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纲 骑兵耳 第捌目
壹
先是屁马突突响,而后巴根没下屁马就喊:“我就不信。”大家开始没听出是师长,管那声音信与不信呢。又喊:“你们听的不是我?大活人我就憋死了?狗屎屁我就那么没尿性?”接着巴根喊耳王,十分恼撞,向上面一迭声地恶喊,要耳王听令。
城楼上有声音呵斥:“哪个胡乱大嗓子门儿。”
巴根叫:“塔尔木你狗眼不瞧瞧是哪个。”
砖阶马道上大马靴一通急响,下来塔尔木。塔尔木拿眼睛上下瞧巴根,似乎面对小蚂蚁,瞧不真哪个是哪个。
站在屁马前座的巴根气鼓挠刀的面样,骂说:“你狗屎屁耳朵顶不了事,不要你,耳王狗屎屁给我滚下来。”塔尔木说:“嚷啥子嚷,不瞧瞧谁家地界。”巴根说:“没瞧我是谁?”塔尔木说:“你是你。”巴根说:“你反我?”塔尔木说:“规矩比人大。”巴根说:“笑了话,狼师地界里,阎王爷我还要磕头烧香拜小鬼?”塔尔木说:“那备不准。”巴根说:“敢不高兴我?”塔尔木说:“高兴天,高兴地,就不高兴屁马。”
愤怒的手势指了吉普车。为加强力量,并了两根手指头。巴根说:“不高兴你咋?”塔尔木说:“不高兴我不给脸。”巴根说:“我的屁马,大耗子舔猫七,不高兴白不高兴你。”屁马马达还没歇停,借师长的势,驾驶兵嚣起张来,油门踏到底,猛抖擞了一堆蓝屁,并三个鸣笛,严重挑衅塔尔木。
巴根说:“不给脸你能咋地?”塔尔木说:“我要它滚出我眼睛。”巴根说:“你恼撞它还是恼撞我?”塔尔木说:“你瞧着认为。”巴根说:“我咋地瞧着认为?”塔尔木指地面那方立石:“问它。”
巴根:“它啥子?”塔尔木说:“比天低,比地高。”巴根说:“我戳这,我的脑壳,我的眼睛,比天低,比地高。”塔尔木说:“你低九丈九,它低三尺三。”巴根冷笑说:“高我九丈五尺七,它是紫禁城的牌楼,龙虎门的旗杆,金銮殿的瓦片,万岁爷的ji巴?”
塔尔木说:“你们说。”
兵们喊:“大将军一屁震山河——下马石。”
巴根说:“原来是屁响屁响的下马石。”
兵们喊:“见下马石皇亲国戚不得有屁。”
巴根说:“我可触犯了下马石?”塔尔木说:“你坐的啥子到下马石?”巴根说:“屁马不能停下马石?”塔尔木说:“下马石就是下——马——石。”兵们喊:“屁马滚,屁马滚。”巴根说:“屁马不是马子?”兵们喊:“屁马不是马,屁马不是马。”
塔尔木说:“你封屁马是马子?”这倒卡壳了巴根。紫玉不死,一向他是不坐屁马的,当众又撤不下气鼓挠刀的面样,恼撞道:“要我的屁马滚,谁给你权力?”
塔尔木说:“他。”巴根说:“哪个他?”塔尔木手指处,城楼上悬挂了切玉断金的青格里之刀。
巴根说:“你说它是尚方宝剑,我说它是狗屎屁。”塔尔木说:“你说它是狗屎屁,我说它是尚方宝剑。”县官不如现管。刀,刀,刀,挂刀如人在,顶头上司青格里威风不走。
巴根向上喊:“青格里。”
兵们向下答:“副团长名字不能喊。”
巴根向上骂:“青格里爬出来。”
兵们向下答:“副团长不能爬。”
巴根叫:“青格里你滚下来。”
兵们答:“副团长不能滚。”
巴根叫:“青格里你说话。”
兵们答:“副团长不在。”
巴根向城楼叫:“青格里你个老匪。”
塔尔木说:“他不在,你白叫喊。”
师长恼撞说:“赶他出去,永远别回这。告诉你们团长,把青格里赶出去。”
塔尔木说:“你恼撞他,就是恼撞三连。”
巴根说:“猛男,猛男,猛男,你塔尔木想咋地?”塔尔木闻听三声猛男就像遭了三个霹雳,顿时蔫巴了气势。巴根声威大振说:“你癞蛤蟆爬井壁几上几跌?”塔尔木说:“二上二跌。”巴根说:“你熊脑子还是狍脑子?”塔尔木说:“三上三跌。”巴根说:“摸摸屁股上茧子有多厚?”塔尔木说:“那是鞍子磨的。”巴根说:“知道巴根我顶恨啥?”塔尔木说:“搞娘们儿。”巴根说:“你都跌在啥子上?”塔尔木说:“ji巴头子上。”巴根说:“我的话你记住了?”塔尔木说:“小头舒服大头难受。”
巴根说:“他青格里之刀是你爹?”塔尔木说:“青格里之刀若是爹,巴根之鞭就是爷。”巴根说:“那你塔尔木今儿个究竟闹啥子?”塔尔木说:“我猛男,猛男,猛男,啥子也不敢闹。”巴根说:“今儿个你是天下第一胆。”塔尔木说:“胆是借的,上有青刀,下有它们,知不道天下第几。”巴根说:“他们他们他们,今儿个左一个他,右一个他们。”塔尔木说:“惹谁也不能惹它们。”
三连应急分队的马子拴在城壳壳儿马道斜坡下口。它们它们它们,鬃毛绑扎了七色彩绸,神气中一溜儿马眼鄙视吉普车。
塔尔木说:“它们都不高兴它。”
巴根说:“它们也知道妒。”
塔尔木说:“说它们妒紫玉,那是真。紫玉那傲气,那尿性,我都妒。要说妒屁马,再过**辈子也犯不着。”
提到紫玉,塔尔木也意识到说漏了嘴,戳了巴根牛儿年里的顶顶伤心处。却见巴根的气势猛然下滑。而后巴根黯淡了脸色,而后木然不语。塔尔木想改口安慰巴根,这半刻又不能嘴软。
大家说:“牛儿年确实不好。”
终究巴根是马背汉子,由这些彩鬃怒目的马子瞧到了紫玉。再恼撞人事方面,对马子们发不出气性。也就一并便宜了塔尔木和兵们。
巴根骂驾驶兵:“屁马是马子?”
驾驶兵这几天自以为兵上兵,那眼睛也是有级别的,砸塔尔木一眼,砸兵们一眼,砸马子们一眼。他不砸马子们倒还好,巴根原是拿他作个缓冲和回旋,还有回马枪对付塔尔木。因此巴根不再保留,命屁马退。
驾驶兵情绪严重受挫,不思量啥子叫自取其辱,却吱吱呷呷摔摔打打故意要屁马发动不着。而后被师长的牛眼给瞪着了,而且将全体的恼撞都给了他一人。只好退。
退了几步,终究不服气,重新领取师长眼色。
师长的恼撞眼睛继续给指令。驾驶兵没了气焰,不得不退退退。屁马退离了下马石。再退。退到了城门洞。再退。退隐到战马们看不到处。
贰
师长:“几个点?”卫士说:“才十个小点。”师长:“还不一大点?”卫士说:“早呢。”于是师长炸嗓子重新喊耳王耳王耳王,令致耳膜跳,头盖骨跳,城楼子跳。
塔尔木说:“报告师座,耳王——”
巴根说:“咋我又师座了?”
塔尔木说:“乌云遮不住阳婆儿,没了屁马,师座还是好师座,塔尔木也还是规规矩矩的塔尔木。”
巴根说:“屁马就那么不得见?”
塔尔木说:“报告师座,耳王他他——”
巴根喊耳王滚下来。吼声滚滚,没滚下来耳王,令致城楼箭孔出来百十名喜鹊滚上寒天叫哲别哲别哲别。令致青格里之刀嘤嘤嘤嘤,无数微渺的音芒飞射下来,痒耳膜,痒头皮,痒脸面。
塔尔木坚决报告说耳王死了好几天了,师座你咋地知不道还耳王耳王耳王。
巴根说:“我不要你放屁。”沉了脸自言自语道:“哪能知不道,早知道了。”又说:“早知道耳王死了好几天。”塔尔木说:“报告师座,耳王是站着死的。”巴根说:“站的好。”塔尔木说:“可是耳王眼睛——”
巴根打断就问:“你信不信?”塔尔木说:“不是我信不信,是耳王眼睛——”巴根说:“我不好好的?你说我是不是好好的?”塔尔木说:“是好好的你,哪都不少,耳王他不好,他眼睛闭了又——”巴根说:“我就不信,屎棍子就胀死我,疼死我。”塔尔木问:“咋地就屎棍子胀死你疼死你?”巴根说:“叫你咒。”塔尔木惊问:“哪个敢咒你?”
巴根再喊凌延骁滚下来听令。塔尔木报告说,团长才走了一会儿。心想,师长今儿个咋地了?嘴上说,一会儿前团长还在,师座上去吧。
巴根说,不在我上去狗屎屁。塔尔木说,瞧瞧耳王?巴根说,没瞧过死人?几名喜鹊哲别哲别哲别地叫唤,俯冲到头顶,如同落炸弹。塔尔木没听真,只听见了瞧,就给师长引路。可是巴根不挪脚。
巴根问,凌延骁咋地走?塔尔木说,腿儿着走。巴根说,腿儿着咋我逮不到他。塔尔木说,不一个方向。巴根说,四条腿儿腿儿着吧?塔尔木说,哪个敢四条腿儿。巴根又发作恼撞,说,好你个塔尔木你一贯反我。塔尔木说,没吃狮子心豹子胆不嫖不赌也不咒师座咋地我敢反师座?巴根说,不反我咋地他们说一会儿,你也说一会儿,大家都一会儿,跑几个哨位都一会儿,狗屎屁我车轱辘了几个一会儿,就没他人毛,还腿儿着?塔尔木说,没情况咋能四条腿儿,王八屁股规定,白天不敢,黑夜也不敢。巴根说,你的一会儿,是几时辰?几大点?大耗子下小耗子你下几窝?
塔尔木就不说话了,眼看师长的气打几处来,何苦自己越陷越深。巴根又说,你不反我,单怕我上去瞧?塔尔木说,狼师是师座的狼师,狼团也是师座的狼团,咋地我怕师座瞧?巴根说,你怕我啥子,上面搞啥子鬼,老实。塔尔木说,怕瞧也得让师座瞧耳王。巴根说,死人我见多了,少上边的,少下边的,少左边右边的,不少上下左右只少当中间的。塔尔木说,可是——巴根说,可是你想说耳王睁眼睛呢。塔尔木说,没师座你不知道的,还耳王耳王叫。巴根说,哪个不睁,给他闭了,还用我教?塔尔木说,闭过。巴根说,那就了了。塔尔木说,又睁了开。巴根说,再闭。塔尔木说,总闭总睁开。巴根说,叫他睁,不闭了,又咋地?塔尔木说,不闭咋好上棺材盖儿。巴根说,咋地叫不闭咋好上?塔尔木说,眼巴巴睁着,眼光朝天,你就上?巴根说,不就上还咋地?塔尔木说,反正不带劲。
巴根说,大活人叫屎憋死,狼师狼团我堂堂骑兵拿死人没办法,狗屎屁你小党八股小教条主义小机会主义。
——叫屎憋死,师长说了这话,塔尔木瞧见师长他,丁猛地苦了脸色,那脸色像是从苦胆苦上来的,对苦胆好一阵揉,才回来了脸色。
塔尔木瞧师长病痛的样子,不忍再分辩,说,听师座的,就叫他睁着?巴根说,去请示青格里之刀你。塔尔木说,青格里没发话的,刀就不管。巴根说,刀咋地管?塔尔木说,刀嘤嘤叫。巴根说,你现在上去,通报耳王说我来了,你们不是嫌我来晚了么,我巴根来不是做别的,凭吊悼念我没那多闲心,我专是带了臭嘴来骂耳王的。塔尔木说,师座还是骂我吧。巴根说,骂你还隔着凌延骁隔着青格里,骂了凌延骁骂了青格里才是你。塔尔木说,我皮厚,全都骂到我头上吧。
巴根问:“几个点?”卫士说:“才十三小点。”巴根说:“狗屎屁表死了?”卫士说:“好活呢。”巴根说,你。塔尔木立正。巴根说,你就说给耳王,我还叫他耳王,不叫他小瞎子,叫小瞎子他听好,说是我老巴说的,他死早了,死错了,我还没来得及骂他,早几天安排了比斗,要他比斗,我大话都放出去了,噔噔硬,咱骑兵不上鞍,咱骑兵不上镫,咱骑兵不动刀,咱骑兵不动枪,万千铁骑各路干将都不动,只动一耳王,只动一耳朵。
塔尔木说,师座这是夸他。
巴根说,我骂他死早了躲比斗,我骂他死错了背叛我,我说了,只动一耳王,只动一耳朵,我说了,小瞎子一耳朵败你豹军全军,我说了,一耳朵要你姓傅的从脑瓜顶服气到屁眼子,我说了,一耳朵遮你的天盖你的日退你的滔滔大水,瞧你姓傅的还水淹骑兵不。
塔尔木说,师座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水淹骑兵?
巴根说,除非你猪耳朵我瘟脑子。
塔尔木说,姓傅的他不是说水漫马蹄子,水漫马足腕,顶多顶多,水漫马子的圪膝盖?
巴根说,姓傅的他说他帮助塔尔木饮马子刷马子拍马屁。
塔尔木说,姓傅的他哪路大仙敢水淹骑兵?
巴根说,他人物不大名气不小。
塔尔木说,慢慢慢,师座你没觉得姓傅的发精神病?
巴根说,你说我跟精神病比斗我比精神病还精神病?
塔尔木说,就算他正常,淹到马肚子,那得多大的水,够姓傅的他调度?
巴根说,说是昆仑山下来的九曲十八弯的黄河水。
塔尔木说,黄河的水顶傲慢就听他姓傅的想咋淹就咋淹、想淹谁就淹谁?
巴根说,又没你比斗问你那么仔细。
塔尔木说,我替师座你骂耳王,不周到的地方,我先清楚了,好去骂。
巴根说,牛他的七,姓傅的他说我牛七大,我大话是大实话,大实话不兑现才是大牛七,兑现了我就不是牛七大王,他小瞎子,死得顶不是时候,哪怕晚死两天,比斗先给我拿下来,别让我当牛七大王。
塔尔木说,咱牛七大王哪至于,除非他是龙王的小舅子,他是水母娘娘的亲侄子,他呼风唤雨兴妖作浪,淹到马肚子,淹到马胸脯,淹到马脖子,淹到马鼻梁,淹到马脑门,淹到马耳朵尖,大水淹到马耳朵尖上面丈来深——我蒙古马还能凫水呢。
巴根说,狗屎屁亲侄子小舅子,说是豹军的啥子专家。
塔尔木说,老步呀,那不是事儿,师座你也太抬举他们了,对老步,咱们缺谁都行,干嘛总耳王耳王。
巴根说,你耳王晚些死,咱们也能大着些谱儿,可他不,用他咬金的话,不介,不言一声儿,就走了人,就嗝儿屁着凉大海棠了。嗝儿屁着凉大海棠已经不对,还不闭眼,吓唬谁?告诉他,这边没谁对不起他,告诉他,他瞧啥子我不管也不怕,不闭眼我也不把他从阎王殿薅回来,闭了眼我也不祝颂他上天堂,但是这边,我要咋地就咋地,该烧该埋,我老巴说了算,他瞪他的我做我的,不高兴瞧他能咬我的球?
塔尔木说,咬我的球,师座的球不能咬。
巴根说,大家一球德行。
塔尔木说,不一球德行,师座的留着下小师座。
巴根骂,胡你说,你不在乎球?你的球才尿性呢,你的球才第一尿性呢,草原内外你的儿子怕是得有一打儿了吧?
塔尔木说,那谁知道,光种不收。
巴根又说,告诉他,想瞪叫他瞪,愿瞪好久瞪好久,叫他瞧好,没他那一耳朵,我比斗照样比,叫他瞧好,咱骑兵有的是好耳朵,照样赢那姓傅的,还叫他瞪了瞧好,凌延骁大耗子不是躲我么,躲比斗么,凭他躲大耗子洞去,瞧我咋地薅——
师长没说完,回身就走。
师长的脸样好奇怪,还是说了叫屎憋死的苦脸样。师长的背影姿势好奇怪,像腿子抽筋。塔尔木觉得师长今儿个实在奇怪,前前后后都奇奇怪怪。师长明确是要薅凌延骁,可总体上师长没说完。一会儿薅凌延骁,一会儿骂耳王,一会儿骂姓傅的,一会儿骂青格里,一会儿骂塔尔木,虚实主次,主要目的,塔尔木大概明白。可说这些与塔尔木啥子关系,塔尔木半点也没有搞明白。哪个咒他了?啥子信不信?啥子胀死他疼死他?搞不明白。最后那么突兀,没说走就走了。声言薅凌延骁,倒像是师长他被啥子东西薅着走。搞不明白。
叁
驾驶兵和卫士们八只眼睛满街扫射找茅楼。大家不放过墙面上任何大写了的男字和女字找茅楼。不放过只能是愿望。破旧的茅楼淹在满城灰色中,有如豹卧草丛。书写原本就不规范并且年代久远的男字和女字。
找茅楼巴根再没骂人。一两天没事,三四天没事,事情都堆在了一天。屁马颠簸飞奔。大家被紧迫感催促得金光四射的眼睛,咋可能不失误。巴根不再骂人是对的。从塔尔木那仓促离开,上屁马巴根简直是逃跑。方块字本来就炸眼,再让大家都晕晕乎乎,满脑瓜糨糊,满眼睛金星,耳膜子当当当响,最终吃亏的只能是巴根。
不单塔尔木,不单驾驶兵,不单屁马上的兵们,巴根自己也恼撞自己的反常。他也该骂累了。这小半天巴根可没少骂人。脑子要凌延骁,肚子时不时闹起来却要跑茅楼。在这种拉锯中,令致他喜怒无常。泻药发作又拉不出去,巴根顶辛劳,顶苦难。一时间他对别人一阵善良一阵凶恶。他内部的情况也一阵善良一阵凶恶。肠子要他打摆子式地发作。他被肠子薅着走,一遍遍他追逐茅楼。巴根晕晕乎乎,在屁马前座加剧了他的晕晕乎乎。明明他晕晕乎乎,可他不承认自己晕晕乎乎,反骂驾驶兵晕晕乎乎,驾驶兵开屁马屡屡遭嘿喽儿。他晕晕乎乎指挥屁马乱,东,西,南,北,虽在防区内视察各个哨位,但指导当中,尽在发一些含混的、自相矛盾的、丢三落四的、自己听了也生气、而越发迁怒哨兵的话语。巴根正可谓内外交困。他肚子的情况,有如枪上刺,弹上膛,撞针顶了底火,确实稍安勿躁为好,确实他又做不到稍安勿躁。
眼下这一遭,巴根可是二十万火急。
泻药。泻药。泻药。
这不是巴根生于斯长于斯拉于斯尿于斯的大草原——草原没有茅楼,只有茅地,草原交通枢纽的定居人大镇,拉屎拉尿才有茅楼。西蒙古叫茅子,东蒙古才叫茅楼。向南一路到了京城,老百姓叫茅房,茅楼茅房挺顺嘴,耳王非要教大家咬金叫厕所。草原不需要茅楼,草原人和屎壳郎之间进行的牛粪战争,及牧羊狗与屎壳郎进行的人粪战争,及长城人跟屎壳郎进行的牛粪与狼粪战争,令致草原青春永在美丽永驻。所以耳王才能够青春美丽地长久传唱:驼粪火缓,驱寒取暖。牛粪火软,煮肉烧奶。羊粪火强,锻刀锤钉。狼粪火硬,烽烟敌凶。此外,散落的羊粪,力所不及的畜粪,一并其它兽粪鸟粪,统归了屎壳郎。所以说草原顶好的强壮朋友是狼,而顶好的清洁朋友是屎壳郎。所以草原人,长城人,牧羊狗,都与屎壳郎争粪,而不杀戮伤害屎壳郎。所以狐狸吃屎壳郎而人取狐狸皮;当然,狼一般不吃屎壳郎,人也照样取狼皮——所以巴根二十万火急薅茅楼。
向前追溯,说是五天,说是六天,都行。头三四天没拉屎,后一两天拉不下屎,他还没追溯到那顿酒局。要卫生队长里赛夫七问八问,始则将那顿撮火而豪饮的酒局,与大痛苦的便秘,接通了前因与后果。巴根上了火,上心火,上肝火,上肺火,上火,上火。几天来只是继续闹火气。也仅仅令致嘴角生疮,火急还没到五万,三万,甚至一万的程度。今儿个前晌午才严重发作。一发作就直达十万火急。那就如同十万钢锥在肠道里突围。巴根早警惕还好些。早几天巴根一直能够足吃干粮足吃奶茶,丝毫没觉察到危机前兆。肠容量和肠弹性被连续几天的盲目积累给占用殆尽。同时双管齐下,肠中物被进行了强制性的脱水、脱脂与压缩,对外扩张与对内压迫均达到极限。巴根不怕苦不怕死,五天六天不拉屎又何所惧?今儿个早饭仍然足吃干粮足吃奶茶,还当众挺举据说是关公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而后——
巧。就是巧。
早饭后兵们在前院起土垒灶,挖出一杆大刀。几人扶了立起,这口刀,高过巴根半头,总约七八单尺。大家试过,奈何不了,忙报告师长。巴根惊问何人的刀。大家说:“人哪能用,怕是神的。”巴根到现场瞧了,说:“怕是神的。”前后估量盘算定了,说:“都滚开,看我一条胳膊使给你们。”
众人闪开,那刀没了人扶,稳立了片刻,醉汉样沉重倒地。所有人的身体及地面,都轻微一颤。巴根心下一惊,嘴却不软,说:“滚墙根去,抡圆平削了你们,处分哪个?”然后一脚踏定刀柄,吐唾沫搓手心发着狠,下面脚底暗中试了,那刀柄有碗口粗细,刀身虽可晃动,重量却是能感觉到的。心道:“狗屎屁,不下二百八十单斤,这岁数了,牛皮须得收着些。”满脸轻蔑不改,却问众人:“你们都咋个样?”大家说:“搬到圪膝盖,就顶破天了。”巴根说:“瞧有多沉?”大家说:“说不好。”巴根说:“顶几个碌碡?”大家说:“倒不在乎它沉,大铁疙瘩一坨,狗吃刺猬下不了口。”巴根再看,这粗细的刀柄,大家的手印尚且印不满一周。若要使棍弄棒那个牢靠握法,怕是得换成熊巴掌。
巴根说:“你们都泄屁,我越要起一个给你们瞧。”仍然上一条胳膊,既然牛皮在先,却再不敢说使。揽妥,屏气调整。发力就不敢停,肢体几番猛动,果然就勾到腰上。大家喝彩。巴根卡在腰上转动身体,圈也不敢快转,脚步有些小乱。刀总要带人走大圈,巴根顽强抵抗,尚且能定住中心。但要多作发挥,却是不能。巴根心知这就试验到头了,设计的花样,再一分也多不出来。便加快转动。这速度的大刀,已经有了七牛八马的力量。在众人恐惧和眼花缭乱时,巴根抽身弹出刀圈。
刀橐然落地。大家又携带地面一同上下颠簸。大家颠簸好了,海棠树还在颤不停。众人说:“师长神力。”巴根两腿软软的,说:“真使出花儿来,你们几个小命,还有房屋,还有院子,还要不要。”
大家围上去研究刀,刀口没开刃,可知不是杀人的。但还是无敌兵器,就是竖立不动,对方随便何样兵器使上来,也要小心虎口,小心脊椎。他们讨论,现在人力气大,还是过去人力气大。主导看法,那时人吃牛肉,骨架大,身体高。又说古今人体尺寸问题。没结果。单就今人,结论是当兵的力气大。骑兵的力气最大。开弓,套马,摔跤,骑兵偷不了半点懒。一个说为啥子历史上每换过朝代,生活就好一些?打过仗,兵强。许多当兵的回去种地,民也强。说的着三不再着四,反正以后人不行了。
巴根命两个兵扛大刀去合作社过磅。又说:“问问老人,怕是顶城门用的。”兵怕出事,没扛,把磅推来,秤砣一加再加,刻度到三百一十七单斤,报出此刀重量。据胡同老人说,早年当真是八旗兵练力气用的,叫就叫腰力刀,不是打仗用。好的呢,也无非巴根这样,能齐到腰齐到胸就很不错了。巴根说,主要是不得劲抓,上得了手,举四五百单斤也不是大数。老人因说,过去的人高,手大,据说明朝的步兵,寻常都能举起。
这成绩恼撞了巴根,说:“老步算狗屎屁。”发狠重新要大刀。这一代骑兵多少还记得《射经》说的怒气开弓,更知道啥子叫知耻后勇发愤图强,叫劲也是力量,就没拦他。
当真举了起来。
美中不足,上来了一个兵助威。那兵瞧巴根眼珠子暴闪电,蹿上前摸了一把。基本可断定为巴根一人所举。巴根骨关节嘎巴嘎巴响。那兵呢,手臂斜伸,个子又小,没一块骨头跟着响。可鱼龙混杂在所难免。兵大概本能地保护领导,以为那瞬间巴根要崩溃,过程中摸没摸到还难说,可定格后,总是扶到了刀柄。外行人瞧,没二十单斤有十单斤,没十单斤有五单斤,总是破了巴根的全功。内行人瞧,那可是帮险忙。事实正是这样。巴根气力已使到极限,突然间这一头加力,那一头倾斜,顷刻之间说掀翻就掀翻了。巴根完全不知觉自己哪借的气力咋样平衡了刀身化险为夷。后怕之余,只模糊忆得,自己一个脚指头挂悬崖,骨节节从后颈响到屁股梢儿,五万栗疙瘩汆了七单斤汗,天旋地转,万丈深渊,而后意识到还在人间。
巴根极其恼撞:“滚开。”
立好。
后面再没险情。
地面竖个单“人”。
上面大刀横“一”。
这就是骑兵师长。再上面是湛蓝蓝的天。如同巴根抛展一面无限宽广无限浩荡的蓝血旗。这就是骑兵师长。骂“滚开”,令致肩头矮下一分,也无异于大刀下找死。这就是师长巴根。重新撑起这一分高度,从后颈到屁股梢儿,还得再响一遍骨节节。这就是狼师第一兵。没水分的负重独立。
第一就是第一。第一要敌手说了算。不是表演给下级换威信,再拿威信跟上级换衔级。第一要死神说了算。拼一百回马刀,你才是好骑兵。拼三百回马刀,你才是好连长。五百回马刀拼下来,你才是好团长。好师长战阵鏖兵刀光血影你得拼上一千回。拼一千回马刀,至少你得断二十回马刀而留命。至少你得遇六十回高巧刀手而不死。一对一、一对二、乃至一对三的死搏,未必你千回千赢,但你断不可有一失手。啥子叫力战,啥子叫力胜?骑阵战杀,绝无侥幸。你次次遇的是百石刀力,五次八次其一要遇二百石刀力。步兵师长咋地一种帽翅翅,那另说。骑兵师长的鞍座,白给也不能要。更不要梦想熬资格去熬那断头台。死力气,活气力,而今一师之长,即如当年蒙古铁骑的万户长。倘自家没三百石本钱,你就不要讲上乘技术,就不要讲高级战术,就不要讲首领风采,就不要讲勇冠三军而如履平地,就不要讲独步血境而凌虚高蹈。而至于流弹,冷箭,暗器,陷阱,这些靠耳,靠眼,靠马子,要取胜你还得靠骨力。同样千里挑一万里拔一的对手,齐你水平,则靠脑智。彼此再相同,靠命。命不该死,结果或平手,或两败俱伤。能与巴根两败俱伤之大荣誉者,尚未遭遇。到死生由天的地步,到其他人靠命的地步,巴根不全认命;穷途末路他也不把自己交出去;他还要挣扎;他还要向极限再榨一苗热一渣油一丝气。他骂。骂中爆发,怒骂下刀,三百石当斩三百石。骂是最后的神器。但他不骂对手。他骂命,骂天,骂地,骂鬼,骂阎王爷,骂玉皇大帝。顶险处,顶骨子里,巴根骂巴根,巴根榨巴根,巴根胜巴根。
——突然出现爆炸。
巴根的肠子并没爆炸。大家说的爆炸,巴根感受到的爆炸,实则是爆炸感。突如其来的重力瀑布倾泻而下的巨大腹压,令致巴根便意膨胀,令致巴根抽痛拔痛钻痛胀痛万端,令致巴根死去活来。卫生队长说,里面有碗粗的一根屎棍子,哪能不疼?巴根说,屎棍子你给我拔出来。队长说,我没那胆量。巴根说,我给你一连人壮胆。队长说,那不是拔河,直溜溜就过来了,屎棍子随肠子曲曲弯弯,除非不要五脏六腑,拔出萝卜带出泥。巴根说,你就疼死我吧。
队长于治拉稀和便秘方面素有心得,亲自配药给巴根服。因人而异,服下的是蒙古药系五种泻药当中的顶刁钻者。嘱巴根切不要静坐静卧,宜步行,宜骑颠马,活跃药性,小颠;颠啥子,颠肠子;颠肠子,宜多角度多方位的震荡,宜柔性、渐进的剧烈,才能断了屎棍子,碎了屎棍子,化了屎棍子。队长说,可不敢停着,时间长了,屎棍子捅破肠子,要命喔,信你不信。越这样说巴根越不爱听,选择了屁马,屁烟一起,圪颠圪颠没了。
里赛夫说一小时泻药见效。而顶要紧的医嘱,则是在近旁颠转,万万莫要离开师部百米周围。倒不是远近就咋地特别。只因为古城百废待兴,夜个儿传达入城式前拟突击解决十二废,立竿见影十二兴,其一任何人都能想到是茅楼。防区内的茅楼,统归师卫生队长里赛夫兴。里赛夫连夜视察、安排和汇报,一早就投入了兵力和运力,前晌午回来想丢个盹,恰赶上大刀重压下师长肠道发作。里赛夫一摸,心说我的天爷,硬邦邦的肚子,肠道里边屎棍子几乎石化,听红军医生说,过草地吃草根,拉不下屎,战友们拿枪通条相互抠粪石,一截一截取出屎棍子。里赛夫说,瞧瞧多险,大刀功在救命,早引爆倒好,晚了赶上我不在,指不定咋地呢。里赛夫捏着师长上衣的第二粒扣子说,可不敢远了,药发了,屎棍子那是孙悟空的金箍棒,钻铁扇公主肚子里舞巴杵巴,要命喔,信你不信。之所以不敢让巴根走远,就因为京城灰鸭鸭的屋群中茅楼难寻,师长肚子里定时炸弹的引信咔咔响,茅楼且坑位少,且坑满为患,且平地尿水。据说坑的顶下层还是明清的屎底子。据说女茅楼不让须眉。茅楼之兴,在治粪。冬季治粪,得上镐,上大锤钢钎,艰难不下于打石头。若不是师长用了药,真该拉他一座一座巡视,以衬托日后成效。守着师部就便利了,三进的四合院,里外三座茅楼,外面的阔大,里面的雅致,清洁,不下餐厅水平,说句大实话,拉以前舍不得拉,拉完了还想再拉。里赛夫队长稍微想简单了。他让巴根这样那样,巴根啥子人?你便秘,你服药,你守紧茅楼,那不要医生主宰了巴根,那不要茅楼主宰了巴根,那不要肠子主宰了巴根,再说难听些,那不要粪疙瘩屎棍子主宰了巴根,巴根不成了茅楼巴根,肠子巴根,粪疙瘩巴根,屎棍子巴根。本来灌肠一劳永逸。灌肠说得很好听,耳王咬金说灌肠儿,里赛夫也咬金说灌肠儿。巴根想不起详细咋回事,约略的名词,有草原灌肠儿,有城壳壳儿灌肠儿,都是吃的灌肠儿,咋地又来了个拉屎拉不下来专门解决屎棍子的灌肠儿,前面也灌肠儿,后面也灌肠儿,咬金咬多了,记混了。巴根问:“咋地灌?”里赛夫手贱,尚未开口,又先捉巴根衣扣。巴根也不要他开口了,抢白在先:“灌你自己狗屎屁,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不信没办法,其实还不怕巴根泻得猛,顶可怕泻药攻不到头,洪水暴涨又开不了闸门。里赛夫没了大趣,只好耐下心,外面的茅楼治理着人监督,也派几名兵到处探听,自己这边准备了应急措施,一当巴根有难,立即前往救援。
那一面,巴根拂袖而去,走得那么急,实在也另有苦衷。豹军电耳朵联系派人来见师长。啥子豹军,说姓傅的那个军就行了。再三追问下,说是当面释疑。又说是已经出发了,大概怕遭拒绝。巴根想,酒局的事情就那样了,也当众约定与姓傅的比斗,还有啥子可见可解释的。姓傅的太可恶,要免除比斗,要负荆请罪,也不该着别人来。水淹骑兵巴根只记姓傅的账。巴根没必要听别人解释水淹骑兵。姓傅的为啥子不来,豹军不可能不动员他来。就是说,姓傅的还是要比斗,豹军的解释,不包括为姓傅的开脱。也就是说,他们一码是一码。豹军肯有这态度,巴根领情。关于步兵的嫌隙,关于山西人的嫌隙,可捐弃之。而况,不单豹军,这两个嫌隙,还各有虎军的一半。惟水淹骑兵没完。巴根倒欢迎姓傅的对立到底。为而今的便秘之苦,再加姓傅的一笔账。
巴根上了屁马就没约束了。一方面,为了比斗,巴根必须义无反顾。巴根避开师部,也不全是有多少事情在等他,没他就不行,只因为恼撞起水淹骑兵,巴根就一并恼撞耳王,恼撞凌延骁。一方面,巴根临时缓解了肚子,认为老家伙虚张声势,偏要跟老家伙和屎棍子较较力。
肆
巴根脑子晕晕乎乎,眼睛不晕晕乎乎。屁马经过城门楼北面的小广场,一眼他瞥见凌延骁。当时小广场上人不少。所谓小广场,只不过是,街道在这里陡然开阔,再而陡然收缩,辟了葫芦肚儿似的那么一块。巴根没奈何地被肠子薅着走,而他总算薅到了凌延骁。人堆儿里的凌延骁,其实是人堆儿里的凌延骁的圆脑壳儿,只给巴根一个后脑勺。
巴根千不信,万不信,他难信绿白色的泻药敢咋地他。他只与死者耳王了结了彼此的账。他没有清算青格里之刀和下马石对他的不恭,他没有清算塔尔木对他的不敬,盖因为泻药和屎棍子来势如此凶猛。
此后他驱赶屁马薅茅楼,他二十万火急地薅出来茅楼,但茅楼解决不了二十万火急。肚子里在奔牛,几千只牛犄角牛蹄子,可是牛到门口又向回奔。他驱赶屁马了东又西,了南又北,自此乱了目的。巴根的身体要茅楼,可他的脑子一直想找凌延骁。这时晕晕乎乎巴根想起来,他指挥屁马了东又西,了南又北,应当有个目的。晕晕乎乎这一通,七八,就差登梯子上天掘地洞入土,好像才明白啥子,好像就是要找这后脑勺。
晕晕乎乎巴根想起来,好像好像这后脑勺失踪了一千年,好像好像巴根正为此上了些恼撞;却在预期不到的地方遭遇到。凌延骁的圆脑壳儿哟,那圆不隆咚的脑壳儿瓜哟,那个叫圆哟,纵丢到大瓜堆儿里,你也万万不能说不够圆。总而一个之,凌延骁的圆脑壳儿,圆呀圆丢丢哟,圆呀圆滚滚哟,像万众攒动的天地线上灿丽跳升的阳婆儿,一下就戗进巴根的眼。
见了凌延骁的圆脑壳儿就喊停。屁马开过了,退退退,直退到凌延骁跟前。师长没下车,凌延骁给他敬礼也不还,仰脸对天说:“我不认识他。”
巴根今儿个火大,巴根之鞭抽打车帮,就开了骂。骂城壳壳儿。骂泻药。骂塔尔木。骂里赛夫。骂姓傅的。骂卫生队长。卫生队长就是里赛夫。一人分开骂。一人两回骂。
凌延骁说:“我听师长批评。”
师长只是骂青格里。
凌延骁感觉师长的神道儿忽忽悠悠,完全不像过往的师长。其实这还是好一些。师长像打摆子。在塔尔木那儿一阵紧锣密鼓,到凌延骁这又临时松弛。骂得越激烈,屎棍子越缓解。虽然还没骂到凌延骁头上,总体上师长是痉挛状态,凌延骁预感到后面的大发作。
凌延骁再次说:“我听师长批评。”
师长说:“你是越活越回头。”还是骂青格里,骂,骂,骂,然后问:“青格里赶走没?”凌延骁说:“不赶那不反师长。”师长说:“你别给我耳朵灌蜜。”凌延骁说:“完全按师长命令办。”师长说:“紫玉死,让你赶你不赶,你给我打马虎眼。”凌延骁说:“死了耳王,我们知道了严重,你一发话,慌不张就赶走了他。”师长说:“早你不听,他那臭嘴,祸害大了。”凌延骁说:“说牛儿年祸害骑兵,顶祸害的是他。”
巴根放过那话题,说:“东西狗屎屁满处没你。”凌延骁说:“值班室随时知道。”巴根说:“狗屎屁随时,你钻大耗子洞了,找死了你。”凌延骁说:“不用大耗子洞,你团部一坐,热奶茶一端,发句话,几闪忽我就给你蹦回来。”巴根说:“在这搞你狗屎屁。”凌延骁说:“安排表演的事。”巴根说:“表啥子狗屎屁演?”凌延骁觉他问得奇怪,说:“前个儿你批的准。”巴根说:“我批你狗屎屁准。”凌延骁说:“原定的耳王表演,只能换人。”巴根说:“换狗屎屁人。”
凌延骁悬着耳王眼睛那情况的心,不愿禀报挨骂,又担不起拖延丧事的责任,就硬头皮问:“师长有事?”
事?咋没有,当然有。今儿个是巴根的屎棍子闹妖日,巴根的大恼撞日,巴根的骂人日。顶大的事项是屎棍子,奈何不得屎棍子,顶大的发泄,就是骂人了。巴根要骂凌延骁。而且已经开了头。为啥子事骂?还用问么,凌延骁说耳王表演,说换人,恰恰就碰响比斗大事。也涉及耳王。也是涉及换人。
先慢。先装装糊涂。凌延骁问啥子来——师长有事?
难道还有没事瞎跑的师长?问师长有事,潜台词等于问师长没事,至少一半的动机认为没事。下级这么问话,本身就找骂。
现刻巴根的头脑,特别特别清醒。清醒的头脑骂人,顶尖刻顶刁钻不留死角。可是巴根的肚子一阵轻松。久违的同样不留死角的轻松,令致巴根满怀宽大满脸慈祥。凌延骁如是镇痛药。见了凌延骁的后脑勺,巴根像见到救命药。巴根喊停时还踌躇肚子,踌躇喊不喊停,踌躇自己能否站稳。喊了后,对话几句后,更是听到一声牛吼后,也顾不上瞧哪来的牛吼,竟然刷一下,肚子里奔牛立时停了奔,几千只牛犄角牛蹄子立时归了平静。
巴根说:“这不是拾掇你的地方。”真是一物降一物。那感觉真好,满怀宽大满脸慈祥的巴根咋可能还恼撞,至少暂时他顾不上恼撞,顾不上骂凌延骁。巴根在吸吮自身。他吸吮呀吸吮,对久违的万籁俱寂的轻松,如饥似渴,如醉如痴,且不管这人间仙境持久几时。
这当,就听车把式喊牛,破沙锅嗓子门儿引周围大家都向车把式看。那里一台牛车走在闹市中。对往来的各种各式车,驴车骡车马车骆驼车,以及人力车脚踏车三轮车,以及冒烟打屁嘟嘟叫的俩轮仨轮屁驴子、同样冒烟打屁啵啵叫的四轮小屁马六轮中屁马十**屁马、不冒烟打屁却叮当叮当乱敲打的四轮电,牛俱都不陌生。可巴根吉普车的方屁股,贼亮贼亮瞪俩小红灯倒退过来,同时打了那一通噼噼啪啪的蓝屁,是从没见过的阵势。难免把牛惊得不浅,发了那一声令致巴根肚子里奔牛停奔、令致巴根满怀宽大满脸慈祥的牛吼。幸好牛惊的是软惊,单使起了犟脾气倔脾气,大瞪了牛眼对峙车屁股,并不曾发疯。停当街终是妨碍,牛车占了四轮电——耳王说正名叫电车,城壳壳儿里有身份的人叫有轨电车——的轨道,四轮电受轨道制约,在那样宽的小广场尚且无法迂回,叮当叮当打铃铛,顶了牛车屁股站下来。牛不理铃铛,不理四轮电顶牛车屁股,只对当面的小屁马屁股保持警惕。小屁马让开路,牛还是不动。四轮电窗户钻出来几十个脑壳儿,看的用眼睛,叫唤的用嘴巴,拍车厢板的用手,有声无声都对牛发急。
于是急了车把式。
一声高过一声骂,人成了世界上顶清白的人。一鞭狠过一鞭打,牛成了世界上顶响亮的肉鼓。可软硬兼施都不管用。
驾驶兵使劲鸣喇叭,给四轮电铃铛助威。加上喇叭也不行。牛就是不动,就是以不动应万变。巴根骂:“响你个狗屎屁。”就跳下车,说:“就没丁点办法?”
车把式求告:“长官甭生气这畜生。”
巴根说:“跟畜生生气那不也畜生了。”
叉了腰巴根前后打量这牛,对牛脸说:“你走是不走?”牛不理巴根,拿定主意要堵塞交通。巴根说:“听没听过大团长凌延骁,知不知道他的厉害?”
牛鼓着大眼,不作响应。好像把所有的人间把戏都看透了,还啥子凌延骁不凌延骁的。没好说的,就是要抖牛儿年的威风,就是要学古城而西北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卧牛的榜样,咱铜铸的身,咱铜铸的心,任你换王朝,任你换驻军,那是你人间事,牛间事得看咱牛脾气,铜铸的牛脾气咱万古不改——牛的水泡儿泡儿眼,确是这样对巴根说。
巴根命凌延骁:“你来。”
凌延骁说:“哪就轮到我。”
巴根说:“阎王不上小鬼上。”
凌延骁:“你的鞭威一到,还不屁颠颠立马滚蛋了它。”巴根越发受用,背了手,将那有名的白狼尾马鞭吊屁股后面,说:“它哪配。”
凌延骁只好醒了醒手脚,站到牛的当面,定住了脚跟。凌延骁没做别的,抱了两臂,沉了下巴,与那牛,单是脸子对脸子,眼睛对眼睛。
围观者都看出来,这名叫凌延骁的果然有来头,他这样脸子对脸子,眼睛对眼睛,当时就显了效果。牛眼光虽还逞强,可先前若是丈二长矛,现在就只是短戈了。先前若是铜铁兵器,现在就只是泥巴家伙了。
凌延骁阴沉着说:“服是不服?”
岂是服与不服,不单牛眼原本目空一切,用作撒尿的牛腹下那一嘟噜器物,也愤怒,也冲动,先前那一刻挺拔而硕大,紫红而光亮,筋棱棱而霸气,臭烘烘而睥睨天下。凌延骁的脸子眼光并这刀子话一出,不单牛眼抵抗不住,器物这时也一分点头一分减光,一分点头一分减粗,再经七点八点,由大蛇样缩作小蛇样,赢得大人嗤笑孩子喝彩。
驾驶兵再补一句:“整张皮小心活剥了你。”
接着牛的畏惧眼光,就一节一节再向眼眶里回缩。缩得深了,已然负数了。凌延骁的眼光越敌退我进,占领到牛的负数里。
再而后,地面发一阵水响,就见气馁的皱缩的牛那器物,浠浠哗哗下来了尿水。赤黄的稠尿紧一阵缓一阵,吹了一地的泡儿,大大中中小小不一,五彩缤纷各异。泡儿面上收集了许多人脸,人脸变形,人脸攒动,一朵接一朵胀破了泡儿。破碎了的泡儿冒热气,却不是早以前雄赳赳热辣辣的英雄牛气。泡儿碎声清冽,炮仗炸声浓郁。春节和破五才过,元宵未到,远远近近炮仗不断。大鸣大放的阵仗中,那沥尿的器物彻底缩进了肚皮窝。
凌延骁说:“听炮仗了么?”
牛眼说,听见了。
凌延骁说:“牛儿年可未必是牛七年。”
牛眼说,不敢牛七。
凌延骁说:“倘不好好走路,恼撞了我,小心我炮仗伺候。”
牛眼说,是喽。
凌延骁拍拍牛脸面额心,示以知过就好、不要再害怕的意思。意思到了,牛的眼神就只剩下感激和谦恭了。
凌延骁说:“还不走?”
话音落,不等车把式上手,牛就稳稳迈动了两瓣蹄。本来牛车没多大余地,就见乖牛夹尾巴,横错步,小进小退几经腾挪,前头没碰到观众,后头没碰到四轮电,连自己带车共同圆了出去。车把式拱手谢道:“您行。”
凌延骁指巴根师长说:“鞭威还没说话呢。”车把式说:“不拽鼻绳也不抽鞭杆,我记下了,也用您那几句,以后急了。”凌延骁说:“你以为啥子,没真家伙,那几句才没用。”
民众奔走相告,无敌表演啦,耳王没来,眼王来了,菩萨军眼王无敌表演啦,聚了更多人。车把式与凌延骁脸子对脸子,眼睛对眼睛,代表牛的立场,希望有所体会。对峙了片刻时间,并未得到体会。便央告:“眼王,好歹您教我一眼。”
凌延骁说:“这没有眼王。”车把式说:“您是天眼。”凌延骁说:“若是天眼,肉眼凡胎不就更不能随便学了?”车把式说:“送佛到西天,救人救到底。”凌延骁说:“你活得好好的,非要学这一眼没用的。”车把式说:“在下这里有礼了,回头送上学费。”凌延骁说:“真要说学费,我告诉你,不是多大数,也不是小数,横竖你别吓着。”车把式说:“一条牛腿?”凌延骁说:“一条?我给你算算,九十二条腿,还得长在身上。”车把式说:“那还是腿?那是牛,一群牛,一群整牛活牛,您哪。”凌延骁说:“一点不错,我告诉你,二十三名。”车把式说:“只不是吃,只不是卖。”凌延骁说:“当然不吃不卖。”车把式说:“那好办,光拉来转转,使唤一半天,不老实的打鞭子,不听鞭子的,拎一名猫刀抹了,只见了血,就镇唬住了,只传了开,就都镇唬住了。”凌延骁笑不止,说:“还是算了。”车把式说:“你还要什么?”凌延骁说:“猫不行,我不给你卖关子,你死得起这些牛,学得起,我也不教。”
车把式嘟哝说:“不吃不卖,死这些牛弄个眼王当,叫啥事。”凌延骁说:“眼王没的给你当。”车把式又嘟哝:“死光了牛,我瞪眼珠子镇唬谁?就是肯死,我穷光蛋哪来这些的牛?”牛车已单独前去,车把式紧了几步一纵而上,回头喊:“得了您。”
观众又向这边围过来,说:“眼王。眼王。”凌延骁向群众说:“大家散吧。”大家不散,说:“眼王。眼王。”凌延骁想,是不是自己镇唬个破牛,说不表演也是表演,又吊高了群众看表演的胃口,早知道就不镇唬了。就大声解释说:“我今儿个不是来表演的,我是解释表演。前面我说过了,天下这么大,我们不敢叫无敌表演。但不是取消表演,我说了就铁准,也不会降低表演水平。给我们自己脸上贴金,也犯不着推三阻四。正因为要弄好,我们还有些准备工作,要等些时间。”大家说:“就表演你眼王。”凌延骁说:“喏定上耳王,等时间定了,我想出不了这一两天,喏定通知大家,喏定要大家看好。”
两下僵持着,后来凌延骁瞧大家眼神不对了,眼神虚过他,到了他身后。急回头瞧,师长身体扭曲着,歪在车座上。才将那慈祥的表情皆无,已然满脸狰狞。
凌延骁嘴上不好喊,心叫不好,跳上屁马护住师长,手在衣兜里挑开枪火,眼睛紧张地防范可疑情况。上级通报刚刚死了一名团长,现场没枪响,保卫股长说过有一种无声手枪,声音非常小,啾——,软屁似的,在场人根本不当回事,还说有钢笔枪,手指头枪,袖枪,手套枪,在嘈杂中行刺,极不易分辨。
凌延骁忙喊驾驶兵发动车。可师长身上没血迹。忙又回头安抚群众,挥臂喊:“一半天就表演,喏定。”外面有没有血迹,不全说明问题。再回头喊驾驶兵:“飞呀。”光看外面不行,肚子这地方受伤最怕内出血。凌延骁有经验,哪儿都别去,命直开医院。有时大出血积在里面,你还认为没事,甚至他自己也觉得没事,没事没事人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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