语的男人。“狗日的们,什么男子汉大马蜂,一伙的混蛋。混蛋”旁边的人散去得更多更快。其中有一个家伙荫阳怪气地说:“嘿,现在不救,等一下捞起来就成个十月怀胎的大肚子了。”

  “莫乱讲了。你们看,那两个男孩也快不行了,别全部沉到水底去。”有人见河面的情势越来越紧张,变了脸对那几个水里扎猛子的男孩说:“起来吧,小孩,千万不要没救着人,反而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因为疲惫因为恐怖因为绝望而扭得变形了的男孩的脸偏转来,冲岸上的人,用极其难听的冒着火焰的声音发出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们滚蛋。滚蛋滚蛋你们在这里看什么”

  李梦红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她开始挣扎,似乎要摆脱梅秀的控制。她把梅秀摔了个踉跄,然后就往河里扑。梅秀咬着牙帮,嘶叫着飞扑上去,更紧地抱住她,然后拼命地往后拉。“喂,她妈也想死了。唉,这算个什么呢你们哪个会水,修荫积德,去救人上来吧。”终于有个上了点年纪的人看不下去,摇头晃脑地说。

  有几个人慢慢停止了离去的脚步,回过头来再看那深不可测的河潭。水确实太深了,没有过硬的本事,跳下水去也不过是划划样子。

  “嗨,你也不要去投河,开个价钱吧。有钱,肯定会有人下去救你女儿的。这年头,要钱不要命的人还算少吗”不知是谁大声地给李梦红出主意。“你是心疼那些钱呢还是想要你的女儿呢”李梦红被梅秀拖着转过身来,本来灰暗的眼里掠过一丝光彩。“求你们,求你们。只要你们救了我家小芸,要我倾家荡产也行,要我做牛做马都行。”她缓不过气来,憋得差点死去。“你们,快,快一点呵。”梅秀放开李梦红,走几步,又回来,拉住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再跑出去几步,扭头来大声地喊:“你们快下去救人啊。你们看着她,莫准她下河啊。我回去取钱。我就去取钱。”书包 网 87book 想看书来

  二

  “你不要离开这里。”从远处如疾风地跑来一个男人,一边跑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在地上,一边对梅秀说:“你照顾她。我下去救孩子。”李梦红回头来,看清了他。尽管只眨眼的功夫,但她已经看清了他。她咬着嘴唇,掸去眼角的泪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件一件地捡起那男人脱下来的乱扔在地上的衣裤。梅秀过来再想扶她时,她微微摇了摇头,扬手膀挡开了梅秀。她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不再哭泣,抱着那堆衣服,痴痴地坐在地上,痴痴地看河里,痴痴地看那个在水里憋很久的男人。

  那男人搂着小芸,三步并作二步,朝医院猛跑。李梦红和梅秀在后面跟着,竟有些追赶不上。不一会儿,就到医院了。急诊室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走廊上倒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三女一男。男的四十岁左右,小个子,眯眯眼,始终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女的有两个二十几岁,很俊俏;有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很丑陋。三个妇人捉住了那男医生架空了嘻哩哈拉地笑着闹着要摔。“医生,急诊。”救了小芸的男人喘着气,站稳了,说。“先去挂号。”女人们很扫兴,放下那小个子,别了脸,坐下。李梦红差点没昏死过去,往墙上撑了撑,哀求道:“医生,你先看看吧,你一边看,我一边就去办手续。”那个胖胖的女人斜了眼,哼哼地说:“先交钱,后看病,这是规矩。”双手搂着小芸,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的男人不由分说,把小芸放到急诊床上,转身来一把揪住那小个子男医生,威胁道:“你看不看不看我就揍死你。”三个女医生轰地围上去,一个拉手,一个抓头发,一个拿针扎,就准备打架。“没钱没钱还想来住院”一个说。“你死吧。去死吧”另一个说。“抬出去不要死在这里。”那男人大叫一声,双手一挥,跳到一边,恨恨地说:“你们只要钱吧还有一点人道主义没有我马上去交钱。如果她出了事,我绝对会追究你们的责任。”

  小个子医生眨眨眼,先进了急诊室,拿了助诊器,听一听,瞅一瞅,又摸一摸,再抹抹自己的头发,坐下不动了。“医师医师,要不要紧啦”李梦红抓住女儿冰凉的手,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不要紧井,吃河水。”小个子医生摸出烟来,磕几磕,不急点燃,夹在手指缝里,懒洋洋地道:“快去办手续吧。我给你开条子。你去交钱。交了钱再检查。做一个心电图,一个脑电图,做一个透视,做一个胃镜”李梦红听得一怔一怔的,后面的话一点也没听进去。大约医生的意思是,医院里所有的先进设备都要用来给小芸做一次从头到脚的全面检查,当然这就涉及到收取更多的费用。她这时才想起应该是自己去办住院手续的,却让那个救人的男子去办了。她追到住院部去。“办好了。”那男人匆匆地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沓纸条。她傻傻地接在手里,说不出话来。这是个中年人,差不多有一米七八的个头,白白净净的方脸,双眼灼灼地闪着光彩,眉毛很粗很浓,鼻梁高高的,衣裤很名贵,不长不短的头发被手抹了几把还在往下滴水。他昂昂脸,嘴角挑起一丝浅笑,径直往大门边走,一直走出医院,走得无影无踪了。

  李梦红拿了票据到急诊室去。医生立即组织抢救。“没有太大的问题。死不了。”小个子医生撕几张条子递给她。“先去检查,然后送到病房去。”她手发颤,不敢去接那几张条子。那是要付款的。她早就听说医院里收费特别怪也特别多。她闹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承担这笔检查费。她只要知道女儿没事就行了。她试探地道:“医生,她是溺水的,又不是其他什么病,是不是”胖子医生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每个人都要做这些检查。你不做,他也不做,我们进这些设备来干什么不做也行,抬出去吧。”李梦红抿抿嘴,咬咬牙,不再说什么,要梅秀帮着忙,把还在昏迷的女儿抬到一辆推车上,就送到各个检查室去。

  折腾一圈下来,小芸醒了,开始呕吐了,越吐越凶,后来连血丝都吐出来了。“小芸,小芸。你不要吓我呀。”李梦红面无人色。梅秀在一边却笑了,说:“这回没事了,没事了。”小芸吐了一阵,缓过一口气来,抹了抹眼睛,抱住李梦红,哇哇地哭一阵,随后就软软地说:“妈,我要,回家。我不住院。”李梦红不敢大意,还是坚持把女儿送到病房去了。

  到下午的时候,小芸几乎完全没事了,嘻嘻地又笑起来。那几个少男少女早已被吓坏了,在医院门口一直打听消息,听说小芸好了,一窝蜂地冲进病房,叽叽喳喳地围着小芸诉说那惊心动魄的时候。护士小姐板着脸进来,也不下令逐客,只说:“不准大声讲话”随后就给小芸注射,随后就发药。“这是什么”护士放了一大堆药在床头,还放了一捆卫生纸。小芸见那么多的药,堆得像座小山,吓得直叫苦。“这是今天必须吃的。”护士从中捡了两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药包出来,搁到一边。“一天三次,每次各一片。”李梦红听出这话里有些玄妙,指着那些大药瓶问:“这些呢”护士推着车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可以拿回去吃,也可以拿去送人,还可以卖。”

  大家都瞪直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没有回过味来。李梦红伸手抓过一瓶,一看,是一瓶“三株口服掖”,对肠胃很有益的。再去抓一瓶来,是一瓶“圣达鳖精”。梅秀大惊道:“这药很贵的,而且也不对路。一瓶三株口服掖要四十多块钱,还一次开了三瓶。”小芸笑说:“呛了水了,开三株也对。水呛进肚子里再吐出来,怕伤了肠胃,喝三株,也算对症下药。”年轻人轰笑。李梦红默默地放回那些药,默默地走到一边去。

  这医院是住不下去了。小芸不肯住院,说医院的气味怪难闻的。李梦红也不打算再让女儿住院。她们住不起。那“刀”好快,好利,刀刀见“血”,宰割得你无处躲藏无处喊冤。更何况小芸看上去的的确确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于是,李梦红跑到住院部去结帐。

  “拿医生的证明来。”结帐的女人呱地拍下一把算盘,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厚厚的一沓纸条,稀里哗啦地一算,随后就填发票。“一共是叁仟伍佰陆拾捌块贰角柒分。你丈夫早上交了叁仟块押金,还欠伍佰陆拾捌块贰角柒。”李梦红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手也僵直了动弹不得。早上十点钟进院,下午六点出院,又没什么手术,又没什么特别护理,就要这么多钱,几百块钱一个小时。照这样算下去,多住几天医院,只怕连祖宗八代都卖完了也住不起。“收些什么钱这么多。”她皱皱眉毛,责问道:“发票上都注明了。有怀疑,你开了钱,拿发票去对。”那女人叭地摔开算盘,翻翻眼皮,又说:“还是看你丈夫当行长,要不然,还不止呢。刚才有个人比你还多几千块。”李梦红腾地绯红了脸。那男人是行长那男人成了她的丈夫了她递钱过去,接了条子来看。条子上确实注明了。护理费一千二百元。医药费一千叁佰元。检查费捌佰贰拾元。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看。她肚子里骂了几句难听的话,陪着笑脸,带着女儿,匆匆逃跑。

  三

  这是一条大约三米宽,八十米深的带有些宗教气氛的小巷。整条巷子里都铺满了厚厚的从城郊山坡上运来的青石板。那些青石板都被雨水长年久月的滴打,已经坑坑洼洼不再平整了。用火砖砌成的一个个盒子而构成的墙包围了一幢幢木楼。院墙和院墙之间,就夹出一条小巷。小巷就在她家的窗户下。

  院子里光线很暗淡,幽幽的有些吓人。即使是在六月太阳光很强的时候,人们也难以在院子里看清地上是不是有一只死老鼠或者是一条缺了腿的凳子。院子的围墙上有画师用水墨画成的各种图案和人像。她小时候,经常看着那些墙壁上的画出神。那时,她的父亲每天早晨只要一听到鸡叫就得起床,到码头上去给有钱人搬那些用船运到城里来的极其笨重的货物,以便挣钱来养家糊口。她闷得发慌的时候,就去看那些围墙上的画。那些画中,有的是画游动的鱼,有的是画绽开的花,有的是画飞翔的鸟,还有的是画古代官吏的像。那画中的人通常都是面部丰满,肚大肠肥,穿龙袍,戴翅帽,双手扶着肚皮一个大圆圈的样子。父亲曾经告诉她,那穿龙袍,佩玉带的是个什么王爷,整座院子都是为了供奉那王爷才修的。

  那时候,她很小,也很痴。她总是很早很早地起了床,去巷子里挨着墙根慢慢地走。她很怕呆在院子里。每天早晨,小城里都会有人挑着担子在大街小巷叫卖。出门早些的,自然是卖蔬菜肉类的。出门晚些的,就是卖针线布匹和日常用杂货的了。她很少去看那些卖货的担子。她没有钱去购买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她照倒是挨着墙根走,让那货郎挑着担子吱吱扭扭地走中间。如果是卖早点的担子,照例后面会跟着一群叽叽喳喳地哄闹的孩子。那是些穿绸布衣的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些富家子弟吃惯了货郎卖的香喷喷的食品,一个个馋得要命。货郎一边挑逗嘴里的流口水的孩子,一边拉长声音大声的叫卖:“馒头,包子,回笼麻花饺,驴打滚哟”那货郎大约四十多岁,瘦瘦精精的,穿一身灰色的粗布衣,眼角扯着几根线,眯眯的眼,嘻嘻的笑脸。

  她小时候曾经吃过一回货郎担上的“驴打滚。”那是她五岁生日的那天。父亲抱着她到街上玩。货郎来了,嘻嘻地同父亲说话。父亲用青筋暴突的手狠狠地捏捏荷包角,说:“来一碗。”那“驴打滚”其实就是汤圆粑粑,一碗地就那么圆溜溜的几个,好香好香的。她吃着,却又把碗捧到父亲面前。父亲便笑了,皱起一脸的疙疙瘩瘩。“你吃。好吃吗”父亲说。货郎站在墙根下,双手在围袄上使劲搓几搓,说:“算了吧,值不得几个钱。”父亲硬把钱塞过去,叹着气,说:“都是盘儿养女的人,哪个还不是一样的难”货郎眨眨眼,接了钱,不再跟父亲扯乱谈,挑上担子,一歪一歪地走了。吱吱扭扭的声音便响满了整条巷子。

  四

  一幌几十年过去。巷子仍旧是这条巷子。只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走出这条巷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走进这条巷子。倒是那货郎的叫卖声,不知怎么被人遗忘过几十年,似乎要从人们的记忆之中消失。最近才又被人从废旧堆里翻捡出来。吆喝的内容已经被改变了。以前卖针线肥皂的如今坐了店子做生意,不吆喝了。以前卖小吃的挑子也开了餐馆拉客人,不吆喝了。吆喝的是卖煤球的和卖米粉条的。一大早就会有人在巷子里撕破喉咙喊“卖煤喽”或者“盘子粉锅巴粉凉米粉。”

  李梦红刚开始并不去注意那些叫卖。无意中,她从现在的叫卖想到了以前的叫卖。于是乎头脑里那些往事又渐渐突起,越来越清晰,竟然历历在目,竟然让那叫卖声在自己的心坎上滚来滚去,竟然有如轰鸣的雷音。“馒头,包子,回笼麻花饺,驴打滚哟。”到后来,凡听到叫卖就会让她鬼使神差地抬头去看斑剥的墙上模糊的画,就会让她想到几十年前那撩得人心坎痒痒的叫卖。

  而每当此时,她看看自己,看看周围,便会轻轻地发生一声“唉”,象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无精打采地闷住心思去干活。

  五

  回到家里,李梦红也懒得吱声,低了头,扎了围袄,到灶上去做饭。她丈夫高吟松从楼上下来,呱呱地咳得换不过气,好不容易平和了,才尽量往后往下缩小体积,尽量压低压小音调,问道:“回来了小芸,嘿嘿嘿,小芸好,点,嘿没有”她淘着米,头仍旧压得低低的,说:“你没看见她已经回来了,刚进屋。”男人呱呱地猛咳一阵,喘一阵,勾着腰,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回,来,就好。没出事,嘿嘿,就好。”她憋一眼男人的脸,然后往锅里放米,然后说:“你少操心了,去休息吧。小石呢怎么没看见”

  男人正要说话,从外面飞进来一个瘦长瘦长象一杆电线树的男孩,大声问:“妈,姐姐呢姐姐呢”她不抬头,盖好锅子,取了盆去洗菜,然后说:“在屋里。你到哪里去了又被老师留了今后要早回来点。”男孩站在幽暗的地方,说:“是爸爸要我留下来补习功课。”她一边洗着菜,一边不停地往灶上看,嘴里说:“去把书包放了,买包盐来,没盐了。”男孩答应着,先去看看躺在床上的小芸,后才飞出院子去。“他,成绩,嘿下降了”男人想对她解释。“算了。今后,少压他。他还小呢。要是象你”她瞅一眼男人,抿抿嘴,端了装菜的盆走到灶边,放下砧板,切菜。见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说:“小石又不是你亲生的,压得太紧,他反而厌恨你。”男人尽力地往后缩,咳着,摇摇头,扶一扶鼻梁上至少一千度的眼镜,慢慢地,慢慢地踱开,进自己房里去了。她停了手中的活,痴痴地盯住男人的脊背,一直盯到看不见。她眨眨眼,抿抿嘴,切菜的动作加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听见“ 当”一声,菜刀剁在了铁盆上。铁盆便被砍去一块白漆,缺了一道口,露出里面褐色的部分来。“妈的”她扔了刀,手一挥,干脆把缺了口的铁盆撂到了屋角的煤渣堆上。她怔一怔,“唉”地叹息一声,走过去,将铁盆捡起来,拿到水笼头边冲洗干净,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轻轻地放回灶上。

  去买盐的男孩跑回来,搁一包盐在灶上,嘴里说:“妈,盐。我去看姐姐”她截住他的话说:“有什么好看的真要是死了,看又有什么用”男孩便不敢动,站在那里,瞪了眼瞅她。“妈,我做错什么了”她哼哼,撕破包装袋,把盐倒进一个缺了把的罐子里,随后说:“你不要象那个家伙学习。读一辈子的书,一点出息没有,整天疾病缠身,死又不死,留下来害人。”男孩不说话,跑到灶门前蹲下,急急忙忙地往另一眼灶里放炭,点燃,加煤。“小石,你,你爸爸怎么这么多日子不来看你到哪里去了”她话音未落,人已转了身,低埋着脑袋,去餐柜里找什么东西。

  小石被问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自己姓高,叫高小石,是她和高吟松的儿子。他只知道每到一定时间就会有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乡下汉子到家里来做客而他一直叫那人做“伍伯伯。”其实,他是那乡下人的亲骨肉。他的生父叫“伍魁洪。”高吟松只是他的养父。他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生母,那绝对不是李梦红。

  “妈,你讲什么”小石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来望着她。“没什么。你去看你爸爸在做什么,叫他不要忘记吃药。”她回到灶边,端了锑锅到潲桶边滗米汤。“书呆子。”她说。小石点点头,起身,抓抓头皮,眨眨眼,接连瞟她几眼,进高吟松的房间里去了。

  吃饭的时候,小芸起床来跟大家一起吃。高吟松不断地给女儿搛菜,嘴里含混不清地不知在喘什么。“你呀,不舒服,就少说两句。”李梦红搛一些菜到小石碗里,回头又搛了一些给丈夫。“吃那药好点吧不好,我们另外去找个医师看看。”高吟松偏了脸,往边上咳几声,说:“要好多了。嘿,嘿。”小芸只闷着吃饭不吱声。小石在一边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请几天假呢去住几天院,可能就好了。”李梦红手中的筷子伸到半空,停住了,收回去,埋下头,往嘴里扒了几口饭。高吟松摇摇头,说:“嘿嘿我不能住院。毕业班,课停不得。嘿嘿耽搁了学生,不行。”他尽力憋气把话表达得完整,一张本来极其苍白的瘦削脸竟然红起来,而且有点泛紫。“吃饭吧。吃饭。”李梦红给丈夫和儿子分别又搛了一块菜。“小芸,你自己啦还有哪里不舒服”小芸已经吃完了饭,搁下碗,说:“没有,只是有点翻胃,头还有点晕。”小石加快速度,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饭,抹抹嘴,含含混混的的说:“姐,你莫睡了,越睡,越乏。我陪你,到外面去,散散步,就好了。”

  “去吧,早点回来。”李梦红见女儿蔫蔫的,搁了饭不吃,劝小芸。“出去走一下,早回来,莫玩得太晚了。现在社会上,复杂得很。”高吟松看看孩子,又看看老婆,喘息一阵,没说出什么话来。小芸皱皱眉毛,慢慢地朝门外朝那巷子走去。小石急忙过去拉住她的手拐,两人搀扶在一起。李梦红等孩子们出去了,对丈夫说:“今天小芸,在院里一下子花了几千块钱。”高吟松吃完了饭,精神气色都好多了,好象也不是特别的喘和咳了。“只要她没有事,嘿嘿,就行。”他说。她呆了一下,缓缓地站起来,收拾饭桌上的残菜剩饭和碗筷。说是饭桌,其实就是白木板拼在一起,钉上四条腿。那还是小石的生父伍魁洪从乡下动手做了送来的哩。“我们,到哪里去找这几千块钱呀。几千块呀。我们娘娘崽崽吃饭都是吃了上餐没下餐。唉”她抱了碗筷到锅子里,冲了水准备洗。高吟松凑到屋角里摸出扫帚来扫地。她劝阻道:“算了,你去休息吧,等一下我自己来扫。”他没有依她,一只手别着腰,一只手拖着扫帚,一把一把地慢吞吞地扫地。“医院也太缺德,要先交钱,后才救人。幸亏遇上一个好心人。他不光下河里去救了小芸上来,还替我们交了那几千块钱”她一边洗碗一边背对着他说。他累得汗珠子直往下掉,嘿呼嘿呼的喘息声一阵紧接一阵。“那,嘿呼,嘿呼,太好了。嘿呼嘿呼,世上还是,有好人。嘿呼,嘿呼”她停住手,半转了身子,叹气道:“天,我连人家姓什么,是哪个单位的都没弄清楚。这,这钱我又怎么去还他”她抿抿嘴,皱皱眉毛,又回过头去洗碗。“我们一时间也没有这笔钱去还人家。唉”他好不容易把地扫完了,搽着汗,轰地坐到凳子上,从衣袋里抠出手帕来,取下眼镜,边擦拭边喘气边咳嗽。他根本不能回她的话了。

  天黑的时候,孩子们回来了,一头扎进房里去放电视。那是一台用丈夫几个月的工资积起来,捆了几个月紧紧的裤带才咬牙买来的黑白电视机。那种电视,在城里几乎是属于灭绝的品种了。才一会儿,小芸尖尖地大叫起来。李梦红大吃一惊,什么都不管了,冲进房去。却见两个孩子坐在凳子上好好的,刚缓过一口气来准备骂小芸,就听女儿说:“妈,就是他救了我是他。”李梦红赶紧跑去,站在电视机对面,连气也不出,瞪圆了眼看电视。

  电视上,正是白天跳下水去救小芸的那个男人。他正在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我当时根本来不及仔细地去想。我只知道孩子在水里,而我必须去救她。哦,对了,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你没有必要来采访我。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在电视上显得比实际要年轻些,穿得非常整齐,容光焕华,尤其潇洒英俊。“毛行长,据说当时有许多人在围观,却除你以外,竟然没有其他任何人跳下去救人,是这样吗”记者小姐很漂亮,拿着一只话筒老往他身上凑。“我,我不知道。因为当时我只顾救人,没有注意其他”

  新闻太精彩了。特别是主持人的评论和解说尤其动人。李梦红紧紧地抿着嘴,眼睛盯住电视屏一眨也不眨。她终于知道了他是谁。他是农业银行支行的行长,叫毛笔楼。他很健康也很漂亮。她站在那里,手握得紧紧的。她的手心里开始滑腻腻的出汗。新闻完了。新闻完了。她眨眨眼,再看看电视。的的确确,新闻完了。她无心去听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走出去,到厨房热水,准备洗漱用。

  高吟松吃下的药这时已发挥一定作用。他虽然还时而咳几声,但喘气要比刚才喘得好些。他这病也怪,中午发作得最厉害,早晚要轻一些。再加上吃了药,他说话已经变得清楚了。他对孩子们说:“去做作业,不要,只顾看电视。咳咳,学习,要紧。”小石马上就起身到自己房里去了。小芸坐着没动,说:“我明天还要休息一天,不去上课。”

  高吟松闷了一口气,噎了一阵,才缓过来。他叭地关掉电视。“去吧,初三年级,不崭劲怎么行呢咳咳,咳。明天不要,请假。”他似乎在哀求女儿似的,声音很小很软。小芸站起来,踢了踢凳子,切齿道:“初三,初三。该死的毕业班。”随后,也回自己房里去了。

  李梦红洗完脸,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什么进来递给丈夫,转身训斥小芸:“你这么大的姑娘了,老是轻轻狂狂的。要不然,又怎么会象今天这样讲你,还不相信。你以为这几千块钱就这么好出呀”小芸扭头来,大声地说:“几千块,又不是叫你出。你也出不起。”李梦红变了脸,咬咬牙,又摇摇头,才说:“我的傻姑娘呢,那钱终归是要还给人家的。不是我出,难道我”小芸已经走进自己房间,听“砰”一声,房门打上了。李梦红张张嘴,还要说什么,竟说不出来,叹口气,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小一点,软软地坐下,看电视。

  高吟松捧着杯子,挨着她坐下。“药,我刚才,吃过了。咳咳。”他象蚊子叫似的说。她侧过脸,看着他,说:“吃了吧,是药,治病的。”他把杯子从左手递到右手,又从右手递到左手,突然咳嗽几声,身子一抖,杯子里滚烫的药就泼了一些在手上。她急忙抢了杯子过来,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给他抹几把,软软地说:“看你,有病还不肯吃药,象个小孩子。”他犹豫片刻,伸手去接药。她没给他,捧到嘴边吹几下,感觉不烫了,扶住他,把杯子捧到他嘴边喂他。“慢喝点,莫烫着了。”她说。他试着喝了几口,然后憋着气猛吸一阵,喝了个干净。随着,就感觉身上暖和多了。而且那热的气息越来越浓,在身上不断地流转,散布到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再随着,热的气息又从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汇入到血掖里,在体内冲突起来。“你,感觉好吧”见他额头上结出细细的汗珠,她依偎着他,轻轻地悄悄地拭去了。“”他突然有些冲动。他很多年没有过的。他搂抱着她,吻她的脸。她很软很绵。她手扶在椅背上,站起来,去关了房门,回来,把他从头到脚,从下到上地反复看了几遍。“睡了吧。”她说。

  他不知从哪年起就衰退了,一直做不成那传宗接代的事。而偏偏他高家十代单传。他非常非常的想有个儿子。夫妻俩什么法子都用过,什么医师都看过,就是不行。万般无奈,他们才从乡下抱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叫高小石。所以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想把小石教育成才。

  “”他面对着妻子,竟然无从表述。许多年了,他们在一起就象两个不相关的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他隐隐觉得下身有些热有些胀。他开始亲她,越来越密切吻遍她的脸。她伸手去,触握到了。她躺下,静静地躺下。可是,他反复了几次,没有成功。“你,累吧”她摩着他尖削的脸,声音颤颤的。他喘气,而且越喘越厉害。他好象支撑不住了,趴在她身上休息。“你怎么啦”她摸摸他的额头,然后说:“你累了,休息一下吧。”他扭了扭,再扭了扭,滚到一边,拉被子将自己紧紧地盖住。她瞪大了眼,用力揭开一角被子,伸手进去。她触握的感觉已不同于刚才。她呆了,手也压在他身上收不回来。这已经重复了千次万次的失败,她本来是习惯的。可是她咬咬牙,那只手在那个地方抓住狠狠地一拧,然后坐起身,然后穿衣服,然后下了床。“废物”她坐在凳子上,很低很沉地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地骂了一句。男人用被子蒙住头,侧了身,嘿呼嘿呼地接连不断地很重很浓地喘气。

  她叭地打开电视,然后不断地转电视的频道。转了很久,她才回到凳子上,坐直了。电视里开始重播本地的新闻。那个男人,那个叫毛笔楼的行长又一次出现在视屏上。她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清了,甚至看清了他的一丝头发在风扇下面摇曳。“唉”她叹气着,也不关电视,穿着衣服,靠到床枋上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六

  这栋楼房真是太漂亮了。四层。每一层的墙面都贴上了彩色面砖。底层是四个铺面,用卷闸门和玻璃门双重保险。门都开着。顶头左间是一家玻璃店,专门出售各种玻璃及其制品。顶头右间是一家餐饮馆,上面有一块招牌叫“醉仙居”。中间的两间,有一间空着,地上铺了猩红的地毯,正面墙上挂了一幅镜屏画,两边墙根都排了虎纹布的沙发。另有一间是买小百货的,什么烟呀酒啦,什么糖食糕点啦。街道就在门边。门边就是城中心的街道。城中心一块黄金宝地。这块黄金宝地上一栋豪华富丽的楼房。谁也不敢想象这幢楼会是私人所有。这栋楼的主人就是农业银行支行行长毛笔楼。

  李梦红刚开始很担心自己找不到毛家。谁知开口一问,别人啧舌道:“太容易找了往前走,最漂亮的那幢楼就是他家。”

  她在街道边来来回回地走。街上人很多。没有谁会注意谁。她一直没有走进去。她的脚有点酸酸的软软的麻麻的了。她硬着头皮,提了礼包,走进那家餐馆去。马上就有个服务小姐笑着凑过来,问道:“你要点什么”她坐不下去,提着包,摇摇头,说:“我,不要。”小姐仍旧笑吟吟的,说:“那你坐一会吧。”然后给她沏了一杯茶,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地面都铺了带花的彩色瓷板,很光滑。墙面上了仿瓷涂料。餐桌上干干净净地蒙着白布,还搁了一束塑料花。每张桌上的花都各不相同,有玫瑰有茉莉有菊花有牡丹。里墙一道月亮门。里面的情景看不见。只听到有音乐在响,有人拿着话筒在唱歌。大约里面还有几间ktv设备的包房。间或还飘出男男女女互相调弄的笑声和叫声。有两个涂脂抹粉的女孩,大约都只有十九至二十岁,嘴巴厚厚地上了红,穿着似透非透的衣裤,互相推搡着,从里间出来,在离李梦红不远的一张桌边坐下来。

  “真够呛,长那么一副样子,还自命不凡呢。”其中一个说。“你管他什么样子,只要看准他腰包里的钱就是了。”另一个说。李梦红听得头皮麻乍乍的,眼睛直发胀。她站起身,朝外走几步,停住,又转回来,问道:“小姑娘,这里是不是毛行长的家”那个高一点的女孩盯她几眼,说:“是,也不是。”她忍不住笑了,骂道:“和老人家讲话也吊儿郎当的,象什么话”那女孩道:“噫呀,你充什么老呀爱好呢,喊你声大姐,不爱好呢,还叫你做小妹呢。”她干脆坐下,说:“我都快四十岁了。”两个女孩同时扑哧地笑起来。矮一点的挤挤眼,荫阳怪气地说:“你比你妈还要大了。我看你呀,最多不过二十八岁。”

  李梦红无言以对。她看得出来,女孩虽然有一点夸张,但并没有刻意贬她的意思。她的确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根本不像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女。今天临出门,她准备了至少有两个小时。先是洗澡,随之梳头,随之挑选衣服和鞋子。她家境贫寒,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但是,她翻箱倒柜之后,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而又最得意的衣裳穿上了。并且,她还在身上轻洒了几点香水。

  “你们,是毛行长的什么人”她犹豫着,问道。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一笑,说:“什么人都不是,打工的。”她点点头,问:“他在家吧”高个的女孩说:“鬼晓得他在不在。他从来不到我们这里来。”她很惊讶,想问什么,竟无从开口。“这个门面是我们老板租的,一年给毛笔楼八千块钱的租金。”矮个的女孩解释道:“他住楼上。从中间那个门进去。二楼,有个走廊,向左拐,顶头上那间。”

  李梦红“哦”了一声,道了谢,提着包,又回到街上。她抬头去看那楼,在阳光下更辉煌壮丽。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不呼出来,径直踩上红地毯,往里走。边墙上还有名人和政要的字画。壁顶吊着层层的彩顶。穿过便门,有一道梯子往上走。然后有一个厅。厅里铺了花样木板。墙角是转角沙发和玻璃茶几。另一侧墙根放了一组柜子。柜子上有一台大彩电。彩电旁边有一台影碟机一台饮水机一台录放机。柜子里除了装饰花瓶外,还有些影碟和录像带。旁边站着空调。另一侧墙角有一台中意冰箱。壁灯吊扇蓝玻璃黄色的墙面紫色的地板,使厅堂显得柔和典雅,充满情趣。稍走几步,屋角还有一架假山,假山上有一盆兰花。厅和隔壁一间房用一道拱门相通。房间靠门有一张仿石桌子。桌子上安了电话。

  她不敢走进那间房去看个究竟。她憋着气,心卟卟地跳得厉害。这里的一切跟她家相比,跟她住的那整条巷子相比,天差地别。她退到走廊上。这楼还有后院,左侧边接了一栋只有三层的楼房,右侧边是一道两米多高安了铁丝网的围墙,后面是一排平房,中间的地带栽了很多树和花草,象一座花园。花园中间有一条水泥通道。通道前端是平房。平房有一间的门开着,里面搁了两辆闪光的摩托车。她看着,看着,憋不住了,喘了几口气。她深深地呼吸之后,头脑里一派空明,眼睛为之清新,鼻息之中盈溢香醇的气味,身体的各个关节和毛孔为之舒展松弛。她挺挺腰身,靠在栏杆上,左右张望着,欣赏着,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快乐感使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小姐,你找人吗”从楼道尽头的房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妇女。“我来,找毛行长。”李梦红猜不透这老妇女是毛家的什么人,不敢乱称呼。“我是他家请来的佣人。”老妇女笑笑,打量她几番,说:“毛行长在那边和客人谈生意,你先到客厅坐一下吧。”李梦红忍不住往左边楼尽头的地方看一看。那里关着门。她跟着老妇女回到客厅,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佣人的速度很快,一杯热茶已经搁到了茶几上。“小姐,你先喝杯茶。”片刻之后,一个组合的糖盒,分别装着葡萄苹果奶糖花生之类搁到了茶几上。李梦红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侍候过,倒有点坐不住了。“老人家,你坐吧,有什么事我自己来。”她并没有伸手去取水果或者其他的什么,而是坐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你贵姓”佣人一边去开电视一边说:“我姓张。他们总是喊我张妈。小姐,你是看录相呢还是唱歌呢”李梦红摘了一粒葡萄含到嘴里,满嘴里就酸酸甜甜的了。“不麻烦你了。你老人家坐一下吧。”

  正客气着,听走廊上响起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还比较熟悉。她侧了脸,装作看电视,却把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听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这怎么行我去贷款二十万,实际上只得十五万。最后银行要我还的是二十万而不是什么十五万。这太冤枉了。老子不干”这是个比较熟悉的略微有点沙沙的男子汉的声音。“你考虑一下,不勉强你。”另一个带磁性很有厚度的声音说:“你那批木材,没有钱是提不出来的。交不了货,我看你怎么办是你呵,换上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可能。现在要控制货款发放。”沙沙的声音说:“妈的,这趟生意我不做了。”两个男人看来关系很密切,时而低语时而大声,走走又停停,好几分钟了,也还没走到客厅里。李梦红不由得转了脸,朝外边看。那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算了。我不做了。大不了回去给他们当孙崽,退他们的货,被他们骂几句娘。反正我老娘死了好多年了。”李梦红终于听出来是谁了。她站起来,望望厅门,又坐下,再看看与客厅相通的房间,又站起来。张妈在一边瞅了她几眼,问道:“小姐,你要不要找地方休息一下”李梦红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不不,不用了。”她急忙坐稳了,左右摇着手。“你毛行长,经常有客来这里,休息”她的脸更红,别了脸,连气也不出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地方给他休息。”张妈笑了,咪咪地笑着,把她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好象在研究她。她悄悄地伸手去抓自己的包。可是,刚一摸到包的边,她就缩回了手。她笑笑,摘了一粒葡萄含到嘴里,抬眼去看电视。电视屏幕上正出现一个漂亮丰腴的姑娘在面对男人脱衣服,而后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抿抿嘴,懒懒地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不动了。

  七

  伍魁洪并没有打算直接走下楼去。“我今天反正什么事也做不成,不打算走了。”他大声说。“只要你肯住,十天半月没有问题。”毛笔楼呵呵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男人走进客厅,都吃了一惊。

  “亲家母,你怎么在这里”伍魁洪朝李梦红叫道。他是高小石的生父,长得足有一米八十,五大三粗的,黑着脸,陌生人一见他都不禁要胆怯三分。据他自己说,他在乡里走家串户收购木材,老百姓总是用他吓唬那些调皮的小孩:“别闹,伍魁洪来了。”小孩便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了,其作用绝不亚于以前人们说:“老虎来了。”

  “伍哥,你也在这里太好了。”李梦红站起身,微微地笑着,转而对毛笔楼道:“毛行长,真是太感激你了。”伍魁洪看看她,又看看毛笔楼,摸马无角,瞪了眼,在一边呼地坐下,一把一把地抓葡萄往嘴巴里塞。“小小的一件事,你何必总是放在心上呢”毛笔楼挺挺胸,昂了脸,头向后摆,把本来很光滑很整齐的头发抹一把,挥左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自己慢慢地坐下,提了提裤边,又说:“你这样倒让我很不好意思了。”

  “毛行长怎么这么讲呢要不是你,我娘儿俩就见阎王去了。救命之恩比天还高比海还深。”李梦红坐下,头埋着,脸有些烫。“我们家贫寒得很,也不敢说什么谢意。今天来,只是表个心愿,今后,再慢慢补敬你”毛笔楼挺直了腰,把双手压在膝盖上,说:“快不要这样说。我当时也是正好路过,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伍魁洪停住了抓葡萄的动作,盯住李梦红问道:“亲家母,这是怎么回事”李梦红便把那天的事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她说的时候,毛笔楼点着烟卷在细细品味,倒是伍魁洪提了几次问,惊叹了几次,也骂了几句娘,打了几回叉。“嗨,兄弟,谢谢你,真的要谢谢你。”他跑到毛笔楼身边,拍拍对方的肩膀,紧紧地挨着对方坐下。

  毛笔楼不出声地笑笑,挪挪身体,略微离开伍魁洪一点,说:“既然是兄弟,还讲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他向一直在忙着上茶和糖果糕点的佣人吩咐道:“张妈,你到楼脚去订一张桌子,要包房,要快一点。”他朝李梦红和伍魁洪分别点点头,又说:“今天就在这里吃晚饭,给我一个面子,好吧”他瞅着李梦红,等待她的反应。她有一会儿没反应,低着头。等她抬起来头来的时候,他迅速地别开了脸去看电视,并且还深深地吸了两口烟。“那怎么好意思呢我”她伸出手去抓自己的包。包里装的礼物是她借了几百块钱给他买的。她还欠他几千块钱暂时无法偿还呢。“你就不要太客气了,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扭头朝伍魁洪说:“是不是现在我和老伍是好朋友好兄弟。你们又是亲戚。都不是外人嘛。”伍魁洪点头称是,叉开手往盒子上一罩,扎实抓了一把花生来嗑。李梦红缩回拿包的手,眼睛斜一斜,瞟一眼毛笔楼,慢慢地说:“毛行长,那几千块钱,恐怕,我还要,借一段时间。不过,我会尽快,尽快还给你。”毛笔楼偏了脸来看她,正好迎上她的目光。她红着脸,急急地偏了头去看电视。她眼睛有点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小事,小事。”毛笔楼弹弹烟灰,架起二郎腿,悬起的脚一上一下地点着节奏。“不要紧。我也不急着要钱用。等你方便的时候再说吧。不要急。”

  伍魁洪剥完了花生,扔了一地的花生壳,看看电视,说:“这是什么鬼电视不看了。还不如去看鬼打架。我,肚子提意见了,下去吧。”毛笔楼将半截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手指弹弹裤腿,向李梦红征求意见:“嫂子,下去吧,吃了饭再来坐。”

  李梦红答应着,起身,却向后退了一步。毛笔楼侧了身子让她:“你先走。”伍魁洪早已到走廊上去了。“什么意思走路都要让来让去。”他自己一个人先空空地下楼去了。李梦红见客厅里只剩下她和毛笔楼了,脸更红,却还是站着没动。“你先走吧。”她说。他伸手去她腰上扶了一下。他马上又收回手,闪开一点,说:“你走吧。我”他很健康,很强壮。她在他身边,跟他靠得那么近。她被他碰了一下。她几乎缓不过气来,偏偏地幌了幌身子,迈过他,加快脚步朝楼下去。

  八

  伍魁洪有点喝醉了,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有点踉踉跄跄的。“妈的,什么好兄弟,还不是那两个痨钱在作怪。妈的。”他叽哩咕哝地胡说八道:“我去贷款都要五万块钱的回扣。这是什么刀子好快,好快兹好快。”他装出打寒颤的样子,缩缩脑袋,提了衣领遮住脸。李梦红见他东倒西歪,随时都会撞到别人,不得已,伸手去扶他。他手一撂,在她胸脯上拍了一掌,大声说:“我没事。这点酒想醉倒我他灌不醉我。我跟他,喝来喝去的了。”她被他弄得又心慌又烦恼,可是又不便扔下他独自离去,摇摇头,只好跟着他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走。他是不可能回乡下去的了。他又不肯在毛家住,而且再三地说要去看看小芸和小石。他当然要去她家。

  “他狗日的,不行。他,不行。”伍魁洪被风一吹,酒发作得更快。“妈的,我被他害死了。他先答应,给我钱的。我才敢去接这批货。这下,死了。还发什么卵财。他们,他们敢打我不做了。不做了”她见他扶在一棵街边的梧桐树上直摇头,知道他不行了,赶上去拉住他说:“伍哥,快走吧,回家就好了。”他身子好沉好重,往她身上压,使她很吃力。他被她拖着偏来偏去,嘴里还说:“这一次生意,做不成了。做不成了。毛笔楼,狗日的,我揍你”她顺着他说:“不做了,不做了。”他手臂一弯,抱住她的肩头,说:“妹,你错了,你错了。”她想闪开,可稍一松手他就只往地上瘫。她气急了,恨声道:“你就不能少喝一点”他摇头晃脑地说:“你,错了。木材是最赚钱的。赚钱。我没有钱。老子没有钱。”他狠狠地在她肩上抓一把,推开她,蹿几蹿,抱住街边的绿化树,张开大口吸气出气。

  她感觉肩上很痛,火辣辣的。他力气太大了,个头也太大了。他开始呕吐。他手脚都吐软了,要往地上滚。她担心他摔倒在地上的污秽里,咬咬牙,上去扛住他,又求又怨地道:“你坚持一点。我背不动你。要不然,就由你睡大街上了。”这时来往的人都在注视他们。天开始黑了。路灯亮起来。她几乎完全被他罩住了。投下的荫影只是他一个人的。

  “妹,你做不做木材是很,很赚钱的。”他还在念念不忘自己的生意经。“我没有,本钱没有了。毛笔楼,我揍你。揍你狗日的。”她在他身下缓过一口气来,大声说:“我做。做你个头呀”他推她,自己走到一边,说:“你走。我不要,你管。你凶什么”她真是哭笑不得,说:“我也走不动了,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吧。”他不理她,摇摇摆摆地乱蹿,钻进了一处建筑工地。工地上还搭着架子。有几个简易的工棚。工棚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人。他摸到一张铺在纸堆上的垫子,就躺了下去。那是建筑工人平时小憩的地方。

  李梦红冲上去拉他。“畜牲,你怎么能睡在这里”她无论如何都不忍心看他在外面象叫化子似地睡露地。他毕竟把亲生儿子送给她了。他被她骂的话引导到乡下去了。他老婆也总是这样在他醉酒以后咒骂他。“他妈的,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唉你这臭婆娘,嫁给我,就不该嫌我。”他睡着哼哼几句,翻了一个身,没起来。她站在黑暗中,气急败坏地说:“算了,你死在这里吧。”他大大的长长的手在暗处挥过来,抓住了她。“你,你搞什么”她大惊。他只带了一把。她就倒下了。她根本不能抵抗。在他面前,他是老虎,而她是小鸡。她切齿地骂他:“伍魁洪,你这挨千刀杀的畜牲”他把她按住,然后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她呃咳呃咳地挣扎着,挥舞着双手推他抓他。他发怒了,一下子捉住她的双手完全捏在一只巴掌里狠狠地往下打,另一只手飞快地撕下她的裤子。她尽力地把腿夹拢甚至想绞在一起。可是不行。他用膝插进去左右一磕,然后他把他的那个东西深深地刺进她的体内。

  她骂起来,抓他,咬他。他的很粗很长的象征来回地穿插她的下身。她渐渐地没有了刚开始的那种痛胀。“畜牲,你要死的。”她不再抓他,也不再咬他,咒骂的声音也小了软了。她身上开始发热。她很久没有体验过男人了。她知道有一点振荡的热流在向她的肢体的各个部位蔓延渗透。他非常强壮。尤其他的武器,似乎使她有被戮通的感觉。她开始喘气。她不再说什么,双臂张开来尽力想抱住他。她已经非常久远地失去这种感受了。她紧紧地搂他,揪他,把嘴迎上去。“冤家”她轻轻地叫他。他动作越来越快。他压得她几乎断气。她只觉天旋地转,然后就迷糊了,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再然后她好象被一点光亮所吸引,便跟了上去。那光越来越强,四周弥漫。她飞了起来,越飞越高,飞到了一个无处不光明灿烂的地方。她呻吟,她欢叫。她把自己的全付身心都调动起来,逐渐地跟他的节奏完全吻合在一起。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会使每一个跟他相处的女人清楚自己是一个真正纯粹的女人。他的坚挺,他的不失时机的深入,他的不断调整的节奏,证明他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他使她得到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醋畅淋漓的兴奋和满足。“你真好。”她喘着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