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纲 骑兵嗓 第陆目
壹茅楼最终得到确认。
老城就是老城。老了就规矩多。老了就谱子大。老了就知道金咋地贴。老了就知道丑咋地藏。老城非常注重形象,非常在乎面子,尽量把好东西往外面摆,正可谓通衢宽街,市井琳琅。故而早年的《大都赋》对老城的正面描述极情尽态。而同时绝不要孬的赖的不咋地的诸如茅楼之类招摇在街脸上。家丑不外扬,小毛病揣起来,哪不这样?是都这样。而老城最全面,最执著,最彻底,最无情。故而老城的茅楼,大都藏缩在胡同里。
在大街与胡同的名称上,大街还比较一致,蒙古式汉语叫当街。胡同一词本产自草原,越这样越出歧义。蒙古语的胡同,移植到京城变了味,草原胡同与京城胡同不一回事,咋地成了路崽(耳王:小路)?难怪耳王在胡同上也要犯错误。
茅楼不设当街,那多不方便。都市的价值首先在脸面。而且不方便的是外来人。胡同本身就让外来人犯晕乎。胡同挨胡同,大胡同岔小胡同,外貌及布局结构又与外地的里弄小巷不尽相同,而况子胡同孙胡同成千累万无穷尽,摆下进去就难出来的**阵。老城又非常好客,备下各色小吃,这些可都喊着嚷着招摇在街脸上,要外来人极尽口腹之乐。渴了,茶馆且不说,满街有大碗茶,酸梅汤,继续您的口腹之乐。吃饱喝足,末端咋办?上茅楼呗。茅楼在哪?东西丢了,打一国名——爪洼。所以呢,外来人初到京城,白天办事在外,总难免有十之二三的时间,猴急着表情和身段,在苦苦找哇找哇。大槐树背面,墙旮旯,杂物堆,拐弯处,乃至袼褙板后面,都焦虑和慌乱着他们的湿黑。通常灰色的为湿黑,白色的(雪人常遭淋漓)为湿黄,黑色的(煤堆)为湿白(尿碱)。不排除小孩恶作剧。京城男孩子擅长适当地点一字排开的群尿方式,并有“一滴答,两滴答,谁不滴答,烂ji巴”和“驴ji巴长,马ji巴短,骆驼ji巴软又软”等助尿口诀和“谁看谁是流氓”的先声夺人的口号。及宽阔背人处行进间左甩右甩散布蛇形尿迹的壮举。一般认为,雪人比较容易揭露尿者。因为那上面黄色尿孔的高度,大致对应于尿者尿器官的高度。而且钻出如许口径和深度的尿孔,人们更容易相信这是成年男性一次尿量所致。也不乏半次尿量的作品,留下的不是正常完成时那种较长拖迹,均匀收势,越来越细弱,总体虎头蛇尾,末后小高氵朝抖几抖的图案,表明中途异常仓皇,发现人影紧急撤尿,回裤裆那一半不知截流得成功与否。其实茅楼就在近旁不远。不要以为老城欺生,茅楼单与他们藏猫猫。外来人瞎忙乎是因为他不懂老城的脾性,正确说不懂胡同的脾性。那咋地又说老城好客?这就叫知其一不知其二。啥子其一?吃喝在街脸。啥子其二?拉撒在胡同。就这么简单,老京城人根本不瞎忙乎,在本城生疏地带,他们能够凭直觉找茅楼。觉得该在哪儿,闭眼睛一跺脚,嘿,**不离十,仿佛大家都是设计师。什么经验?东西向的胡同,进去二三十米,左闪,右闪,大多有茅楼。你说民居与茅楼一统苍灰,混杂难辨。认茅楼凭门口,也可以凭窗户。对称在茅楼两边的前回旋与后回旋的门口造型,及高而小的窗户,与民居明显不一样。再不行就只能问话。问话则困难得多。你口音不行,除了承德作为小京城,周边哪地界的发音都怯,都垮。你又俗不说茅房,雅不称厕所,普通居民谁知道你什么茅子,茅楼,茅厕,便所。除非你紧夹裆,高提胯,虚着关节,满脸惨苦,鸡啄米似的摇膝盖和脚点地,你的形体语言让男女老少都能意会并同情你的十万火急,即一掸手指头向那——就在眼巴前儿。这结构这样式的茅楼,确凿不同于你那地方的秫秸秆围就的北风灌屁眼的茅楼,不同于你那地方的半高土坯墙男女暴露上半身只保护下半身的茅楼,不同于你那地方的鹅卵石堆砌的茅坑通了猪食槽的茅楼。这结构这样式的茅楼,奔波中你记得你曾经错过了五六个。客观说,在您屎急尿急形态彰显之时坎,老城人瞧出了您的困境,也不希望您慌不择路可处乱来,大多都停了手里的事情准备为您指示。大概您坐了屁马,坐了人力车,探头问他们,喂,厕所在哪。他们就说,前边。您问远不远。他们说抬脚就到。您就向前边去。往往前边和前边的前边都要您扑空。可是前边和前边的前边又都没有错,一个又一个的茅楼与您擦肩而过。被问的背后说您:“‘喂喂喂’叫哪个呢,跟你爸妈说话也这样没大没小呀?”指路人背后数落您:“叫你丫不下车。”下车问路,也是京俗一式。怪您自己了不是,天子脚下,皇城百姓,您县官州官大小地方官只当自己是小字辈儿,不就结了。
贰
屁马不小心扎进胡同,迎面就出来了茅楼。早知道,直接扎胡同就是了。虽如此,茅楼那墙基湿漉漉墨森森的,湿漉漉墨森森部分的上缘为横向起伏的白硷条带,石灰字迹被白硷淹蚀了大部,还是造成识别困难。
一些兵刚刚完成打扫,他们佩戴“平城英雄团”标志,就着一座轧水井冲洗工具。以为上面来人检查,紧忙着要报告。又认不准巴根和凌延骁哪个爵儿大爵儿小。听说首长亲自上茅楼,都嘻嘻笑,指示男部,说上吧上吧,别客气。见一首长重伤状态,被保护着,也尾随后面。驾驶兵断下他们,说拉屎有啥子好瞧的,跟跟跟。兵们说别弄坑外面。驾驶兵说这话哪么地说,你们师长团长歪屁眼一名名总对不准坑呀。兵们说我的妈师长团长。就换了岗位,屁马的兵占领了茅楼,茅楼的兵包围了屁马。围屁马东瞧西瞧,然后敢摸了,然后大胆子坐上去,然后推几十米,退几十米,那叫新奇。
茅楼可不是天堂。
巴根跌入噩梦般的最漫长最难熬最黑暗的苦季。炮弹皮钻肚子剜肠子也不这样。误食下了浓度砒霜的井水也不这样。
茅楼,狗屎屁你个地狱的最底层。所有的痛苦,都达不到这般的无可形容。无可形容的苦难,再被茅楼翻番,加剧。
不,所有的苦难,被精神翻番,加剧。你的解脱的期望在翻番,加剧。宣泄的力量在翻番,加剧。你觉得苦海到岸,不该解除的解除,不该松懈的松懈,与之对抗的意志力已然提前欢庆胜利。
而岸边越发排浪直立。
终极时坎,你吞缩了吞缩喉咙。喊嗓子门儿就要这样准备。当然你不会批准自己喊。你只是想喊。
吞缩令致耳膜嘤鸣。
嘤鸣骤停,万籁俱寂,世界塌陷一般。
突然你听到地底上来的死人的声音。
你问:“耳王么?”
耳王只说:“关闭右耳。”
你问:“为啥子?”
耳王说:“关闭。”
你就关闭。
耳王说:“开启左耳。”
你问:“为啥子?”
耳王说:“开启。”
你就支棱。
耳王说:“注意力偏过去,不要加力。”
一边开启,一边关闭,错着劲儿,你不习惯,令致喉咙锐痒。
独启的左耳,接受音量大了数倍。
你问:“你远听的神窍是独耳?”
耳王不语。
你问:“右耳?”
耳王消失。
你左耳追听耳王,却听到数千女鬼的厉号。惨烈。悲绝。分娩女子难产时坎的撕裂的终极厉号,你曾经听过。那时坎,夜草原极其森怖。
你就不想喊了。
你向自己说,压根你就没想过喊嗓子门儿。你吞缩喉咙,只是想呕吐。呕吐啥子?你想了想说,呕吐掉不堪承受厄运并且无辜的心肝脾肺,单肠肚与你的躯壳共存亡。
巴根越没方寸,越有人添乱。隔墙的女茅楼突然吵开架来,好像女茅楼里在排队等坑,老太太左嗓子门儿说怎么怎么厕所是你家的。年轻女人戏嗓子门儿说谁家的也得先来后到加塞儿不对。又一老太太男嗓子门儿说是给站了队,我这还拿着她的烟口袋。年轻女人嗓子门儿说没听说上厕所还有一个站两个,要这样我八大姑四大姨多着呢。为站队的有效无效,双方相持不下。末后也不知咋地解决的,反正解决了。后来俩老太太一同出来,跟外面虎军兵反映,你们管厕所要管到底。虎军兵推吉普车推得正兴头,也听到星星点点,说大家和和气气就行了。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没让你们劝架,我是说你们管厕所要管到底。虎军兵说管到底要领导发话。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你们菩萨兵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吗,怎么你们带头不平等。虎军兵说女便所与男便所的打扫一样样,女便所的墙刷得更白。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不是说这,入城式的临时厕所,你们搭的吧?说是我们一个单位,怎么了?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为什么女坑就少男坑就多。虎军兵说我们小兵蛋子听吆喝。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应当女多男少。虎军兵说图纸我们管不了。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那就说你们能管的,就眼巴前儿这个女厕所,最重要的是改建。一名老兵嗓子门儿说,群众有意见可以提,我们向上级反映。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你们数过男女坑位么?老兵说男四女二,我们打扫的还不知道?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几比几?老兵说,四比二。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不对,十比二。老兵说,确实四比二。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男的多个小便池。老兵说这是什么问题?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男厕所大小便可各自进行,四坑一池,同时展开十人,女的那边还是二人。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不止,男爷们哪么尿,女爷们哪么尿?女的得脱,得蹲,男的多麻溜儿,女的多嗦,这都算上,至少二十比二。”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还不介,你们当兵的什么都见过,我也不绕着说,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骑红马,一个月算五天,那就是六份有一份的时间,或者六个人头有一个人头,她一人用三人时间。”老兵问以前咋地弄的?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听我说完,憋尿不是别的,接水排队,买煤球排队,买棒子面排队,那就等呗,憋尿要憋出病。那么多妇科诊所做什么用的?就干这的。”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瞧说的邪劲,病谁哪能病着您哪,凭您那万历年间的高腰铜尿盆,顶不了团城的渎山大玉海,接您十大泡清亮亮的茉莉花茶尿,那也富富有余。”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这话说得没腰子,一大家子人,大白天谁挨家蹲尿盆。”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是没见你蹲尿盆,可你老是院里倒水,大家只当是你当院里尿了。”老兵不陷入她们的矛盾,还是问以前咋地形成的?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以前?民国还是大清?还是大明,还是元大都?”老兵问当初便所咋地就弄成了这样子。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他们只想着兵,小骑队巡逻,十名士兵,十二名士兵,够他们尿的了。老百姓怎么办,他不管。到了明朝,他说你找元朝去。到了大清,他说你找明朝去。到了民国,他说历史遗留问题不好办。从我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我都老糊涂了我的二十七辈的老奶奶起,一直反映到鼠儿年他们叫民国三十七年你们叫公元一九四八年。”老兵说:“咱们只说现在咋地办。”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调个儿。”老兵说:“咋地调?”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男的改女字,女的改男字,两边对换,女爷们也该神气神气了。”老兵说:“尿池子你还是用不了。”左嗓子门儿老太太说:“尿池子拆了,砖拿那边,上洋灰一码,就齐了。”老兵说:“一定一定给你们反映,屙屎屙尿是一等一的大问题,早时候井冈山几好哟,山大,树多,红军为啥不呆了,为啥往赣南闽西跑,一没得粮食吃,二没得大发展,三就是茨坪地界那么窄,红军那么多,没多弄些大茅房,满地屙屎,老表们说几臭哟,不走不行了。茅房小打小闹不行,领导说了,我们坐了江山,大家使劲生孩子,每人生七个八个,九个十个,男茅房女茅房都搞大,大家敞开屙,老人孕妇搞几个坐坑,几安逸哟,要你屙完了这次想下次,他能不拥护咱新社会?那时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茅房里草纸随便用,大家谁也不往家拿,再按列宁说的,搞几个金茅房,几美哟。”男嗓子门儿老太太说:“孩子我跟你说,敢情要你说着了大事件,什么叫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人心,其实就是要女爷们高兴。得了女爷们心,其他的,男人的心,孩子的心,街坊邻里的心,亲戚里道的心,阿鸡阿鸭的心,阿猫阿狗的心,就全都齐了。可是你听奶奶一句话,千万千万跟上级说到,先弄洋灰砖厕所,金厕所得悠着些,晚三年五年不怕,任可金砖金瓦先发到各家。”
叁
亏得凌延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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