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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纲 骑兵嗓 第叁目

作品:城门 上中下|作者:张卫明|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1 13:42:55|下载:城门 上中下TXT下载
  第叁纲 骑兵嗓 第叁目

  时间。时间。时间。巴根遭两面合击。一头攻击。一头堵击。在直肠和乙状结肠的接合部,聚了千军万马的能量。

  时间就是这样的不公平,给幸福者少而又少,给苦难者多之又多。时间只是盘子。更为严重的不公平,还在于盘子里满盛了细节。膨胀的时间,为受难者提供了同等倍数的细节。通过细节,使残酷渗透到承受力和忍耐力的末梢。

  那是巴根最后一次与紫玉出行。巴根说:“今儿个我喊破天,喊破地。”

  紫玉疑问。

  巴根说:“为啥子,回头就知道了。”

  举步到了西城墙,巴根要喊,紫玉摇头。

  巴根说:“你说别吓着百姓?”

  紫玉点头。

  一忽儿到了白石桥,四闪还算清净,巴根要喊,紫玉摇头。

  当时紫玉面北而立,左手紫竹院。巴根鞭指烟竹说:“竹子共你一个姓,你说别吓着它们?”紫玉摇头。再瞧右手西郊公园,巴根说:“你说别吓着兽们?”

  紫玉点头。

  一忽儿到了卢沟桥,巴根又要喊,紫玉又摇头。

  巴根说:“这啥子也没有,你说咱能吓着谁?”紫玉只管摇头。巴根以马刀拄桥面,耳朵依刀柄窃听片刻,说:“好像地底下几百人打呼噜。”听过又喊怪,说:“还有说梦话吵架的,有的说中国话,有的说日本话,一名顶一名恼撞,乱糟糟耳王也不在。”

  西面有山影,就向西跑上了山岗,一问是周口店,巴根说:“我别问,你也别摇头了,耳王说过这地方,咱们走。”

  到了高山上,巴根说:“你摇。”

  紫玉头不摇。

  巴根说:“那好,守着这,今儿个呀,咱们可劲儿地喊。”紫玉疑问。巴根说:“你疑问我咋地说咱们?不要奇怪。”

  巴根就宽了肩,梗起脖,十生死死的巴根,向高天低云,向群峰厚壤,高亢了张腮儿般的嗓子门儿一脉吼喊。

  严重的时刻,巴根大嗓子门儿吼一声“爷老子们——”,狼师人马万余,全场肃然。接着,必定要听巴根说“这一回,不是我们炖鳖孙儿的马子,就是鳖孙儿炖我们的马子”,必定还要听他说“咱们大家的棺材”,咋地咋地厚重,咋地咋地红亮,“搁咱们大家进去,尽你放心丢盹,那漆料三百年不掉,那板子五百年不烂,打谎我巴根掏了心喂张腮儿(耳王:狼),裂了尸喂饿劳(耳王:鹰)。”而后,他,两肩披拂马鬃,头顶刀光闪耀,叱咤陷阵在头一个。续他马尾,千骑竞发,万蹄点击。尘浪之上,炮火之中,天堂地狱之间,“爷老子们——”那嗓子门儿犹在。

  花红草绿时节,若巴根称呼“儿马们——”,把大家当男爷们对待,就要听他嘿喽儿(耳王:训斥)夏天的题目了。夏天的题目他这样嘿喽儿:“毛狗儿狗儿(耳王:杨柳絮)一轮轮跑呀,耗子花(耳王:迎春花)一挂挂亮呀,达子香(耳王:杜鹃花)一片片烧呀,爬山虎(耳王:牵牛花)篱笆上吹喇叭呀,婆婆丁(耳王:蒲公英)头顶上戴绒帽呀,请妈菜(耳王:苦菜)做了馅呀,刺玫果(耳王:野玫瑰)飘了香呀,羊耙子(耳王:公羊)发情闹袅袅(耳王:痒痒)呀,跑栏子(耳王:种公猪)发情嗷嗷跳圈围呀,儿马(耳王:公马)发情嘎嘎追骒马(耳王:母马)呀,叫驴(耳王:公驴)发情哇哇喊草驴(耳王:母驴)呀,家巴子(耳王:麻雀)摞对儿砸地面呀,蝴铁儿(耳王:蝴蝶)双双浪花海呀,后生摔跤射箭赛马逞英豪也招巴丫头片子呀,歌舞昼夜跳出蘑菇圈呀,红柳丛里男欢女爱呀,那是人间夏天万物复苏世俗欢乐呀,热天到了呀,大闺女小媳妇衣物单呀——老话一句,我们要预防猪八戒大耙子耙女人,谁叫我们是八路军不是老百姓,谁叫我们是八路军不是刮民党,谁叫我们是八路军不是老毛子,谁叫我们是八路军不是灰货灰猴儿和那叼人的(耳王:坏人地痞土匪),我们骑兵的马子是骟了的,我们骑兵人是铁了的,心思不能想女人,眼窝子不能瞟女人,想女人脑子乱忽悠,看女人眼窝子乱忽悠,左忽悠右忽悠忽忽悠悠打仗掉脑壳儿。下战场你这忽悠那忽悠也免不了掉脑壳儿,敌人不砍纪律砍。我们骑兵的纪律是鬼头刀。这鬼头刀它不姓别的它姓冬,它横在那让我们天天是白毛呼呼大黄风天,虽然夏天你老老实实猫冬天,身上不该醒的地方不要醒。不该醒的你胡乱醒,要知道这鬼头刀它不姓别的它还姓瞪,它六亲不认,第一个瞪我,我巴根咋地铁你们就咋地铁,我要乱忽悠眼窝子就挖我眼窝子,第二个瞪团长,第三个瞪营长,第四个瞪连长,第五个瞪大家,瞪着咱们的脖窝子,叫你们跟我一样铁疙瘩。你们都说我是大铁疙瘩生的小铁疙瘩学我学不了,那你们学木头疙瘩,木头疙瘩根本就没心思没眼窝子。谁以为它瞪不着你比它鬼头比它聪明你就试一试,这鬼头刀它不姓别的它还姓腥,它吃了那么多血,说杀一儆百杀百儆一无所谓,它在你胆上熏熏血,你怕腥你就悬崖勒马,有色心没色胆总有你的救。如果死活拦你不住,你有天堂不上非要下地狱,这鬼头刀它不姓别的最末它姓哭,扛了耙子我想饶你它不饶,你只顾小头舒服它叫你大头都赔上,到喀嚓的时候你哭天哭地哭爹哭娘都来不及,叫你猪八戒脸皮刀枪不入猪八戒思想色胆包天?”

  而一旦他喊“儿子们”,则全场儿子们咕咚咕咚水筲落井般,起肠鸣,滚喉结,响口水。那是巴根勾他们馋虫,馋虫是爹大家都是儿子,儿子们轰轰烈烈要打牙祭了。战场一面人马尸骸累累,一面百十口大锅,雾气荏苒,马肉飘香。他亲自批准,下进去了新缴获的面咸盐和好酱油膏子,下进去了大棵的直溜儿丰腴的白葱和大块的四世同堂的黄姜,有条件还使用八角桂皮小茴香,小缴获师长有权限处理,最极尽奢侈时,居然拿面糖熬糖色再加料酒。敌马的筋肉,大坨小块,用好木头炖呀炖呀在沸汤里几个时辰,收紧了形儿,上足了色儿,入足了味儿,酱光肥亮,刀痕楞条在上面依稀可见,全师儿子们口水成吨响。满战场酱味充沛迷离之时,老百姓送来榛蘑,栗蘑,肉蘑,大白蘑,猴头,筐筐篓篓助你酱浓汁香。白面烙饼,老烧,姥姥的,猛蹶。打胜仗的狼师,大蹶三日。助胜的老百姓亦收割马肉,收割冬衣,收割半截马刀做瓜刀,收割整的残的马皮等晋商收购,收割收不尽也割不完的轻重兵器部件和金属,掩埋人尸马骨并取得指间金镏子口中金牙鞍具上的银饰,并有收割的工钱,并有战利品抵柴火钱蘑菇钱马料钱,房屋器具损毁补偿,也大蹶三月,丰足八年,庄稼十年不上肥,农马二十年不产驹,紫蘑菇一百年嗞嗞冒不尽,野地里二百年磷火鬼歌人头马面。慢说筋乎乎吃酱肉吃酱心吃酱肺吃酱肚儿吃酱肠儿吃酱蘑菇,巴根单要一勺头汤汁,沸开水冲满一钵子,漂上几叶芫荽(耳王:香菜),吹去表面的圈儿烟,酽酽弄一口,嗨哟喂,神仙。要说也无非二等神仙。一等神仙吃的是草原的八儿不汤(耳王:羊汤;内地的羊,那能是羊),吃不到草原的正正宗宗的八儿不汤,倘心里念着八儿不汤,马汤在腮帮里亦冒的是八儿不汤的味儿。年年月月岁岁时时吃得久了,八儿不汤的味儿,好似驻节在好骑手的身心里,你念之即来,心诚则灵。马肉大锅里却另有洞天。你单吃葱,你单捞一匹酱葱——无约定,而俗成,师长不捞,才可以团长捞;团长不捞,才可以营长捞——待温下来,自葱屁向葱梢,一顺气吃上去。那荤葱的味道,或许得分开,荤葱的那味,那道,这时候最是一等神仙才能求得的。宛若一整锅的肉精,蘑菇精,汤精,它们的魂,一总都皈依了葱身。肉类则无疑成为了渣儿。酣红瓦明的玉笋似的那肉葱,在你齿间变作了佳味化境的精灵,给口腔并食管并胃袋无上的熨帖。醒过神儿,再吃一口关东老烧,对这无上的熨帖一路加以阅览,嗨哟喂,如同一条小龙在里面走东串西荡气回肠不窒息了你才怪一时间。嗨哟喂,世界再无其他亦再无世界。嗨哟喂,死都肯。

  巴根喊累了,喊好了。战场烟尘里,他一人的嗓子门儿,不下百人百骑。而后他对瞧新鲜的紫玉说:“告诉你今儿个为啥子,为了上面派我吃饭。吃饭还这这那那,嫌我嗓子门儿大,嗓子门儿大不是怕我吃得多,怕我喊丢人。天生我就这嗓子门儿,吃饭不让喊嗓子门儿,那还是人干的活?”

  巴根说:“才将你不疑问咱们?咱们,我,你。喊。”

  紫玉点头。

  巴根说:“喊吧。”

  紫玉试了几试,嗓子门儿里只有干燥和嘶哑,喊不出湿声。

  巴根说:“没关系,刚跑下来,加劲喊。”

  紫玉想加劲喊,胸廓充足了空气,头颅很大角度仰起来,做的是加劲喊的动姿,却喊了一连串加劲的咳嗽。

  巴根赶紧叩背,抚胸,挠鬃,说:“这一次我让你喊,真让你喊,想咋地喊就咋地喊,啥子也别管。咋地你哭了?”

  巴根安慰说:“委屈你就哭,我让你喊,让你哭。早时候打你,抽你,你越能喊越挨打,越能动越下手狠,那是去除野性,训练不喊,不动,训练战马的基本功。战马,战马,就只管战,就不能性情上由着你,就不能想你是马,就不能照顾你的马性,千万马子弄成一个样。”

  巴根为紫玉拭泪,说:“不哭,不哭,你想想人不也这样,就没啥可哭的了。但是骑手顶你强。你不单不能喊,好端端你一个儿马,三岁口还把卵子骟了,要你见了骒马,不冲动,不骚动,从底根子里没反应,及至你做梦都再没有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于是你就嘴不说,心不念,六根清净,甘为木头马,甘为机器马,一心一意听驱使,任劳任怨当奴才。单这一点,还得说你们又一百倍二百倍强过人,你们总还是战马,总还在草原大漠山川湖河间展现伟丈夫气概。你再听听人,人若这样就成母儿的了,就太监了,胡柴没了,声音细了,如果原来有胸柴,那胸柴也没了,就成了他们自己说不是人又不能说是兽的不公不母的第三种人。人们背后鄙视当面惧怕、讨好带安慰,喊他们——一个公还不够,连喊两个——公公。他们的心,确实还有一部分是公的,那就从里到外乱了套。说我们自己。我喊你就喊。这次我的嘴被骟了,吃饭规定我不得乱说乱喊,让我吃半饱半饿饭,吃细皮嫩肉酒,说半男半女话,同病相怜我也成了你。受他们那饭刑嘴刑嗓子门儿刑之前,今儿个我先就使劲喊,恨不能喊塌了天喊陷了地。你眼巴巴瞧我喊,把你羡慕的没天没地。当然我顾念你这些年与我征战千千万万里,不要怕,你也不会怕,这地步咱俩也别说谁对不起谁了,你没了的就没了,还有的就要它活过来,尽放开你的嗓子门儿,怨也罢,咒也罢,骂也罢,凡你愿意的,你喊,喊个够。”

  紫玉当真抖鬃欲试。

  巴根鼓励:“把该喊的喊完。”

  紫玉喊的腔调,半人半马。

  巴根恼撞:“咋地马公公了,真嗓子门儿呢?”

  紫玉低头回忆,酝酿。

  巴根厉叫:“好好做一回马,就我这样喊——喊你自己的。”

  破空的一声马嘶,撕开混沌,在空廓无际的大气中翱翔,回旋;那粗野原始的音质里,有着一种天堂般的冷丽和纯真,令致阳婆儿噼里啪啦迸炸十字光轮,令致坚冻大地吱吱嘎嘎地开裂、升降及展开熔岩与冰河,令致黑绿麻麻的北方越冬林海焕发淡紫与鲜蓝的涟漪,令致巴根——巴根的不老的心,拜托了歌喉,情不自禁地一脉飞追。

  饿人——

  鹿角软。

  饱汉——

  羊尾硬。

  哪追得上。根本追不上。这场合巴根太微弱太渺小。恢弘不绝的马嘶,在九天排兵布阵,蔚为十万八千天马披云踏雾经天纬地之大观。

  巴根停下喉咙。

  他在检阅流云。

  他瞧见了他的骑兵师,他的狼师。瞧那马色——黑色,深黑色,青黑色,浅黑色,赤黑色,青色,紫色,白色,赤色,浅黄色,杂色,黑白杂色,黄杂色,棋盘黑纹,青骊色,黄白色,浅黑杂白色,黄白相间,青白杂色,苍黑杂色,赤白相间,马纹杂驳,斑白,黄底杂白,一队队,一列列,在慢步轻敲。

  放过去骑兵眼,瞧马子细部,瞧个别部位的颜色划分——马头赤色而马口黑,白马黑唇,黄马黑喙,赤马黑鬃,白鬃尾,黑鬃尾,红身黑鬃尾,青鬃黑马,赤鬃白身黄目,赤毛白腹,膝上白,膝下白,骊马黄脊,黄脊骝马,黑脊白马,色黑脊黄,黑马黄脊,脊上旋毛,骊马白胯,脚胫有长毛,前足皆白,后足皆白,话右足白,后左足白,后足皆白,左足白,右足白,白尾,色黄白尾,赤马黑尾,尾根白色,白臀。

  再复杂就得找耳王了。耳王说,白毛尾马曰“骠”,红身黑鬣尾良马曰“骝”,面额白黑马“骐”。巴根问,紫毛白鬃为何?耳王说,无可表达。巴根问,何以无可表达。耳王说,紫气东来,白光荏苒,贵不可言。

  紫玉现身。紫毛白鬃的紫玉带来了巴根的五名从马,首名从马,为白羽箭。白羽箭全鬃全尾。全鬃垂颈。全尾及地。身体常年素白。冬令银白。白羽箭驮了白被,白铺。巴根问好好的驮白被白铺做啥子。白羽箭说紫玉要的。巴根问紫玉要这做啥子。紫玉说我老了,预有准备。巴根说,莫瞎胡咧,好好领你的舞。

  紫玉统领,全师踏动。

  鬃扬,尾掀,腕转,蹄飞。

  啥子是马子,哎嗨嗨,马子是舞。

  最美的舞者,巴根的紫玉。

  东乌珠穆沁血统的蒙古马紫玉于云波山浪间,紫毛闪点,白鬃泛动,那端滢高雅的冰雪气质,较往时更觉光焰照人。

  紫玉的走跑姿态,最与众不同。它那种姿势,在人叫顺拐,在马类叫对侧步。跑对侧步的马子之所以少有,疑似发力不合理。普通的马子,是两组对称发力,即以左右侧各为一组,左侧前后腿对伸与对捉,再交替以右侧前后腿对伸与对捉,两组流畅转换,四蹄翻飞入花。对侧步的跑法,每侧前后腿总是同向运动,看着也流畅转换,但只是两侧之间的一组对捉。似乎与速度快慢无关。大概这只是马子自己的习惯,其基础又大概在于自身的特殊条件。只要能够平衡自己就行。可对乘骑者,就出入大了。你要追求舒适,那么就选对侧步马子。普通马子你前后俯仰左右摇摆,须得四面平衡,全身吃力。对侧步马子你只要两面平衡,而且幅度小,轻歌曼舞的意思。牧人说:“对侧步,对侧步,走路梦盹如舟渡。”但对侧步马子不好找。牧人又说:“对侧步,对侧步,三千戈壁才一树。”

  啥子是骑兵,哎嗨嗨,骑兵是无比高贵和快乐的歌。

  最好的歌者,巴根的紫玉。

  不想,这竟成了紫玉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