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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汽车继续向前行驰。
河中出现了一方狭长的沙洲。沙洲的一侧是很大的河湾。人们在沙洲与河岸之间修了一些钢筋水泥的桥墩子。没有桥身。沙洲此时已经快要被完全洇没了,一些茅草在水中摇曳着,时不时抬起头来。但,洪流不肯给予那些茅草以喘息的机会。于是那些草丛被扯得象疯女的长发,乱七八糟地飘散开去。桥墩子也尚未被完全洇没,大约有二尺多高的墩头还露在水面上,将焦黄的水流的撕成巨大的破裂开来翻飞飘舞的“绸布”。沙洲成了分水岭。洲的一侧水势汹涌,就好比千军万马在鏖战,就好比无数的荒原上的野马曳着杂色的鬃毛挺着钢铁炉子似的胸脯尥着无比坚劲的蹄子在肆无忌惮地狂奔。而沙洲的另一侧,却水势平缓,洪水在沙湾里形成回流,水面狺狺地牵扯着盘旋的涡流,硕大的蜂房不断往上拱,尤其是水面上时不时突突地跳出几点分明得见泥沙的水波,似乎听得清水底铮铮沙沙的流沙声。
很多的木材,杂物都被卷进了洄水湾里。河岸边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怨天尤人的看客。看客中不时有人荫沉着脸摇头晃脑地离开。这时,有一串添了红漆的铁桶一蹿一跃地摔进洄水湾来。这是水电站用来阻挡浮渣进机房用的。那串桶子挂在桥墩上,折弯了铁条,分做两股挂着,被飘飞的水流掀动着颠荡起伏,不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洪水卷上桥墩,翻转着落下来,又归入平静。浮材在这里越堆越多。
李梦红的车队此时越行越慢,渐渐地就停下来了。“停车。”她推开车门,钻出来,手扶在轿车上,双眼死往洄水湾里瞅。
水中爆炸出惊天动地的闷响。一棵在水中丫丫杈杈地躺着无处翻身的参天古树被洪流掀着,拖着,将几十米长的躯干猛地碰到桥墩上去。桥墩上的水泥立即就飞了一块到半天上,打几个撂,才掉进冒烟的水里,不见了。桥墩上露出几截弯弯曲曲的钢条来。那树木嘎呀地嘶喊着,白白地炸开一块,尾部的枝叶擞擞地在水面翻几翻,沙沙哗哗哇哇啦啦一阵混杂的嚎叫之后,甩几甩,掉了个头,树干调转来,又扎扎实实地靠在桥墩上。紧接着又是一声混浊的沉闷的惊天动地的巨响。河面上溅起濛濛的水汽,炸开簇簇的浪化,卷起堆堆的泡沫。古树的枝丫又拨动了一会,才卡在桥墩上,不动了。河面上漂移的木料一根紧挨着一根,不时互相撞击,不时啪叭嘎呀地轰鸣。一些家具电器也混杂在其中。
“你看,那棵大树是什么木榉木,上好的榉木。啧啧”她伸手把伍魁洪从车里拉出来,指指点点地说。“你看,好大的树,至少要值十万多块钱。还有”
“神经病。”伍魁洪荫着脸。
其他的车也依次停下。大家都跳下车来,跟着看洄水湾里堆积的木材和财物。附近没有什么人家,只有几座光秃秃的黑不溜秋的小山。
“我们走过去看一看。”李梦红挽住伍魁洪的胳膊,半推半拉地带着他踩上田埂,往水边去。田里没有种什么庄稼。“看什么鬼喽”伍魁洪应了一句,慢吞吞地不肯走。
“我跟你讲。你先莫着急嘛。”她用手拐轻轻地顶他。“乖老公,你莫我斗法,好不好听话。”她笑嘻嘻的,好象很开心。
河面已经明显地比平常增宽了。水面上成堆地飞漩着浪渣泡沫草木水体是凹凸不平的涌动的苦干大块,上面还散布着许多光溜溜的底部荫暗的坑坑洼洼。那一串铁桶仍然挂在桥墩上,兜了水,摆荡得更加厉害。
“你看到没有就凭那棵榉木,就是上万的钞票。还有其他的木料,铁桶,家具被大水冲去了实在太可惜了。”她站在河岸上,离洪水极近了,感到土地在索索地颤动,听到水底铮铮喳喳的流沙,听到浪潮扑击桥墩的喧哗。“这里安全多了。刚才那两个小伙子这里相比太安全了。去捞上来。反正我们有空车装,无本万利的生意,不做太傻了。”她说。
“”他大吃一惊,瞪她一眼,扭头再望一望在河湾里洄流的洪水。他们带来的人除了王英英和李梦红自己,都是铁打的汉子。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卟卟地吸几口,身架子控制不住就打颤。他突然弯下腰,将巴掌探进洪水里,稍后又收回来。他的手上立刻就沾满了焦黄的沙土。他哼了一声,扭头对几个年轻人笑笑,大声说:“喂,老子去把那串桶子捡过来。你们哪个有胆子,陪我走一趟”
大家都闷住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桥墩那铁桶那木料和那咆啸的洪流随时都在向生命发生死亡邀请。财富固然引诱人,但生命也非常宝贵。只要理智一点,都会害怕。
“拉了那串铁桶,每个人发一百块。拉了那棵榉木,每个人发两千。”李梦红把手中的包撂到空中。车上有钢绳,有锯片,有一切用于伐木的工具。“当场兑现。”她大叫。
“嗯哼”伍魁洪一把撕下衣服,撂在李梦红怀里,翻翻眼皮。“去搞几瓶好洒来。”
他只穿一条三角裤叉,浑身臌臌胀胀的肌肉律动不止。他抓一把泥沙水,劈哩叭啦地往身上拍了几把,然后顺着长满绿草的斜坡往另一个地方走去。到水边了。他感觉到地皮在竦竦地跳动。水底的流沙声更加密急杂乱,好象无数的妖魔鬼怪在水底吵架奔跑。
“怎么你们算什么男子汉”李梦红并没有变脸,嘻皮笑脸地甚至有点放浪地说:“我老公都下水了。你们这些家伙,年轻骨嫩的,还雄不起来你们裤裆里夹的是什么东西”
吕德山已经剥去了上衣,挥着膀子挨到伍魁洪的身边去。“沤了这几天,一身臭气,正好将就着洗个澡。”他说着,人已经钻进了水里。
其他的年轻人也纷纷脱去了衣服,互相推搡着,嘻嘻哈哈地跳进水里去。只有杨明光荫沉着脸,慢慢地向后退。“都给我下水去。”李梦红大声命令着。
李梦红盯住他,变了脸色,切齿地笑道:“把你洇死了我负完全责任。是不是你脱不了裤子啊要不要我找个小姐来帮你脱什么黑暗的事你都做过了,还怕这水下去。”杨明光哆嗦着,慢慢解开衣服,剥掉外套,缩头缩脑地摸到水边,闭上眼,悄悄地滑下河坎,钻进水里。同伴使劲推他一把,将他推到了河心。
“不要都去轰那串铁桶。碰到什么就捞什么。喂,那根木不是很好吗”李梦红站在岸上,尖着嗓子,大呼小叫。“快点,把那保险箱抓住。再去一个人帮忙。快莫冲走了。”
王英英这时才钻出驾驶室来,青着脸,直着眼睛,站到李梦红身边,好久了,才说:“这,么红姨,董事长这他们,他们万一,万一伍总他伍总他年纪大了
“嗯你着什么急”李梦红斜斜眼睛,冷冰冰地吩咐道:“来,拿钱去,到那边的店子里买些好酒来,最贵的,白酒,度数要高。有什么好就买什么。”王英英接了钱,离开了。
第一批人上岸了。他们抬的不是木材,也不是铁桶,而是一只三尺高的绿色保险柜。大家一脸泥沙一脸笑,指手划脚地说胡话。李梦红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当着她的喽啰们大声地联系有关“劳军”事宜:“喂,龙溪大酒店吗我姓李,李梦红。对,对。我有一伙兄弟,今天到你那里吃晚饭。对,要最高档次,一流服务。对,罗总,就这样啰。哦,基本上都是男的,每个人安排一个小姐,要漂亮一点的。对,误不了我相信罗总一定误不了”
男人们大笑,又扑到洪水里去。其中一个扭头来说:“老板,你少点了一个小姐。还有伍头呢他要不要也找个漂亮的小姐陪”大家笑闹得更张狂。浪花也搅得四处乱飞。
“你莫乱讲话,当心乌gui把你那泥鳅咬断了,给你个漂亮小姐也浪费。”李梦红应道。
待续
七十五
李梦红今天特别漂亮。她到美容店做了面膜做了发型,薄薄地化了点妆,穿一套浅紫色的西装,没有拿包,空着手,很十足的地象一个大企业主了。伍魁洪则穿了一件锃亮的皮衣,剪了个小平头,一条蓝色直筒西裤,一双黑皮鞋,也是派头十足。胡荣拎了只密码箱,白衬衣,红领带,蓝西装,恭恭敬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这一行三人刚钻出轿车,就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他们是焦点。
西城区的党委书记区长及其他党政要员迎上来,热烈地跟他们握手。摄影机的镜头全部集中到他们身上。警察排成队伍,构成人墙,挡住了拥挤不堪的人群。这是设在大街上的现场捐资仪式。一条二三十米长的横幅从高楼上拉过去。上面写着“红叶集团永远是全体市民的幸福之家。”在全城区最高的电器大楼下,设置了会场。会标上写着“红叶集团捐资仪式。”四周的大楼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红绸布标语。有的写着“红叶集团,我们共同的挚爱。”有的干脆写道:“梦红,全市人民热爱你。”
这是一条老街。随着城市的飞速发展,街边的摩天大楼接二连三地立起来。但是,原来的柏油街道在基建中损坏严重,再加上车流量人流量急剧增加,街面已经坑坑洼洼,稍一下雨就会积水发臭,略一睛天,又会灰尘四起脏乱无比。市民议论纷纷,不断上书到区党委区政府乃至市党委市政府,强烈要求新修街道,为人民群众办一件大好事大实事。
李梦红出现了。她的红叶集团站出来为市民们解除痛苦。当她要独家捐资将街道改造成水泥路面的消息一传开,立即就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关注。老百姓都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来了,昂首挺胸笑容可掬地来了。等候已久的市民们立即自发地鼓起掌来。大家高喊:“红叶红叶长盛不败”
区党委书记陪着李梦红伍魁洪到了主席台,身子一闪,让他们二人坐正中,自己和区长一左一右当了陪衬。然后,年近花甲的书记颤抖着双手捧起话筒,站起来,大声地,再大声,更大声地朝他的数不清人头的激动难撩的市民们宣布:“同志们,先生们,女士们,各位朋友们,请安静了,请安静了。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跟你们一样,跟你们一样”
喧哗的人群并没有安静下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口哨声,鼓掌声,鞭炮声,号角声搅在一起,天也摇了,地也动了,世界都旋转了。
区长笑着,不好意思地对李梦红说:“李总,市民都太激动了。”党委书记宽厚地笑着讲完了简短的话,意欲将话筒转给李梦红,却又担心过分喧嚣的气氛影响她的发言,一时竟束手无措。伍魁洪呼地站起来,接过话筒,示意书记坐下。人群这时稍微安静了些。前排的人向后排传话:“不准吵了,听伍总讲话。”这话象军队的口令,迅速随风传开。人们都看清了高高大大英武锐气的伍魁洪。
“各位朋友,今天是我们大家的好日子。你们很开心,我也很高兴。我老婆,红叶集团的老板,她,更高兴。”全场寂静。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大家屏住了呼吸。“现在,我们让她讲几句话,大家说好不好”轰天价的声音响起来:“好”随后,全场沉寂。
李梦红吟吟地笑着,缓缓地站起来,从伍魁洪手中接过话筒,示意他跟自己并肩站着,向四周环视一周,然后非常平静地说:“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有机会为国家为人民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兄弟们,姐妹们,其实我跟你们一样,完完全全一样,只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普通市民,一样的平凡,一样的身份。我就是你们中间的普通一员。我爱这座城市,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我爱你们,我的父老乡亲,我非常非常的清楚,没有你们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就没有我李梦红今天的成就,也就没有红叶集团总公司。红叶的发达离不开这座城市离不开全体市民。那么,我将红叶的财富拿出来回报给社会,完全是应该的,是我份内的责任。我们有义务也有权利把我们的家园建设得更美好。要说感谢,应该是我,我的先生,和全体红叶集团的员工,非常非常地感谢党和人民政府,感谢各位,感谢全社会的各阶层人士,谢谢你们对红叶集团的理解和支持。”
雷瀑般的掌声震得天翻地覆。
待续
七十六
夜已深了。电视开始播放零点新闻。伍魁洪叼着烟,坐在客厅里。他面前的茶几上,一边摆着水果瓜子和花生,另一边则搁了一只磁化杯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横着竖着全是烟蒂。磁化杯里的水已经冲了十次百次。地板上,茶几边,搁了一只保温瓶,一只垃圾桶。保温瓶的盖子是揭开了的,里面已经没有开水了。垃圾桶就快填满了,瓜子壳花生壳水果皮烟蒂都塞在垃圾桶里。
电视的音量尽管调到了低音,却仍然很刺耳。彩电上的画面非常清晰逼真。孩子们早已睡下了。女佣也打瞌睡,被他撵走了。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客厅里。中堂的瓷板山水画此时更显幽谧。他的手机就放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一直没有去动它。他摁灭了一支烟蒂,再一次拔出香烟来塞进嘴里。
“今天是选举日。市民在几个投票站分别集中投票。请看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年轻俊俏的女播音员从视屏上消失了。图像转接。一个大个子男人扛了一架机器,跟着一个穿火红羽绒服的女记者转。“这里是西城区选举投票站。大家都看到了,这里的气氛非常热烈,与寒冷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市民纷纷来到这里,投上自己神圣的一票。”
图像转接。李梦红出现在视屏上。西城区党政要员陪伴在她身边。“李总,请您向广大电视观众说几句话好吗”羽绒服把话筒凑到李梦红跟前。她比现实中更精神了,一头柔顺的头发,一袭浅色风衣。“今天,我是作为西城区一个普通的选民来参加选举的。我将投好自己神圣的一票。”她说。“你如何评价这次的选举呢”羽绒服问。“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选举,从组织工作到选民的积极态度,都很好。这意味着全体选民的民主意识增强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日益得到发展和完善。我相信,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国家,我们整个中华民族,是充满希望的,是一定能够繁荣富强的。”
图像转接。区党委书记正在面色庄严地往大红的票箱里投票。“这次投票,一共要填写三种选票。三种票颜色都不相同。一种是选举区人大代表的,一种是选举市人大代表的,还有一种,是选举省人大代表的。我们考虑到选民在选举中的各种困难,设立了十一个投票站。每个投票站都派出了工作组”
图像转接。一个老态老钟的男选民咧着残缺不全的牙齿对电视观众发笑。“我,我今天也来,投一票。我要选李,李梦红。她是老百姓的,大好人。她当省人,省代表,我完全同意。我投她一票。我还要代替我,我代替我,我老伴也投也投一票。老伴不肯,自己来投了,也投的李梦红。我说,一样的。老伴偏要说,不一样。本来就一样嘛。”老头咕咕哝哝地说着,好象还有很多话要说。镜头偏开去了。
电视还在放。大约是在报道选举的统计工作吧。伍魁洪已经没有耐心去看了。他抬抬手,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妈个巴子,省人大代表算几品官什么吊玩意,搞得深更半夜不回家。”他长叹一声,靠在沙发上,半闭着双眼,用牙齿狠狠地咬烟蒂。烟蒂被咬破了。烟丝往他嘴里卷。他蠕动着腮帮子,嚼那些烟丝。那滋味是不是很好,只有天知道,反正他越嚼越起劲,喉结还骨碌碌地滑动不已。
“还没回来只怕今天不会回来了。”小石穿着很薄的睡衣,缩头缩脑地跑来看看,就说。
“回去睡觉。”伍魁洪突然一瞪眼,大声说:“你想进医院是不是管闲事。”
“你凶什么”小芸穿得更少,咄咄地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抓住小石就往楼上拖。“你管他们干什么叫你不要下来偏要来,自找麻烦。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伍魁洪瞪直了眼,哑口无言。这两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他闷了一会,站起来,想一想,轻手轻脚地摸着梯道上楼去。他很少上楼。小芸的房间在哪里他都不太清楚。小石的房间他也只到过一次,还是趁小石不在家的时候陪着李梦红到的。二楼的所有房间都没有亮灯。他往三楼去。三楼的楼梯口上是客厅。厅里没有灯,也没有人。左边是小石的书房和游戏室,同样黑不溜秋的。右边有一间房里开着灯。他摸过去。没有缝隙往房间里看。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小石和小芸在房里嘻嘻地低笑着。电视好象开着,但没有什么声音。放录像灯熄了。他一惊,以为停电了或者是家里电路出了故障。他转到楼梯口上。楼下的灯亮着。他嗞嗞地吸冷气,浑身直打哆嗦。他格格地咬咬牙齿,拳头握紧了,骨节里发出剥剥的响声。
好久,好久,那间房的门都没有开。灯,也没有再亮起来。他扶着楼梯扶手,浑头胀脑地下楼去。那扶手好凉,寒意穿刺着他的肌肉直透入他的心脏。畜牲他骂了一句,摇摇头,使劲再摇摇头,回到客厅,准备关灯。
“怎么发脾气了”李梦红突然从身后闪出来,拦腰抱住他。“市长今天请客,回来晚了一点。我给你打电话,没有接。”
“我想回宾馆去住。”他搬开她,不看她,软软地在沙发上坐下。“”她已经把客厅里的景象看了个透彻。“就为这个”她心情很好,面色也不错。“当省人大代表是很难得的。市长都要让我三分。”她笑说:“今后,我们有什么事,好办多了。这是大赚头。”
“赚你妈个头。”他骂了一句,呼地起身,推开卧室的门,开了灯,开了空调,撕掉外衣,踢掉鞋子,穿着很厚的衣服,睡袍也不换,钻进被子里,偏了脸就睡。
“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她关掉客厅里的灯,跟着进房里来。“我就算回来晚一点又怎么样你可以去接我呀。你为什么不去”
他没有吱声。
“你,你起来。”她变了腔调。
他没吱声也没动。
她抿抿嘴,脱去衣服,换了睡裙,挨着他躺下。“喂,我又没有在外边干什么,发什么火呢现在我是名人了,处处受人监视,就算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敢,对不对要注意身份,注意影响嘛。”她翻了个身,半压在他身上,伸手去撩他。他没动也没吱声。“老夫老妻了,你闹什么样呢又不是小孩子。算我对不起你,行了吧喂,你”
“我头晕,翻胃,有病,快死了。”他把她的手从小腹附近拿开,扭一扭,翻过身平躺着,盯着天花板。吊顶的天花板上灯光闪烁,把五颜六色的装饰板映得更加夺目。“你除了这些还会想些什么崽女呢你管过没有”
“他们他们又惹你了”
“嗨我懒得跟你讲”。他侧了身,闭上眼。“我明天再收拾他们。简直无法无天。”她想想,搬住他的肩膀又说:
“今后生意上的事,你多操点心。我只怕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照料这些了。”
待续
七十七
岩石的夹缝里窝着几抹青色。从荫蔽的裂缝似的谷底发源出来的泉水,在棱角锋快的呲着牙咧着齿的石头堆里,枝枝桠桠互相交错的小灌木丛中刺蓬和茅草根脚浅浅漫漫地流淌。浓滞的墨绿扑面而来,日光顿时被淹没了。除去陡峭的岩壁,到处都是森林。
树林中的每一寸土地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马尾松的经过长年久月的沤积已开始腐烂的针叶。“沙沙”的异响中通常会见到毒蛇吞吐着红信,呼呼地扯风,然后懒懒地游开去,那蛇尾还悠闲自得地摆几摆。随时从什么地方又钻出一只什么动物来,稀哩哗啦地闹一阵,又不见了。树林里那么宁谧,一点人息都没有。猛地又扑楞楞一串响,树叶子都被打得乱动还是不知是什么鸟,已经飞得没有踪影了。山里嗡嗡地叽叽嗻嗻地隐隐约约地似真似幻的响着,谁也分不清来自哪里,是什么声音。
往山头上一走,有一条公路。公路的尽头有一片灰色,一点枯黄。那是护林队的住处。静悄悄的,无声无息。那暗淡的灰色,那单调的枯黄,与自然办极不协调。流荡的是青绿,凝固的是黑色。那山,那树木,那山石,那云彩就是一幅画,一幅美妙绝伦的风景图。
这里就是国营的火坑寨林场。
一条公路灰扑扑地死蛇似地从山脚撂到山上,头已经扔进了丛林里,尾却甩到了山与天相接的地方。这条公路拉出来一座村寨,一座贫穷而孤单的村寨。村寨的名字也很古怪,叫火坑寨。大约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如同进了火坑吧。总之这里的人们活得很辛苦。
伍魁洪的好兄弟吕德山就住在这山寨里。
“老山,邀客人到屋里坐。”族长手里捏着一根黄铜的旱烟杆,眯缝着眼,脸上刻满了风霜雪雨。“再不走的贵客呀,贵客。”
火坑寨是纯粹的苗寨。吕德山是外乡来做上门郎的。传说这个村寨族人的祖先是什么楚王的后代。整座山寨的居民都是一族人。族长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漆抹垢黑的汉子。他们虽然自命是正宗的苗家,却全部都改穿汉服说汉话了,甚至连风俗习惯也有点不伦不类的。
“李老板,莫嫌弃,进屋坐,进屋坐。”
族长家是全山寨中最富裕的:桐油浸润过的暗红的板壁水泥抹过的地板,凿了花的青石板搭成的干荫坎,泛光的从大河边抬来的青瓦屋顶上高高的孤孤单单的一竿电视接收天线一排水泥砖砌成的涂抹得很光滑的猪舍满栏的白胖胖差不多的长圆了的猪和和几头高高大大而野性末褪的牛,家里的火铺上还悬挂着陈年的腊肉最重要的是房屋后面的空氹里,屋檐下,用牛毛毡掩盖了几栋榉木和漆好的几具棺材。
大门外是长方形的院坝,同样用水泥抹得溜光。一只大黄狗高高地挺起胸脯,伴侍在主人身侧,对来客虎视眈眈。“伙计,贵客来了,快迎客进屋。”族长眼一扫,发现了伍魁洪对李梦红护卫的小动作,哈哈一笑,对狗说:“欢迎,欢迎。”那大黄狗立即软软地摇着尾巴,后腿撑着,如人一般站立起来,前腿屈在胸前,然后又匍匐于地,呜呜地轻叫。
“好,好。”李梦红微微一笑,不再客套,昂然就迈步进了堂屋里。堂屋里照样用水泥抹得溜光。迎面是一张纤尘不染的八仙桌。一架神龛挂在堂上。赫然入目的是“天地君亲师位”的神榜。两旁供奉着各位神灵,再挂上了两副对联。对联分别是“惟期祖德昌麟趾,但愿宗功起凤毛”和“座上谈笑有鸿儒,堂前往来无白丁”。神龛下方一块红布,上面端端正正地楷书:供奉“招财童子长生土地瑞庆夫人和进宝郎君神位。”两侧还有一副对联。那字倒写得光滑圆润,如珠如宝:“土能生白玉,地可发黄金。”在堂屋的立柱上,大红纸金黄字又有两副对联。分别写的是“花谢果圆看移风易俗,秦盟晋约还破旧立新。”和“社会主义指引致富路,商品经济描绘脱贫图。”
穿过神龛壁,往后是四四方方的火楼
“在堂屋里坐,凉快些。”族长刚刚招进门没几天的新女婿长得挺帅,也挺机灵的,这时从房内搬出藤条靠背椅,再用茶盘送来热茶糖果及瓜籽花生等物,招待客人。
“土能生白玉,地可发黄金好,好。写得太好了。这地方真是地杰人灵,藏龙卧虎呀。”李梦红拿眼斜了斜新郎倌,毫不避忌地接过一支香烟,点燃,吸一口,弹弹烟灰,吟吟地笑着,坐了下来。“这字这对联都很不错,的确很不错。”
“见笑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乱写一通。当老人家的,也管不了这么多喽。”蒲光宗族长在李梦红对面坐下,腰挺得直直的,一张四方的大黑脸挤出了太多的刀切出来一样的皱折。他是当过兵上过战场的人,是在枪炮中入党的老党员,再加上见多识广,辈份又高,便很受族人们拥护尊重。按照辈份,吕德山得跟着老婆称呼这位族长大人叫:“太公。”
“上次你们来,刚好我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了县里,没有跟你们见上面。我就觉得太可惜了。”蒲光宗眯了眯眼,一脑壳短短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老山是个直肠子人,有什么地方做得不恰当的,李老板要多多替他谅解喽。”随后,他扭头,对吕德山吩咐道:“老山,你去喊庆华和德财来。寨子上来了贵客,要他们来陪陪,见见,长点见识。”
吕德山答应着,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李梦红刚开始以为是去叫什么族长的家人,后来才知道是去叫村支书和村主任。至于在这村寨里究竟是族长大还是村长大,看来是个没有必要去探疑的问题了。大家便品着茶,剥着花生,天南地北地闲扯起来。有关火坑寨的风土人情和各种历史,伍魁洪和吕德山都曾经详细地对李梦红说起过。所以她乱谈起来并不感到有什么困难。“按你们蒲家的字辈来推算,光昭祖德庆长春,你应该是老山的太亲公了。论起来,你还是大长辈呢。”
“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个老古套。”蒲光宗黑黑的方脸折了又折,摆摆手,笑道:“李老板是个大贵人,在大城市里都声名显赫的,竟然有闲心记住这些东西,真是不得了,不得了。见多识广,见多识广。”
正交谈着,门外有人哈哈笑着打招呼。已经有几个人迈步走进堂屋里来了。
待续
七十八
“李老板,我们先吃饭吧,边吃饭边扯谈。”蒲光宗族长看饭菜都已备好,人员也已到齐,打住了话头,邀请李梦红入席就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伍魁洪扔掉烟蒂,一屁股就坐到靠神龛的那一方位置。蒲光宗一定要李梦红也坐到伍魁洪身边去。李梦红连连摇手谦让。“算了,她怎么坐得上席得罪了老祖宗,连饭都吃不成。”伍魁洪一把揪住蒲光宗,把他按住了坐在自己身边。“老大,还是你自己坐吧。你不坐,我也不坐,谁敢坐”
“那就得罪了。”蒲光宗双手合拢来,作了个揖,不再推让。李梦红在靠伍魁洪左手的地方含笑坐下。“还是你们两兄弟坐神龛,这样才合适。”她说着就要去拉酒壶来筛酒。
“怎么能让您老人家筛酒呢”矮矮小小的村主任蒲庆华抢先一步抓到酒壶,站起来,咪咪地笑着,说:“这酒该我来筛。”
蒲光宗待酒斟好以后,率先举起酒杯,拇指和中指掐住杯口,食指轻轻一弹,侧身将几滴酒洒在神龛下,然后说:“粗茶淡饭,慢待了贵客,实在不好意思。来,干了这杯酒。”
李梦红应付几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她知道这位族长有一批货要脱手给她,甚至还包括全寨子各家各户的积压的木材。那大多是到林场里盗伐的。他们都怕护林队的人到户上来纠察,除了没有收以外,还要被罚款甚至要坐牢的。
蒲光宗喝了三杯酒,一敲桌子,朗声道:“李老板是大贵人,很难得到这穷山沟里来一躺。我们人穷地薄,也招待不好。我这人性直,口快。我想,我们不如把正事理出个头绪来,才好痛痛快快地喝酒。”他把手中的竹筷翻了翻,一抖,叫道:“来,边吃边讲。”
满桌子都是荤菜。有熏烤过的野猪肉山羊肉,也有水塘里才捞出来的螺蛳肉蟮鱼肉,还有野鸡和跳蛙等等,倒是城市中极其罕见的一桌山珍海味。光是听了名目,就让人惊羡。
李梦红受到如此礼遇,心里也颇觉不安。这桌上之物,极有可能是山寨中的农民舍不得吃舍不得卖七拼八凑才齐全的。她之所以被奉为神明,道理很简单,为了钱。她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来山里收木,给山里人送花花的钞票来了。“大哥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本来我所有的生意都由老伍经办的。这次听说要到火坑寨来,我争着跟来了。这地方真是太好了。
“我们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些木料,要尽快脱手卖出去。卖出去才有钱,才有饭吃才有衣穿。不卖的话,”村党支部书记蒲德财接了话头,冒冒失失地说:“林场的那伙屄崽子,三天两头就跑来搜,看到哪个家有新砍的木,就要没收,要罚款,还要抓人去坐牢。他妈的。”他咕咕呱呱地灌了一气酒,又说:“上回你们来,老山又不兴打个招呼,我们也不晓得。昨天,都还有人和我讲,伙计佬,你当个什么烂污书记,带动群众致富是怎么带的只要你联系车来把寨子里的木拉出去变钱变票子,我们就讲你党好,要不然你就是党苕。我想一想,这话也有道理。老山这个人呢,不爱讲话,做闷事,群众都埋怨他有门路不肯帮忙。跟着李老板,当了城里的大官了,也不兴回来给乡亲们一点好处我就找他讲。咳当真是有板眼。这回,李老板和伍老板亲自到火坑寨来了。我们寨子的人好福气呀。”
“来了几辆车”蒲光宗插话问。
“五辆。”吕德山应道:“太公,我讲句老实话,要做就快点莫耽搁时间。我们来得远也去得远。再说,也怕惊动林场的人。”
“好。哪几个司机呢你们还有些什么人”
“姑爷,你怎么不把他们全部邀来一起吃饭”蒲庆华搁下酒壶,问道:“你把他们撂到哪里去了千万莫饿肚子才好。”
“在我家里。”吕德山笑笑,说:“进了我们火坑寨,还怕没有饭吃开国际玩笑。”
“你们慢慢吃。我去要寨子上的人准备一下,赶紧上车,莫误了大事情。”蒲得财又喝干了一杯酒,用巴掌抹抹嘴皮子,跳起身。“太公,你要几个人来帮忙我好去安排。”
“有三四个人就行了。”蒲光宗坐着不动,皱皱眉毛,吩咐道:“你去给他们打个招呼,把家伙都准备好,万一狗日的们要来惊袢,免得被搞得措手不及。”
“晓得。”蒲庆财答应着,转身就不见了。
“太公这公安来做的事”蒲庆华脸色都绿了。“这个,这个,恐怕要不得”
李梦红顿然明白所谓“准备”是指的什么。她从皮包里掏出手机,连接拨了几个号码,都没有回话。“怎么回事这些王八蛋都死到哪里去了”她脸上荫了一阵,把吕德山叫到身边耳语一阵。吕德山去办事去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兵书上讲,未曾行军,先择败路。我们也不去惹事。只要人家莫来找我们的碴子就行了。”蒲光宗斜了眼睛看看蒲庆华,略有点安慰性质地说:“不要怕,出不了什么差错了。我们被他们抓了几回,搜了几次,总不提防怎么行”
“我们火坑寨蒲家,不是随便让人欺侮的。”蒲光宗拍着八仙桌子,大声叫喊。
待续
七十九
火坑寨热闹起来了。吆喝声此起彼伏。大门外一串一串地晃过佝偻着腰扛木头的人。邻近村寨里的农民们也把存放在家里的埋伏在树林子里的木头送来了。那些汉子们叽叽呱呱地说着笑话,带着自己的猎狗,屁股上还掛了一把柴刀,甚至还挎了一支猎枪,大摇大摆地走到马路上去。这些一心想发财想摆脱贫困的想早一天过上好日子的山里人,是那么急切难捺。
李梦红把自己的皮包撂了撂,开开心心地笑个不停。曾几何时,她甚至比这些扛木头的人们更加困难窘迫。而现在,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以她为核心,就会地动山摇。这都是钱的作用。
这“钱”是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沉睡的土地。于是,这块千百万年的古老的土地开始痛苦地扭曲,兴奋地呻吟。
“发财好。谁不想发财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有四个字:只见财来。”蒲光宗邀请李梦红和伍魁洪继续用餐。“莫管他们。喝酒。”
“有钱不要是个猪。”伍魁洪笑说。
“现在政策好,鼓励群众致富。我们党员,干部,都要带头致富。社会主义,富了才是社会主义,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要向山伸手,问山要钱。有了钱,嫁姑娘,娶媳妇,修房子,吃饭穿衣,请客送礼,都方便多了。俗话讲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最实在。”蒲光宗酒兴上来,竟然话也多了,气派也十足了。“不管是白猫黑猫,还是家猫野猫,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为了使父老乡亲得到实惠,党员干部都要带好头,打好主意。说老实话,不是我吹拍自己,这火坑寨,大事都由我定。不然,哪有今天”
“李老板,伍老板,你们在这里休息吧。我,要回去看一看。”蒲庆华,这个小子的村主任这时眼珠子乱转着,老往门外看。他也是个共产党员。“太公,你好好陪他们,多喝一杯酒。我就先走了。家里有几根木,是留给老人家做寿枋的,万一抬出去卖了,太可惜。”
“嗯你坐下来。陪贵客多喝杯酒。你不回去,人家照样会安排得清清楚楚。你少耍小聪明。你那个村长,我不要你当,你想当也当不了。”蒲光宗板着脸孔,象大人教训小孩,说:“老华,这个年代,信个什么你是村里的领导,隔三差五地总免不了到乡政府去开会学习文件,应该比我清楚多了。带领群众脱贫致富最光荣。我们火坑寨,老财是党员当书记。你也是党员,当村长。我也是个党员,当个什么呢什么都不想当。我只知道打主意把大家的腰包弄胀起来。是不是你要听话,莫太奸滑,一有事就逃跑,那是做不好工作的。”
“对,对。”蒲庆华脑袋乱点着,哈笑道:“太公是自己谦虚,不然,这书记村长你早当剩了。我也清楚,如果不是太公的抬举,我也当不成这个村长。太公讲得好,讲得对。”
“恩,好好地敬这两位财神菩萨。这也是为人民群众谋福利办好事嘛。”蒲光宗笑了。
“呃嗨。”蒲庆华用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子,站起来,又坐下,然后斟满了酒,用双手捧起来,毕恭毕敬地对李梦红说:“李老板,敬你这杯酒,祝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李梦红正待举杯,他手一抖,身体一幌,竟把手中的酒泼在了餐桌上,连酒壶也被他碰倒了。酒壶的白瓷盖子在碗碟之间咣咣当当地磕碰一阵,叭地打在地上,破成了七八块。
“这呃嗨。”蒲庆华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束了手脚呆站着,说:“我,喝醉了。”
“扯乱谈,破发,破发。”伍魁洪眉毛抖了几下,叉开巴掌往脑门上一抓,捏了一把汗水,往地上摔。“这天也碰他妈的鬼,怎么这么闷热,象进蒸笼了。”他说着,哗地扯下了自己的衬衣,只留一件背心在身上。
“欸,你搞什么都几十岁的人了,总不懂一点规矩。”李梦红急忙微笑着去取衣服来要给他重新穿上,眼睛却在观察蒲光宗。
“不要紧,不要紧。兄弟之间,越随便越好。规矩太多了,反而见外了。”蒲光宗本来已经变了脸准备教训蒲庆华的,这时反而勉强挤出些笑来。“确实是太热了。”
正在这时。吕德山光着膀子从外面跳了进来。“老板,妈的那些狗日的来了,还带了几杆枪。他们要没收木材,扣车,还要抓人”
“嗯”蒲光宗搁下筷子,叨上一支烟。
“走”伍魁洪一把抓起衣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出门去。“快点,还拖拖拉拉的搞什么真是婆娘家事情多。”
“司机呢”李梦红慢慢挪开凳子,捡起自己的皮包,掏出手绢擦擦嘴,再折出一朵绢花。吕德山还在等她发话。“你去告诉他们,叫司机躲开点,千万不要把司机抓了”
“我要他们躲。他们不躲,在那里准备动家伙了。兄弟们怕”吕德山见伍魁洪已去远了,自觉地留下来充当保镖。“公司亏了本,大家都要亏。谁也不肯放手呀。”
“既然有客来了,我们也去会一会他们。”蒲光宗从屋角里拖过灌了铁沙和钢条的土火枪,喊一声:“黄子。”大黄狗如脱弦的利箭一般从门外射到他身边来。“老山,你陪李老板好好地把这餐饭吃完。我去看盾。走”
村寨里的人乱跑着。一些男子汉拖着武器噼哩叭啦地从门口跑过。不知道是谁在高远处嘶喊:“土匪进寨子来抢东西了快拿家伙,把他们撵出去”随着就听附近的人在凶横地大叫:“快点”“都去”“拿家伙”“一家派一个劳动力”
“我们也去看看。”李梦红脸色变了。
待续
八十
“你去告诉司机,把车开走,不要理睬他们。”她对吕德山说:“快去呀守着我干什么有谁敢动我等我回去,再叫他们局长收拾他们。”吕德山望望不远处的公路和人群,叭叭地就跑。“就算压死人也要开车走”她对他的背影大喊:“听到没有开车碾死他们”
“老山,快点去。他们要捆人了。”拿着武器的村民对奔跑的吕德山说:“唬天喽。这些土匪又没有证件,无法无天了。”
人很多。木材也很多。远处还有扛木来的人。在公路上,村寨边,吵吵闹闹的声音很杂很乱很响很亮。矛盾在逐步激化着。
“你们这是无证经营。是非法的。”有个底气很足的声音非常刺耳。“要看法律这就是法律。你不看我告诉你。你们是非法的。国家三令五申,有明文规定你们应该学一点森林法。农民群众,你们要提高思想觉悟,不要被少数人所蒙蔽所利用”
“你他妈的。老子是办了证的。哪个告诉你我是无证经营”这是伍魁洪的声音。
一大群人高高地站在装满了木材的大货车上,扯开嗓门互相乱叫乱骂。
“把木材缷下去。”一个林业公安说。
“哪个敢动手”蒲光宗族长的声音尤其炸耳。拥塞在车边的人都扭歪了脸,把寒光闪闪的柴刀操在手里。还有一些人回家去扛火枪去了。“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强盗。你们敢动我们就消灭你们。”
“为什么不敢动我是公安人员,是林业派出所所长。我们是在执法。你如果再干扰,我就把你抓起来,送你上法庭。”年轻的林业公安手里提着小小的手枪,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空中乱挥,嘴巴里大喊大叫。
“你抓我”蒲光宗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那声音哄哄的,特别刺耳。
他狂妄的态度令其他几个持冲锋枪的公安和那几个带鸟统的护林队员非常恼火。“铐起来”几个森林警察扑上去,就亮出手铐,要扭他的胳膊。“你们要搞什么想死了”伍魁洪在中间干扰着,推倒了几个护林队员。“你还敢打人”几个人揪扯不放。车下的人乱喊:“不准铐人”“要捆人揍死他们”“操你妈的祖宗”几个彪形大汉把柴刀挂到腰板上,抓住车栏杆,跳到木材上,打着拳,踢着脚,抓把舞式就跟公安人员扭做一堆。
“你们想造反了”林业公安派出所所长把枪对准了一个人的脑袋,破开喉咙,咆哮道:“你们已经犯法了不要再往下发展你要想清楚。我是派出所长。”
“再闹下去,你们都要坐牢”
“坐你妈个头”被枪指着的人手一拨,把那所长推了个趔趄。“我最恨有人拿烧火棍指我的头。你再指指点点的我就搞死你。”
“我们在执行公务,在执法。请村组干部和党员同志站出来支持我们的工作。”所长掉转头,对黑涯涯的人群喊话:“我们代表的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请大家疏散群众”
“狗卵我们只晓得要钱”
“太放肆了”“目无法纪。”“捆起来”“揍他”“揍死他”“不准抓人”“滚回去”“打倒土匪”“赶快放人”
所长无奈,命令他的公安干警和护林队员立即停止抓人。“请大家安静”敌对的一方避开以后,局面稍微有点平定。“我们是林业公安派出所的。我们主要清理无证经营和乱砍滥伐。如果你们确实有证件,我们验了证以后就走,不一定要抓人罚款。但是,对没有办证的,我们坚决要没收要处罚”
“拿你的证件来看”有人大叫:“你是冒充的假公安。你为人民服务服到哪里去了”
“揍他狗日的”“他是土匪,是假公安。”
“那枪是假的。商店里多的很。”
几个公安又揪住蒲光宗。“你带头闹事,就抓你。”刚一动,大家又喧哗起来。几条汉子互相扭打着,滚柴一样从车上滚到地上。手没松,人还揪着。火坑寨的人发怒了,他们手持火枪梭标柴刀和斧头,呐喊着,一群一群象在山林里蹿突的大火,卷过来了。山林里顿时杀气腾腾。往日的宁谧被现时的恐怖和血腥所冲荡。一场战斗似乎已无从避免。
“先把人放开”李梦红靠近后,声音不大,却很严厉的命令。大家都注目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蒲光宗被放开了。“我是李梦红,是红叶集团总公司的董事长。这些车辆,”她拉开自己的皮包链,从里面取出一沓加盖了各种公章的许可证。“都是我的。这些员工也是我的。这是我的有关证件。”她扬了扬手,然后扭头对群众大声说:“大家看到了吧”
派出所长并没有提出要检验她的证件,而是朗声道:“我们今天来清查,不仅是查经营者身份是否合法,更主要还是为了查处盗窃国家林木和无证砍伐的问题”
“我们是追人才追到这里来的。”一个护林队员在一边补充说:“有人到林场偷木。”
“你们收购的木材中,有绝大多数是偷来的或者是乱砍滥伐的”所长的脖子胀得红红的,血管都一根根地现出来。
“你想怎么办”李梦红冷冰冰地反问。
“一经查实,予以没收。构成犯罪的,逮捕归案。”所长斩钉截铁地说。
“未查实之前呢”李梦红又问。
“全部扣押。”
李梦红格格地咬着牙齿。她的身体在剧烈地抖索。她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又红,最后变得灰灰的。她颤抖的手再次拉开皮包的链条。她皮包里有一只崭新的手枪。她摸到了那只手枪。冰凉的手枪。她手心里滑腻腻的。枪没有拿出来。“你,算什么东西叫你们局长来。我找他有事。”她切齿地说。
“天王老子来也是这样”所长说。
“王八蛋”蒲光宗指着所长的鼻子尖,厉声咒骂:“你这个土匪专门欺压老百姓,抢掠乡里。土匪强盗你们冒充党的干部,到乡里来残害人民群众”
“抓住他”所长火了,拔出枪来。
蒲光宗一闪身,手抓住车的栏杆,纵身一跃,就站到了装满木材的车上。他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向人群大喊:“人民群众,家族爷崽们,你们都看到了,听到了。这伙土匪,他到我们寨子里来了。我们要团结一致,齐心协力,把他们抓起来,扭送到公安机关,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他们是打抢的土匪。”
“动手啊”蒲德财一晃膀子,朝群众喊。
人群发出轰轰的咆哮。山谷中震荡着这混乱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扛着火枪操着斧头扛着锄头耠耙和扁担纷纷围拢到车边来。
“打死他们”蒲德财挥动拳头下令。
护林队员和公安干警齐刷刷地排成半圆,把背靠在山坡上,并同时端起了枪。黑洞洞的枪管,体现的是国家的意志,是国家的强制力,代表的是国家的利益。它庄严肃穆,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侵犯。但是,偏偏在今天的这个时候,一群朴素的山村老百姓,红了眼,一层又一层地把身体封堵在这枪管之前。
人群还在喧哗。愤怒的粗野的咒骂声仿佛爆炸的重弹,震得山摇地动。那些猎狗紧紧地挨在主人身边,狺狺作势地狂吠不止。在烈日下面,每一张平常质朴憨厚的脸此时都变了形。
年轻英武的林业公安派出所所长还在喊话。但,没有人听得见了,甚至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是在喊什么了。他把手臂抬起来,坚决地向上,再向上立起来。“呯”他手中的枪打响了。朝天打的。一声厉叫,山鸣谷应。那是宣言,是国家权力的表现。
人群顿时沉寂。一切的一切,包括人的声息和心跳,人的思维和脉搏,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僵化了,凝固了。只有那一声枪响久久地在山谷里萦绕回荡,无法离散。
“我们是林业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我们是追踪偷木的人才追到这里来的。”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穿半旧警服的老警从衣袋里掏出印有盾牌的证件,举过头顶,再摊开,让人们观看。
伍魁洪悄悄地挨到李梦红身边,拉她。吕德山荫郁的脸抽搐几下,摇摇头,准备转身。蒲光宗则象被人抽了筋,软软地坐在木材上。蒲德财不停地抹着汗水,身体直打幌。刚才激愤的人们都象被黄泥塞满了嘴,干哽着不吱声。
“连人带车全部押走”所长命令道。
“放肆”李梦红厉叫一声。
“呯”
又是朝天的一声枪响。天旋地转。这枪声不是林业公安人员的枪打出来的,绝不是代表国家的权力法律和制度。这枪是她李梦红打的。她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支崭新的手枪。她就是她。她只代表她自己。她不允许有人给她下马威,更不能容忍有人触犯她的利益。她私人的利益。
没有人倒下。这枪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打的。但所有人,林业公安护林员山里农民伍魁洪及吕德山他们,都象大白天见了鬼,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她竟然有枪她竟然敢掏枪出来跟公安干警搞对抗激烈的枪战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看到,真要轮到自己头上,做梦都不曾有过。大家都目瞪口呆。
“你敢动你算个什么小玩意”李梦红把枪收回来拎着,盯住所长。“简直翻天了。在我面前这样嚣张的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我是李梦红。”她从皮包里摸出手机,稍微侧一侧身子,扬着脸,旁若无人地打电话。“喂哦。是我李梦红。王局长,你怎么搞的你的人把我围起来,用枪指着我的头,硬说我无证经营木材,要扣我的车,还要抓我的人。岂有此理嗯,你看着办吧。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惊动到省里去吧啊,量你也不敢。处理不好,我拿你是问。”她冷冷地笑着,点点头,一摔手,把手机递到所长面前:“接电话。快点”
年轻的所长惊愕不已。这意味着什么“李梦红”这三个字对任何人都如雷贯耳。他并非不知道。他要抓的并不是她,而是偷国营林场林木的人。可是现在的形势“李总,这个电话”所长说话的音调都变了,迟疑着,慢慢地伸手去接过手机来。他耳朵边响起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你搞什么名堂她是省人大代表,是著名的大企业家。她怎么会无证经营呢什么我被你害死了。我这个局长当不了,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太不象话。连县长县委书记在她面前都当孙子,你算老几不知死活快放人,送她点礼”所长的腮帮律动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局长,你听我汇报一下。我们查了她的证件。我们并不是要抓她处理她。而是因为她收的木材多半是别人偷林场的。我们要抓偷木的人”所长没有放弃的意思,坚持着。“混帐几根木值多少钱花几千几万也要拉她的关系送她的礼,反倒去得罪她。你活得不耐烦了今后林场的生意还想巴结她来照顾啦”局长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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