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纲 骑兵耳 第玖目
壹
三棵金条。
一把手枪。
金条灿黄了该杀手的左眼。手枪墨绿了该杀手的右眼。
“勃郎宁?”
“掉你娘匹土渣,瞧你娘匹货色,柯尔特。”
“哪天?”
“养兵千日,你娘匹不好意思再养吧?”
“今们儿?”
“你娘匹十二点也是今们儿。”
“那咋?”
“今晚七点二十五,人一下车,你娘匹就枪响。”
“急的啥?”
“昨儿三处杀了个团长,老板训示,你娘匹我们得迈过他们。”
“还咋迈?”
“你娘匹要不要叫你爹娘来教你说豹子老狼比兔子大?”
“我娘匹我是他们骚毛里的虱子,他们肚肠子里的虫子,他们走哪我娘匹跟哪,我娘匹几时饿了就几时咬?”
“支棱你娘匹狗耳朵,今晚,听好了,今晚,情报非常可靠,今晚豹军宴客。”
“宴的谁?”
“还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屎壳郎碰拉稀的白跑一趟。”
“你娘匹豹军还不是目标?豹军豹军,豹你娘匹醋葫芦军,打小日本你娘匹豹军,打土匪你娘匹狗军,贩大烟土你娘匹驴军,搞屯垦你娘匹牛军,回了太行山吕梁山你娘匹地头蛇军,单就打共匪你娘匹大鼻涕军,现在人家兵临城下没肝没肺你娘匹降军叛军。你想要稀的,豹军不答应,那一边也不会给你稀的吃。”
“那么铁定?”
“自家裤裆里摸ji巴。”
“怎见得?”
“老板说,一则,降军叛军他有狗屁资格摆谱,紧着撅腚眼磕头还怕人家不答理呢,势必他有多大爵儿就出多大爵儿。二则,虽共军是赢家,可他们善于收买人心,按对等规格,总不肯低过请客的爵儿。”
“我娘匹地点?”
“你摊位的南手,你娘匹还要咋地方便?”
“晋阳渡饭店?”
“他们晋南老西子还肯旁的地儿?”
“乱哄哄的人头那么杂,一定团长不行,就非得比团长大?”
“这个不能让,不是我不给你娘匹让,怨你娘匹只能怨三处,谁叫他们没瞄个连长营长。”
“万一情报不准打了小的呢?”
“那看你娘匹怎么个情况,你娘匹打了傅老总的小拇指头,那也算师长。”
“说可能的,万一万一,按那里边我打了最大的,按你的标准又不够。”
“那你娘匹也不能小得没个边儿,炮兵团长,可以给你算准师,碰上装甲大队长,正正经经算你娘匹副师长。”
“老步老骑就原来?”
“老骑可不,老骑另外。”
“怎另外,算副团?”
“老步嘛,按说你娘匹应当降他,算副团不冤他,不降他是照顾你。至于老骑么,你娘匹那就不一样了。”
“你就降?”
“错了你娘匹。老骑团长给你算——百鸡不及一凤,百步不如一骑,要小你娘匹就往老骑小,千万你娘匹别小其他的,你娘匹不要功劳我还不肯呢,算你娘匹烧高香——团长算师长,师长算军长。”
“军长呢?”
“你娘匹他们骑兵有军长吗?说清楚,所有的都跟骑兵比不了。你娘匹想知道为什么?因为大头头尽你娘匹军阀,军阀尽你娘匹土匪,土匪尽你娘匹骑马杀出来抢劫前放响箭所以叫响马,要么老步出身的你娘匹打仗也吃够了骑兵的亏。其他的打小了,命不好算你白打。你娘匹还得反着想,再大了呢?万一撞上你娘匹大运呢?”
“可是——”
“没有可是,你娘匹拿好,全名称:m1911a1式柯尔特手枪。口径,11.43毫米。使用跟别的都一样。”
“我娘匹射距?”
“十五米吧你娘匹。”
“别吧,我娘匹四十米够不够?”
“老板要你娘匹十五米。”
“那为啥?”
“老板要你不打胸膛不打脖子不打下巴准定要打到脑门子。”
该杀手要验看柯尔特,来人说:“弹上好了,要摸弹头,舔弹头,随你娘匹。”
“我娘匹啥毒?”
“你娘匹见血封喉。”
“单为了我娘匹口径,我娘匹药量,就不管我娘匹射距。”
“你娘匹呢,卖糖葫芦的扮束,孝子的面相,你爹娘等你娘匹回来孝顺他们呢。”
该杀手的大耳朵渐渐青紫,“你娘匹”说到孝顺,等于及时打出王牌,该杀手就安静了。“你娘匹”若不以爹娘和孝顺相要挟,该杀手怕真要再提提条件呢。
贰
倘巴根坚决不去赴宴,就没有水淹骑兵,就没有巴根恼撞,就没有巴根与豹军和虎军的不愉快,就没有巴根闹肠火,就没有巴根吃泻药了。包括巴根,本方受邀吃饭的两家,也各有别称。那一个虎。虎军。鼎鼎大名的卢军长的鼎鼎大名的步兵军。再者,倘没那顿饭,杀手的罪恶的那一枪,也就没有机会了。
巴根,手腕挂了巴根之鞭,师长架子还在,不想闭眼睛。哈斯说到了豹军,哈斯说到了豹军的别称,说是巴根得闭上眼睛。
眼睛一闭,不错,就来了。吊眼,明眸,冷绿的光,森森地,还带点傲视。以及,湿鼻孔,胡须,胡须根部的类若大麻点的毛孔。以及,遍体的黄底,黑斑。以及,利爪,细腰。以及,那略有焦煳味儿的、醺眼泪的兽臊气,马上唤醒了鼻子的记忆。以及,高耸的肩凸和臀凸各一对。以及,发达的腿肌共四扇,几乎占据了结构的大部。
以及——豹开始行动了——低姿潜进,无声。以及,无可比拟的加速度,猎击速度,启动后即刻风驰电掣。以及,飞奔中棒似的粗尾巴野蛮挥舞,恰如同碎失了战旗的空旗杆,恰如同所有的背景天地都颤抖为无际的战旗。
暴怒的尘团里,缠绕的两匹身体翻滚在地。可以宣布结束了,虽然风箭仍在独立向前高速冲击草浪。豹自己,一名。马鹿,一名。双方肚皮都在煽。而后马鹿不煽了。死马鹿的咽喉部,抬起了超级猎手的小脑壳儿。内眼角挂了眵目糊,豹有些累,打了个哈欠。这一哈欠,呷,小脑壳儿上开裂出与头颅体积彻底不成比例的,容量难以估量的,蛇样的血盆大口。
哈斯说,威风,实在威风得紧。
巴根没闭眼睛,只是象征性地半闭了眼皮子,眼睛还在瞧哈斯,也能够足量地领略他对豹的表达。哈斯颇有些言过其实,他自己没闭眼睛,不也说得眉飞色舞。巴根被人家对别称的认真和创造,激了心肝一冷丁,想,咋地让他们给想到、给占了?哈斯说,人家喜欢得厉害。再激了巴根心肝一冷丁,想,终被人家拔了一个尖儿。
哈斯见巴根师长把眼睛惊讶得滴溜儿溜儿圆,就再惊讶他说,人家这一尊豹,用黄金五百两。
巴根,他豹不了。
哈斯,大两呢,五十单斤。
巴根,那是兔。
哈斯,豹,还能错?
巴根,多大小?
哈斯,真的大小。
巴根,真的还分豹王和豹崽儿。
哈斯,立个豹崽儿,那还叫豹军?
巴根,五十单斤不够。
哈斯,不够咋地就立在那?
巴根,只够一个脑头。
哈斯,全豹。
巴根,只一个豹壳。
哈斯,你就信我这一回,我们狼师的好师长。
巴根,再去探。
隔天宣传科长哈斯打探回来,说,当真就一个壳,外面鎏金,里面铜。
巴根,说呢,寸金,寸斤。
哈斯,号称铜骨金皮,满腹经纶。
巴根,别给我放咕嘟屁。
哈斯,经纶说大了,实则豹腹藏兵书两函。
巴根,我还兵舅爷呢。
哈斯,那是,兵叔父敌不过兵舅爷。一函戚继光《练兵实纪》;一函宋朝啥子的《守城录》,系当时山西人名字叫啥子来着给忘了明明好记得很所著,作为守御古时太原的城防总结。
巴根,《练兵实纪》卷九是啥子?
哈斯,知不道。
巴根,这都知不道。很轻蔑的、居高临下的神态。一九四二年版的《八路军军政杂志》,发表《戚继光治兵语录》,并辑录了戚继光《练兵实纪》卷九“练将”及其他论述条例,巴根隔了两年才见到,由凌延骁用了两个晚上念给他——关于《练兵实纪》,巴根就这么些资本。以他的态度,却像全面通晓。
巴根再问,宋朝跟谁打?
哈斯,抵抗金兵。
巴根,金兵打哪么来?
哈斯,打长白山来。
巴根紧逼着问,写《守城录》的啥子名字?
于是哈斯敲脑壳儿。巴根前面被哈斯捉拿了破绽,又予以释放,一回合相当于巴根丢了两张脸皮,不能不予以还击。以往巴根酷喜捉拿知识干部的破绽,以毒攻毒,给知识阶级以打击。单喜欢还不够,还得擅长,后浪追前浪,就着问题出问题,终究会说的不如会问的。知识阶级狼狈不堪抓耳挠腮之日,亦即他巴根巨大开心莫大享乐之时。而后到处宣讲自己战胜知识阶级的业绩。被他宣传的人,倘以同样的手法去打击知识阶级,他却不依,说比人家你算狗屎屁老几,没狗屎屁你可以,没狗屎屁人家不行。拉着去向知识阶级赔礼,并赔罐头。此后知识阶级都极情愿向他卖破绽,由他战胜,看他孩子样的开心笑,给他礼贤下士的快乐和欢喜,最终钓回罐头。但也不能输他太快太轻,要丢失三几道阵地,达到二度烫伤一甲残废七级地震水平,令致巴根成功不易快感充分。现在遭他一逼,追究写书人的名姓,却让哈斯情急了,拳头当锤,橐橐地敲脑壳儿。哈斯脑壳儿被敲重了,迸出脑火花,令致巴根喜动眉眼。巴根正眉花眼笑,恰恰哈斯脑壳儿敲对了地方,闪出四个字。四个字不全能用,而后脑壳儿外面掉出来的只陈规两字。陈规写的。那人叫陈规。哈斯肯定地说陈规陈规。不是陈年乌龟。规则的规。在那边听时,哈斯曾闪出陈规陋习陈规旧习的念头以深刻烙印。
见哈斯敲脑壳儿能够敲出来,接着的几个弹药,字呀,岁数呀,生卒年呀,履历呀,职务呀,等等明细,还有杀手锏一二,巴根不再使用。巴根陡然上了警惕。疑他设伏,自己只一头前闯,万一入了包围圈,他脑壳儿还有存货供他敲,白送他战绩,却不值得。还让他背后的知识阶级,净等着笑。其后巴根调查到,名字倒对了,可陈规不是山西人,而且作者不止陈,须再加上一个汤,也不是山西的。汤个啥子,说的人就没记清楚。二人各著有二卷。《守城录》还兼有汴梁、德安等其他地方的防守经验。卷一,卷二,陈。卷三,卷四,汤。说陈规山西人,全是哈斯的想当然。家伙以为豹军既然是山西部队,豹腹中放书,至少这后一本,势定要与山西发生联系。他再小聪明亦不敢编戚继光,戚总兵名气太大,以为偏僻的随便他编。不想巴根会认真。实际,陈,密州安丘人,现今山东安丘。汤,浏阳人,现今湖南浏阳。陈汤二作之所以并在一起,因汤广泛搜集陈规在公元一一二六年至一一三二年守御德安府城的遗事,编著的《德安守御录》上下两卷,与陈作能够相得益彰。当时巴根心情奇好,不值得动用恩威**,简单给予哈斯一顿嬉笑怒骂,仅仅小胜之。
哈斯继续汇报,金豹置放于军部议事厅正面的武圣关帝的紫檀木坐像前,实用意深沉。金豹身侧镌有篆字,为豹军成军史,各部源流,主要转徙史,主要战史,截止于本届牛儿年大年初一的大事记,军师团长名单,功臣名单。想看却不难。
巴根过去没往这想过,当年驰骋草原大漠,他们最缺的常常是铁,是盐,是茶砖,最乏味最无用的战利品恰恰是黄金。马鞍前后鞒镶金嵌玉,金马饰,金马镫,金刀鞘,金骨碗,还尝试过马蹄金,同样金钉子钉了,蹄音厚实,细腻,柔润,走石板路地面一趟金光。哎嗨嗨,金子都用滥了,差不多每名马子身上都能扒下斤许黄金,漂亮的主马多的达二十多单斤。甚至做金蛋子击旱獭,掷野兔,借了马速,十余人徒手发射,那真是一击百丈,一掷千金。后来下了禁金令,收了大部分金子统一使用,那不为维系兵员品质,而是顾忌平白增加马子负重。收敛了铸制“巴根善饼”——真就这四字,设计者就眼前这个鬼头鬼脑的哈斯,中间厚边缘薄的饼形,无孔,一枚一单斤,黑灾红灾白灾铁灾兵灾匪灾,一次又一次赈济穷苦牧人,那真是万金散去,散也散不尽。单现在一个狼团,随便抖搂抖搂金末子,怕就够一名原大的纯金狼。巴根突然觉了悟,哈斯别有用心,起劲鼓吹金豹,鬼头鬼脑的哈斯想再当一回金狼的设计师,他再在师报上发文章详加解说,一传二,二传三,时间既长,就如同收藏界现在对待“巴根善饼”,名称之外,绝口不提巴根,而没个不知道哈斯的。巴根不怕哈斯扬名,巴根只觉金豹可,金虎可,金狐金雕尤佳,惟独金狼太俗。而况骑兵师南北驱驰,迫击炮重机枪都一再精简,带几百斤这一金砣子好没意思。再个想法,制作一具狼骨骼,或者全披挂的狼王标本,立在狼师师旗前,比较切实,也很像样。又深入了想,更当是黄昏时坎的棒棒嘴嗥天的超大群体的狼王,不单体形要大过豹,甚至不输于普通成年虎。即如那宽大的白毛腮,那尖利的牙,那火辣辣血焰焰的口腔,都要赢过虎豹,让他们知道世俗排名何以叫豺狼虎豹,让他们知道凶猛的吃饭场面何以称狼吞虎咽,让他们知道啥子是狼师山呼海啸的嗓子门儿。越想越有些不自在,仿佛折败给了豹军一阵,矮了人家一头——这就埋下了受人家请还要不服气人家、挑起了与人家比斗的根苗。
哈斯说金豹造型选了黑额豹,小牛般的太行山黑额豹,尖齿可穿裂狼头。
巴根心惊,这周军长是个人物。
嘴却连叹:“豹好,豹好。”
叁
虎狼豹,二军一师,先不说两方面几十年恩恩怨怨。光这一堆别称,听着没一个善茬儿,巴根怕也就是单刀赴会了。
阚政委直截了当交代了吃饭任务,说之所以冠以任务,就不要你吃完一抹嘴走人,你还有见学任务。
巴说,狗屎屁我不见学。
阚说,你想当李自成?
隔两天庞军长出面。庞军长这人,派公差就说派公差,何必曲里拐弯,题目是嗓子门儿,作的却是吃饭文章,弄得巴根迷离马糊儿。
庞军长一本正经问:“骑兵什么最重要?”巴根说:“说装备还是说马子?”庞军长说:“说人。”巴根说:“人——耳朵呀。”庞军长说:“所以你们重视耳王。”巴根说:“就是。”庞军长说:“那么,骑兵什么最大?”巴根说:“还说人?”庞军长说:“人。”巴根想了想,直劲儿地笑,不答咯。庞军长说:“笑什么笑,没跟你耍玩笑话。”巴根说:“要认真说最大,嗓子门儿。”庞军长说:“对嘛,嗓子门儿大,喊得远,耳朵好,听得远。”巴根说:“实在不是老巴我谦虚,我一个骑兵连喊歌,百十条嗓子门儿,能毙掉步兵他一个加强团。”
庞军长说:“可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耳朵,嗓子门儿,这两个东西,怎么能叫你们并到一块?”巴根不很明白这话,说:“我们咋并?原不就长一个脑壳壳上。”庞军长说:“我是说,有那么远的耳朵,何苦嗓子门儿再那么远。有那样大的嗓子门儿,好耳朵不又多余?”巴根还是不明白何苦和多余的焦点是啥子。庞军长说:“你们的耳朵听远,是不是放大声音?”巴根说:“应当是,要不几十单里咋地听到了跟前。”庞军长说:“那我要问了,你们自己的嗓子门儿,喊你们自己的耳朵,嗓子门儿就是炸雷,耳朵再把炸雷变成大炸雷?要不我们的耳朵应当退几退?”庞军长说:“事物发展的规律,就是这个大了,那个就小,这个强了,那个就弱,鲜有都强的,和都弱的。”巴根说:“这没想过。”
庞军长说:“还是那次关于笑菩萨进城会议说的——你说你苟音是说话,人家说你苟音是嚷架。你说你苟音是青衣,人家说你苟音是花脸。你说你苟音是燕青,人家说你苟音是李逵。你说你苟音是小狸猫,人家说你苟音是山大王。你说你苟音是菩萨兵,人家说你苟音是巨灵神。”
巴根说:“又是找媳妇,不说。”
庞军长又说:“笑菩萨进城,知道为啥子专点你们?”
巴根说:“还能啥,我们能要和气了,全军就再没人有资格高腔大调了。”
庞军长:“要你们细声嫩调,别吓着东道主。”
巴根说:“那还不如杀了我们。”
庞军长:“要你们好好活着,把饭给我吃好。”
巴根陡然警惕了,问阚政委说他啥子了。庞军长:“你反阚政委就是反我。”巴根说:“你们不去吃,要我去出洋相。”庞军长说:“问到这,就说明你在思考全局了。你给我听好,为啥子我们不去,单你去。”
——这筵席的题旨,两军友好。首先交防的一方,款待接防的一方。他们不是普通的交接防。再认真一层,起义的一方,款待接受起义的一方。因此这也不是普通的吃饭。
——化干戈为玉帛,上面说了,吃饭里面有政治。所以,你也好,我们也好,无论如何却不掉这顿政治饭。非但却不掉,上面又说了,吃饭里面有任务。啥个意思,任务饭?礼尚往来,有人家的这一次,就免不了这边的回请。而且一次之后,还有二次,三次。
——这之后接防方面的还席,起码三个波次。第一波次,定好首先卢军长他们。次序为上面指定。虎军这顿过后,才轮到他巴根狼师所在的军。本军为第二波次,第三波次才轮到巴根。本军前身系特种兵纵队,下面各师打仗临时各有归属,一个个都牛七哄哄,披红挂绿,反而军倒没集体荣誉名称,被经常空着。这次因为攻城任务只上了狼师,上面协调,对方和虎军的两次宴请,单以狼师出席为宜。本军晚些出场,主要考虑不想在前面平了虎军的分量。
——本军也有压力,甚而考虑只狼师就够了,本军这一顿免掉罢。上面说,那成什么话,礼多人不怪。本军再提议,倒换一下次序,狼师前,本军后。这有待上面定。
按军长所说,无论后两次咋地个顺序,最前面的这遭深水,都是巴根的独角戏,都只能巴根一人去蹚。本军需要了解人家的做法。咋地迎送。咋地引进。咋地布置。咋地座位。咋地说话。咋地吃饭。咋地收场。至少十几二十几个咋地,要巴根认真考察。巴根脑子里似乎炸了二百个咋地。也确实不简单,因为几个单位交叉,两方三面,每个题目又自然包含许多小分支。巴根进而觉得本师那顿也突然严重了,咋地膨胀出来这么多,没吓他半死。他早说这一遭不好蹚,发牢骚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请客吃饭咋地还给任务。
庞军长说:“其实没那么严重。又不光你一个,虎军他就踏实?”
巴根说:“这话没屁眼子。”
庞军长说:“虎军也怕,怕得紧呢。”
卢军长他们一干人悄悄打听了菜系菜谱和礼仪知识,训练了使用刀叉勺,这就是怕。本军这样说,明摆着本军也怕。才嘱了再嘱,这这那那。而后巴根感觉,想必豹军也不那么轻省,听送请柬的口气,那个紧张,就像连着周军长的心跳。
方方面面都怕,巴根越加背了沉重包袱。并没因为探听到一边麻杆一边狼,而有所改善自己。巴根一推二辞三赖从来没这样。起先对单纯吃饭的那点儿高兴,也换成了对自己的骑兵吃相的顾忌。这一来,这顿饭再没丝毫的闪光之处。
巴根又说:“去个麻利人,别选我。”
庞军长恼火他:“你当自己啥子?哪个选你,哪个瞧上你,你配选上瞧上么?撒泡老尿自己照照影子,巨灵神一个,马王爷一个,满世界问问,谁不说你最不适当?活见是选不如撞,叫你撞鬼给撞上了。别人想去去不了,你呢想赖也赖不掉。”
肆
狼团承担骑兵纵队入城及和平门地区外围警卫两项任务。两项工作,要说重要,都重要。要说累,是入城式。但要说工作标准,都知道警卫任务不好做。不能出事。可造事的是敌特分子。坏家伙们在暗处,你难以完全预见到他们的企图。他们梦大盹,你得大睁眼睛。他们盹够了,在哪糊张标语,响个定时炸弹,你得忙个屁眼冒烟。
比较而言,应该说入城就好多了,总体上,按规定路线走,就是了。突出一条,别枪走火。枪在自己人手里,这有把握。要求马队尽可能整齐,说是要拍电影。特别骑兵这一块,电影记者专门来了一趟,作了协调,并在卡车上架机器这样那样提前拍了一些特写。
记者问,能不能放半天假,让大家洗洗衣服。凌延骁说,三天也干不了,棉衣洗了穿啥子。记者说,总得刷刷。凌延骁说,这是应该的。青格里说,我给你整一个好场面,要不要?记者问什么场面。青格里说,给马子梳鬃,扎红绿绳,漂亮威风都到了家。记者大喜,说就这么办。青格里说,人也扎上,枪呀,刀呀,啥子的。记者越发喜之不尽。青格里这就要为记者示范一人一马。
等他们高兴够了,凌延骁说,不成。记者说,要有困难,我给你解决。凌延骁说,听他瞎胡咧,那不匪里匪气。记者说,我看挺好。凌延骁说,他就是老土匪。青格里还要争辩,凌延骁说,瞧你匪样。青格里嘻嘻笑着就不开口了。
送记者上车,凌延骁单独跟记者说,真不是说着玩的,不能那样。记者说,过去进城市都是杀进去,这回吹吹打打,全城披红挂绿,喜幸嘛,你说就不真实?凌延骁说,不是那事。记者说,要不从上面给你下要求?凌延骁说,过不了我这关,别的都是瞎忙。记者说,历史性时刻,你总得给我整几名精神些的在排头,这也不成?凌延骁说,成。记者说,不怕多。凌延骁说,尽可能配合。记者说,歪歪拉拉的,后边稍息。凌延骁说,依你。记者说,别勉强。凌延骁说,也是为我们骑兵。记者又问,你在哪?凌延骁说,我不在。记者说,你得在。凌延骁说,我们副团长在。记者说,就刚才那黑脸?凌延骁说,那才是好骑兵脸。记者说,那脸是对敌人的,排这庆典片子,我们自己看,你得在。凌延骁说,你不能光拍脸,你知道,国民党军队咋地就一败涂地?记者说,这就多余了,眼巴前儿的事,老百姓都心知肚明。凌延骁说,除了那些,**到了家,就多了一条。记者酸丢丢说愿闻其详。凌延骁说,你拍他们大官多吗?记者说,多不敢说,俘虏资料我经手的,也不少。凌延骁问,啥子印象?记者说,还别说,挺像模像样。凌延骁说,就是嘛,不光用奴才,还以貌取人,能好得了?记者笑说,你把歪歪拉拉的换回来吧。凌延骁也笑了,说,不就几个镜头,没那么严重。记者说,我倒想过,我们的领导人,你说什么相貌?凌延骁说,没的说,一名是一名。记者说,是不是因为感情因素,咋地看咋地精神?凌延骁说,确实精神。记者说,岂止精神,我请教过一位道长,他说,吉相开国,贵不可言。凌延骁说,几百万几千万里冒出来的,不是哪个单门挑的。记者说,那你也来,一定。凌延骁说,这是分工问题,不涉及前面说的。
其实讲内心,凌延骁很想到入城这边来。全团上下没有不想的,除青格里外。倒不是凌延骁挑肥拣瘦。以及在历史镜头中亮相,在野战军领导的眼皮下面露脸——刘参谋长会喊,小凌,你再给我挑一个骑兵班。而是仗打了这么多年,八辈子不遇赶上改朝换代,八辈子不遇赶上中心地点,又八辈子不遇赶上这经典场面,合一起八百辈子不遇,确实让凌延骁心怦怦痒。青格里不痒。他真不痒。离开草原,能搔他心痒的东西,这千万里过来,真难遇到。越这样,凌延骁越坚决推青格里上——刘参谋长会喊,老青,说了一百遍,你那青格里之刀,给我算了。
头天凌延骁检查入城准备。这天凌延骁召集警卫这一摊的营连干部会,再次实地检查,并边检查边纠正。凌延骁非常严格,他身边再有个严厉的青格里,一对霹雳火,大家不敢丁点懈怠。
凌延骁问青格里:“你那花花绿绿咋地办?”青格里说:“就花花绿绿。”凌延骁说:“那好么?”青格里说:“上面没说不好。”
而后一干人回到团部。实际上,凌延骁和青格里内心比较满意,大部分话也都说了。之所以把大家再弄来综合讲评,无非要将现场的七七八八,拎出个思路,规定好时间表,大老粗们回去免得着三不着四。再就是有几个文件要传达,主要是三大战役后敌我力量对比和进军江南的战略准备,及防区敌特情通报。再就是请大家开着会喝茉莉花茶,中午吃炸酱面。
茶饭是闲来之笔,也是重要任务。狼团这伙家伙只恋一个草原,喝的只认奶茶和马奶酒,吃的只认手把肉,炒米,奶干。到东北骂高粱米,到华北骂小米棒子面,到了京都,他们骂——骂不过来了。五花八门,横竖没几样他们能喜欢的。凌延骁青格里也大致如此。习惯不指望彻底改,但不习惯也得基本过得去。起码你要强摁牛头,不能过于厌恶。当着老百姓固然你不骂,路边有豆汁臭豆腐啥子的,你大街上走着,老百姓能看出你皱鼻子撇嘴角啥思想。
吃炸酱面,果然有想换小碗的。牢骚者也会发,说京都人真不心疼盐巴,这一碗搁的盐巴,草原人吃半年。搁那么咸不说,还那么大的海碗,不说省粮食吧,你也不怕小孩写字手抖。另一种观点批评说,这酱是魔酱,咋地面条越搅和越多。青格里是前一个观点的赞成者。凌延骁同意后一个观点。后一个观点只是现象,不是观点。凌延骁的观点是,吃了魔酱,胀肚子,屁多,和吃莜麦面差不多。
老住户介绍,炸酱面无愧京都第一饭。饺子,行二。擀面条面要硬,软面饺子硬面条,手擀得了,一挂挂在掌中,不沾不拖。煮却是头锅饺子二锅面。每晚合家坐了饭桌,围了灯下热盆的腾腾蒸汽。但见,大人脸儿孩子脸儿,俱是一天中最祥和的脸样。布置的碗筷,一副不多。使用碗筷的,一个不少。一如皇家仪式。桌面上,焯过的白菜丝儿,胡萝卜丝儿,绿豆芽儿,几样菜码子,和碟子里的大蒜瓣,也一体是最完美的色泽。飘荡的葱花儿肉末儿炸黄酱的老到京味儿,熏眼睛,勾口水。酱碗浮头儿上的油层,卧着热气,黄亮动人。这天气不经水拔的热面条,在大海碗里与调料配合着,鲜艳馋人。头几口最是不得了。要么您甭吃。若含了一口,就甭管别的,一心一意,天塌下来也甭抬头。把头几口美气过去,提升了精气神,后面您即可从容进行。后面的的确越拌越多。但那不魔。老京城说多了好呀,您就往下来吧,越多越黏糊,越黏糊越带劲儿。带啥子劲儿?十口是十口的味儿。百口是百口的味儿。炸酱面要的就是这口子,几百年在里面,味儿厚了去了,要不老老少少总没个够。吃好了面,务必要有一碗面汤,摇摇碗壁,挂去余酱,趁热喝下去,暖暖肚子,遛遛胃缝儿,那个叫自儿。出来的嗝,那个软溜儿。经过原汤化原食,发出的汗,带出的哈欠,稠面汤一般地温存——老京城就没谁说哪个季节不宜吃炸酱面,就没谁说哪种日子回避炸酱面,就没谁说哪样场合不能上炸酱面,就没谁说哪种体质禁忌炸酱面,就没谁说炸酱面人变燕乜虎,就没谁说炸酱面胀气打噔噔,就没谁说炸酱面有缺点。
凌延骁呢,并不觉有多好,也不觉一些人那样多么不好。仅仅能吃。能吃就很出色了。他的经验,千万别想草原,别想手把肉。到了眼下,也别想烙饼包子。烙饼包子好吃吧,拿手把肉比,也都不是东西了。就吃啥子想啥子。想就往好里想。那些被炸酱面咸了的,活该。前面有茉莉花茶,你不喝。现在想要,没了。进京城,茶饭也是考试。你还得有个骑兵本领,天南海北,到哪都能活。
大家被治得不轻。叫嚷说:“我们吃好了。”
青格里说:“不准好。”
凌延骁说:“好就好。”
所以凌延骁听大家牢骚,也不与之掰扯。反正有他在,谁也甭想换碗,甭想多剩一口,还得把时间给他吃够。中间凌延骁接几个电耳朵,饭场由青格里盯。有几个对面汤以减轻酱色的,可罚可不罚,被青格里罚了酱。凌延骁回来无条件支持青格里。
大家又叫:“离久了连队,出事麻烦。”
青格里说:“哪个叫唤?”
凌延骁说:“麻烦好。”
安排活动,凌延骁一向坚持主官们脱离本级岗位的时间宜短不宜长。这次他故意这样。有一个连环套藏在里面。只因为前晌午检查,预先有通知。凌延骁要趁检查后可能的松懈,再来一轮对各单位的突然袭击。电耳朵一个接一个报告机关各小组突击检查情况。凌延骁偏就选这个时候。不仅调虎离山,釜底抽薪,而且单与午饭同时。
不一会儿来叫,师长的电耳朵。突击检查也已完毕,凌延骁放了大家走。回去也轻省不了他们。检查内容,务实而刁钻。说刁钻也不刁钻。你出了漏洞,并不再多说。综合讲评都提前讲到了,你自己回去对号入座。今儿这回马枪,就看你——青格里说的,别你老猫不在家,耗子满屋扒。凌延骁说的,副职有没有应变能力,骨干得力不得力,预案在下面具体不具体。谁敢二了巴唧?炸酱面帮你记牢这一天。
果然师长问入城式警卫工作一项。凌延骁说放心师长。师长问:“放几个心?”凌延骁说:“有几个放几个。”师长说:“敌特分子你也打保票?”凌延骁说:“完全不要他蹦跶,我不能保。犄角旮旯小蹦跶,蹦跶一个,捏死一个,包在我。要说大蹦跶,我这地段没他梦做。”师长说:“那我就放一百个心?”凌延骁说:“师长是要我操一千个心。”师长说:“你操多少我不管。”凌延骁刚要回话,又听师长说:“我这边放心,那边可就来气。”凌延骁便说:“师长有气只管往我这撒。”
师长说:“为啥子撒你那?”
凌延骁说:“狼师有几个狼团?”
师长说:“光撒就成?”
凌延骁说:“我给你消。”
师长说:“你有闲心消?”
凌延骁说:“师长真要有气,哪能清闲我们。”
师长说:“我看狼团改羊团算了。”
凌延骁说:“那也是披着羊皮的狼。”
师长说:“可叫声还是羊。”
凌延骁说:“照样能吃羊。”
师长说:“吃狗屎屁。”
凌延骁拿师长完全没戒备,这边一味嬉皮笑脸,想赚师长下一句的打哈哈。师长只一层接一层紧螺母,使气氛没折圜余地。不似往日那样,三五句过后就绷不住了。末了这一句,凌延骁才觉到了形势不对。下意识地擦了一把汗,觉得燥热满身,额头并没汗。
凌延骁紧忙严肃说:“师长,狼团就是狼。”
师长问:“怕不怕虎?”
凌延骁:“不怕。”
师长问:“怕不怕豹?”
凌延骁:“不怕。”
师长说:“那好,一桩小事,我派你。”
凌延骁说:“你不是说,进了城没小事。”
师长说:“收到没有?”
凌延骁说:“收到啥子?”
师长不答他,悠悠然哼起戏文,凌延骁也不知是哪家地方剧。正哼得高兴,师长忽然停下戏文,说:“你这个人啊,本来我拿你当一条胳膊用的。”凌延骁急定过脸,竭力想做到宠辱不惊,向电耳朵那边说:“我凌延骁啥时坎不是师长的一条胳膊了?”师长继续哼唱他的戏文,叫凌延骁摸不着头脑。
师部通信员送来个中信封。凌延骁扫一眼信封又看电耳朵。师长在那边说:“看我个甚。”信封上行书毛笔字堂堂正正是师长的名字。师长说:“告你的状。”凌延骁说:“那不能看。”师长说:“告你临阵脱逃。”凌延骁听了这,神色反而卸去了惊讶,转而吁气并一笑,道:“那呀,就更不看了。”又说:“我还不知道我是谁?”师长严肃道:“人家真没告错。”凌延骁说:“告他个狗屎屁。临阵拉稀,怕苦怕死,叛变投降,出卖告密,下辈子也轮不到我头上。”师长说:“狂你个妄。”
凌延骁就赌气抽信瓤儿。红光煞煞金光乍乍,却是大红底子烫金字请柬。凌延骁越发回过来脸色,看过了柬瓤儿,说:“师长好大口福。”再笑说:“真不是我狂我个妄。”一边说,一边将请柬还通信员。
通信员不接,那边师长却说:“给你耍。”
凌延骁说:“我不耍,你得拿着去。”
师长说:“你去。”
凌延骁说:“我算啥子。”
师长说:“你算我,你替我去。”
凌延骁说:“我替不了,人家请的你师长,不是我。”
师长说:“说了临阵脱逃,是不是?”
凌延骁说:“这个临阵脱逃我领罚。”
师长说:“罚你替我去。”
凌延骁无论如何不肯认这个罚法。
师长说:“你反我?”
凌延骁说:“我的师长哥师长叔,我要去了,才反你呢。”又说:“人家都是军长师长,你换个小团叉子去,我的洋相是你的,你的洋相还是你的。”
师长鼓眼睛说:“我啥子洋相?我不吃饭就洋相了?”马上说:“那场面我一呆才洋相呢。”凌延骁心说这话是真。即刻师长又换了小孩子似的可怜口吻:“求你行不行,就这一次,替我吃?”
凌延骁说:“师长大人,这不是吃饭,这是工作。人家起义过来,现在虽说是一家了,但总还彼此没完全去了生分。在一起多坐坐,大家都好。”
师长说:“跟他们我吃不饱。”
凌延骁满面同情,说:“你吃过了再去,我这儿给你烙饼。”
师长说:“那不忠诚。”
凌延骁说:“你让我去就忠诚了?”
师长说:“我的胳膊,一个你,一个青格里。他拿不上台面,你又不替,我不成光肩膀的肉桩子。”
凌延骁说:“死好办,活咋地能替?”
凌延骁不肯替,后面只能在骂声中给师长立正。
伍
既然赖不掉也让不出见学任务,巴根不能不要哈斯为自己这一顿地补课。
可要说最初,豹军既不出自上面封禅,亦非外面加予的。先是敌军通报,后是起义部队情况介绍,巴根了解到,该军的战法,强调运动战。强调运动中攻击。强调运动攻击的时机的突然,火力的猛烈,部位的刁钻,撕裂的残暴,后续的强劲。不战则已,战则力求一家伙懵懂,两家伙瘫痪,三下五除二令致对方败势早现。对阵地防御之敌,特别立足未稳之敌,尤其强调快速,隐蔽,伪装,力求达成突袭。兵力不足时,强调首轮攻击的瀑布式震撼和漩涡样卷裹,辅之诈术,布局上围三缺一,乃至真攻假围,一举溃散敌人,而后充分发挥太行山山豹子们的奔跑力和单兵扭斗力,在掩杀中收取全功。
确像豹。确似豹的风格。
哈斯太过认真,与巴根所知相交叉的部分,也不觉察和不肯省略。
但以此称豹,条件上欠缺得远而远。因为这长此有效的作战原则,大家都公认,都这样奉行。不是你的原创,你且不敌大家突出,凭啥子你叫豹军?单你伟大了,置他人于何地?难道别人就狗獾?所以随便叫不起来。也别想叫响。乱叫反出毛病。
该军的真正特点,能特得起来的,与众截然一些的,是在大家通行的原则中,有自己的制胜法宝。这一法宝为外人表面所看到的,是作战的相持阶段,他们能出奇制胜。他们的作战对象,在上司派对下,一般不给他们弱的捏。有时候杀鸡用牛刀,那是实在没了比较强的,拣那弱中强喂他们。而强对强,势均力敌,都知道最容易形成战场相持。相持可怕。中后期的相持更可怕。双方的力量上上下下用到了极限,成了两只棉花套子熊。它们大喘呼呼喉间哓哓,势同水火而又极度无奈,脚下摇醉步,心跳一条线,每一出掌都轻歌曼舞。巴根对此感同身受,一点点的力,于斯时多出来,将何等地壮丽。指挥官这时际的大焦虑和大痛苦,常常不是咋地打败对手,而是自己要挺住,不要栽倒。“相持多恶战”的古军语,可知不诬。幸该军在极限与巅峰时刻,非常能够破开僵局。似乎他们的法宝,在前面只知道酣睡,只在这一时显灵。这表现在他们不仅能够发现对方的弱点,再而能够制造对方进一步的错觉和失误,再而加以奇迹般的利用,一举达成战役转折。
之所以这较能服人,在于你抓不到要害,或你对对方的要害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他们能够。对方的这错觉和失误,仅仅是保护弱点的迟钝。在一般对手未必致命。但该军就抓到这瞬刻的不是机会的机会,令它成为机会,令它致敌非命。从战役转折到对方支撑体系松动,而致心理防线动摇,而致梯次崩溃,而致摧枯拉朽,还有好一截艰苦时段。但实现了转折,就越过了山巅,就挺过了焦点,就豹那样最后突击阶段疯狂加速、猎物的屁眼儿已灿烂在面前。对于内行,给战场指挥官打分,评价指挥艺术的境界,区分战术家和战役家,主要也在这。往常大家嘴上水平都一样,甚至实战,在前面九十九步都能够不相上下。偏偏最后一步,他们凯歌高奏,而你没迈上去。
只差一点点。
只叹一点点。
只哭一点点。
这一点点,非常微小,亦非常重大。非常贴近,亦非常遥远。成与败,荣与辱,功与罪,许多时就只让你差这一点点。而你的付出未见得少。历史上所谓的百年遗恨,千古血泪,死不瞑目,冤魂不散,大多是哭这叹这闹这平地惊雷,祸起萧墙,失之交臂,差之毫厘,唾手可得而未得,近在眼前而不及,小阴沟翻了船,矮凳子绊倒人,搬家丢了老婆,败棋的还有胜招,送殡的被埋在坟里,拔一颗钉子倒了一堵墙。阴错阳差到头来只在一点点。这一点点却藏匿在理想、悬念、诱惑之后,不显山,不露水,唤世代的好汉前仆后继,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怨天,怨地,怨命,怨运,统无济于事。时光绝不倒流。结果就这样注定了。而这结果必定在最强者或最接近者之间造成天悬地隔。比武场的残酷法则,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战场的残酷法则,说胜者王侯败者贼。乃至残酷到史书上没有你只有他。恰因这一点点,而越发悲剧,而越见无常。
可是,为啥子能做到这样,法宝是啥子?他们说,就一点点。怎样攀登这一点点,法宝是啥子?他们并不知道法宝是啥子。问急了,他们只反问,知道豹咋做?他们以豹的战法自得,以豹自诩,就凭这一点点的本钱。这回答也是大实话。仗是大家打赢,运用之妙,却只存乎少数人之心。
后日本人一再吃他们苦头,尤其豹军参战发威于绥远之五原,世称五原大捷,震惊寰宇,豹军大壮声色。该军以击毙敌酋水川伊夫中将之腰带铜扣环,及缴获日军骑兵马具刀具之优质铜件,一并铸为金豹之铜骨。日本人对他们咒以恶豹,蛮豹,野豹,狂豹,吃人豹,阎王豹,老西儿豹,匈奴豹之类劣名,气急败坏状,咬牙切齿状,深恶痛绝状,一时密集见之于日伪文电,和寻常口语。这与豹军的自我标榜,并无内容串通。敌寇的诅咒愈甚,愈帮得上忙。渐而得到民众普遍认可,绥远一带百姓嘴上都这么传诵,豹军遂威名益张。
开始还有人指责他们不配豹军,是傲军。的确他们傲。尚且傲得很是可以。可拿这傲比及豹,多少就有些忌妒嫌疑了。豹者,狡诈,谨慎,残暴,凌厉。能力出众,却不与你谈品德。素来孤傲在野,外王而不内圣,一向没有修身功课,以实用为原则,灵气与残酷,矫健与悍霸,美丽与血腥,优点缺点正面反面,统集于花斑之身,同为它的征服之道,生存之道。惟此才成其为真豹。
兄弟军难免有嫉妒得睡不好觉的。战功不好比,一时又拿不到旁的致命把柄,就以金豹为题目,作得一派锦绣文章。其时传言沸沸:一则,贪天功为己有,一豹铸碑,千秋铭记,置傅老总的运筹指挥于何地何位?二则,豹军铸豹,以中国材料为表,以倭国材料为里,虽是抗日名军,不能轻易乱扣表里不一、里通谁人、胳膊肘向何处拐的帽子,但终究有失体统,须向上级和同僚加以明确解释。
这就是国人的政治。表面没什么吧,厉害的可是潜台词:傅老总哟,好戏还在后面呢。什么好戏?取您老人家而代之。何以见得?金豹为证,傅老总您那么大的心血,非但没树碑立传,还郑重向委座呈辞勋电,还惊世勋劳于众将士,蒋复电亦称“功不自居,归美部属,殊深嘉慰”,您那是何等胸襟。金豹反证,须警惕有人功高盖主,尾大难掉。且丢开以后的祸患,当下就够严重的了。又怎见得?傅老总您肖羊,您羊儿年呱呱出世,您敦厚为本,慈悲为怀,您提兵麾师,鏖战杀伐,那是国势衰微匹夫有责兔子急了要咬人。羊儿年三轮过后四轮未到的龙儿年之春,您以不满四十五周岁的英年豪气,大捷五原,歼灭日伪军一万五千之众,被誉为民族常胜将军,而今您卧榻之侧窥伺着一名豹,您老人家以羊心待豹,谁知道人家是不是铸豹为誓,居心叵测,另有图谋。
那一日傅老总率众将官到豹军谋划战局,午饭延到后晌午两点,傅老总点名要豹军的军饭军菜。周军长说军饭现成,军菜无论如何来不及。傅老总说一碗盐水可也。周军长说那倒不必,可替之以水淹骑兵。惯称的“三君子”军酒军饭军菜之外,水淹骑兵是新节目,傅老总没听说过,先连说了好,好在名目,再问详细。听了详细又赞扬说,好在改变,好在勇气,都说咱老西子怕鱼虾,这回我等拿出个样子,让天下瞧瞧咱们是怎么样地大嘴吃四方。而后又说,那就是“四君子”了,恐怕原来的真是三缺一呢。
等饭工夫,傅老总问还有什么节目可消遣,周军长说请大家看金豹。傅老总要的就是这项目,观赏中貌似不经意发问:“猛兽之心为何?”周军长命人开启豹腹,得到一函书。原来密藏机关,有一扇暗门巧妙地隐在造型中。举世皆知戚继光是抗倭名将,书为戚继光的《练兵实纪》。
傅老总说:“甚好。”
而以羊皮为函。大家就笑。
傅老总环顾大家说:“莫非说他用心良苦?”
周军长说:“羊皮为古代军用地图材质,非投人之所好。”
傅老总呵呵细笑,招手要随从方方正正捧上来黄绫,礼物恰是一函书,合了彼此的剑胆琴心之意,要大家猜书名。以天下之广袤,以书海之浩瀚,很正常大家都没猜对。个别的故意报说帝王之书,不失时机地加以影射。末了周军长猜《曾胡治兵语录》,打开却是《守城录》。
二书一并纳入豹腹,周军长仍以羊皮换下黄绫,说:“总司令才是用心良苦。”一笑过去。旁人自此再没的可说。
陆
后来巴根得知,豹,虎,狼的组合,在上面并非完全无意。这原本出自正常安排,安排后发现相互有了别称的这一层巧合,部署调整时没再予调整,则带有上级因巧匹配的意图了。巴根细细打听后获得核实,定鼎一役,在南城这一局部,上面的决心,就是要硬碰硬,强打强,就是要以霹雳之势,虎狼之威,破敌豹胆。
狼师与虎军,前不久并肩受领作战任务。巴根与卢军长的一面之缘,是在南城攻城协调会上。会议进行到他们的内容,二人到前面来,算作平生头一次照面。关于虎军与狼师的各自任务和战斗衔接,刘参谋长问:“明白吗?”卢军长说明白。又问巴根,巴根说明白。打仗就怕接合部出问题。其实都有要发问的问题,又因为自家人的硬对硬,都拿着虎狼的架子,衔接上不能计较人家多了自家少了,就都不肯把问题当问题。其实对卢军长,巴根觉得是水里的一次晤面,烛光将卢军长摇了短短几分钟,事后印象也很模糊。他们隔桌对面,实际眼睛放在地图上,而没咋地看对方。而后又一同变换任务,先期入城,与虎军共同接替豹军的南城防务,再未见面。
狼师,还用说吗?巴根不说自己鼎鼎大名,也不说狼师鼎鼎大名。谦虚倒在其次,他要的是,来了战斗任务,他的狼师能否得心应手,能否指哪儿打哪儿。这点他不吹牛七,上级的使用,从不含糊。给他的任务,总铁硬铁硬。
凭啥子?凭他巴根眼毛子底下雄兵五千龙骧二万。哈斯嘴硬,笔杆子还硬。就新别称一事,他为师报写了大篇社论。文章以狼为主题,讲传统,论战功,颂英雄,壮师威,洋洋洒洒。作为对比方面,就惨了人家败军骑四旅。那时大胜利曙光在望,各种奖章和称号也多起来。官兵们普遍萌发了“胜利后”意识,因此这期论狼说人评功摆好的报纸在本师成为收藏品。高小水准的知识分子哈斯,吹牛七有功,成了全师名人,一时风光盖领导。好像哈斯特意推崇巴根精神。是的,巴根的功劳,和精神,也赫赫然列论在社论上。亦且,这篇社论没送巴根审查。巴根大骂哈斯背着他闹妖,哈斯把这事到处说,证明巴根没有自吹自擂,还反对宣传本人。七拐八拐回到巴根耳朵眼里,于是巴根就受用了。巴根还是找机会把哈斯敲打了一顿。
狼师的名称来自外面,这一点与豹军相同。
东北大规模鏖兵,巴根得了功劳也得了骂名。对方现代化的部队,如果不是在东北的全部,恐怕也是在东北的相当不小的一个数量,他们不同程度地与巴根师有过战斗接触。因而饱受白山黑水的恶劣地形与气候的折磨之余,再领受了对这地形与气候如鱼得水的巴根骑兵的纠缠和蹂躏。新七军吃了骑兵苦头。开始阶段,被蹂躏的是少数,他们中多数吃亏不大,尤其新六军。新六军号称天下无敌。东野部队都说:“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六军。”新六军吹嘘这也不怕那也不怕,但骑兵的纠缠十分烦人,新六军骂巴根他们瞎蠓。东北的瞎蠓,没声响就来了,咬一口就跑,而你得使足气力满世界扑打。还不是新六军一家诅咒,瞎蠓到处乱蹿,南方籍贯为多的国民党军官兵说“不怕凶的,就怕跑的”,瞎蠓一通缭绕,挨了叮的与没挨叮的,你相当一个范围点、线、面的所有神经,都不得安宁。
巴根不在乎步兵骂啥子。他从来看不上步兵。而不管你摩托化步兵还是机械化步兵。他认为骂得太轻,其实瞎蠓这不算骂,至多只是形容。如果对方骑兵骂,或许他还能够认真当回事。他从来重视骑兵的相互交战和评价。
凶狠骠狂的巴根师,在东北战略区的决战阶段,终于被小冤家骑四旅恨入骨髓。巴根和凌延骁和青格里和他们的数千骑兵,确实以宏大的决战气魄和可怕的狼群战术,为骑四旅动了大手术。他们替蒋某人裁撤了骑四旅的济济数千众的编制,取消了骑四旅的番号。顺带接收了少将旅长大人半头单臂尸体上的那柄中正剑。骑四旅不能不恨。骑四旅有理由恨骂痛骂。
马血人血溅红的剑柄上,竖刻着中央啥子啥子军官学校第三分校第九期学生五队毕业纪念的字样。上交前巴根亲自过目,并不是传说的剑身上有中正剑三字。剑名为中正剑,字样不是中正剑。据说蒋呀么蒋大队长一出机舱门,抬望阴惨惨的沈阳天空,瘦削的双肩猛烈一抽,肝肠摧裂吐了一呀么一大口血浆。这一大口块儿的汁儿的粉雾样的腥血恶血痛血恨血当中,至少有二三十滴或者好几大块哩呀么哩哏隆,巴根认为,巴根判断,应当是,本骑兵师,刺呀么刺激打呀嘛打击所致。哈,在骑兵师嗓子门儿的海啸般的攻击下,在马刀林的晃荡闪耀下,骑四旅官兵的头颅狗屎屁遍地滚,紫血狗屎屁流成河,灵魂散作漫天雪片。活下命的马子,黑的白的棕的红的青的花的狗屎屁,在尸横遍野器官满地的雪地上打旋哀鸣。
骑四旅官兵,其中的一部分,或是很大的一部分游魂,颇识得些时务,绝灭前并非不想降。但他们没经过投降训练。这些官兵,在骑兵师发起强大正面突击时,被铺天盖地的阵势搞蒙了头。狗屎屁他们突然意识到,骑兵对骑兵,速度那么快,如何进行沟通,咋地才能够让对方领会你的诚意,是天大的难题。结果他们乱了手脚,狗屎屁策马掉头就跑。
其实紧急应对的办法是有的,在大队伍接触之前,派三两个骑手,口齿清楚的,正面迎过去。要他们高挑白幡,最好下马,不骑,沉住气,使劲地摇。那边即便已经出动,也未必杀红眼那样见一名砍一名。实际上也有几人正在扯白衬衣,他们头脑比较清醒,倘再多些时间给他们,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实非虚话。极其遗憾的是,事先大家没就举白旗统一思想,而且还怕上司坚定于党国,反而自己被战场纪律先灭掉。再其遗憾的是,他们的旅长,徒有几分降意。想与做,功夫只差一指头尖儿。对内对外要克服的,实际只一层窗户纸。更其遗憾的是,就像历史上许多幕悲剧一再演过并且还继续在演的那样,几粒高粱米红了一锅粥,几颗老鼠屎坏了一盆汤——极个别的先动摇了,撇下大家,少数人出卖了多数人,夺路向后逃跑。人都有求生欲望,但你让大家给你当绊马桩,牺牲大家换你一个,在军旅武德中最是卑鄙不过与原谅不过的,且具极大的腐蚀力和瓦解力于军心。害群之马这么一搅,曾经还算个形状的应战阵列,遭电击般发生搐颤。而后,唿嚓,塌了一方。唿嚓,再一方。至后连锁反应总体大崩溃。
奔逃中他们尚存一丝乐观,想,你我都是骑兵,你我都是两腿的人骑四腿的马子,打你不赢,还跑你不赢?跑你不赢,还跑你不平?
令他们二百个想不到的是,骑兵与骑兵,马子与马子,彼此的差距天高地远,竟如同老天爷造了两种能力的人,两种速度的马。他们既跑不赢,也跑不平,大亏吃在老天爷不开眼。
巴根师的马,最前面凌延骁团的马,最最前面那群瘟神也似的青格里营黑脸兵勇的马,竟如此意外地快似箭,疾如风。这样的悬殊,也不能说溃了的骑兵就不是骑兵。但他们的操典,缺了啥子是真正骑兵这一课,缺了啥子是真正战马这一课,缺了精草精料高房暖厩对马匹野战能力的损伤的这一课,缺了在闪电样的小瞬间里兵员全身运作、腰腿配合、肩臂协调、眼脑灵锐、腕指发威的这一课,缺了大北方长期高寒及狂风暴雪里如何能够人马关节热络毛细血管畅通这一课,而总体上缺了真骑兵这一大根本。他们希望却得不到单马的能力和速度的最大开发,希望却得不到群体行动那极小的进退空间中个体的最大自由和最高速度。亦且,他们没训练过被动,受挫,败阵,溃退。他们没经历过从小到大、由弱变强。因而大队逃跑,不可避免地惊慌失措,不可避免地磕绊涩滞,相互障碍。未曾遭遇巴根师之前,他们窃以为训练到位,刀枪齐整,阵法严密,运转自如。姑不谈空中支援,和地面装甲部队配合,仅仅适当协同以炮火,指点当今天下骑兵之战力,不敢妄说莫过于此,大致上也不过如此。这比之他们那位作战指挥直接插手到战术单位的最高统帅此前关于几个月解决全国战争问题的基本形势和力量对比的判断,可要冷静和低调得多。岂料尾随的巴根骑兵大阵,倏忽而至。全师呼啸卷击,一如原始马群,左右裹携,前后涌进,致整体的奔速,惊人地提升到领头马的神速。更孰知马类天然具备自我协调的群体高速如若行云流水的优美特质,本无须人类特别发挥,只不要过多地以人的弱点削弱马。
这远不是训练的差别。
一边是坐拥天下的骑兵,一边是卧薪尝胆的骑兵。一边是雍容华丽的骑兵,一边是鹰视狼顾的骑兵。一边是制式规整的骑兵,一边是简陋质朴的骑兵。一边是典雅细腻的骑兵,一边是原始粗粝的骑兵。一边是科班的骑兵,一边是牧民的骑兵。一边是严肃的骑兵,一边是欢乐的骑兵。一边是广场的骑兵,一边是草原的骑兵。一边是人造的骑兵,一边是天造的骑兵。
他们拔夺了骑四旅的旅旗,在上面正楷毛笔字写下“气死驴”,算作给予该旅的别称和盖棺结论,以及本师纪念物。巴根看了哈哈大笑很觉趣味。笑过而后又觉不大对,额头一蹙,呵斥写字的哈斯:“人家是驴,你是啥子?”不等科长辩驳,又一句戗过去:“跟驴打斗,我是啥子?”凌延骁,青格里,听了师长的话,俱是另一样的惺惺相惜的脸样。敌全阵崩溃,惟其旅长一人原地驻马。旅长戴眼镜,眼镜系了细绳在脑壳儿勺后面,书生样。他擎刀相迎,如高山雪崩下的小羊羔,一人拒狼师一师。凌延骁产生一肚子肃然,想要活的他,隔几个马形没靠过去,发的喊又被马蹄风暴淹没掉。那时间不知被哪个弧光圆满的一刀,凌延骁亲眼看着,微微颤动了旅长的右臂。刀光过后,齐根削透了的右臂,与握着的马刀,向用力的方向一起掷去。少一只胳膊的人体,和整齐的马,向又一个方向去。旅长发声惨叫,也不顾伤,左手急向腰间。当时右肩头出来一条血柱,依据断口的粗细,如同生出一只鲜红的新胳膊。鲜红的液体胳膊却又蒸汽十足,蒸汽随马鞍荡漾,赛如新长出来的非常柔软的一些胳膊在挥舞。那一边他左手急掣中正剑,尚未完成,侧面又闪过一轮弧光。他的厉叫被截断在半声,眼镜应声中分。淋漓迸放处,眉骨以上脑壳,腾起丈余。
不能不承认,胜负也是境界高下之使然。
在马刀的嘤响及死亡的寒气向后脖颈袭来之际,他们惟有怕与恨交加。气管将断未断、头颅将落未落之时,他们恨恨地吐骂一个字——狼。
柒
该杀手向“你娘匹”汇报说,做糖葫芦我娘匹太难。
前不些天,“你娘匹”对该杀手并没明示任务,只让他当难民,在通州运河码头偷学老手艺人蘸糖葫芦。回来该杀手摇身就正式改了行。这门手艺的功夫在熬糖稀,蘸是次要的。火候熬不到,糖稀颜色不透明。火候过了,挂的糖箔不脆。再过了火候,成了炒糖色。再过,糊个屁的就炼焦了。这次难民角色与以往不同。以往执行便衣任务,只要一般化装,外观有几分老百姓的意思就行了,并不需要将一门手艺搞得很精到。他们不肯太像平民,常常也有意露些尾巴,半官半匪吆五喝六吃拿赊账手到擒来。反复试了几回,身上到处是糖。觉得熬糖稀这活儿看似好玩,其实挺黏人。
“你娘匹”说,做糖葫芦你娘匹太难。你娘匹拉屎难不难,你娘匹撒尿难不难,你娘匹生你难不难,你娘匹往那一蹲噗咭就拉出来你难你娘匹难。该杀手说,我娘匹总不能外行得太邪乎。“你娘匹”说,不就你娘匹一熬一蘸,你娘匹就能卖钱。该杀手建议,我娘匹是否改成摇堂鼓的,卖些梳子,头油,牙刷,舌刮子,搽脸粉,小镜子和顶针唔的我娘匹小日用,我娘匹不用现场制作,啵隆啵隆和啷啷锣鼓齐响,我娘匹就都齐了。“你娘匹”说,你娘匹不想干,最好变你娘匹大耗子,钻你娘匹墙窟窿里去。
该杀手老实面相,比较惹人好感。他左手正常,右手大拇指分出肉指岔,成了六个指头。人家事后谈印象,说六指人捏筷子都自己添自己的堵,挠痒痒都多一道子,无论如何都没有行恶的迹象。他做生意确实厚道,一株糖葫芦,人家七粒果,他加二,加到九粒。人家的果个儿,大中小搭配,他一众的上和中。糖稀也挂得足,六指手一捻,葫芦串子滚一个肥滚儿,拖着糖瀑布,啪,分量和良心,都响应在这一声摔打里。形成的糖挂晶体亦可观,像一面薄而明的大镜花,映得女人孩子满脸金黄。这远远弥补了糖稀熬制手艺的缺陷,所谓赔本赚吆喝吧。其实啥缺陷呀,对内行叫缺陷,对顾客分量够样子不难看那就是上好了。其实糖葫芦啥内行外行呀,本身它都难够上行。也难说什么一定之规,做不苦就敢吆喝,优劣高下不就在人家爱买不爱买。至少女人称赞他的为多。买得多就做得多,人气旺了,水平不想上来那也难。有个孩童吃着芝麻糖,瞧不上他的大糖片儿,跟妈妈说不要。行行行,他开了芝麻窍。黑芝麻,白芝麻,酸不叽儿甜不咝儿的,已经口水满盈,跟上再香你一舌尖。这一来厉了害,大家命名为“香芝麻六九葫芦”,生意和口碑双双火爆。他想,六就六,反正不是第二回合,索性就张挂起“香芝麻六九葫芦”的招牌。牌子响了,冷了饭店两旁其他糖葫芦老户的门庭,又不肯他那样下料,只好挪窝走人。他只想做好自己的,伤了他人饭碗,心下也怅怅的。
这不,刺杀任务终于下来了。对这个终于,六指杀手不是终于盼来了,而是终于怕来了。要打大个儿的,这是一定的。六指杀手理解,还要,当众响枪。还要,当众奏效。还要,六指杀手还要背后骂娘。
六指杀手当时问:“好枪又何苦那么近?”
“你娘匹”说:“叭,打碎脑壳,你娘匹多带劲。”
“毒弹又何苦非要碎脑壳?”
“你娘匹双保险。”
“见血封喉不已经五保险?”
“双了五双了六,比不了你娘匹万无一失么。”
“万无一失你就忍心多一个失?”
“哪一个失?”
“我呢?”
呵呵“你娘匹”笑了,说:“你呀你娘匹,哪能真不管你,塌天塌地,塌山塌海,你娘匹还是你娘匹。”放低声音,说:“你娘匹不知旁人还不知老共,他们的刺客不一直这样,枪响水浑,鱼就你娘匹跑了。”
“话说回来,共军官兵不分,傅老总这边,平时他们的军官也士兵服,臭鱼烂虾挨一堆儿,根据什么我娘匹识认他师长军长?”
“你白长了一对好耳朵。”
“算命先生说我这大耳朵出家顶合适。”
呵呵呵呵“你娘匹”越发笑没了眼睛,钩钩手指头:“你想过了头,根本没那么曲拐,过来我告诉你怎么识别军长师长,你娘匹师长军长各有面相,白可惜你这么好的驴耳朵,不能出家当和尚。”
不等杀手耳廓广大耳垂肥嘟嘟的耳朵完全凑到,“你娘匹”一铁掌令致杀手歪身子飞出。一肩头杀手撞上南墙。接着脑壳也上了墙。接着一声吭,嘴里跳出两颗血牙齿,反方向飞回六尺六。落地。门牙一,臼齿一。
“知道你娘匹开花几瓣么?”
“知道我娘匹开花六瓣了。”
“你娘匹”有屁不当面放完可能怕杀手生变,过后再捎手令知照六指杀手,侦知豹军出席人有周军长,蔺师长,何师长。推断宴请对象的范围,当不会在先期入城部队将领的范围之外。十之**,当为交接防务的原敌对双方。他们之间欢宴联谊,互表诚意,也为日后改编作铺垫。机会甚佳,着六指杀手在主宾门外相见时下手。第一目标,确定为周军长接待的一号客人。第二目标当为二号客人。第三目标为周军长。力争实现前三目标。实在实在困难时,第四目标为与蔺师长何师长相对等之人。第五目标为蔺何二师长。目标级别不能再低了。请他相机而动,果敢出击,一枪奏功。得手后转住备用房,半月内不得露面,此后自有人与他联系。
六指杀手骂,果敢你娘匹。
六指杀手骂,联系你娘匹。
六指杀手骂,你娘匹最低最低也要杀个师长。
六指杀手骂,我娘匹卖命,你娘匹领赏,三棵金条就你娘匹打发了。
六指杀手骂,柯尔特你娘匹。
六指杀手骂,口径大你娘匹。
口径大意味什么?不用意味了,口径大就是弹壳粗。弹壳粗就是药量足。药量足就是爆音大。毒弹,毒弹,威力一在弹,二在毒。口径大乃至爆音大,还意味啥?
他认为意味爹娘没造好他造了六个指头,他认为爆音大要暴露他六个指头。都知道六指搞特工属于身体条件先天不足,下大功夫培养不合算,因为特征过于明显,不宜多回合多角色使用,业内习惯称一回合产品,一回合报废。一回合报废,以往还含有外面价值小了、调回去搞内勤的意思,现在就只是干废弃。射距,仅你娘匹十五米。药量足本来爆音大而射程远,你娘匹十五米几乎面照面,要杀手大爆音近射距,简直叫光天化日明火执仗。又不是收拾硬嘴巴的民主人士,人家豹军的大爵儿仪仗威严保镖高强,分明不是卖老子,要老子以卵击石灯蛾扑火玉石俱焚么?双方横尸现场,一个脑壳迸裂,一个吃乱枪碎尸万段,最大限度地扩大民间的恐怖刺激和心理震撼,你娘匹你们巴不得呢。
只是老父老母在人家手里,六指杀手骂过了,也没再计较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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