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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纲 骑兵嗓 第贰目

作品:城门 上中下|作者:张卫明|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1 13:42:55|下载:城门 上中下TXT下载
  第叁纲 骑兵嗓 第贰目

  壹巴根早早来到吃饭地点。过后巴根一遍遍为自己申辩:早就说过不想赴那筵席。手写体汉字令他眼晕,耳鸣,头懵。哈斯科长护送师长到位,小小心心考证清楚,眼皮上面的黑色匾额的金漆行草字,与手头这一帧桃红请柬上的烫金印刷体字,虽风格各异,但确系同一饭家名称。经秀才手嘴并用的进一步说明,只一个“晋”字,巴根上下能基本对上形。余者就狗屎屁了。为啥子不用饭庄,饭店,酒家,酒楼,餐厅,餐馆,那么多的现成,而叫晋阳渡?

  巴根说,光有渡口,老黄河呢?

  瞬间他想到了高凸的黄蜡蜡的浑浊激流,想到了尿脬样急剧沉浮的男人头颅,想到了大力弹跳的牛皮筏子,想到了往天尽头奔走不休的粘软岸滩,想到了纤索后一端艰难吐浪的船和前一端的黑黝黝的脊梁们弯弓向天,想到了沐雨的矮芦苇和黑眼睛般的深脚印,想到了酥渣渣的锈铁和朽骨及其苍蝇,想到了空旷寂寥的船码头,想到了血样鲜红的鲤鱼背鳍,想到了远天如豆的苍白阳婆儿,还想到了风雪呜咽的风陵渡。巴根在心底以清丽的达斡尔风格加工这些浓重画面,一幅幅直使它们淡若白描,嘴上却倒不出感受的原样。他肠肚里的存货本就稀松,汉字到了大城市里的变化,令致他无所措手足的陌生和眩惑。

  落实到一百二十个铁凿,他释放了哈斯科长。

  虽确信一丝也不苟了,而那高悬在上的匾额,仍是一副让巴根胆虚不已的严厉俯瞰的面孔。尤其尤其,挥洒到匾额左边末位的那个字,对哈斯科长竟形同判官。可怜的近视眼科长,扶了三通眼镜腿,隔过酒瓶底儿镜片,眼睛与嘴唇一同扑簌簌了几十下。狗屎屁秀才,何曾领略过这般的奔放气势和构造。

  即便这样,也无须这样早。请柬上的时间,被巴根提早了近一小时。

  “晋阳渡”的这一面,临街排开一些铺脸,经营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杂货,家什修理,剃头洗澡,日常一应杂七杂八。铺脸前还凌杂了一些摊点,属于做生意的游击队一类,大都用小架子车或担子荷载了来,吆喝各色小吃卖的。其中巴根不需介绍即可认得的有羊头肉和羊杂碎,这两样东西从童年到现今滔滔不绝勾引他的口水,余者便不详细了。

  招徕总是多需要一些热闹和光亮,铺脸和摊点,前前后后点燃起一盏盏瓦斯灯。个别铺脸也有使用电灯的,但电灯泡不舍得太过明亮。瓦斯灯虽然耀眼,却打不了远,只管理着很小的空间。有的摊点自带了炉火和锅具,锅口上面起着一兜一兜的蒸汽。这蒸汽对瓦斯灯的影响的扩大,实有明显益处。瓦斯灯得了蒸汽的配合,蒸汽也得了瓦斯灯的支持,它们说不上以谁为主,在麻昏中唿地一张,唿地一缩,像一只白色的大肺在强烈呼吸。但这一片,依然有逊色的弱点。与“晋阳渡”的招摇的灯饰相比,就暗作月亮周围的星星,就逊为大巫身后的小巫。为了巴根先要见学后要出席的筵席,“晋阳渡”较往日更加足了灯光,恍若舞台。

  环境很适合掩护巴根侦察。不错,巴根的见学是侦察。侦察的对象,是请客方的豹军。吃人家的饭,还要侦察人家。一边选取门外见学位置,一边巴根特意来找匠人。

  巴根的马刀,上刻“□□林沁”。“□□”处字迹残损。前一,轻度凿损后锈蚀,锈斑完全疱疹状,从根上浮了起来。侧光辨识,能觉出笔划的影子。有的说单立人,像“偿”,有的说像“倦”,无非有考证的基础,没下结论的充足根据。亦有说是三点水的。认为是“漾”和“溢”,俱都望风捕影。前二,严重凿损后坏了字迹,已无法辨认。有人疑是日本马刀,说是四个汉字的名字。巴根说是中国马刀,原主人姓林名沁,残损的二字当为地名,如山东武松汤阴岳飞的用法。耳王说再一可能,名字之前,冠以他人给的美称,如智多星吴用,豹子头林冲,浪子燕青。哈斯说日本人名后面当是“赳夫”呀“龟田”呀“太郎”呀,也认为“林沁”系中原人名。问俘虏的日军小林医生,也说日本没这样式,和这打造法,非常肯定。

  巴根要补刀。青格里之刀在全师牛七哄哄,癞皮狗自认为身份特殊,时不常儿地也牛七哄哄。青格里之刀偶尔归癞皮狗保管时,癞皮狗双份地牛七哄哄。巴根的警卫员最受不了癞皮狗,而这双份的牛七哄哄,对于更上一级的警卫员,则是三份的牛七哄哄。警卫员捧了巴根的马刀,约了癞皮狗比试青格里之刀,意欲砍杀癞皮狗三份的牛七哄哄。结果被青格里之刀给锛了。

  巴根问修理洋铁壶的哪儿补刀。说是您瞧瞧铁匠铺子。铁匠铺子没几步,正在小锤小火打制银勺,一块银洋打一柄。银洋是原料,不是工钱。铁匠说:“这刀怎么补?”刀鞘的宝石都掉尽。那都罢了。要命的是,刀口豁了一角小缺,乡野村镇没处能补。巴根说:“锻补。”铁匠说:“补什么样?”巴根说:“补好的样。”铁匠说:“这刀不是你的?”巴根说:“咋地?”铁匠说:“换个地方您。”巴根说:“咋地?”铁匠说:“另请高明吧。”巴根说:“怕我不付账?”铁匠说:“不要问了,再说就不好听了。”

  旁边有个长褂瘦模样的带鱼脸人,拉巴根到一边,说:“你真要他说你不识相,刀不是锄头镰刀,只能一次成形,没有再补的一说儿。”来回地瞧巴根的马刀,说:“废刀,请收好。”脚步已经走了,又回过来辨瞧,说:“有残,要字没字。”旁边有人说:“有过字,就是有来历。”带鱼脸说:“鞘也不行了。这东西,什么也不是。”巴根说:“可就是好使。”带鱼脸说:“说什么也不是吧,我就说它是。”就说:“崴。”眼睛勾勾地瞧巴根。巴根说:“啥子也不是,你要它不亏?”带鱼脸说:“四不像你说它是什么?单有人就好这一口儿,就要这什么也不是。”又说:“料。”再抬到“俏”。抬到“笨”。见巴根木眼睛听不懂,就说:“这位军爷,不是金圆券,吹了嗡嗡嗡,敲了嘤嘤嘤。”众人叫:“现大洋。”

  那人的开价直线上翻。

  周围人的嘁喳声和嘘声,越起越高。大家的意思,有热闹瞧了。眼看带鱼脸开了小天价,可巴根的刀,破刀就是破刀。大家所嘁喳所嘘,要么那人脑子有毛病,有钱没地方扔。要么那人逗巴根玩,还是那人脑子有毛病,就那么好逗?你一劲儿地抬抬抬,先把自己的底子澄明了。万一人家认了,高高把你晾在那,你给是不给。而且人家是军爷,你不看对象浑逗浑闹,闹恼了军爷有你好果子吃?

  巴根咋地不懂?懂。他就是闷着不吭声。老京城买卖人交易的行话,耳王讲课介绍过,崴是五,料是六,俏和笨,挨次是七八。八块现大洋,好可观哟。带鱼脸再一跳到十二元,由此往上,直线给到二十六元。瞧旁边那个古董铺子,正在上门板,齐璜老人家的画,名气不小了吧,不过十元上下。脸盆大的端砚,纪晓岚过了手的,标价也八元而已。虽说盛世文物,乱世黄金,改朝换代房子家具没人正眼瞅,古董字画卖不出价,康熙瓷瓶乾隆龙袍说是给点小钱就拿走,可好东西还是好东西。带鱼脸自己也觉得太上杆子了,下台阶说:“我不要这东西,过了崴是瞎说,我不要,是看你自己的估价。”巴根心说,跟我兜圈子,你的眼睛教会了我估价。带鱼脸又说:“我不做这冤大头,若不是给朋友帮忙。若他瞧顺了眼,再收拾收拾,当刀样子挂家里,避邪镇妖什么的。若顺不上眼,拿它裁纸,切瓜,劈柴,砍骨头,也不心疼。谁叫我受人之托,谁叫那人家是蒙古人,单是要蒙古马刀,单是要吃过血的,只要真,不怕残,就怕不残,光滑溜儿新人家还不敢认呢——便宜了怎么都好交代。”巴根心说,便宜死你。

  带鱼脸说:“到底您给个数儿。”巴根:“脚。”问:“我听的不是银洋吧?”巴根:“黄的。”问:“小两?”巴根:“白拣你。”问:“大两?”巴根:“美的你。”说:“我的天爷——脚——斤?”巴根:“没要公斤。”说:“刀才几单斤?”巴根说:“脚。”说:“按。”巴根说:“一口价。”说:“别阶——搜。”

  对方一还价,巴根想逃跑。巴根自知喊的价码离谱海了去了,他抱定的宗旨,就是要一炮轰跑带鱼脸。可九单斤黄金一喊出口,巴根先就把自己吓了一个肝硬化。接下来的没想到,非但对方不滚着一连串的屁球望价飞逃,竟严肃了带鱼脸,巩固了阵脚,严整了军容,还在摇旗呐喊。坐地还价所喊与的搜,也不得了不得了了。意外迭出,咋不令致巴根发慌,咋不令致巴根欲要望北而逃。越两相不值,对方越上劲,巴根越沉不住气。他并没为刀的百倍身价徒增欢喜,无论如何值不了这价。漫天巨价下面巴根也没有底线,无论如何他既不要上线也不要底线,无论如何他不舍刀。而怕就怕再三再四胶着下去带鱼脸真的一口咬定。黄金对巴根狗屎屁用,他见过成柜的珠宝,见过成箱的黄金,见过有如十个房间宽广、有如六百年老树高大、踏上去陷膝盖拔不动马靴、那气味热甜冷腥刺激眼泪、最终装了一千八百多麻包的现大洋山,单没见过带鱼脸这样的亏金求刀的决死态度。现时现刻倒是巴根怕了,对方的铁心令致巴根胆寒。活似带鱼脸是骑匪而巴根是被劫的富商。巴根连连摆手,不谈了不谈了,作恼撞的样子,让警卫员带刀回去。

  热闹一了断,他没事情可操心,时间就死了。

  巴根在灌肠儿摊前发愣。他没吃过灌肠儿。只听过介绍,凭印象一眼认出了灌肠儿。可他不明白灌肠儿的熟制过程,就站下看。之所以他对灌肠儿印象深兴趣浓,而其他的一般,俱因这个灌字。他想像与草原灌制羊血肠儿,使用的灌角,操作的手法,应当差不多。但这边灌肠儿是用油煎,血肠儿则水煮。灌肠儿巴根不准备吃,只看,证明是个复杂的工作。并通过看,助他消磨时间。

  平台上华灯大放。

  见学正式开场了。

  那一团白炽里,“晋阳渡”高台阶的平台上,已站有一名青年军官。

  贰

  当天后晌午,六指杀手去了天桥,蝶样翻旋,蛇状缠绕,与妓女翠嘴儿两条肉体昏天黑地,一个接一个的辉煌狂潮直把二人从炕上掀到地面。

  三番云雨过后,翠嘴儿问他打哪么来?

  六指杀手说打阴间来。

  翠嘴儿说我说怎么吃不饱管不够呢。

  六指杀手歇着吃银耳莲子羹,说,许久以来我欠你多少?

  翠嘴儿掂起六指杀手带来的三支糖葫芦,说,都齐了。

  六指杀手翻开六指手掌,汗津津的一棵金条归翠嘴儿。

  翠嘴儿问他往哪么去?

  六指杀手说往天堂去。

  翠嘴儿说我说怎么不顾明个儿不要后个儿呢。

  六指杀手说,你以为,也不全给你。

  翠嘴儿说,你瞧我眼睛馋了没?

  六指杀手说,好像瞧粪土。

  翠嘴儿说,你呢?

  六指杀手说,瞧我如骷髅。

  翠嘴儿说,瞧别人骷髅,瞧你不骷髅。

  六指杀手托翠嘴儿弄来肥鸡与壮猴各一名,肥鸡是肥大的澳洲黑,如个小鸵鸟,壮猴是精而不瘦的善于翻筋斗的杂交猕猴,女孩子样的小红脸,一并笼了备用。余的钱还是不老少,翠嘴儿找与他。

  翠嘴儿的生意远不及年轻时了,除了饥不择食的兵们和底层民众,来的更多是的花心不衰又囊中羞涩的中老年的回头客,既图她“价儿好”,也图她“活儿好”,更图她“嘴儿好”——大乐之时,裸客呼唤京城名妓的名姓,她即可仿学那一名妓的音色,风格,姿态,把这些虚迷了神魂颠倒了灵魂的家伙投入国色天香的酥怀里,从而最便宜地到达一个极乐的境地。这些熟客当中,只六指杀手不嫌弃翠嘴儿徐娘半老,惟能够以翠嘴儿为翠嘴儿,当然就在恶俗烂泥中拔出荷尖儿尖儿来。六指杀手亦素喜翠嘴儿善解人意,以及对钱财一路节制有度,爱而不贪。几次说娶她,终又不忍。

  六指杀手就说,咱们谁跟谁。

  翠嘴儿说不要你施舍。

  六指杀手说往后日子还难说。

  翠嘴儿说要指这,金马银驼也不够。

  六指杀手说那就替我存着。

  翠嘴儿说存也得立字据也得中人在场。

  六指杀手又拿出两棵金条,带了二位老人家地址名姓的字条,说有良心,这两棵明个儿你送去。翠嘴儿当下就要去。六指杀手说明个儿就明个儿。

  歇够了时辰,六指杀手抱了她又要续上一番。翠嘴儿没见过他今儿个这样掠夺式地生活,就用陌生的眼光瞧他,说,赶明个儿真不来了。说了就出来了悲声。

  六指杀手叹口气,说,铁定明个儿还来。

  翠嘴儿说别明儿个,今儿个你走哪儿我跟哪儿。

  六指杀手用嘴唇吸了她的眼泪,说,赶明个儿一准来。再要与她四番极乐,却英雄气短了。翠嘴儿要与他用药,六指杀手说,算了。就要走。

  翠嘴儿说了当真,收拾东西要跟他走。六指杀手说你且等着我,知道我弄鸡弄猴做甚,训练了它们,天桥打出个场子,指它们吃喝呢。

  叁

  巴根心里喊了声立正,且由青年军官站着。

  那见学不及这见学。巴根且先总结灌肠儿。有一个情况,值得给予注意。偌大的锅面,并不全部用来灌肠儿加工。只就着那一些油,和油边的岸,不过小半面积。就是说,这大锅有至少一半的面积,是永远让它干烧的。巴根从中觉出一种奢靡和排场。像这条街面上一字排开的摊位,瞧那大壶,瞧那大炉,和他叫不上名称的冒汽的大器具,它们的大,恐怕很有一些为大而大,以大取胜的味道。

  巴根进一步总结,老京城的小吃,除了吃,还要将看的这部分,比如恢弘的器具,比如不无夸张色彩的制作过程,都包括在内。满足口欲之外,不买眼福这部分,实在是很亏的。

  好了。

  青年军官那场面,要巴根想到迷茫虚无的雾里仙人。其面目身影完全清晰之前,率先醒目是其腿脚的那黑皮靴。周遭的每一支光箭,都要射过来到靴面上,并迸个十字花。那靴面必是上好皮张的上好部位,由上等技艺精细完成,并须专门地施以俄罗斯马靴传统的油料与擦法,才出得来这等的明镜效果。于是四闪八面的光箭都猬集其上,无数的十字花造给青年军官一个基础。由这光爆炸的底座而上,依次才是——铁刃样的裤缝。碧黄色呢料军装。深棕色武装带。大檐帽。

  这些统都结合于高大挺拔的身体。因为去了帽徽肩牌,色彩略减。但特别要提到那鲜红灿艳斜披肩胯的绶带,不单火一样美丽夺目,也为青年军官粗粝朴素的下巴颏补充了几许柔光。他知道自己在被注目中,因而充分振作了胸,肩。脊椎和颈椎的上拔力量,集中到眉心。同样,拿足了精气神,二目如铃。

  夜晚因他而璀璨光明。

  巴根的初步收获:选派一名值星官;值星官要早到;里外前后瞧瞧;值星官的具体任务,还要往下见学;这么好的身板和仪态,凌延骁比较合适;级别有些委屈凌,若换塔尔木,嗓子门儿没问题,可是满街花旗袍的苗条女人,滴溜溜家伙的眼珠子,还不尽失狼师威仪。

  别的衣服还罢。瞧惯了蒙古袍,瞧旗袍吓掉魂。蒙古袍多稳当端庄呀,草原女人腰间束了布带,在冬季厚实夏天单薄的季节,统是很含蓄很好看的。旗袍,扎眼。随女人身体上各部位,当隆则隆,当伏则伏,凸凹有致,恣意收放。问题是隆得凶,伏得恶,哪儿哪儿都在体现原型,几近肉体刷了一层彩膜儿。隆得凶伏得恶鲜活逼真还不是要害,要害是进攻姿态,挑衅姿态,颠覆姿态,宣布不再忸作态,宣布不再裹小脚,宣布不再是男人从属,宣布女人可以为所欲为直至当皇上。尤其那高耸的乳峰,自肩而下,自与腹而上,似漫不经心地打几个浪弧儿,却出人意料地于胸间丘出个圆坟来,再打着浪弧儿收上去,达到一种攻击态势,隔了旗袍挖男人眼睛。那尖锐程度,一个不小心要射出奶箭来。

  巴根退回来想,青年军官这身板,一则,极般配伊犁马。叫他一坐,全面般配。不能坐蒙古马,蒙古马显小。巴根欣赏蒙古马的任重道远的内质,不影响他赞美伊犁马的高大俊秀飘逸奔放。天造地设,日精月华,蒙古马是阴山之北的苦寒草原马头琴的长调性格。伊犁马则是天山蓝坡碧水冬不拉的热烈舞蹈。伊犁马若剪鬃束尾,愈劲愈美。蒙古马因为矮小一些,全鬃全尾反而有如风旗。巴根一向苛刻伊犁马,自来了东洋马而改变。东洋马与伊犁马体型比较相当,抛开感情因素,也是伊犁马华丽,优美,明亮,和谐,大度,蓄足了历史。东洋马则凸显出打造的仓促,生硬,缺乏长期进化的细腻雕琢,靠强化一两个指标短期内成为暴发户,令致细节方面严重不足。二则,宽肩长腿的身板,极般配英雄美女的戏剧故事。

  青年军官首先等来的,确系一女子。听那身着藕荷色旗袍的窈窕女子叫青年军官“副”,姓副?名副?或副官?瞧他们的亲昵样,又“副”“副”“零”“零”地相互叫,大概不是叫职务了。

  想着,那女子竟然偏过来脸,仍然与青年军官说话,眼睛向这边瞧。

  女子笑了。

  白白的牙。

  她。

  巴根一阵发慌,赶紧低头。

  心下喃喃:“别向我瞧。我不认得你。别向我笑。我不认得你。”明知自己在暗处,就觉得被她瞧,被她笑。瞧到他心里,笑到他骨子里。

  忍不住又抬眼瞧她。

  居然她正过身来,向这边翘望。巴根又想低头,坚持住没低。那女子一瞬时展现出胸位的妃红色大牡丹和奶绿色的叶饰。衬了藕荷色旗袍作底子,觉得十分协调悦目。这一刻起,巴根改变了对旗袍的成见。旗袍是很好看的。原先他认为的不好看,是不正确的。

  他的认识之转变,确实因她,因这面貌与身材一并姣好的女子而发生。但是经过转变了的认识,也确实是对旗袍的独立欣赏。以往他一再当着部属们嗤旗袍的鼻子,其实是一种姿态。姿态做得多了,他自己都难分辨姿态与思想的区别。他内心并非敌意盎然坚决排斥旗袍。作个假设,假设自己绝对安全,能够在门缝儿向外侦望到街上往来的旗袍们,对包紧了走路的印出内裤边缘的一摇一摆的臀,和开气处的腿光,自己的不屑与恼撞,是否就如人前那么深刻真实呢?往日公开场合自己的批评反感,和惟恐避之不及,而今细论,其实是见了旗袍就发慌,似乎旗袍是一面照妖镜,生怕将自己照作了色贼。

  英俊值星官与藕荷色旗袍进去了。巴根深深吃了一眼,希望将她的瓶样的窈窕背影留住。画面迅速淡化,模糊,巴根惆怅了好一阵。

  她的瞧,她的笑,确实不是给他的。

  巴根确实不认识她。

  女子凝眸这边,并欣喜地笑,既然目标不是自己,巴根又探讨,那么又能是谁个呢?研究的结果,女子眼光的直线所至,当是卖红嘟噜串子的摊位。那摊位是红嘟噜串子产生了吸引,还是别的?结论,红嘟噜串子。卖红嘟噜串子的六指人,远及不上英俊值星官,和自己。巴根不怀疑自己产生了瞬时的嫉妒。对六指人。但嫉妒没干扰结论。对青年军官也嫉妒。两个嫉妒相碰,还是维持现状好。

  那瞧,那笑,还是谜。

  而后巴根就开始惊慌了。巴根惊想,他们都带家眷呀。庞军长阚政委那儿巴根要特别汇报清楚,别说他见学有漏项。军长的妻子小杜,漂亮伶俐,小羊羔儿般温顺,把师长团长们都当大哥哥,打下沈阳后大家高兴了狂敬军长——当时的纵队司令员,招架不迭时,没想到杀出来小杜,吃高粱烧一对一与每人拼,疼惜弱女子的拿出气概两碗对她一碗,想逗她醉唱醉舞醉哭醉骂的就一对一,车**战下来,她吃了不下五单斤,仅仅上了点小牛皮,与阚政委拍棋子,说十八步将死阚大叔。而这边,五名师长含巴根醉了两对半,一名师政委两名团长横着出去,外带一名副师长顺到了桌子底下。来一名小杜,不说横扫,对付两桌豹军虎军,起码保证不败。问题是巴根自己。一桌主宾,半桌女人,以巴根的眼光,至少美人过半,大家脸照脸,先别说饭咋地吃,铁男巴根,眼珠子往哪么躲,脸往哪么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