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楼上办公室去坐吧。”教导主任马凌云邀请道:“学校条件太差,请两位多包涵。”
“现在还不到开会时间。我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刘校长,马主任,你们有事,去忙吧。”李梦红站住了,向四周扫视着。
“我们没有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董事长这么关心学校的建设,实在太难得。我们陪你们边走边看吧。”校长不抽烟,却没料到李梦红也吸烟,这时互相对视一下,颇觉尴尬,竟把那事先准备给伍魁洪的烟藏在衣袋里,拿不出来。那马主任在前面引路,故意引到校门边去,介绍说:“我们这所中学建立于一九三二年,原名宝光学校”他尤其介绍说校方多次想改造包括校门在内的一些教学环境,但上级无钱投入,社会不够重视,校方又自身无力,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随后,他闪身到棚户区的商品柜上的小卖部再买了一包精品白沙烟,再掏出原来准备的那包,分别塞给李伍二人。“这是干什么我们自己带了烟。”伍魁洪不肯接受。“总经理,你就接了吧。不怕你笑话,我们有一份钱,都用去买教学设备了,没有招待费。”刘校长昂着头,看着残缺不全的校门上的校牌,说:“这烟,还是我们马教导私人出钱买的。几十块钱,用了他半个月的伙食费。我们都不抽烟,也抽不起烟。现在既然已经买了,如果你们不接,这份苦心,又白费了”
李梦红眼睛眨了几眨,把烟接了过来,塞进五魁洪的衣袋里。“既然一番盛情,倒是却之不恭,收下吧。”她抿抿嘴,再往其他地方去看。学校最糟糕的地方是厕所。厕所已经快垮了,歪歪的,墙体上裂了几条缝子。上面的瓦也不完整了,有几个地方从里可以看到天。但厕所里并不脏,看样子每天都有人清扫。
“我们添制教学仪器,改进教学方法,增添图书,从而全面培养学生的各种能力,提高整体教学质量。可惜的是”刘校长摇头,再摇头,无法再说下去。大家都沉默了。
这时从校门边开进来一辆吉普车。车停下后,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西装革履的男子。“市长到了。”胡荣在后面说。
“我们安排了张校长接待。”刘凤仪校长没有转身,仍然陪在李梦红和伍魁洪的身边。果然,有一个戴老花镜的老教师跑去跟市长握手。市长在看李梦红的轿车,然后笑嘻嘻地朝这边走来。“看起来,我今天是要唱主角了。”李梦红笑笑,扔掉了烟蒂。学校第一负责人不接待市长而接待她,却放一个几近退休的副校长去接待市长,这其中绝对不是没有缘故的。
“市长,你怎么也出抽空来了”她没伸手。
“董事长和总经理大驾光临,我是专门来陪客的。”市长笑容可掬,拉住伍魁洪的手,使劲摇了几下,说:“怎么样老哥,看了学校的现状,有什么感想没有”
“你当市长的都没有办法。我有什么戏”伍魁洪嘿嘿一笑,往市长肩膀上扎实拍了一掌,道:“你口袋里有几百万人的口粮。我才几个人连烧火的都上去也不过几千个。”
“我是个穿和尚。你可是个富方丈。你看那车,”市长一摆手,侧脸去看,笑着摇摇头,说:“没法比。一只天鹅,一只乌鸦。”
“上楼去吧。”马凌云见天渐渐暗下来,在一边引路。“到办公室坐。”
电铃响了。散落到操坪里的学生纷纷跑步进入教室里去。站在操坪里的学生家长们也稀稀拉拉地开始上楼。“妈,我先进教室去了。”小芸打个招呼,点着高根鞋,跑到三楼上去。
“怎么样痛快一点,我出一点,你也出一点,把这学校换个样。”市长在楼梯上还拉住伍魁洪的手不放。“教学仪器图书我都包了。校门和教学楼留给你。厕所和操坪球场他们市教委出一点。我们三家分担子,打一场总体战,在一年内把学校的硬件建设搞上去。”
“我跟你换吧。你修楼房和校门。”伍魁洪心头一合计,笑道:“这三栋教学楼,没有几百万怎么修市长,你也太小气了。”
“我出五十万。”李梦红走进办公室,没坐,扭头来说:“其他的部分,市长解决。”
“来,来,坐,先喝杯茶。”办公室里搁了几把椅子,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摆了一盘花生,一盘葵花籽,一盘水果,一盘糖,另外搁了六只茶杯。“条件艰苦,请多包涵。”马凌云尽量陪着笑脸说。
“董事长请先。”市长拉开一把椅子,侧身闪开,让坐。“要我出钱,就百般殷勤。钱一到手,下次来坐冷板凳。”李梦红微笑着,坐下,撩起风衣,伸手拿起茶杯。茶杯里的茶水是才冲的,还滚烫呢。“放心,我们请董事长当本校名誉校长,把你的名字镀成金字写在学校的大门上。”市长呵呵笑着,也坐下,把伍魁洪搁在茶几上的香烟拿来,给每人发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说:“学校的校名由你题写。”
“算了,你积点德吧。拿我出洋相。”李梦红呷了一口茶,也笑道:“校名还是等庄书记来写。我嘛,只要有个地方坐就行了。”
“高见。”市长一顶大拇指,说:“我早就想好了,把这所学校叫红叶中学。怎么样,不亏待你们吧两位大老板。”
正谈笑着,一位教师进来征求意见,说家长们到齐了,是否可以开会。校长抬眼看市长,市长抬眼看伍魁洪,伍魁洪又抬眼去看李梦红。
“还是李董事长发话。”市长说。
“来吧。莫出洋相了。”李梦红提起风衣,理理头发,笑道:“让人等久了,要被骂的。”
待续
六十六
小芸走进家门,连书包都不放,手一抬,一张大红请帖就塞到李梦红眼前。“这是市长亲自填的,要我交给你。”李梦红没伸手去接,惊诧道:“怎么又开家长会”小芸换了拖鞋,抓了几片糖塞进嘴里,然后才说:“你上次答应出的五十万,今天该给了。学校专门排练了一个星期,搞了个仪式,请市委的什么猪脑壳主持,请有线台教育台和其他几家电视台参加,今天下午看你出钱,还要请你当名誉校长。”李梦红接过请帖看了看,扔到一边,板着面孔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他们给五十万啦想钱都想发疯了。”小芸傻了,站着好久没动。“你扯烂污嘛。你这样闹我在学校里还怎么混下去现在都火烧眉毛了”
“嘻你呀。我去还不行吗”李梦红笑笑,道:“你给你老爸挂个电话,要他开了支票送来。他不去,我也不去喽。”
“”小芸扭头来狠狠地盯她两眼,转身就上楼去了,老半天也再没有动静。
“快两点了。小芸,要迟到了。”李梦红洗了个澡,换上崭新的淡黄色的衣服,略微化了点妆,在镜子前晃几晃,笑了。“快下楼来。”
小芸荫沉着脸,穿了套皮衣一条牛仔裤,不死不活地扶着栏杆出来,在阳台上说:“我不去了。旷课。”李梦红跑到门外,站在车边,抬头往楼上看。“”小芸把她认真看了几次,笑起来,飞似地跑下楼来,抱了她说:“妈,你今天真漂亮。”
“我本来就漂亮。”李梦红拉开车门就钻进去。“这颜色太刺眼了。”伍魁洪坐在前排头也不回,嗤道:“几十岁的人了,这么花算什么唱戏呀你是红叶集团董事长,又不是跑马戏的。”小芸也钻上车,抱住她妈,说:“妈,你穿这一身最合适,显得年轻,漂亮,有活力。死气沉沉的有什么好象只乌鸦。”伍魁洪今天穿了套黑西装,白衬衣,红领带,白皮鞋,看上去有点严肃。“要不,我去换套衣服”李梦红的淡黄衣白色裤好象真太嫩了。
“算了,再折腾两下,超过时间了。”伍魁洪自己开着车,飞速地冲进市区往学校去。
他们的车刚到校门口,两排穿红衣戴红帽的乐队就奏起了音乐。校门上悬挂的鞭炮也劈哩叭啦地叫起来。学校的大门,围墙上,房屋上,大张小张地贴着红标语。操坪里已经整整齐齐地站好了穿着校服的全校学生。主席台早已搭好。台中间搁了一张蒙上台布的写字台。写字台后面放了一把靠背椅。椅后是两排长靠背椅。台的两边用悬挂的大红绸布写了一副对联。对联写的是:“培桃育李世间园丁唯勤奋,治教办学天下志士共积极。”
还没等李梦红看个究竟,车已经被记者们团团围住。“董事长,请你向广大电视观众讲几句话好吗”李梦红点点头,笑着说:“振兴民族的希望在教育。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公民,我想用自己的一点努力,为国家民族的振兴尽一份心意。我也坚信,有党和政府的英明领导,有改革开放的正确决策,有亿万中华儿女的共同努力,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一定能够迅速振兴。”那边,伍魁洪也被记者提了一串问道:“总经理,请你谈谈捐款的动因好吗”他扭头看看小芸,答道:“为了孩子。这学校的环境太差了。我看了以后,我很难受。我到过一些地方。一般地说,每个地方最漂亮的房子应该是学校。”李梦红正好把这段话听了个明白,灿烂地笑着,挤过去,紧紧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小芸被推着,也逐渐向他们靠拢。“小姐,你对父母的义举有什么看法”小芸绯红着脸,昂起头来说:“我非常高兴。我为他们感到骄傲。真的,我今天非常开心。”李梦红伸手把小芸拉到身边,一把抱在怀里。“谢谢你,小芸。”她泪水涌出来了。
当天晚上,各电视台都报道了李梦红捐资五十万建校的新闻。第二天的当地机关日报上,头版头条刊发了这一新闻。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奔走相告,谈论这一家子:红叶集团总公司的老板她的先生及漂亮的公主。
待续
六十七
“搬回去住吧。”她在面对着他的时候,再一次对他说。“该回家了。”
他摇摇头,把被她收拾进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取出来放到床铺上。他在家俱公司的楼上安了铺。他不敢住红叶宾馆,怕罗玲也怕李梦红。他的住房非常简单,一把靠背椅,一张办公桌,一副脸架,一条毛巾,一铺床,一只柜子一口皮箱。墙壁上干干净净既无随手随脚的涂鸦,也无年画挂历的多余。房里非常整齐干净。床铺上的小棉被叠得四四方方象豆腐干。地板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你一个人硬要住这里,是不是偷了人要不怎么这么干净谁帮你收拾的”她火了。
“神经病。”他说。
女人也不会叠他的那种被子。那种被子的叠法来自军营。是他自己收拾的。“那你怎么不肯搬回去”她挨着他坐下。“你一个人,说话没有人说,吃饭没有人管我,我你真的不回去,就不要怪我到外面”
“你敢”他瞪瞪眼
“那怎么办”她抱住他摇几下。“搬回去吧。啊莫犟了。你以为你惩罚谁呀”
“小芸,石头”他皱皱眉毛。
“他们会接纳你的。你要有信心。”她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们这么大了,需要时间来认识你。你多和他们相处一点,慢慢地就好了。是不是
他不再说话。
外面有人敲门。罗玲带着小芸和小石站在门外。“你们,来干什么”李梦红刷地变了脸。“来帮你捉奸。”罗玲闯进房来,格格地笑着,瞅瞅伍魁洪,说:“我还以为红姨百分之百地现场活捉了你呢。原来只有你一个人。那个呢是不是你放跑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伍魁洪不解。
“你不老实你不在外面养情妇,怎么放着自己家不住,跑到这鬼地方来混日子格格,你快招供了吧。不然的话,小心把你那个那个”罗玲拍拍手,跳几跳。
“小孩子不要乱讲三篇。出去。”他象赶鸭似地摆着双手。“去,去去。”
“我们来捉你回去。”罗玲把小芸和小石拖进来,大声说:“你先出去”
“投降吧,不要负隅顽抗。”小石没有笑,站直了,也不看他,说。
“”伍魁洪眼睛瞪了瞪,亮了,笑笑,说:“好,好。我投降,我投降。”他高高地举起双手,低着头,走出门去。“癫子。”李梦红笑骂一句,追出去。小芸忍不住卟哧地笑起来。“这个大笨蛋。”小石拿了一截红粉笑,在本来洁白无瑕的墙上写了这几个字。“莫写了,快帮忙抬箱子。把柜子撬了。”罗玲说。
“欸欸,莫撬,莫撬。”伍魁洪又跑回来,掏出钥匙把柜子打开。柜子里除了帐本,就是他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一本存折。存折上写的是小石的名字。他说:“你们先走。等我来吧。东西多,你们拿不动。”他扭头看墙上写的那几个字,傻了片刻,笑笑,对小石说:“你这个小混蛋把墙弄脏了。
待续
六十八
乡间的公路仿佛是粗心大意的屠户划破了扔在山中的猪肠子,窄窄的,粘稠的恶臭的污秽不堪的泥泞到处都是。山中的雨一直在不停地下。已经下了两天了。看样子还要继续下。
伍魁洪推开房门进来后,就哐哐啷啷地翻动器物。这时李梦红还蜷缩在被窝里睡觉。“都是什么时候了还睡”他悄悄地叽咕着,伸手想拉她起床,想一想,手又缩回去了。然后他扭头朝外面大叫:“妈个巴子,你是死卵呀快进来。在外面淋湿了要害痨病的”。胡荣站在屋檐下筛糠似地抖着,又跑又跳。
房间里光线很暗淡,荫荫祲祲的冒出潮湿腐臭的气味。他吸吸鼻子,拔一支香烟来点燃,吸一口,然后推开了木格子窗。
“你想冷死我呀快关门关窗子。”李梦红扭转身子,从棉被里钻脑袋出来,大叫。
“冷死你才好。”他把窗户关上,见胡荣不肯进屋,摇摇头,把房门掩上了。
房里有把椅子很古老,黑漆漆的,雕了龙头扶手,椅背上镂了花鸟。“这椅子还挺好看呢。问问老人家,把它买了。”伍魁洪坐上去,摸几把,笑道:“这椅子只怕比你老太公还要老了。”李梦红用手支撑着钻出头来,笑骂:“少见多怪。见多了也不怪。你买了去做什么陪葬”他哼几哼,懒得理她。
这儿是一座小山村。很小很小,隐蔽在崇山峻岭之中。山村的旁边,弯弯曲曲地缠绕着一条小溪沟。溪沟边上有一条稀泥烂浆的公路。这小山村叫做曈溪。以前,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大森林。从地名可以看出,这一带曾经是何等的荒凉,何等的神秘。疃,字典上说,是禽兽践踏的地方。不过,这都是遥远的历史了。
“这鬼地方,连树子都没见一根。”李梦红沉沉地叹着气,说:“是谁出的馊主意,到这里来拉木。害我被困在这里。”
“下这么大的雨,有木也没有人给你扛。”伍魁洪翘起二郎腿,半闭上眼,叼着烟卷,不死不活地道:“现在的行情,一根###大的木条子,也要十块钱。你不要人家要。咳,三十夜的砧板,是俏货呢。等雨停吧。”
“这个鬼地方。”他们住在农民家里。房子很旧,又矮,有些地方还漏雨,再加上棉被的外套是农妇手工织出来的土棉布。很粗,住着实在为难了李梦红。“拿了木材不会修房子。你看这楼板,这柱子,这板壁真是气死人。一条凳子做得重重的。哼。”李梦红摇头不已。
“哎呀,该起来了。”伍魁洪吐掉烟蒂,臌臌眼睛,说:“你渥崽吗什么时候了。”
“你有本事你上来做。我一个人从哪里来的崽”她只穿了一件奶罩子,一条米黄色的三角裤头,一身白腻腻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打个呵欠,伸手扯长裤。“把鞋踢过来。”她说。
“吃了灯草讲得轻巧。真的要是生一个出来,小芸和小石怎么办计划生育不罚死你才怪。”他脚一摆,把她的皮鞋踢得翻几个滚,掉在床脚边,翻了个,扣着。
“跟你开玩笑。这一把年纪了还生小孩,你以为我不要命了想得倒美。啊哈喂,过来。我有点恶心,想呕吐。”她调身子,把背朝着他。“帮我揪揪,可能会好一些。”
“一个人睡还着凉,你搞什么”他把椅子拖到床前,坐着,叭叭地在她背上拍了几巴掌,然后用手背夹住她的皮肉轻轻往上提。
“傻瓜,一个人睡肯定会,不着凉才怪。你也不来陪我,帮我沤一下,暖和些。”她吸吸鼻子,说:“嗨,左边,下面一点。呕,嗯,嗯。我睡得身上冰浸,背膀也痛了,想不感冒都不行。”她半闭上眼,轻声说。
他揪完了,双手张开按在她背上,用双手大拇指和掌部和合力提起她的皮肉向上翻,然后再轻轻地按。一层一层地翻去,按去,从腰部直到肩上。她舒舒服服地出了一串长气,说:“这还差不多,比他们搞专业的毫不逊色。”他使劲在她肩膀上拍一掌,丢一件衣服在她身上,就想起身走开。她一把将他抓住了,反倒把他掀翻在床上,无头无脑地乱揪乱抓了一通。“哎哟,你这背时鬼,才伺候我舒服一点,就打痛我。想整我绝对没便宜给你。”他挣扎着跳开去,笑道:“你想白让我服伺你不可能。”
她嘻哩哈啦地笑着,穿好衣裤,就拉开门要去上厕所。一见到缩头缩脑的胡荣,她先是一怔,而后笑说:“傻里叭叽的站在这里干什么给我打伞遮雨。我要上厕所。”
“”胡荣绯红了脸,闪身让到一边。
“你妈个巴子,上厕所也要人家给你打伞这是什么话”伍魁洪听那话不地道,追出去,咒骂道:“当心在茅坑里齆死你。”
“你也孝顺我点,莫逗我怄气。”李梦红小跑着躲过屋檐流下的水帘,正撞上开货车的小姑娘王英英。“饭煮好了没有”
待续
六十九
他们开了三辆货车一辆轿车来。车都停在公路上,用帆布篷罩着。雨轻悄地爬上车篷,写吟着一篇篇静穆的诗歌。车上没有人。空气中偶尔响起雨水掉在地上后的水泡破裂声。路面很烂,油腻腻的的黄泥巴很厚很稠,象搅熟的面糊糊,一脚踏进去,泥泞瀌得很高,泥巴呱地就会翻卷到鞋面上来。
伍魁洪穿的是一双三结头皮鞋,鞋帮上还镶了金边,很别致。他小心翼翼地跳跃着,寻找略为干湿的地面落脚。那地上都涟漪着水。他一脚踏去,平整光滑的地方就被刮出一道沟糟,使他趔趄一阵,才站得稳。“他妈的,想害我”他咬咬牙,猛地迈出一脚,踏进了泥浆里。那黄泥如胶似漆地裹住了他的鞋子。他奋力往上提,竟有一股强力往下拖他。他的脚丫从鞋子里脱出来了,可那鞋却洇没在泥浆里。他站立不稳,穿袜子的脚往前一冲,叭地蹬进泥巴浆里。“妈个巴子。”他骂了一句,弯下腰,从泥浆里把那只被黄泥灌满后重了四五倍的脏稀稀的皮鞋拖出来,瞅瞅,挥挥手,撂进溪沟里去。然后,他脱下另一只脚上的皮鞋,看都不看,一扬手,也扔进溪沟里。他甩甩沾满泥浆的手,打着赤脚板,高高地绾起裤脚,往泥浆里乱走乱踏,倒也非常自在。
“这鬼地方”李梦红瞟他一眼,喷地大笑不止。格格地笑声尖尖的利利的,象刀一样割人。马路坎下的山溪里,焦黄的水在狭窄的溪沟里上下左右地乱冲乱扑,咆哮之声如雷如鼓。“快拉我。”李梦红一不小心,差点摔个仰面八叉。“莫轻轻狂狂,滚倒了不好。”伍魁洪跑近她,一把抓住了,提起来,走。
他们走到车边一一查看。车上没有一个人影。“噫,人呢都跑到哪里去了”李梦红转脸看看前面约百米处的路边小杂货店。“肯定在那边”她仄仄歪歪地撑着伞,让他扶着,朝小店走去。果然,人都在杂货店里。
“四季发财八匹马呀”
猜拳行令的声音都有点嘶嘶的。随后就听见男人和女人的笑声纠缠在一起。
伍魁洪抬腿就要踢门。她拖住了他。“算了。”她眯上眼,瞅密密斜斜布满雨丝的天空,长长在叹气。“这时候叫他们出来,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让他们玩个痛快。”他们身边,就是光秃秃的山。山坡上有一方沙石被雨水拔去了根,离开了山体,正慢慢躺下向公路滑来。
“实在不行了,十公分的杉木条子也收。我出六块钱一根。”李梦红再回头去看自己的车队,三辆货车,只有一辆车装满了原木,另外两辆都空着。“我不能白跑这一趟。”
“两米长,幺洞的条子”伍魁洪想一下,摇头。“那是杉木苗,太糟蹋了。”
“你不收人家收。上次那伙湖北佬收的就全是杉木条,四块钱一根。只要是木的,都有用。”李梦红苦笑着,把伞移开一点,昂头看看眼前的山。那方山沙在山体上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形,被黄色的浊流冲刷着正加速向下滑。她退开几步。那方沙土俯冲的力量在加强,速度在加快,最后终于象一头失去羁袢的疯兽,奔扑而下。轰塌下来了。一堆的石渣子,沙粒和土块,扑在公路上。有好些泥土蹦飞了,瀌起很高。李梦红皱皱眉毛,扬手抹一抹脸上被泥渣溅打的部位。“”伍魁洪扑过来,突然提起她往边上闪。一块尖尖的黑色岩石骨碌碌地滚到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呼”李梦红捂住心口,定定神,朝伍魁洪道:“你叫他们都出来,挨家挨户地去收。只要是木的,都要。死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早离开这鬼地方,早好。”她朝小车走去,然后拉开车门,爬进去,躺下来,睡觉。
伍魁洪把躲在杂货店里的人都轰出来了。
待续
七十
胡荣爬进车里,发现好象睡着了的李梦红,眨眨眼,点了一支烟,坐地驾驶台闷闷地吸。
“给我点支烟。”她叫。
他跳了一下,点燃烟卷递给她。“你吸这种烟出你妈的洋相。还厚着脸皮拿来孝敬我”她接过烟,先看看商标,就骂起来。她按下玻璃,把那烟扔出去,从衣袋里掏出进口的香烟来,拔出一支塞进嘴里,余下的都塞给了胡荣。“你看看,这是什么烟”
“嘿,还嫌不好我一般都是抽这种烟。只要能出烟子。管他是什么牌子,还不都一样”胡荣把那洋烟接到手里看几遍,然后塞进衣袋里,仍旧吸自己的低挡烟。
“烦死个人。这鬼地方,玩也没地方玩,货也收不齐,还老是下雨。”她打着呵欠,按太阳穴,摆头,叹气。“你想不想回去”
“无所谓。在哪里都一样。”胡荣整个人都扑在方向盘上。玻璃全部被升起来了。“我看乡下也有乡下的好处。”
“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好。好,好什么那臭房子,老鼠多得要命,一夜到亮都在房里咣咣啷啷地闹。有时候,老鼠在床上跑来跑去,差点把我耳朵咬下来呸。”她又打一串呵欠,说:“伍魁洪又死封建,说是在农民家里不能同房,要给人家送霉运的。一个人睡,又冷又无聊。你想,怎么能睡好呢”
“一个人睡,肯定睡不好。”胡荣说。
“你怎么不来好好地伺候我呢”她笑笑,瞟着他。他眨眨眼,抿抿嘴,从前排爬到她身边来,解开她的衣扣,掀开她的内衣,把头埋到她胸脯里,含着她的乳头,时轻时重地吮吸。
“废物”她把手从他的裤裆里收回来,狠狠地拍他一把。“昨天你跟谁在一起”
“没有”胡荣把脑袋摇了几下,晕晕乎乎地望车外的世界。她拉下乳罩,扣好衣服,有气无力地从车里滚出去。雨已经暂时停了。天荫荫沉沉的笼罩着山峦和村寨。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扛着刚从柴堆里选出来,刚从山坡上剁下来的只有两米长十公分直径的小杉木条子排起长长的队伍挨在车边等收购。那些雾里水里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收木的人。李梦红身上热热的,下身润润的,总有点别扭,站在那里不肯走动。伍魁洪打着赤脚跑到她身边来。“我有点不舒服,脑袋晕得要命。你要他们快收点。收满了,就回去,莫再耽搁了。”
“你不快活就走开去点。”伍魁洪抻出一只手,摊在她面前:“拿钱来。”他接过装钱的皮包,晃了晃,说:“嗨,造万代孽喽,那么大一点的树丫丫都砍下来了。都是这钱害的。”她昂起脸,朝他飞个媚眼,笑笑地说:“哪个不想钱你不想瞎子见钱眼睛开,跛子见钱飒就来。不想的傻卵。”
他别过头,忧郁地看看光秃秃的山。山上只有被风雨蚀化了的碎石片和焦黄的枯褐的泥土。雨水在山坡上涌着,汇成一股,寻找沟缝,夹着泥沙呼呼轰轰地冲下山来,越过公路,扑过沟谷,蹿入溪流,掀起扑腾的泥浪,发出沉闷的吼叫。这种泥水的搅拌物很多,仿佛一条条毒蛇,蠕动着奔扑。几条毒蛇交汇在一起,便扭打一番,撕扯一番,变成了一条怪蟒,低着头,急疾地蹿跃,身躯和尾巴不住地扭曲和甩打。这山太光了。这里以前还是原始森林哩。“这地方,败完了。那年,我到这里修水库。那树好大,林子好深。大白天里,一个人根本不敢进山去。那时候,有豺狼,有野猪,还有豹子呢。咳那金钱豹,吃一了头猪崽,胀得憨憨的,爬到树叉上去睡。妈的,那畜生爪子锋快,抓一爪,肉都拉了去。它要和人打架呢。”伍魁洪叨着烟卷,皱紧了眉毛,左右观看着,不停地叹气。“那时候,那树好大,只要一根,剁下来,把中间掏空了,就是上好的棺材,独木棺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修水库你来这里修过水库”她听他说着,感到不可思议。“这地方有什么水库我怎么从来没有说过哦。”
“嗨。你不知道。那时候,人千人万的,各个乡各个村都抽人来修水库。从这里再往里走几里路,有座大水库。这路,也是那时为了这水库拉材料才修通的。为了修这座水库,死了很多的人啦。”他把皮包撂到肩膀上背着,打着赤脚板,一摇一摆地走到收木材的彭见一身边去。
溪谷里的水不住把舌头舔到马路上来。那些耸起的黑黝黝的岩石在溪中昂着狰狞的头,荡起一个个漩涡和一朵朵浪花。那是不断地挑起荫森恐怖的流淌的黄色水焰。公路伴着溪流渐行渐远,路面也渐行渐高,离溪流也越来越远。那路,盘盘旋旋的逐渐绕到半空中去了。
“快,快。”伍魁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黑乎乎的光着上身,扛子几根松木条在身边,又见溪水来势益猛好象要漫过石桥,便连声催促。
“伢崽,拿了钱回去存好,今后好讲个漂漂亮亮的老婆。”他咧咧嘴,逗那孩子。
“我讲老婆不要钱。要钱的老婆我不要。”那孩子将杉木条顿在地上,认认真真地说。那双脚丫被泥巴浆裹得黄黄的。
“讲憨话。你不肯花钱,哪个肯嫁给你”伍魁洪抢过那捆杉木条,也不用尺量,就摔进车厢里去。车厢里正在堆木的人大叫“要打死人了”。伍魁洪不加理会,扯几张票子塞进孩子的手里,眯眯眼,瞅瞅那认认真真地数钱的半大小伙。“你那裤子要捆紧点。鸡公快叫了,莫放飞走了,看你去哭皇天。”
“它飞了,我就要你赔。”那孩子扭扭,把钱卷成一团,塞进裤袋里,笑道:“我才不怕,反正它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讲天话。”伍魁洪开心地大笑几声,说:“你注意了,莫让姑娘咬断你的雀雀”
“她不敢”那男孩一路小跑,早已过了小桥,黑乎乎的背影融进田野山色中去了。
李梦红望着去远了的半大小伙,不禁失声笑了起来。她后退几步,拉开车门,就钻进小轿车里。“今天我肯定要发财。”她眉飞色舞地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来。我这左眼一直在不停在跳。”胡荣扫她一眼,笑笑,扭扭,不吱声。“你怎么啦这么老实巴交地干什么纯粹一个愚蠢货。”她轻轻狂狂地拍他一掌。
待续 小说上传分享
七十一
伍魁洪回来了。
伍魁洪去跟农户结帐,大约多说几句,耽搁了一阵子,让人等得有点难耐。
“男子汉,大马蜂,做什么事情也拖泥带水的,老大半天还打不起转身。你有什么出息”她根本不看他,用从来没有过的生硬态度教训他,不仅他一怔,其他的人也傻了。
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穿的靴子是她的,只有三十几码。他的脚趾卷曲在靴子里很不舒服。尤其是,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他。他脖子一梗,说:“怎么你想要怎样”
她目瞪口呆。在她的王国里,绝对没有人敢对她这样无礼。伍魁洪是什么他在跟她平等的位置上“你,快上车。走了。”她声音很大,很响,没有商量的余地。
伍魁洪还在扭头看由远而近的两个扛着杉木条的孩子。“要走,你先走。”他说。
她牙根咬破了,一丝殷红的血从嘴角里沁出来。她脸色灰白,浑身发抖。她的手抖索着伸进了皮包里,皮包里有一只手枪。那是她花了高价从黑帮手里买来的,随枪有八发子弹。她摸到了冰凉的枪身。她脚下滑了一下,一踉跄,差点摔倒。她没有拔出那支枪。他扑过来,一把搀住她,“我知道你不舒服。你上车去吧。我把那两个小孩的木收了就走”他还没把话说完。她狠狠地一撂手,挣开了,钻进小轿车里,厉声骂道:“你这个猪”
他臌臌眼,不再理她,冲过去,扯了两张钞票塞给已经赶到车边的两个男孩的手里,抢过杉木条往车厢里一扔,就近拉开了一辆货车驾驶室的车门。开车的是王英英,一个二十余岁还没有结婚的姑娘。“开车。”他大声说。
他跟李梦红发生冲突,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也是没有人敢劝解的。
“疯狗,到处咬人,连我都不放过”伍魁洪脸色铁青。“大不了我又回乡下去种那一亩三分地。妈个巴子,吓唬我天话。”
货车发动了。但前面的车没动。因为李梦红的小轿车没动。“老板”王英英抿抿嘴,透过玻璃朝前努嘴。伍魁洪瞪直了眼。李梦红下车了,挨在轿车边上,站直了不动。天又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雨水淋湿了李梦红。她仍然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她面朝着伍魁洪坐的这辆货车。“你下去吧。”王英英推伍魁洪一把,哀求道:“你莫害我。”他犟道:“这是我跟她的事,和你无关。”她推开车门,再推他:“我求你,做件好事,下去吧。她我莫名其妙地被她宰了,多冤枉。”
只那么一会儿,坪地里便走起水来。那些仿佛数不清的毒蛇般的水流摇头摆尾地在地上交汇为一般,勒出无数的沟缝和裂痕,然后狺狺作势地扑进溪沟里去。溪沟里的水奔腾腾袭卷,犹如一千万头猛兽被困在狭长的谷道内,互相拥挤撕咬,不停地奔腾咆哮。雨水沙沙地响着在地皮上乱跳,一些草桩桩和树蔸蔸被卷进浊流里上下起伏时隐时现。山上的石头和沙土一层又一层地被洗刷进溪流中。水面上旋转扑腾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枯败的树叶焦黄的衰草虬硬的枝桠和一些无名的小动物。
“快上车”伍魁洪跳下车去,对站在雨中的李梦红大叫。“上车。”
她没动。他扑过去,狠狠地揪住她,把她塞进了轿车里。然后,他自己也钻了进去。她满头满脸的水。谁也说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抹一把吧。”他递一条干毛巾给她。她怔怔地盯着车窗外,不理他。他摊开毛巾,在她脸上抹了几把。她一摆手,把他拿毛巾的手推开,吸吸鼻子,抿抿嘴。“嘿,猫胡子,还越抹越翘了。”他咧开大嘴巴,干干地笑了两声,解释道:“我是看那两个伢崽作孽山里人穷,找一个钱都不容易。”
她从他手里抢过毛巾,擦去脸上脖子上的水珠,把头发也捂了几遍,挨着他,瞟他一眼,猫声猫气地问:“你饿吧”
“有什么好吃的”他嘿嘿一笑。
前面的车发动了,抽筋的猛兽般弹跳得很高。溅起来的污泥点飞到小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胡荣也发动了汽车,操纵着机械手擦试玻璃。
“傻宝。”李梦红拦腰将伍魁洪抱住,摇两下,偏了头依偎在他身上,似笑非笑地道:“你去呀,上那小妖精的破烂车去呢,怎么又下来了你真是越活越发骚了。”
“你看你才是越活越见鬼了。”他抖抖膀子,说:“老到几十岁了,还这样瓦匠婆,泥疑性重。我就这么不长进妈的。”
胡荣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抿着嘴板着脸,目不斜视,手握着方向盘在开车。稀糊糊的烂泥浆很深,有时候小车会突然往下陷。“超车。”伍魁洪看着前面的车总是把泥渣溅到小车上来,错错牙齿,大声说:“老是跟在后面跑,把车搞得太脏了。”
“往前不远,就是沙湾,我们到那里去再吃饭。”李梦红微微睁开眼,靠在他身上说。
“是什么声音”伍魁洪侧着脸,愣一下,支起耳朵听一阵,瞅瞅窗外。车已经爬到半山腰上了。俯瞰山谷里,溪流宛如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夹缝中游荡。他皱皱眉毛,拔出烟来往嘴里弹了一支,问胡荣道:“王八蛋,你要抽烟吧”胡荣不回头,说:“谢谢,我现在不抽,嘴里又干又苦,不舒服。”
“混帐”李梦红骂了一句,把伍魁洪嘴里的烟抢下来塞进烟灰盒里摁熄了,柔声道:“少吸点烟。烟抽多了,老是咳嗽,对身体也不好。我怕你短命死了,难得给你守寡。”
“这是他妈的什么话”伍魁洪扭头再去看车窗外边。雨,又停了。“怪”伍魁洪摇下车窗,向外张望一会。他只看到一条直线切下去,削出一条狭长的沟谷,只看到在狭长的沟谷中左冲右突的焦黄的好象流淌的火焰的洪水。车辆似乎是在空中悬浮飘移。有一种类似于火车轰鸣的含混不清的怪叫声格外刺耳地让他听到了。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种怪声。“他妈”他话末出口,车突然抖了一抖。地皮似乎也抖了一抖。那奇异的轰响声好象从天上来从地底来从远处来从近处来,从一切可能的地方奔涌而来,直撼动人的心魄。
李梦红和胡荣也听到了这奇怪的轰鸣。沉沉闷闷的轰响声混杂在汽车的马达声中,却绝不相融。“这是怎么回事”李梦红挺身坐直了,向四周张望。“是不是发生地震了”
“嗨,讲天话。这种鬼地方有什么地震”伍魁洪把头探出车窗外,到处张望。
“真是易涨易退山溪水呢。你看那溪水,怎么一下子就退了”胡荣看到的是另一边。路面距离沟谷底部大约有一百五十到二百公尺。突然间,沟谷里的溪水真的退去了许多,甚至几乎现出河床了。
“真他妈要发生地震了,干脆把车子开到沟里去。”伍魁洪听那极其复杂的声音响得更大更沉闷,反倒快活起来。“我们两个老家伙死在一堆,正好做一对夫妻,还带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儿子,即使是做鬼,也不冤枉。”
“横话。”李梦红没看他,骂了一句。
待续电子书分享平台
七十二
公路盘到半山腰以后反而平整了,弯弯曲曲的扭着头甩着尾。车辆这时爬行得非常缓慢。特别是运木材的货车,呜呜的叫唤不停。车轮碾过的地方,污水和泥沙哗啦啦地撕开成条幅在空中飘舞。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面,这时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而且非常打滑。
胡荣这时叽叽咕咕地说了句什么。李梦红和伍魁洪都没有听清。“他妈个巴子,讲话怎么象蚊子叫了讲清楚一点嘛。”伍魁洪说。
“你看下面。”李梦红叫着。
公路转了一个大湾,溪谷也随着山势绕了一道湾,那溪流出现了怪异的现象。下游逐渐干涸了,暴露出窄小的在茅草丛中的河床;上游却轰轰隆隆地巨响不已,一条灰黄的巨龙正昂着头在狭窄的沟谷中左冲右突。那股灰黄的洪流越扑越快,一蹿一跃的,正如神话传说中失去羁袢的孽龙。山坡上砍柴的汉子站在高处撕破嗓门,变腔地呐喊:“出蛟了。出蛟龙了快跑呀。快跑呀”
公路在绕够了圈子后突然向下俯冲,直跌进狭谷里。地势开阔了许多。溪岸边的人家分明听到了那凄历的呼喊,也感受到地皮在震动,于是人们忙得乱得一团糟,怡如被猛虎扑散后的羊群。恐怖刹那间笼罩了大地。
公路距离溪谷大约三十米远却只有不足五米的绝对高度。溪坎上是种下了作物的良田。附近的村庄里一派混乱。喊叫声,猪嚎声,羊咩声,牛哞声,妇女尖厉恐惧的呼喊声,孩子失去依靠后绝望凄苦的号叫声,男人粗暴焦躁的诅咒声,唏唏呜呜的风声,器物碰撞碎裂时的怪声全部搅和成一团。居住在地势较高处的房屋里滚出一伙人来,直滚到山脚,滚进溪岸边的村寨里。那些家禽扑打着翅膀飞上屋顶,扑进草丛。女人们哭兮兮地哀叹。老人们指天划地的诅咒。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奔逃。男子汉嘶哑了嗓门骂娘。大多数的人们并不明白“出蛟”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是山洪暴发了,是非常恐惧吓人的。有几头牛被主人用木棒子狠狠地敲打着,撵到山上去。那些猪也叉开蹄子哼哼地被人们掀倒在地上准备抬走
那狭谷中的怪物根本没有留给人们多少搬运财物的时间,呼啸着从山中扑出来了,仿佛一条被囚禁了千万年的毒龙,发泄着,凶残地昂着头,披散着粘稠的焦黄的头发,咧开了血腥的大口,捶打着,踢踏着,嘶吼着,气势汹汹地奔扑而来。那股泥沙树枝草皮和其他很多很多杂物搅拌成的浊流冒着烟雾,卷上转角处的山岩,跳进对面的田土,压倒了树木,摧毁了木房。第一股浪头铺下地,好象被铰碎了,撕成了无数的细缕,哗哗沙沙地嘶号着向四周迸流。紧跟着第二个浪头又飞扑过来,跌过土坎,狠狠地砸在山岩上,一盘旋,哗哗地泼回溪谷中去,庄稼被刨了起来,漂浮在水面上急剧地打旋。田埂被淹没了。山谷中的怪物把庞大的身躯压过来,完全覆盖了田土。而那龙头,一层更比一层高地卷扬起来,扑向村庄,扑向山林,扑向一切可能供它横行的地方,可以听到水中叭叭啪啪的混响。可以看见水面上吱吱地冒出白烟雾。很多石块木材器物在水中互相拍打撞击,碰得大山也竦竦地颤抖,道路也索索地震荡。浪头扑进村寨中去了。那吊脚楼晃了几下,吱吱嘎嘎嘎轰楼房倒塌了。木板和椽皮檀子及屋柱子都被洪流掀起来,在焦黄的浊流中乱撞。
水似乎减弱了势头。一些木板和家具横在湾地里振荡。一些家畜也在没头没脑地往高处划水。人们都痴痴地看着这一切,好象一群用泥巴和木头雕刻出来的菩萨。
溪已经不再是溪。凡是平坦低洼和缺口的地方都被水漫住了。水也已经不再是水。那是一种粘稠的混合物,是沙土石头及其他杂物搅拌的泥石流。分不清哪里是村寨,哪里是道路,哪里是田园。总之满目的都是浊流,都是被摧毁的房屋,都是被洇没后又浮起的器具,都是被搜刮起来的草木。
植被的被毁,土地的沙化,蓄水能力的锐减,终于导致了灾难的发生。人们掠夺式的经营被大自然报复了。那些来自大森林的财富顷刻间就被山里钻出来的怪物吞食得干干净净。
“快开车”李梦红把保险带系上,双手死地抱住伍魁洪。“再快一点,快”小汽车闷哼一声,飞旋着车轮,碾着稀泥浆,没命地狂奔。车身剧烈地前仰后合左右摆荡。很快,车已经随着公路攀爬到半山腰上,脱离了危险地带。那狺狺作势的恶龙尽管气势汹汹,却怎么也爬不到半山上来。
公路边有很多惊慌失措的人。他们扬起手来,示意停车。车碾过去了。后面留下一串又一串污秽不堪的诅咒。“找死。”李梦红骂了一句,铁青着脸,把牙齿咬得格格叫。
“把车停下”伍魁洪扭头去看。
“帮他们运点东西”胡荣减了速。
“开车。快开车”李梦红把胡荣踢了一脚,摇下玻璃,扭头去看自己的车队。“这车能运什么少管闲事。快开车不许停”她大声命令后面的车。没有任何车辆停下来。
待续
七十三
山谷中的浪头更凶更猛地扑打着。一个又一个高昂的龙头紧迭着,发出混乱不清的嘶吼,卷起泡沫,跳上高地,撞击山体,捶打地面,撕咬树林。那霍霍吼叫的浆体中一块又一块黑乎乎的巨大的山石被掀着,被推着,被顶着,被拉着,被扯着,骨碌碌地砸过来。龙头从溪谷里高高昂起,稀哩哗啦,咕咕哇哇,轰轰隆隆地乱吼乱叫,张牙舞爪地扑到马路边,将灰败的荫森恐怖的舌条舔出来很长很长
又一片农田被洇没又一座村庄被摧毁无数的山中猛兽肩撞着肩头顶着头,身躯乱叠在狭长的谷道中,冲突着掀起血腥和死亡。那是千万只怪物在厉号。那是千万头猛兽在奔腾。天在旋转。地在怖憟。无家可归的人们扶老携幼,跪下一片,倒下一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椎打着自己的胸膛,哭不出声,叫不出声。成群的家畜在野地里奔突嚎叫,甚至被抢进激流里,摔到山崖上,抛到半天中,撂到看不见的什么地方
“下次再也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李梦红喉咙里干干的,直冒烟。“下次,我们到火坑寨去。那里,随便怎么都比这地方好。”
“那是什么”胡荣把车减了速。
“你想死啦”李梦红瞪着眼,厉声道。
山谷中。那泥流里依稀见到一个黑点,在比划着动作。那是一个人,一个被吞进了怪物肚子里的人。没有听到人的呼救。天和地之间只有那巨大魔怪的沉闷的嚎叫。
天在摇动。地在摇动。
李梦红的车队呜呜地鬼叫着,冲出山口去了。飞溅的泥巴浆染得路边的妇女和孩子们满身满脸。一派切骨的诅咒和难堪的怒骂响起来。
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山谷中冲决出来的泥流一头扎进大河里,变成了表面看去四平八稳内在里却杀气腾腾的巨龙。那些被裹挟而来的牲畜房屋枯草堆和树木等等,在入河处疾劲地旋转,然后朝下游,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去。
“可能是水库崩了。不然,哪有这么厉害”李梦红瞥了一眼伍魁洪,见他咬紧了牙巴骨气愤愤的,搐着脸笑笑,找话逗他:“怎么,是这水把你吓怕了吓成傻子了”
“水库崩了。光只山洪,不会这样凶。嗨。这水”伍魁洪灰暗的脸上挤满痛苦。大水库是他和他的同龄人在伟大时期吃尽了千辛万苦流血流泪流汗水才筑成的。坝基里还埋葬了许多人的尸骨哩。而今,水库崩塌了。在坝脚下的众多人家被冲洗一尽。河面上,那椽皮残片还钉在檩子上,茅草还挂在檐木边大河的整体水位至少因为水库决堤提高了五米。那些大河岸边的住户都吓坏了,成群结对地守在河岸边,惊惊慌慌地指手划脚,眼睁睁注意河水不断地把舌头望上舔。那是死亡的爪子呀,紧紧地抓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死了那么多人才修好的水库那些性命都冤枉死了”伍魁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他妈真的不是爹妈生出来的。”
李梦红没吭声。小汽车已经离开山间公路到了沿河的国道上。路面较宽,也很平坦,光光的全用水泥刷好了。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和苦楝树东倒西歪的仿佛一群半死不活的病人。
大河的河面上拼凑的是巨大的蜂房和水涡,整个就象一个特别式样的锅子里烧开了的焦黄浆体。河中间,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体中,晃动着一个红红的点。
“那是个什么东西”伍魁洪把头伸长了往河里张望。胡荣减了车速,停住了。
“是个人。”胡荣也往河里瞪直了眼。道路边拥挤了一堆人。看见小轿车停下来,大家都闪了一闪,却坚持往河里张望着。
“作孽呀,是个大姑娘,还抱了两个箱子呢。咳早先不要那两口箱子就好了”
“呸。没有那两个箱子,她早洇死了。”
“说不定那箱子里有金银财宝,有万贯家财呢要不然,她会为那箱子被大水冲”
变脸作色的人们咋咋乎乎地胡说八道。姑娘们小声地咒骂着,别了脸看其他地方。小伙子们掩饰了内心的惶恐,可着嗓音,噫哩哇啦地议论纷纷。那个说:“她在喊救命呢。她说,哪个救了她,她就嫁给哪个做老婆。”有人收回目光,注意地听这小伙子说话。“长得还很漂亮呢。那箱子里头肯定有几十万块钱现金。我认识她,她是赵家溪的,到开了几年金矿。讲不准,那箱子还装满了金子。嗨,也怪怎么就不齆死她呢那龙怎么就不把她拖到水底去呢”
“哪个敢下水去救她就算不要她做老婆,要那两口箱子中的一口,也划得来。”
“屁哪个下水去想死了一下去就变成龙王爷的女婿了。称砣落水底,齆死你。”
突然见人群哗啦地散开,有一个小伙子把手在小车上一拍,人影一幌就扑出去了。
“找死呀”伍魁洪把脑袋探出车窗外,厉声训斥道:“你给我回来。”
“你想去怕人家抢先了是不是你去呀,把她捞起来给你当小老婆嘛。”李梦红见他立即要跳下车去,一把抓住了,就说。
“有你就够我受了。”他一摔手,应道。
“你们看”胡荣打他们的叉。
李梦红抓住了伍魁洪,一把抱住,含笑说:“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呢牛皮子都犟成神了。我看你也不敢去。几十岁的人只怕还不出去二三米就被冲到天国外了。”
沿河两岸的人都在哗动。大家往河边上靠得更近。不知是谁在说:“他,他妈的,想死啦水这么激这么大”
“那伢崽胆子也太大了”
正说着,河里又多了一个小黑点。那两个黑黑的身影在旋转飞泄的河水里摔去摔转,时隐时现,刚离开河岸就望下游刷出去了几十米远。但,那顽强的生命坚持着,在沉闷地噫嘿声中叩打死神的脉门。随着蜂房和水涡的剧烈运动,那两个年轻人时而飞离水面,时而卷没浪底。横向的距离在缓慢地与那个小红点缩短。一米二米三米纵向的距离自年轻人入水处算起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瞬息扩大到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
爆炸。爆炸爆炸
生命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挑战自然灾害和生命极限的壮举。无数的心灵都在为这大无畏的行为默默祈祷幸运。尽管有个别人为此摇头,为此叹息,认为不过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历险,认为不过是凭白增加了两个冤魂,但,绝对没有人再说疯凉话。
“开车,跟下去。”李梦红小声说。
小轿车发动了。沿着河岸,循着那顽强的生命的轨迹,追了上去。
“游不动就拐火了你他妈不行就算了”
两上小黑点终于接近了小红点。全场欢声雷动。每一个人都高兴得过大年似的。
“停车”伍魁洪大叫。
其实不用叫,胡荣已经把车停下了。大家都想看到水中的三个人能够安全地回到岸上。后边有一辆大汽车嘟嘟地按喇叭。随后有个司机跑到小轿车边来,勾下头,对胡荣恶声道:“你怎么搞的停车也要分个地方嘛你会不会开车让开。让开一点。莫挡道。”
“你吃错什么药了”伍魁洪把目光从河里收回来,盯着那人,劈头盖脸地骂一句。
“呃是伍头呃嘿”那家伙溜了。
“嗯他怎么会认得我”伍魁洪一怔。
“”李梦红好象被他吓了一跳,愣愣地不说话。好久,她才拍拍胡荣的肩膀,吩咐道:“开车,稍微开慢一点,挨着河边走。”
待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七十四
汽车继续向前行驰。
河中出现了一方狭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