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纲 骑兵嗓 第伍目
壹一声呼喊,藕荷色旗袍又来了。那女子换掉了才将那样的文静娴淑,风风火火跑过来藕荷色旗袍也跑过来喊声:
“来一根。”
她径自奔了左手头一个摊位。六指人说:“这串好。”她一瞥不中意,说:“这个不好。”六指人说:“这个葫芦大。”她说:“糖不大。”六指人说:“这糖甲都厚厚的。”她不要他指派,她自己选,围了草把子转。
错两个摊位她背向巴根。窈窕而健朗的身段,不上马驾风御云就太可惜了。若给她一名好马子,轻盈上得鞍去,鞭儿一扬,那跑起来多——巴根不是耳王,巴根不是哈斯,巴根多啥子没有了词。但觉得这女子,姑且就叫她鱼歌吧,胯下坐骑应该是紫玉,用哈斯的赞美词说,紫毛白鬃何其典雅高贵。鱼歌骑紫玉,紫毛白鬃饰以藕荷色旗袍,旗袍恰适合骑乘,只再加马靴,白色的马靴,马靴底子为淡茶色的鹿筋缝制,就齐全了。紫玉的白鬃,专请青格里耗费一个时辰,用刮马汗板梳理为一百零八根鬃辫,用橙色缎带扎缚。既然也叫鱼歌,就应鱼歌那样挎弓箭。弓头上饰以黄绸带。而后,马的额头立一朵红缨。这些挂饰为一组,红缨如火头,鬃辫的橙色缎带如火苗,弓头上的黄绸带为火舌。再一组,白缎和青缎,为上白下青,各系于鱼歌肩头腰际,缎带整匹使用,青缎长度为九百步,白缎长度为一千八百步,装束停当,催动马子,火头,火苗,火舌,逐次抖摇。继之青烟。继之白烟。苍绿草原,一条河在卷滚,在沸腾。
六指人说:“别挑花了眼,我这个个好。”
她说:“我要糖片大的。”
转到侧面,她神情专注,映得一脸糖光。口唇微张,她那美牙,瓷白闪闪。
勉强相中了一支,一摸没带钱,又向回跑。
六指人说:“没钱先拿着。”
鱼歌说:“我去去就回。”
巴根以为在外面再也见不到了呢。不知不觉,巴根已经来到了红嘟噜串子的摊位,来到了卖红嘟噜串子的六指人正面。
六指人说:“这位老总爷,您来一根。”巴根说:“不来。”六指人说:“瞧您站了半天,也不买。”巴根说:“有这。”巴根示意他手上的小盒盒,打开来吃鼻烟。
巴根所以注意六指人,是因为六指人在注意他。还因为,啥子也不因为,他巴根想站哪儿,还要谁批准?红咕嘟串子也实在诱人。六指人右旁,一架大草把子,斗鸡脖子似的,丛状乍起许多红咕嘟串子。这样式的草把子,在农田里巴根看到过,但农田的草把子有的戴草帽,还有彩色的布条在随风飘。想到斗鸡,他觉得这乍满红咕嘟串子的大草把子,确实与鸡毛掸子相像。这红咕嘟串子的每一支,上面有九个红咕嘟,咕嘟们自下面从小的开始,一咕嘟挨着一咕嘟,一咕嘟大过一咕嘟,越向上越大,整整齐齐串联为一体。红咕嘟串子被瓦斯灯照着,在夜街上发甜光。
见学任务而外,他还不甚愉快地获嘱,关于礼仪的重要一项,关于他即将在筵席上展现的吃相,事关本军形象及面貌。庞军长嘱他,千谨慎,万小心,不如一个字:饿。宁可受饿,少吃最稳妥。可这解决不了巴根的全部。既然受饿,那饿和馋的眼神是很难掩饰的。一席好东西当前,不说那么远,即如当前,满草把子的红咕嘟串子光泽璀璨,若要诚实的巴根不表现渴慕艳羡红咕嘟串子的眼神,那至少应使他肚子里先有一枚红咕嘟。
巴根不认识却想让肚子获得这红咕嘟串子。鱼歌,这个鱼歌,藕荷色旗袍鱼歌,喜欢的,他也应当了解。他不敢发问。过去他尝试过,他的发音和人家的发音,双方都听不懂。他想,耳王在就好了。
不断有人买这红咕嘟串子,买虽买,但这地方人欺生,都针对巴根似的,故意不说名称。只说:“来一串儿。”或:“来两串儿。”好像这红咕嘟串子姓来,就叫来一串儿,来两串儿。而且好像是白给的,不要钱。因为大家都不问价,开口就是来一串儿,来两串儿。偶或也有来三串儿的。六指人则回一句:“您接好。”您是指买家,钱还是要收的,收了后有的找钱有的不找钱,还没见到钱没给够的,完全在默契中进行,说话都不涉及钱。卖家只管接钱找钱,一般不触及那红艳艳的大鸡毛掸子。红咕嘟串子由买家自己选,每一支与每一支既一样又不一样,中了意自己拔。有的买家自己不拔,提着东西,抱着孩子,卖家认准了帮助去拔。六指手每卸一支,那鸡毛掸子上就亏空一块。而后将“您接好”再说一遍。这后一个您,童叟等同。有的是孩子接,孩子接下后就咬这红咕嘟串子,从最上边那大的一颗咬起。多半的孩子在大人怀里,那多半的红咕嘟串子也就高过人顶。没孩子的,便由大人接,擎在肩上。生意红火,咕嘟坯子不断供应上来。身体稍后的位置,一只煤球炉,一口红铜锅。红铜锅里漫了一层化了的金色黏汁。然后咕嘟坯子到金色黏汁里去镀金。不亮的咕嘟坯子,经这一镀,就金亮了。然后就安置到草把上。买主纷纷停下又纷纷上路,金亮咕嘟串子不断分发给众人,一街晶晶地像走着波光。
巴根说:“我都知不道这玩意叫啥子。”六指人说:“得了爷您,这叫糖葫芦。”巴根说:“就是说的冰糖葫芦?”六指人说:“北京人就叫糖葫芦。”
六指人又说:“您是骑兵?”巴根说:“闻到我身上味?”六指人说:“您的打扮。”巴根说:“你当过兵?”六指人说:“兵没当过,见过的可海了去了。”又问:“您大小是个官?”巴根说:“啥子官不官,打仗冲头一名。”六指人说:“我知道了。”巴根说:“咋样的大官?”六指人一笑,说:“爷,您真能开玩笑,站这半天,自己找冻哇?”巴根说:“我是见学。”六指人说:“见学我这?”巴根说:“见学吃。”六指人说:“这位爷说闲话。”巴根说:“我说正事。”六指人说:“我旁边偷眼瞧着,爷动心思了吧?”巴根说:“啥子心思?”六指人说:“刚才来的那姑娘,还不错吧?”巴根说:“瞎胡扯,满街的骑兵你问问,巴根是咋样一个铁男。”六指人说:“是,着了硫酸的铁。”巴根不与他辩,说:“她不是要糖大的,你做一个给我瞧。”
六指人异样瞄了巴根,也不说话,就捅了捅煤球炉火,坐上糖稀锅,脚尖蹬开下面风门,锅下的火苗于是由黄变蓝。既而,黏汁周边吱吱起泡儿。既而,黏汁全面噗噗起泡儿。泡儿群起得大了,在搅动中化作了稠水儿。六指人用一支穿糖葫芦的签儿,将糖稀提了两提,得到确认,换取一柄没糖的葫芦串子,向里面送去。锅势开阔而浅平,那热糖稀是调教好的,串子横躺进去,当刻就抱紧了糖稀。再加以横滚,葫芦坯子吃好了糖稀,复一卷,争取到一种最充分最吃力的感觉,趁势抽出锅来。
巴根眼睁睁觉得果然好看,而且易学,快乐之余,也为这鼎鼎盛名却如此操作简便而略感失望。同时不免产生疑窦,想,糖是不少,可制作过程那么地迅速,难保葫芦串子熟没熟,一会儿又要为鱼歌取走,夹了生可咋地好。再看六指人动作,娴巧里还有一些得意的成分,就不好再问人家。只见那糖葫芦顶子在下,由锅里拖拔出来,就着稀热,一甩,一摔,一拖,稳稳躺在了油板上。那躺的葫芦还在变化,糖衣经冷却凝结愈来愈放出光芒,山楂果亦较不挂糖鲜红了许多。巴根想,原来还是能够熟的。板面发一股炒过的芝麻味儿,上面抹了油膜儿,以便于后面的摘取。当其时猛出锅,糖稀的力量向串顶上去,顶子出锅时黏连淋漓本就拖曳,摔到板子上,复一拖,就是一种若即若离飞扑飘升的状态。待后摘起糖葫芦串子,那高高地过了顶子的糖片,虽经凝固好了,仍是挥洒张扬的动态。
巴根说:“糖片还能不能再大?”
六指人起去刚得的这支,糖片留下,再制作了同样的一支,把前后的糖片摔接为一体,说:“快成大刀片了。”
巴根说:“谢你了。”
巴根想像,这个大糖片儿的糖葫芦,在片刻藕荷色旗袍鱼歌再跑来时,亭亭玉立在她手上,浅琥珀色的大糖顶儿迎着多面来光,金煌煌,粲粲然,宛若喜庆大典及接待贵客时满族女人装饰在头顶并给以钿子和旗头这朴素名称而实则很是高贵、庄重、气派、典雅的扇形发冠。
贰
哄别了翠嘴儿,后晌午六指杀手躲屋里一通紧忙,肥鸡与壮猴好生饲喂了。
接下六指杀手就忙自己的。好红果都用上,备下的葫芦坯子,九果全是大的。外观与先前基本原样,里面大改进,果肚里加了核桃仁,瓜子仁,豆沙,枣泥,葡萄干,青丝玫瑰,柿饼丁,桂圆膏,等等。一果一变,九果九味,一棵糖葫芦载满各色美味。尽情地使唤,否则东西留给谁?不给谁留了,爹娘也拿不到,都施出去。不图别的,要留回味在人间。就是死了,总有人说:“嗨,怪可惜了这汉子的手艺。”
都做好了,瞧好钟点,六指杀手赤裸了身体,道你娘匹十五米,嘿一声,嗵嗵嗵嗵擂自己胸膛二三百拳,大汗收势。就势捉鸡在手,倒挂了鸡身,道你娘匹十五米,猛发力,活生生将五六单斤的黑羽肥鸡——都未及哀鸣,自肛门到舌尖儿——一撕两部。血喷了壮猴一身,壮猴的毛成了血缕子。再连毛带内脏哐哐哐哐剁鸡肉泥。剁的当中,一剁一道你娘匹十五米,不时抛掷血泥团子,以花乱壮猴嘴脸。
壮猴先是呕吐早前吃下的苹果块胡萝卜块,接着吐黄汤绿泥,接着吐红膏沫白膏沫,似夸耀世间的颜色它尽收于己。夸耀到山穷水尽,再没一点点油水时,反过来就向回折,一声一声干抽肠胃,把嘴脸都抽小了。就见眼睛一翻,以为又出什么花样,却挺直血身体,突然晕厥在姹紫嫣红中。肚皮还在抽。
冷水泼醒,猴子干号。
六指杀手说:“你娘匹以为我愿意?”
猴子悲泣。
六指杀手劝慰:“哭你娘匹,牛儿年不是猴儿年,你娘匹没赶上好年景。”又说:“恨就恨吧,没法子,明年的今儿个,就是你我的忌日,可下辈子换个儿,你娘匹是我,我娘匹是你,然后你我一道,你有衣冠,我披黄毛,你牵我满街敲锣喊人,有窝窝头吃我就卖力爬杆翻跟头,不使劲你就鞭子抽我,杠子抡我,凭这来世缘分,今儿个我不让你活受罪。”
祝愿罢,暴摔猴于地。血溅四壁。
已经用被子盖严了衣服和生意担子,满屋血光里就这两件干净。
六指杀手擦着自己的血身子,狞笑道:“好久没杀人,身子凉。”
六指杀手穿了干净暖衣,提猴再瞧,硬朗朗个生灵,眨眼间,软如破棉絮。即对猴尸说:“杀猴,下辈子为猴,准定么?”又道:“若杀了师长,杀了军长,杀了再大的爵儿,可否三生有幸,也弄个师座,军座,再大的爵儿当当?”
六指杀手守了暖炉,吃了冷酒鲜热猴脑,吃了温酒馒夹血,吃了热酒烤猴肉,吃了烫酒腥猴鞭,吃红了自己大耳朵,吃挺了自己大裤兜。只是自己的耳朵狂跳不已。
六指杀手说:“想跑?往哪跑?”胶布贴了,说:“叫你跑,叫你跑。”左耳甚于右耳。上了胶布,右耳好些,左耳还在胶布下冲撞不已。
叁
来车队了。六指人要巴根起开,别耽误事。巴根说我瞧我的热闹,你忙你的生意。
周军长与大家一样的苍灰色棉军服。一样的苍灰色棉军帽。也没了帽徽胸章这些标志。去掉标志的位置,留下原标志形状的深颜色。为这,短腿大脚的周军长出场的那一刻,巴根远远心说:“好,好。”
尚有一个仪仗,由那值星的青年军官发一句呼喊——驻足观看的行人,就说:“怎还在这地界阅兵?”有知道的说:“败军之呼,最是难求。”还有的说:“到底虎倒威不倒。”在旁边买卖人就改正说:“啥子虎?豹。”又有的说:“豹倒威不倒。”再有山西口音在旁观席轻喝:“不愧豹军雄风。”更有识得的激叹:“一军之长好个周。”——英俊值星官正要光华万丈起喉咙时,被短腿大脚的周军长用手断下。
周军长站下脚来。他两条短腿自然并拢。取立正的标准脚形。于黑布厚底山西家做布鞋的尖口处,俏出来雪也似的两叶袜光。又因为打绑腿,收束小腿并裤脚,而格外醒目了脚面袜子的素白。周军长腿的短,看上去主要过错在大腿,再加以绑腿的收缩,越使得上身颀长与宽大。虽然周军长并不胖。
好像周军长边上台阶,边嘴巴缩抖了缩抖,上牙床向前顶,好似在嘬牙花子。又好像周军长咂缩嘴巴在言语。而英俊值星官好像嘴也在回他话。若耳王在场,巴根就可知他们说啥子。若凌延骁在,看口形亦能够报告他们说啥子。若青格里在,家伙甚至能探测周军长吃了啥子。纵然巴根不及他的耳王、眼王和鼻王,可是狼师师长巴根的眼耳鼻也不善。巴根强于全师,恰是夜眼。光亮时就是普通的骑兵眼。于是知道周军长腮旁和耳边,携带了美好的酱肥肠和醋蒜味儿,响着牙花子。
周军长进去检查。
巴根说:“你一个做生意的,对官场老大兴奋。”六指人说:“何尝我,你一个排叉子,大小自己也是官了,不也眼睛热。”
巴根说:“咋你就敢低瞧我?”
六指人说:“我还高说了呢,若不看你是骑兵,你一名班长,我撑的往排长抬说你?”
对骑兵的恭维倒也受用。就和蔼下来说:“我就不能当个师长?”
六指人说:“怎么不能,张良瞧秦始皇车马仪仗浩浩荡荡,说大丈夫生当如此,当真做了大事情。你一个小排长,巴巴地瞧人家迎来送往,我看志向不小,行伍出身,太大了也难,命好呢,弄个团长师长,那也就早早晚晚。”
巴根不理他,归纳这一轮见学收获。一、目前看,东道主没带家眷。或许已在里面?再看看卢军长情况。二、周军长筵席前先垫巴垫巴。要垫巴些个东西,届时有助风度;油油肠胃,亦且有助拼酒。这一招汇不汇报,再说。
台阶上说:“来喽,来喽。”
忽而上,忽而下,也忽而明,忽而暗,是灯火的颠跳。灯火总是在一轮一轮扩大。台阶上一名山西口音说:“快叫。”再一名山西口音说:“慌个甚,再瞧。”光柱继续颠扑不已。台阶上一名山西口音说:“三辆。四辆。”再一名山西口音说:“叫。”
周军长快步下台阶,同时摸了摸领扣。然后站下。吉普车打来的一队光柱,周军长山西口音叹:“虎军,光名称就好气派。”
好像那英俊值星官山西口音轻蔑地说:“啥子虎?小猫。”好像周军长又说:“就差狼师了。”好像英俊值星官知道巴根的站处,斜巴根这边一眼,同样轻蔑地说:“啥子狼?小狗。”好像周军长不满意他,说:“小心臭气熏了天。”好像英俊值星官不服说:“又没真打真比,知道谁臭谁香哪个骡子哪个马?”好像周军长说:“汝差矣,骄兵自伤,轻敌自弱,自大一点就是臭。”好像英俊值星官说:“总座说过周军长傲得很。”好像周军长说:“可傲不可骄。”好像英俊值星官说:“傲慢,倨傲,就好?”好像周军长说:“冷傲热肠,傲骨虚怀。”
对周军长不凡胸襟及平凡水平之下的身材,巴根远远在暗处叹:“可敬可畏。”又觉得好像周军长并不矮,而是故意短了腿,向人示低示弱。
好像周军长有骑兵耳的功能,听到了巴根的话语,既不过来,也不面对,心灵发问:“何以敬畏我?”
好像巴根向周军长说:“由这体形,我好似阅读了你的奋斗履历。不能不冒着自吹的嫌疑对你说,我自己,不是一个阅历肤浅的没眼光的鉴赏者。而后,恕我直言不讳,以周军长这样的五短身材,不堪形态,除了去做乡勇,当土匪,通常难为正规的丘八生涯。这没啥子难为情。对于我们这样的深谙行伍者,我不过说了文字不录、言语不传而大家心照不宣的大实话。”
好像巴根听周军长说:“谢你直言。一个月前要是哪个我的部下这样揭我的疮疤,我不知道会不会杀了他。我的新朋友,你知道吗,我这样子的身体,士兵犹可。说到班副,班长,亦可。到了排,连,则如你所说,上来了难度。不难在打仗,不难在战场。通俗的说法,上了战场,兵与低级军官,无非壮丁,无非炮灰。所言难者,难在战场之外,难在不打仗,难在不拼命的地方,难在——平心而论,大多数时候,我真的觉得无可指摘,还得感谢——操场。”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当然当然。操场也不一概全都不咋地。是不是我们应该把操场作个规定,譬如好的和坏的,战场型和舞台型的,他们的和你我的。你我的操场,是操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只出战士,不分美男人和丑男人的好操场。”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我为丑男人们感谢你。他们的操场上,你的军人举止,队列动作,操典形象,礼仪面貌,成为紧要以至首要条件。当然,这些听着也没大错,离开了这些,操场还能有啥子呢?可是,一具体到他们,一具体到他们的标准,人的相貌,体形,高矮,这些对打仗无关紧要的方面,就变出优点和缺点了。比如,脑壳儿圆不圆,脸麻不麻,黑不黑,肩膀平不平,嘴巴歪不歪,眼睛是不是轻微的一大一小,腿子是不是轻微的一长一短,罗不罗圈腿,走路姿势好看不好看,你们骑兵没这问题。”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马子的毛色,马具的新旧,马步的漂不漂亮,要说实用与观感,对骑兵也一样。”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这好比孙猴子在如来佛手掌上翻跟头,他们的操场,你想躲躲不开。要么你永远别下战场。说他们的操场,莫若说他们的标准,他们的眼光。”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特别你要知道,跟阿拉伯马比,跟俄罗斯马比,跟东洋马比,咱们不能说人家是中看不中用,但我们蒙古马,小短腿,小身子,大脑壳儿,就中用不中看。我看着好看,认为强过那些,是带了感情的。去掉了感情,跟人家摆一块,用眼睛舒服的标准,公平说咱们马子倒真不那么中看。”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但我还坚持说,他们的操场,他们的标准,他们的眼光,他们对军队职能和军人素质的另一种极端的完全不同于战场的需要和认识,也不能说完全没它的道理。就像狗,既然没猎可打,又不能闲着,就得让它翻跟头,耍把戏。”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那一占上风,仗就别想打赢了。”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往后你就有所不知了。职务再向上,操场之上,尤其难在会场,难在给上级的直观印象。而会场上的上级,那中间不乏坐而论道的家伙。他们第一位看重你的,却可能仅仅是风度仪容,言谈态度。”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这没啥子难以理喻的。”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我说的还不只是纸上谈兵。更有政客式的上级眼光,他的首选,是你的忠诚。”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忠诚没有错。”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是的,忠诚对军人是重要的。而政客要的是顺从。”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顺从也没有错。”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不假,好军人也不排除无条件服从。但政客要的是奴性。”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奴性的忠诚,与我们所说的忠诚,相差十万八千里。所远者,搅和了官军与私军,搅和了上司与主子,在他们自己,还搅和了人与牲口。”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你那只是局外人的泛泛而论。当此严重情形,面目丑陋的人,即便自甘卑下,也难与那面目姣好者得到同等待遇。我深深刻刻体会,容貌和体态的先天不足,极易被归类为桀骜不驯,进而极易被认定为丑恶,奸诈,阴邪,心术不正。如此这般,体貌于我辈卒伍者,就不是爹娘给甚个样就认甚个样的小事情了。其非常非常之重要,甚而能够重要为演员那样的决定性。一面是失天下心而失天下,一面是纳天下才而得天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向你措辞——这对你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我倒是奇怪命运对你的惠顾。”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要知道这是在杂牌军。歪瓜裂枣之所以也能成正果,因为对人家大嫡系,杂牌军自己就也是歪瓜裂枣。”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国民党军的大溃败,已是一段尚在进行中即可下定论的历史。我听到一些审讯证词,被俘的国民党将领,不止一个两个,论及其败因,全局的大原因之外,其之一,用人**。用人**的再其一,以貌取人。他们痛心疾首地说,统兵将领的英俊健美的分值,与上级评价,与晋升速度,居然成正比。”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你我见哪部兵书说过,脸蛋上面出战斗力?如若说,爱美之心,嫌丑之习,乃人之天性。那么,千日养兵,治军习武,命系死生之地,关乎存亡之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是不能随便乱来的。以选美的标准移植于选将,顺天性而逆天理,非但形同儿戏,而且贻笑千古。”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以勇取兵,以智勇取将,以大智取帅,最起码的军事人才常识。”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于是这必然的结果是,明里你们是在同握有国家机器和庞大资源的一个军队作战,而你们的战争对手,有一些实际竟只是演员。不是说他们个人有啥子特别的不好。我这个岁数了,妒忌心一年弱过一年。客观评价,作为中高级将领,作为战地指挥官,同辈当中也罢,整体当中也罢,他们在军官群中并无十分显著之处。更不要说再当胜出战场敌手一筹。往好里说,充其量他们只是一些具有演员生理条件和军人一般条件、却不幸得到特殊赏识格外恩宠并被赋予了重大军事责任的幸运者。”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我们骑兵选马,你多好的眼力,马子不遛遛都白搭。关于千里马,相马经一百条,一千条,最管用的就一条,识别马力,你得跑起来看。”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要说日常训练,一般演习,他们还看得过去。倘或往地图和沙盘前一站,表现得也确实精明强干,气概不凡。这样人才结构的军队,最大本事,是说。最大优势,是看。特别特别适宜检阅,特别特别适宜鼓舞民众情绪,怎么看怎么天下第一,观感方面绝对不成问题。可是,我听过你们有句话,叫花蘑菇不能采,泥菩萨不能淋,纸老虎不能捅。相貌决定命运,在军事领域绝对是悲剧。枪炮没响,我们已经把自己打败了。”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看人不公平,用人不公正,人之间不平等。用我们一向的观点说,里面有阶级问题。”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我弄不懂阶级不阶级。读书多的他讲,史家说末世冗官,咱家说末世美官。阅历深的他讲,你以为你乡巴佬挂张好脸谱也能行?也不看看人家咋样生出来的、有怎样的亲爹娘和干爹娘。气不平的他讲,活该兵败如山倒,自欺欺人,自取其祸。小心眼的他讲,这是上面哪个谁的太监习气,二乙子心态。还有的讲,骂上面不如骂戏剧,奸臣忠臣不就以画的白脸子红脸子作标记。又有的讲,骂节目不如骂奶奶,打小从奶奶那听来的故事,美的好人,丑的坏人,那不天经地义?再有的讲,责任哪能在奶奶,几千年我们的老祖宗神话,妖魔鬼怪不全都歪鼻子拧眼豁嘴獠牙这操行?我只讲,扯那个大天没得用,说到底是你自己笨不笨蛋瓜。”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你身后的这位青年军官,可是仪表不俗。”
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兄台莫要胡猜疑。小傅他可不是金玉其表,败絮其内。”
好像巴根对周军长说:“莫非他就是你的金豹经纶,当代陈规?”
好像傅姓英俊值星官哼他一鼻子,不屑回答。好像周军长对巴根说:“经纶陈规他不配,为避以貌取人之嫌,我又不能不说,对日本鬼子打阵地战,城池保卫战,我们外秀内慧的水利学士,可又是不破的安全堤坝,不败的防御专家。而我自己,也不敢说好了疮疤没忘疼。同样能打仗者再要我选,我一定以貌取人。”
肆
鱼歌再来送钱,藕荷色旗袍外加了黑坎肩。衣料巴根不懂,只觉得颜色是说不出的高贵。这衣服结合在高挑的身材上,更衬出百分之万的精神。
鱼歌说:“这个好。”
六指人说:“甜情蜜意在里边。”
鱼歌钢针样目光瞪六指人。
六指人说:“不关我。”指巴根说:“你谢这位骑兵大爷,他为你督造大糖片。”鱼歌明眸看巴根,说:“啊,骑兵。”瞪圆了眼睛,好像她找骑兵找了一百年。
巴根眼睛顺势逮到鱼歌的脸。鱼歌的鹅蛋脸,明丽在大牡丹上,白白的牙,在笑。好像因为他在这里,所以明确是笑给他的,不是笑给别人的。就如他前面和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心心念念总有的画面。那牙的白,如歌如诗,如诉如泣。令致巴根思旌拂荡。心灵飞升,而忆及水泡子里墨蓝底色上的烨烨的白云,而忆及水泡子边墨绿苇丛映衬的灿灿的白鹤,而忆及墨苍草野上的凛凛的白马,而忆及墨金的黄昏中的灼灼的雪山。不啊,不啊。天色浸到水泡子里依然是湛蓝的,芦苇在最浓最熟的时刻也翠绿年轻,夏季草地大野的专一的葱茏色醉人心魄,金阳婆儿的黄昏大典具有无可更易的永恒与辉煌。但是,只因为,白云烨烨,白鹤灿灿,白马凛凛,雪山灼灼,一切都褪得老态龙钟。但是,但是,白云,白鹤,白马,雪山,亦不能与她同日而语。只因为,只因为,她的笑口白牙啊,是世界上所不曾有过的白。
之所以巴根似曾相识,认她作鱼歌,只因为,只因为,有了她的无以形容的笑口白牙,在她的笑口白牙的逼照下,白云,白鹤,白马,雪山,哎哟哟,俱羞了心,俱小了形,俱苍淡无力,俱如锈迹似暗影。那白白的牙,是巴根所见过的这世界上最白的白。那白白牙的笑,发自一枚鲜润莹亮的灵动的舌尖,和周围的雾弥弥的弯眼,和一个酒窝。一个酒窝,失却了常识的对称美。然而只因为白白的牙,牵连得周围不美亦美。
鱼歌要巴根的右手看,说果然真是骑兵,果然是真骑兵。巴根说:“我的手咋地写着骑兵?”鱼歌说:“有箭茧。”巴根说:“你看哪有?”鱼歌说:“底子在。”巴根说:“步兵弓箭手也有箭茧。”鱼歌说:“你能开强弓。”巴根说:“这就更没道理了,骑兵以外就开不了强弓?”鱼歌说:“你的眼睛是骑兵。”巴根说:“难道眼睛也有字?”鱼歌说:“有弓箭光。”巴根说:“我是骑兵,可你说的这些,我听了太离谱。”鱼歌说:“你说怎么才是骑兵?”巴根指卖糖葫芦的说:“你问他,他告诉你说我是骑兵。”说到这,巴根也感到奇怪,问卖糖葫芦的:“是呀,你咋地说我是骑兵?”卖糖葫芦的说:“身上有马味。”巴根说:“这才靠得住。”
正说得热闹,鱼歌突然不说话了,看巴根后面。巴根回头看,英俊值星官在瞪他。英俊值星官来送衣服给鱼歌,说:“别冻着。”说着却侧目巴根。
英俊值星官将衣服裹鱼歌的肩,其实是裹挟的手法要鱼歌走。鱼歌不高兴这强制性的关心,耸开了衣服,并嫌他一眼睛。当外人面这就很严厉了,英俊值星官也只得拿衣服离开。
鱼歌就巴根的手说弓说箭,又问三箭连射。
巴根说:“你问这做啥子?”
鱼歌说:“问着玩。”
巴根说:“普通人问不出这问题。”
鱼歌说:“那我就不普通一回吧。”
——说弓箭是冷兵器时代的远射武器,大约无可置疑。但说弓箭与骑兵是天造地设的绝配,珠联璧合的奇迹,登峰造极的伟力,以外界眼光,于步兵似乎不公。天地造化,怎就灵你不灵我?你用我也用,难道战具面前如此不平等?
——这没脾气。并非弓箭独独白眼步兵,当是骑兵不负造物,老天垂青骑兵。且不作牧人与农民的素质之论,也不作骑兵与步兵的全面技术之比,单就弓箭一点,步兵处在下下风即为先天的无奈。头一项,一样的兵员,一样的器具,腰间箭壶,弓袋,挎刀,一应器具,难免骑兵还多一些东西,就活该让他多,且不说战场上步兵的腾越攀登卧扑滚进等复杂与剧烈动作,即便行军赶路,尚且不胜其赘,而骑兵飘忽游走,腾挪捭阖,小孩子都知道那是咋样一派举重若轻的景象。再之,基本的要诀,射箭当须气定神闲,骑兵马跑人不跑,累马不累人,射手以逸对劳,得心应手,步兵可能否?就姿态而言,骑兵下部以腿控镫,以胯控速,上面清清爽爽腾出两条胳膊张弓搭箭。再则,骑兵以高就低,步兵以低而高,视野上不可同日而语,而及俯射与仰射,对发力与精度的影响亦非同寻常。种种差别,一再叠加,置于生死之地,关乎存亡之道,则类若天差地别。
——据此,骑兵二字早已是弓箭马军的缩写。控弦之士早已是马背军阵的别称。英雄时代早已是弓马无敌的总括。盘马弯弓当是艺术家生发于铁骑造型的诗情画意。骑与射,更被大清国视为两股命根子而并列为国俗。无论早年间的人类先祖因何创造弓箭,也无论步兵在骑兵之前与弓箭咋样缘深,俟骑兵横空出世那时起,弓箭就成为骑兵压倒步兵并独步天下的骄人战具与猎具。步兵的夺爱之痛与骑兵的如日中天都系于弓箭。若弓箭在步兵手中可为利器,那么弓箭之于骑兵则堪称神器。而骑兵本身亦即天地神品。骑兵与弓箭天作之合的完美结构,其神妙有如歌与舞,其奇绝有如雨与虹,其壮观有如日与月。
——更,马速马力诉之弓矢。步射远,而骑射益远。步射劲,而骑射愈劲。两样的射速,两样的射距,两样的穿透力,将骑兵对步兵的野战优势,扩大到霸道而至游戏的程度。骑兵在步兵射程之外高速驰射,已然能够确保自身立于不败之地。而况上风头永远属于拥有行动速度的一方。骑兵以少胜多,以快制慢,和步兵没有还手之功,同为战争的阴阳景观。既如此,射杀已成为骑兵单方面的表演。天道公理,不是骑兵摧残步兵,是弓箭压制羸弱,力量蔑视孱弱,是天意清除脆弱。
鱼歌背论文似的滔滔不绝,得意之时发觉巴根走神,就提问巴根。巴根驰马追鱼歌,正二十万火急,哪顾得上俗界的鸡毛蒜皮。紫玉拖飞两匹长幅缎带,有如逆行于十级大风。但这九百步并千八百步的两条力量,鱼歌就要扛不动了。眼见鱼歌要被拉下鞍去,巴根打马斜刺过去,腾身离鞍,飞跃到她身后,抵住了全部重力。老套路新情节的英雄救美故事开了场,给巴根九天九夜,他能演绎六百六十六件美事。
鱼歌闪闪手,第五遍问巴根:“你骑兵什么官?”
巴根指六指人:“他知道。”
六指人说:“我开始觉得是排长,后来觉得是班长。”
巴根说:“现在感觉往上走?”
六指人说:“看你的手茧,怕连班长也不是。”
鱼歌说:“坏了。”忙忙地走掉。
鱼歌且走且往回转头,巴根把眼睛放在糖葫芦的草把子上。心里自然是可惜。停过了时间,思想还在鱼歌身上,认为鱼歌已转开脸,又依依地不舍,就又偷过去眼睛。
鱼歌站下了,眼睛没转开。
这下糟了。“噼”一声响,四目相对。
相对之瞬,声响之瞬,他老套路老形式地感到,视线与视线的结合处,猛烈碰击出耀眼的电火花。
巴根情知不恰当在自己方面,赶紧躲眼光到一边。仿佛那电火花全面明亮了街景,若果迟了动作,他就是贼,是偷人家容貌的贼,要被人家当场拿住。捉贼要捉赃,他的眼光就是赃,其实这错了。这场合有经验的,不可赶紧躲。一躲反而就有情况了。应该将眼睛徐徐拉开。或索性不急着拉开,就认真看对方,作完全无意状。
鱼歌一笑,这回走了。
巴根还在慌乱中。回没回鱼歌的笑,再没多大紧要。鱼歌冲他笑,他笑没笑大概他想笑。当即佛似地闪出一个有光环的巴根,有光环的巴根嘿喽儿走滑地心旌摇荡的世俗巴根,你个儿马,咋地眼窝子乱忽悠。
那有光环的佛巴根的眼眶瞪出来姓傅的眼窝子,世俗巴根暗叫不好,又一次被人家眼光捉拿。姓傅的眼窝子发出来佛巴根的自责,你个儿马,也不认认是谁家的女娃,与你啥子相关,恬皮涎脸,贼眼贼心,乱抓摸乱挠持?
世俗巴根被嘿喽儿得羞愧和惊恐之极,贼一样躲开眼睛,又心想自己没鬼躲个啥眼睛,应该反驳说自己没贼眼贼心没乱抓摸乱挠持没乱忽悠。
巴根在鱼歌面前只能是个冒牌的小班长,满肚子恼撞,对六指人说:“咋地我就不是官?”六指人说:“官,得是官相。”
巴根用鞭子对空气呼啸了三条响,抽死牛,抽死熊,抽倒山,说:“凶不?”六指人说:“还行。”
巴根说:“官不官相?”六指人说:“那可差远了,中央军当官的五皮,那气派。”巴根说:“皮手套,皮包,没得用。别的——”巴根抬脚,皮靴,挺肚,皮带,日日日日再呼啸万千弹道,巴根之鞭,说:“三皮。”
六指人说:“那是说步兵,你骑兵不算。”巴根说:“虎皮,豹皮,貂皮,熊皮,狼皮,九皮十八皮我也拿得出来。”六指人说:“那我信。”巴根说:“信了咋地我还不是官?”六指人说:“我可一句没说你不是官。”巴根说:“现在好歹又是官了?”六指人说:“我也没胆量说你是官。”巴根说:“咋?”六指人说:“你卖刀了不是?”巴根说:“我没卖。”六指人说:“我听不见说话,还瞧不见动作?不是没卖,是你太黑了,没能成交。”巴根说:“我根本没想卖。”六指人说:“所以你是老兵油子。”巴根说:“我这三皮。”六指人说:“又是老兵痞子。”
巴根说:“不吹牛皮,呆会我过去,你瞧他们咋地热情我。”
六指人说:“找那女人?”巴根说:“参加吃饭。”六指人说:“别说那不沾边的,你呀,瞧女人,毒。”巴根说:“那女人咋地毒?”六指人说:“你毒。眼毒。”巴根说:“我咋地眼毒?”六指人说:“你的眼,毒她的脸。毒她的牙。毒她的乳。射出奶箭来。你的眼能钻衣服。毒她的腰。毒她的腿。毒她的阴。”
巴根浑身发冷半晌答不上话,胡乱琢磨这个六指人的身份。
巴根暗想,要不是城壳壳儿里,插一块奸细的板子,我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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