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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纲 骑兵嗓 第捌目

作品:城门 上中下|作者:张卫明|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1 13:42:55|下载:城门 上中下TXT下载
  第叁纲 骑兵嗓 第捌目

  壹这时坎巴根脑子的清亮比过冰凌。这时坎巴根精神的爽透比过空气。这时坎巴根肚子里的荡气回肠比过春风。这时坎巴根周身寒毛孔的舒泰比过浴后的婴儿。这时坎巴根的心境在遨游天堂。这时坎巴根的嗓子门儿想振喉高歌。

  当然身份不宜。当然地点不宜。

  茅楼外,瞧“平城英雄团”的兵们把屁马推远了再向回推,巴根一点不急。甚至希望他们出点故障,能够再延误些时间。时间最好能够停下。巴根在享受自己。身体无病无灾那仅仅是正常,平常,寻常,他从来不认为多么值得快慰。现在他认识到,爆炸性的痛患后他一百二十分认识到,巨大的享受就安放在体内。享受在扩张,在膨胀。他觉得自己变作了一只飘飘欲飞的气球。若非古城坠在身下,他早已轻上了重霄九。享受在充填气球,上升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整整一座古城要与他一同拔地而起。

  巴根:“几个点?”卫士说:“七十三小点。”巴根:“七十三小点好长?”卫士说:“一个大点带十三小点。”巴根:“狗屎屁。”卫士说:“对着呢。”

  巴根要过怀表瞧,大黑针,小黑针,都在,独不见飞针。就说:“对你狗屎屁,死了。”卫士说:“可好呢。”巴根:“飞针呢?飞针没了,还对着呢狗屎屁可好呢。”卫士说:“咋地没了?才将在呢。”巴根:“狗屎屁你害我。”

  正骂,飞针从大黑针小黑针里跳出来。卫士说:“这不,蹦蹦地。”巴根再低头瞧,红色飞针果然在呢,果然蹦蹦地。就说:“才将没了。”卫士说:“才将并着。”巴根:“没了就是没了,闹妖给你闹没了。”卫士说:“才将并到了一圪蛋,天狗吃月亮那样,月亮看是没了,可一直在。”巴根:“闹妖你又闹出来。”卫士说:“上面扣着表壳儿壳儿,表壳儿壳儿动都没动,我就那么日能,隔表壳儿壳儿手就会进去,想咋地日弄就咋地日弄,把飞针搞没了又搞有了。”巴根:“你这叫当面闹妖。”卫士说:“闹妖你枪毙我。”

  巴根对凌延骁说:“你都瞧见了。”凌延骁对卫士说:“赶紧去洗洗,瞧靴子上裤腿上埋汰的。”用药以来,屎棍子到最后只剩一个屎头子,药性就再没后劲攻它。而屎头子以四两拨千斤之力,阻击了千军万马,也拿住了硬汉子巴根,拿住了狼师头一名铁男巴根。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现在应补充屎头子翻倒了巴图鲁。若不是赶上凌延骁在,又恰恰有这等的尿性施以妙手,真不知如何化解,更不知出现啥样后果呢。才将妙手疏通那一瞬间,屎头子飞出如弹丸,尾随的扇面大喷射令致卫士闪避不及,马靴上裤腿上尽是屎渣。

  巴根由着凌延骁支开了卫士。摆脱苦境的巴根,现在心情好了,只要嘴巴胜利,并不穷追猛打。巴根问凌延骁,才将塔尔木咋地青面獠牙?凌延骁说前面没见到,我不在广场么。巴根再问,在广场你咋地牛头马面?凌延骁说咋地会呢,我就现在这样。巴根说,你好健忘,你降伏了牛魔王,叫一名紫面金刚牵走了。凌延骁说,那是车把式,哪有啥子紫面金刚?

  巴根改问,在广场多长时间,屁马跑了多长时间,直到才将进茅楼,前前后后。凌延骁说,也就二十个小点——吧?巴根说,不六个大点?凌延骁说二十个小点还多说了。巴根说,不对,你再想想,刚刚经过咋地就记不住了,六个大点我还少说了,那么煎熬,真实感觉是三天三夜。凌延骁说,细了想,广场就那一会儿,屁马开了也没两会儿,统算至多十七八个小点,再没的多。巴根说,你们今儿个是咋地了,一个个尽搞我的鬼,拿我当傻狍子。凌延骁说,我都是实说,师长你今儿个尽问怪问题。

  巴根不理他了,低了头摆弄怀表,想,不承认就不承认吧,跟不正常人没法子说正常话,现在大家都正常了,才将瞧你们那妖魔鬼怪样。

  管大点的大黑针,管小点的小黑针,稳稳当当呆在原地。红色飞针飞快跃进。大黑针小黑针就不喧闹,嚓嚓嚓嚓的音响全来自飞针的运行。十二个阿拉伯数字,均匀地圆周分布。阿拉伯数字的小弧度之间各四个小刻度,非常精致有序。飞针一动一刻度。飞针六十刻度跑一圈。飞针一圈小黑针才挪一刻度。一刻度为一小点(耳王:一分钟)。大黑针不见它动,可小黑针走八个刻度,好像大黑针也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飞针八圈小黑针八个刻度,巴根测量心跳。头两遍不相信结果,重测。每一测要等飞针到达“12”,因此头两遍后两遍飞针要跑八圈。咋可能呢,才将心脏要跳出来,咋地也有一百六十下,现在又不乱跳了,末二次四十五,末一次四十三。

  八个小点,并了前面与卫士说话,与凌延骁说话,统算也达到了十七八个小点——且不说离开卫生队长里赛夫之后的七十三小点——巴根眼睁睁瞧着走了十七八个小点。这就怪了。凌延骁说的停广场和跑屁马的十七八个小点,巴根觉得过了三天三夜,因为确实没有过夜,阳婆儿也并未狠动,只保守地说了六个大点。而眼下,还是十七八个小点,只觉有六七个小小点(耳王:六七秒)。大家公认的一个时间长度,实际感觉竟相差到六个大点及六七个小小点的天渊之别。而且都是由巴根一人来感觉。巴根当然不会认为巴根错,那么是时间错了?巴根被眼前的情况弄糊涂了。

  又想,瞧他们的认真样,尤其凌延骁严谨精细,也坚持自己的正确。难不成有两个时间?一个慢圪悠悠死了的折磨人的时间,一个几眨眼三小点几闪忽四小点的流星赶月的时间。现在只能这么假设。

  若没有两个时间,那就一定另外有个魔鬼时间,魔鬼时间把大家装了进去,一人一样牢房,一样牢房一种境遇,蛇蝎时间鬼魅时间狐仙时间美女时间,出来后大家对时间,全获得混乱的结果。

  巴根不敢再想了。整风他学习了许多革命主义,革命主义都排斥和反对蛇蝎鬼魅狐仙之类的胡七八咧。他的思想回到怀表上。

  飞针的音调,由嚓嚓嚓嚓,而杀杀杀杀。红色飞针胀大,凸起一咕噜一咕噜的果实,变作冰糖葫芦。而大黑针小黑针,移动中幻作六指手。

  六指杀手。

  巴根大叫:“再给我去抓。”

  兵们听说又去抓凶手,即刻回到紧张状态,都短枪在手,催驾驶兵快快快。

  他们问:“不换人?”

  巴根:“那还咋?”

  他们问:“还六指?”

  巴根:“那还咋?”

  他们问:“老命令?”

  巴根:“那还咋?”

  他们问:“奖好马?”

  巴根:“那还咋?”

  巴根倒不催速度了,好像有了约定,早了晚了都一样。肮脏的灰城市,不再与他为敌,开始变得有一些顺眉顺眼了。他细细打量街景,一点点也不肯放过。一切都新。

  凌延骁问:“啥子老命令?”

  巴根说:“没你事。”

  停“晋阳渡”。扑空。问其他摊位,说那天出了乱子后,卖糖葫芦的没了踪影,这些天就再没露面。巴根下车,要一个卫士,说二人在这就够了,要屁马载大家去寻。大家不肯,说离开师长,担不起失职责任。巴根说:“你们单独去,怕没了我,坏蛋第一枪打你们?”大家就不好再坚持。巴根嘱咐还那几处热闹地段,动作要隐蔽,出手要麻溜儿,一定不要误伤群众。凌延骁问:“我留下?”其实想去。巴根说:“你别留。”又不乐意他去。还是留下他。留了他,彼此都不自在。凌延骁觉得出茅楼出来,自己就成了多余。巴根也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睛单向“晋阳渡”大门瞧。好像约定那是六指凶手的登台亮相处。而巴根的眼神,先是凌延骁少见的难以掩抑的殷切与热烈;到屁马回来,则换上同样难以掩抑的失落和留恋。

  巴根:“又没击毙?”

  大家说:“就没人。”

  巴根:“咋就没人?”

  大家说:“真就没人。”

  巴根:“四次都逮不着。”

  大家说:“人家又不是傻狍子,一枪吓跑了,呆会再回来瞧啥子响。”

  贰

  六指杀手开枪行刺后,虽侥幸脱身,却落下惊悸盗汗气短尿频高血压低血糖失眠症。高血压能够感觉,没有化验,如何就知道低血糖?晕眩。如何就知道低血糖晕眩?糖葫芦。“香芝麻六九葫芦”吃了立刻就管事。

  自结缘了冰糖葫芦,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民间成就感。人家本是要他拿糖葫芦做职业掩护,没想到喧宾夺主,痛定思痛,他热中上了这行当。说实话,早些年作威作福,那也没瞧过糖葫芦一个正眼。也只有成了丧家犬,才有了洗心革面的转念。真心觉得这鬼魅行当实在不能再干了,有政权时是人上人,没政权时是人中鬼。哪怕上战场厮杀,要做做个雄鬼。他不是不怕死,但持续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恐惧的恐惧,简直生不如死。

  问题是不能连累老爹老娘。遏制了自杀冲动,思来想去,难免渴望安定,渴望维护糖葫芦成就,渴望发展糖葫芦事业。闭门想了三天,糖葫芦事业心上升为类似皈依艺术的情愫。

  在附近又另号了处房子,说是夜里来个人养病。全安排妥当,就打了散二锅头二市斤,还拎回斤把黄豆。黄豆不是作酒菜的,锅里加热另派用场。吃凉水般,二锅头尽数空腹灌下。美好的感觉一层一层向上浮。好了,指令早一二三四写在纸上,防备醉了酒只顾飘飘然。热锅里的黄豆冒青烟,与黄豆并炒的粗砂,有的滴出了金属。一咬牙,满锅黄豆砂扣脸上,一阵青烟晕死过去。

  醒来满屋子燎猪蹄子煳臭味。衣服被热砂烫作蚊帐,上下全是窟窿眼,阴火就快变明火,扔水缸里吱吱冒白汽。

  改了脸,接着是手。案板上早已磨锋利了菜刀,清白的刃口在等他。左手持刀,狂喊:“五指是拳,六指是残。”借着疯狂的绝望,咔嚓,右手大拇指向外分叉的第六指,飞了开去。

  但是没剁齐,还有残根。空中比准了刀口与残根,摁紧,一同撞案板,咔嚓,净了。

  空锅还红在火上。摁上去血指头,焦烟喷过,伤口表皮烙了胡痂,顿时血止。无疼痛而几度失去知觉,也说不上昏迷与醉盹。醒来大拇指火辣辣扎,冷冰冰扎,再而整个手火辣辣扎,冷冰冰扎,竟不知到底是火做的手还是冰做的手,竟不知止疼应当取暖还是降温。

  有个技术细节,是他的缜密和精明。之所以没大喷血,手腕子箍了粗绳。加一道保险,大拇指也箍了细绳。

  脸的工程还没完。外面罩了一面盔壳,斤把重,脖颈能感觉到重心的前移。眼肿得要用左手扒缝。一扒,噼里啪啦掉黄豆、砂粒。剔净脸皮里的黄豆砂粒和小金属颗粒儿,没了盔壳,人皮人肉得以恢复,即改变到当前这模样的大麻点小麻点的疏密不均色度不匀深浅不一的黑褐色面孔。照过了便摔了镜子,癞蛤蟆脸瞧一回要少活三年。人皮也是烙熟的焦皮,半时辰后多肉的部位起了泡儿,开了春还得再蜕皮,想拣碎镜再照照,终不敢。两名老鼠在地面争吃残指头,像争抢一段灌肠儿头。跺脚赶跑老鼠,残指头整齐的刀面,被啃咬得麻乱了。因为失血萎缩,自己都不亲近。扔炉里响去。

  当街人都躲避。搬到新住处,人家果然认不出他与号房子的是一人。几次路过翠嘴儿门,一次终于翠嘴儿在,送一名脸样不甚分明的人出来。他愤怒而无言地缓慢经过,侧过脸,争取翠嘴儿眼睛划过他,或者争取他划过翠嘴儿眼睛。那一瞬间,他认为他献了一部原谅、热情、充满暧昧与回忆、乃至十分讨好的脸样。他认为起码应当引起翠嘴儿似曾相识的眼火花。一点点也没有。就像街上熙熙攘攘的腿脚下闪过一名脏狗。后来他从更许多的眼睛那里读到了同样的反应,并由反应而回光返照,读到了无论自己怎样明媚也必定满脸愤怒这一惨痛永恒。但大家不惊奇他,就如同他不惊奇比比皆是的伤兵残男与阉人。兵燹战患,改朝换代,总围绕这。最美的女人,最丑的男人,都聚到这。成为狞恶男人族其中一员,这成功的畸变令致他非常难过。再也不能睡翠嘴儿了,这成功的自卑令致他非常难过。

  家伙终究获得了新开始。比老百姓不如,比进棺材好像还强。在不远处开了铺面,一肩高一肩低,走路迈外八字,发声发七龄豺声,说是绥远来投奔亲戚的,兵荒马乱亲戚没了头绪。而后仍然做糖葫芦卖糖葫芦。

  怕人认出来技术,“九葫芦”恢复为传统的“七葫芦”,另外全面革新了套路。状貌还都一样,吃起来却大不一样。“香芝麻六九葫芦”还在女人孩子的挂念中。大家告知他“香芝麻六九葫芦”的优点。他示拙,认真模仿而仿不来。新品种的糖葫芦仍然受欢迎,“广林葫芦”的名声迅速传遍十街八巷。

  只是他相貌不堪,往往女人推男人买,糖葫芦再男人交女人,女人交孩子。夜色里好一些。男人也有不肯买的,走近了再折回去,就不知道回到女人那里如何终结了。自卑继续销蚀他的心,继续销蚀他的身体,继续销蚀他的生殖器。他心怀翠嘴儿的手淫能力每况愈下,最终完全失效。废了脸,也就废了男人。脸面之重要,这时坎体会最深。他还活着。只形同一段能走路的树干。

  叁

  一名新巴根,去掉了屎棍子的新巴根,又遥望到了下马石。

  驾驶兵问:“咋?”

  巴根命:“开。”

  巴根又说:“慢慢慢。”问凌延骁:“可别误闯敌军阵地。”凌延骁说:“师长说哪呀。”巴根说:“我可胆小。”凌延骁一笑,咧嘴时,赶上颠簸磕响了牙,赶紧闭嘴。

  这时车与下马石平行,屁马发大吼,放大屁,四个轮比斗着颠簸。这场面比较刺激,借颠簸势巴根要站起来,向下马石表示耀武,向塔尔木表示扬威。又想那不抬举塔尔木了,就放回屁股。驾驶兵最解恨,屁马直抵登城马道,虽然再开不动了,马达喷吐恶气,喇叭催促塔尔木,神气得像还乡团。

  就因为车上有凌延骁,巴根偏要瞧塔尔木能咋样。而凌延骁的威风,也要刹一刹。

  巴根说:“有青格里我不下。”

  凌延骁说:“不在。”

  巴根问:“没赶走?”

  凌延骁说:“赶走了。”

  巴根问:“没藏胡同里?”

  凌延骁说:“西山呢。”

  塔尔木迎着车鼻子,巴根问凌延骁:“他何人?”塔尔木自报家门。凌延骁听巴根来头不对,仰脸看天气。巴根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塔尔木。”塔尔木说:“塔尔木。”巴根问:“你们团长是谁?”塔尔木说是凌延骁。巴根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凌延骁。”天上气象万千,凌延骁的眼睛摘不下来。

  巴根就再问:“你们的团副,大名鼎鼎是哪位?”塔尔木说是青格里。巴根问:“你几天没见青格里了?”说:“今儿个,昨个儿,少说两天了吧?”问:“到底几天?”说:“两天多。”问:“大概?”说:“肯定。”问:“青格里之刀几时挂的这?”说:“耳王死了,就挂了。”问:“他不是没来么?”说:“团长不让他来,没说刀不准来。”问:“这么高,谁挂的?”说:“癞皮狗。”问:“我说咋地你对我也癞了吧唧。”说:“除癞皮狗,没谁上得去。”问:“挂了专整治我?”说:“辟邪。”问:“我是邪?”说:“给耳王避邪。”问:“死了还避啥子邪?”说:“他说邪接着邪,牛儿年,我狼团,我双刀连,别再来祸事。”说:“他青格里个狗屎屁,他青格里个黑老哇,邪打哪么来?邪打他黑老哇嘴里来,再不赶走他黑老哇嘴,吵吵吵,好事请不来,祸事挡不住。”说:“没那邪乎。”问:“没那邪乎,咋耳王眼睛闭不上?”说:“没娶媳妇,拱一肚子劲儿,咋闭得上。”说:“你个猛男,啥时候不骚哄哄?”说:“我铁男已经铁了一年多了。”

  巴根:“大名鼎鼎的塔尔木,知道咋我又回来了?”

  塔尔木:“除了骂人,还是骂人。”

  巴根问:“你知道你多欠骂么?”

  塔尔木说:“马上你还骂不了。”

  巴根问:“怕了?”

  塔尔木说:“骂料还没备齐。”

  巴根:“咋?”

  塔尔木说:“两次合了骂,你省嗓子门儿,我省耳朵。”

  巴根:“你还没坏够?”

  塔尔木说屁马免不了得挨三脚。巴根问才将来咋不踢现在踢。塔尔木说才将没过下马石。巴根问而后。说而后了了公事你再骂我。巴根问不退了?塔尔木说退。巴根问还是退没了影?塔尔木说退过石头。巴根问咋地这回近了?塔尔木说团长在嘛。巴根问团长在咋还踢?塔尔木说团长在也要踢。巴根说你这是县官现管都不及你。塔尔木说:“县官现管都不及青格里。”青格里之刀在城楼上嘤鸣。塔尔木说:“青格里不放没响儿的屁。”

  踢屁马话一出,大家问:“大踢小踢?”塔尔木说:“小踢。”大家问:“咋地不大踢?”塔尔木说:“团长在。”巴根说:“我的屁马,不能免?”大家说:“对屁马不对人。”塔尔木弄神弄妖就开始做动作。大家因问塔尔木:“你是谁?”

  塔尔木:“我乃哲别是也。”

  塔尔木问大家:“尔等是谁?”

  大家说:“我等是大嗓子门儿。”

  塔尔木祭出三脚。左脚右前轮。右脚左前轮。驾驶兵的震撼,如同脚脚中了他裆部。见效果好,塔尔木猛发脚抽射左前轮,这一边为驾驶兵座位,令致驾驶兵备受摧残。不单驾驶兵,每一踢,大家与屁马同时一跳,好像大家也挨了踢。每一跳,大家就发一喊。第一跳喊:“踢死牛。”第二跳喊:“踢死熊。”第三跳喊:“踢倒山。”

  然后喝令车退。

  巴根在旁边,只瞧不管。师长不说话,驾驶兵不退。四人推。四人塔尔木都嫌多。驾驶兵踏死了刹车,塔尔木不给多上人,就推不动。推不动就抬。抬不动就——重是重不到哪去,就是手不得劲,有劲使不出来,反正不能输——钻。四人钻车下,就当是四台肉的千斤顶,腰背一拱,居然就四轮离地。八个膝盖和八个手掌当了支架,大家一气向前腾挪。驾驶兵说:“船儿好美气好美气,也省了我打舵,千万别停,忽悠忽悠到八里庄,忽悠忽悠到八大处,忽悠忽悠到虎峰山。”

  下面几个发狠,找好位置,大发呐喊起,一名名认真发力,认真直腰,真就把屁马扛了起来。大概分量还是有一些,接连打了几人次的响屁,一如屁马燃料里有水。四人说:“好美气好美气,只是没翘颠儿颠儿的腿。”驾驶兵刹车也不踩了,拿了二郎腿的势,方向盘当了脚榻,身体折了“v”形,说:“轿子好美气好美气,已经翘了腿要困觉。”

  凌延骁猜度他们要悄悄落地,丁猛推起来跑。既然没刹车。家伙们挤眉弄眼先是要这样,再挤眉弄眼又变了主意。屁马到了下马石,眼瞧着要实施坏主意。就喊:“不准抛。”

  凌延骁破了家伙们的鬼念头,并没扭转较劲的形势。过了下马石就算他们的简单胜利,四人得了简单胜利,就慢动作下,下。下到后来,还是使了小坏。大家都以为没的可折腾了,他们突然撤肩,来了个短距离硬着陆。车是摔不坏了,赢得了反作用力,轮胎跳了几跳。驾驶兵趾高气扬的坐法,四脚朝天反弹起来。

  兵们大快。而巴根不时冷笑。兵们和塔尔木每一动,及巴根每一笑,都记凌延骁的账。凌延骁不想越陷越深,眼下也只能听之任之。

  肆

  拿下这一轮,塔尔木说:“请师长的骂。”

  巴根问:“下马石还管啥子?”

  塔尔木说:“就管车。”

  巴根问:“谁管下马石?”塔尔木说知不道。巴根问兵们,都说知不道。

  巴根说:“那好。”

  横腰抽起下马石,巴根喊问:“高挂城楼,青格里之刀,你管不管?”连喊三声,城楼上青格里之刀不应。巴根喊问:“眼睛不闭,小瞎子耳王,你管不管?”连喊三声,也不应。巴根再喊问:“天上神,地上仙,地底下土地爷,还有谁管?要管快管。”六声不应。巴根说:“我老大了。”就拔动脚步。马靴是负重四百单斤的声响,一步一步挪。兵们不管师长啥子动机,见热闹就喊好。放石头的原地,手榴弹箱子那么大小的湿黑的地皮,大约几百年没见天日,几名长的白首紫尾的肥壮大蝎子,体重每名总能有三大两,在冬盹。移至马道跟前,巴根说:“这了。”落下石头,摆放周正。

  准备妥当,招呼驾驶兵开屁马。驾驶兵没先前那样嚣张,得意还是有几分。屁马回到了搬走前的位置,可并未过下马石,一直顶到了马道和下马石。塔尔木干窝火没得办法再措施它,明明自己被勺了一嘴巴匙子,人家挑衅又没越位。

  巴根举了巴根之鞭,对下马石说:“你敢替青格里拦我。”予以九鞭。又说:“你敢替塔尔木拦我。”再九鞭。“知道不知道怕了,不知道?”还是九鞭。

  末一鞭下去,惨叫声起。抽石头,竟抽出了人惨叫。惨叫出处,后面一兵在跳。活该他惨叫。其他几名兵,同样去拿蝎子吃。都吃得很在行。吃了一蜇的该兵,拿错了部位,着了蝎毒,抱了手狂跳。以为冬盹的蝎子盹不醒。

  这给巴根添说词了,还是下马石当罪人,巴根抽骂:“你以为你是青格里,五月初五吃蝮蛇蛇毒,夏蚊不叮,秋虫不咬,春来的草扒子不钻肉?你以为你是青格里,取得张腮儿窝里的竹节尾巴蝎子,鲜活的全蝎吃了不生疔,不长疮?吃蝎子你不会吃你笨蛋瓜该挨抽,蝎子毒了你你惊马样叫唤该挨抽,你叫唤耽搁了我声讨石头该挨抽。”

  那兵就不叫唤了,只让毒痛发作在手上并脸上。刀子深切了十字在手掌蜇处,上嘴,吸一口毒血,吐一口毒血,再后将那名惹祸的蝎子捣了泥敷伤口。

  鞭击和念词一口气往下进行。声讨的人物,头一名是里赛夫。卫生队长里赛夫,一鞭一鞭道:“枪毙。”

  然后是驾驶兵。一鞭一鞭道:“枪毙。”

  然后的几名,还是大家认为比较无辜的。

  巴根停了片刻。

  账要一人一人算。很显然,前面的罪过,一部分较轻,一部分莫须有。屎棍子事件,巴根一人遭难,人人都对不起巴根。巴根之鞭还在手心。巴根的情绪还在酝酿。这表示刚刚过去了的是序言。这说明巴根的正式的嘴巴匙子即将开场。

  后面该谁了?现场的人,再没比塔尔木更不识趣、更判断走样、更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了。连兵们的脸色,都预示下一个该塔尔木了。家伙在旁边手痒难耐,居然请示师长,还抽谁,师长且歇着,由他来执行。

  巴根之鞭一指,塔尔木的鼻尖对着鞭尖。塔尔木要巴根之鞭。巴根说:“你配?”塔尔木的鼻尖被指着,巴根要塔尔木自己执行自己。塔尔木就用自己的马鞭抽下马石,以下马石当自己,道:“狗屎屁你个没起子的塔尔木,双刀连给狼师狼团打头阵杀出了威风,就骄傲翘尾巴,把天捅了个洞,拐回来把地砸个坑。撒泡尿照照嘴脸,咋也轮不到你当营长,当营副,猪儿年鼠儿年而今牛儿年才两年不到没犯骚错误,师长说了,狗屎屁你小头舒服狗屎屁你大头难受,三次犯骚错误,三次撤你的营长,叫你狗屎屁一辈子趴窝连长翻不过身。而今抽狠了抽疼了我交代,三次犯骚错误是人家不乐意告状了三名,三次旁外还有人家不乐意给了金子也没告状五名,人家乐意想要咱当女婿八名。”

  巴根说:“狗屎屁不抽这。”

  塔尔木说:“狗屎屁你个歪心眼的塔尔木,趴窝也不该你闹情绪,猛男不好听也不该你公私不分,今儿个前后两次下马石对师长一点没情面,青格里之刀在上你没错,青格里说了要批要骂有青格里,可你内心恼撞师长,狗屎屁你揣了私意处公事,狗屎屁你事情不歪心眼歪,喇嘛说过三十五岁心眼不正就塌相貌,七塌八塌塌成妖魔怪。有尿性咱管住小家伙,咱升一级就凿死一级。有尿性学咱副团长做铁男第三名,骟了色胆长虫不乱钻。有尿性学咱团长做铁男第二名,骟了色心乌龟不出头。有尿性学咱师长做铁男第一名,狗屎屁没的骟,狗屎屁没的坏,黑眼球里白脑浆里红心窝里就一点没女人。”

  巴根说:“狗屎屁不抽这。”

  塔尔木说:“狗屎屁你个没良心的塔尔木,没师长就有你的大罪不死,就有你的八个大功,你双刀连的三个大功了?是谁从全师马刀一把一把给你砍,砍出来二百把,给你双刀连?是谁说,一个师硬仗不折,到头只靠一个团,一个团恶战不休,叫定胜负的时坎只靠一个连,你塔尔木听好,该你们发威的时坎,马蹄四百,威风八面,把嗓子门儿喊破,把眼珠子瞪炸,把ji巴头子颠成硬棒槌,硬棒槌敲打皮鞍面若百十的战鼓。你们猛砍猛剁,别的啥子也不想,也不听,全当是狗屎屁,只跟着青格里圆脑壳儿的无敌光芒,只跟着青格里马鬃的七彩虹绛,只跟着青格里之刀的死亡闪电。反过来你今儿个拿青格里之刀恼撞师长,抖你的威风,杀师长的威风,也不想想你的威风打哪么来。”

  巴根喝道:“滚开。”提虎步上前接了岗位,巴根半蹲了马步,呼啸了巴根之鞭,一记一记击打下马石,叫:“我枪毙你个狗屎屁。我枪毙你个狗屎屁。”百鞭时问塔尔木:“疼不疼?”塔尔木呆脑壳儿:“不疼。”巴根说:“敢不疼?”再枪毙狗屎屁。一直枪毙到塔尔木报告了疼。问大疼小疼。说大疼,彻心彻骨,里面肝脾都碎了。又问:“知道为啥子枪毙你?”呆脑壳儿塔尔木又不知道了。招来又一轮再教训,每一鞭都声讨:“枪毙你野猪脑子不知道。枪毙你野狗脑子不知道。枪毙你黑瞎子脑子不知道。”而后塔尔木就说知道了。问你的啥子脑子回来了。说是塔尔木的人脑子回来了。

  人脑子回来了,还不行。枪毙回来人脑子这七七四十九记,每记巴根之鞭都加了百单斤力量,令致下马石痛栗出石髓。下马石痛栗,令致高悬城门楼的青格里之刀嘤鸣。青格里之刀嘤鸣,令致巴根上来恼撞,加抽了九九八十一记。青格里之刀嘤鸣,还令致数百名喜恰恰横冲竖坠喊哲别哲别,给那一面加强了嘤鸣,给这一面加强了恼撞,九九八十一记里有八八六十四记因这嘤鸣和恼撞。塔尔木其实还是粗略知道而不精确知道,只想要巴根歇手。

  塔尔木之后,凌延骁想,该枪毙青格里了。牛儿年一连串的故障,都归了他名下。蝎子蜇兵,又勾起了牛儿年的缘故。青格里的过失,就在于沾上了牛儿年,因而就沾上了一系列祸患。青格里与牛儿年本是对立的,师长又无法枪毙牛儿年。牛儿年祸患接二连三,再没别的替罪羊。

  却是六指凶手。巴根喊:“凶手。枪毙。六指。糖葫芦。枪毙。大糖片。枪毙。毒眼睛。枪毙。”死的是人家虎军的排长,不知师长报哪家的仇。抽过了说:“枪毙。枪毙。枪毙。”

  敌我矛盾一上,凌延骁意识到基本没自己的事了。

  下一名,姓傅的。在师长的花名册里,其实这是第一个该抽的。也不要罪名了,说:“枪毙。枪毙。枪毙。枪毙。”抽过了还是说:“枪毙。枪毙。枪毙。枪毙。”

  姓傅的果然成为鞭数最多的一名,超过了塔尔木,也超过了六指凶手。可姓傅的性质,就让凌延骁难解了。安排在六指凶手后面,种类上归为敌我矛盾,其身份似乎又不该是敌我矛盾。说是内部矛盾吧,枪毙的决心最大,枪毙的回合最多。而且前面的内部矛盾,末后的结论都不再枪毙。真正枪毙的,只六指凶手和姓傅的。不以性质判断,至少师长与姓傅的结怨最深,这是非常明确的。这样一人一案,因人而异,凌延骁就觉得比较容易贴近师长的思路了。六指凶手,板上钉钉那是阶级仇恨。里赛夫,关于便秘。姓傅的,关于吃饭。关于吃饭就关于便秘,而且还是便秘的罪魁祸首。但是从处罚的力度看,姓傅的不单关于便秘,应当还有别的。至于塔尔木,双关便秘和青格里。还有驾驶兵。还有七七八八。一人一个主题。一人两个主题。一人多个主题。单题算单题的账。两题算两题的账。多题算多题的账。

  今儿个乱砍乱杀中显得师长的账目非常非常清晰。绝对不能指望师长今儿个有所忽略和遗漏。凌延骁大不解的是,能够预计的青格里问题,还是没有揭盖。要说青格里有事,与事态进展不符。要说青格里没事,也觉忐忑不安。凌延骁没有丝毫的遗憾青格里漏网、希望青格里遭殃的不良居心。凌延骁研究师长的思路,是在研究自己会被咋样。以师长的思路,凌延骁在塔尔木之后排上了青格里。在青格里之后排上了自己。谁也不希望当众受这鞭刑。但终究进行一个解脱一个。不进行的不单未获解脱,还被云遮雾罩弄得心焦神虑,五内如焚。

  那么,不抽青格里,难道因为赶走了就完事?以这样的逻辑类推,不抽他凌延骁,当然更可以解释为今儿个的茅楼立功。屎棍子穿肠屎棍子爆炸的危机时坎,凌延骁给巴根使用绝招,终获成功。绝招其实很平常,平常之招却因为大家不知道而绝处显效而大放异彩。

  伍

  了却了下面,巴根说:“上去。”凌延骁说:“这边就完了?”巴根说:“瞧你们和死耳王闹啥子妖。”凌延骁说:“耳王不闭眼睛,可不是我们谁个闹妖。”

  说着一行上了城楼。凌让大开楼门,耳王棺材停在正中。

  凌问:“弄好了没?”

  塔尔木说:“还睁着。”

  凌:“就想不出办法?”

  塔:“我说过,没副团长不好办。”

  巴:“东扯西扯的,耳王瞪你呢。”

  凌:“他小瞎子瞪我啥子?”

  巴:“你问他别问我。”

  凌延骁搞不懂师长的意思,左来右去又套不出究竟。凌说:“不管他瞪谁,你亲自瞧瞧,总是顶我们强。”

  巴根不进。就原地站立。

  凌延骁再三再四吁请,师长把他那巴根之鞭向上一指,说:“不摘了这家伙,要我咋地进?”凌延骁想,青格里的茬儿在这呢。

  鞭风上冲,摇动七彩刀穗,嘤鸣青格里之刀。

  大家没人响应。

  凌:“咋地不动,聋了,死了?”

  塔:“这可摘不了。”

  凌:“师长说摘你就摘。”

  塔:“不是不摘,是摘不了。”

  凌:“咋挂就咋摘,有啥子摘不了。”

  塔:“那得你发话。”

  凌:“摘。”

  塔:“发话叫癞皮狗。”

  凌:“别人不能摘?”

  塔:“别人摘不了。”

  巴根不耐烦说:“我不管你癞皮狗癞皮猫,你叫他摘。”

  塔:“癞皮狗不在。”

  巴:“躲大耗子洞去了?”

  塔:“在西山。”

  凌:“别说这些,赶快电耳朵叫。”

  塔:“副团长的人,我咋地说?说摘青格里之刀,副团长大嗓子门儿不骂死我?”

  凌:“我去说。”就向马道去。

  巴:“哪去你?”

  凌:“去说电耳朵。”

  巴:“说电耳朵你走啥子?”

  凌:“去下面说电耳朵。”

  巴:“就在这说你。”

  凌:“这没电耳朵。”

  巴:“拉过来。”

  凌:“我去去就回。”

  巴:“你闹妖?”

  凌:“我不闹妖。”

  巴:“你反我?”

  凌:“我不反你。”

  巴:“不闹妖不反我,电耳朵在这说。”

  凌:“不是说电耳朵不在这。”

  巴:“我说了,我再说,狗屎屁电耳朵拉过来,狗屎屁你当我放,别狗屎屁嘀嘀咕咕躲背后跟我闹妖。”

  凌:“塔尔木你听见了?”

  塔:“传青格里副团长命令:屁马不过石,电耳朵不上楼。”

  这话一说破,凌延骁就轻松了。还是塔尔木站出来为好。他没出卖青格里,若青格里误会塔尔木,他可出面周旋。

  巴:“屁马不过石,听他的。电耳朵上楼,听我的。”又因为青格里之刀在上,塔尔木不能执行。巴说:“你把刀给我弄下来,再执行。”

  塔尔木说:“电耳朵不上来,刀就弄不下来。”

  巴说:“那你就把电耳朵给我弄上来。”

  塔尔木说:“我的亲师长好师长,你别恼撞我,一个摘下来,一个弄上来,这是一样样的,刀下不来,电耳朵就上不来,电耳朵上不来,刀也就下不来。”

  巴:“两边你给我设了死扣?”

  凌:“现在最关键的是耳王的眼睛。”

  巴:“我不管耳王的眼睛不眼睛,我就管你,耳王瞪你,你害怕了,你害了耳王,你给我闹妖。”

  既然凌延骁觉得自己有些功劳,他就把师长这些话当作了对功臣的亲近话,体己话,熟不拘礼话。

  凌:“我咋地害耳王?”

  巴:“你肚子里有鬼胎。”

  凌:“我咋地有鬼胎?”

  前面他想,对于大苦楚里的师长,那是救了师长一命,师长当然应当宽大自己。现在他想,不单宽大,救命之功,民间和江湖的说法,即为恩。那么,自己拒绝替师长赴饭局,由此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果,自己曾经很是担心不好交帐;而今看来,在师长那里,已经根本不是账了。云开雾散,柳暗花明,因为一个字,恩。恩咋了?师长再要咋样,自己是恩人呀,口头上恩人那得叫恩公呀,鞭指恩公那不恩将仇报嘛。再进一步说,啥子叫恩重如山?啥子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尽自这么想,凌延骁外表依然含而不露。这时坎走神漏听了师长一句话,就发了一层冷汗。只能拿虚话套实话:“师长骂啥是啥。”

  巴:“阎王小鬼,两件事分明。”

  凌:“我听着。”

  巴:“刀给我——”

  凌:“弄下来。”

  巴:“电耳朵给我——”

  凌:“弄上来。”

  陆

  凌延骁得拖且拖。着人搬来太师椅,请师长坐下消消气。师长不坐。凌再派人跑步取来狼王皮,抖开铺了太师椅,再请师长坐。师长就坐了。师长屁股底下坐了狼团团旗,那就是坐了凌延骁、坐了青格里、坐了塔尔木、坐了癞皮狗,也坐了青格里之刀,乃至全团花名册都坐巴根屁股底下了。巴根特意说:“我不坐道尔吉。”于是又问:“道尔吉还不来?”有这等威风,巴根就暂缓了对青格里之刀的追究。

  对电耳朵巴根仍不依不饶。其实对青格里之刀并没让步,而且逼到了凌延骁头上。只不过梳理清楚了头绪和次序,盘根错节当中拣最直截的,单从电耳朵下手。

  凌无奈,命塔尔木拉上来电耳朵。

  塔尔木跑下去,东张罗,西比划,瞧意思仍要举行踢电耳朵仪式。凌说:“先罢免了你三大脚,你一脚就稀里哗啦了电耳朵。”

  巴根说,你问他,这又是牛儿年的祸事?

  凌延骁说,不能啥子都扯年份。

  巴根说,再问他,这又是骑兵的敌人?

  凌延骁说,不能谁谁都是敌人。

  巴根说,不谁谁敌人他还是好人?

  凌延骁张了口,还没说,嗷一声的地下上来的尖响,竟像冷不防他嗥出来的,却大他嗓子门儿几千几万倍。尖响来得骤然而锋利,每个人都觉得气割那样,从脚心窝窝到头顶囟门,并且带上天,带上地,被一剖为二。同时从外城壳壳儿下滚上来白烟,呛足了凌延骁。大家都淹没在烟雾里,浓郁令致彼此瞧不见嘴脸,脚底下轰隆轰隆过火车,睾丸和五脏六腑都在撩拨中,一名名只兴奋得呼号乱叫。而不管如何地满鼻子臭鸡蛋味儿,汽笛尖响如何地向西边嗷去。呼号乱叫大家尽是平日不能说不能骂窝心里发锈发霉的话,乐意恨就恨,乐意爱就爱,乐意恨爱交织就兼恨兼爱,也免不了蹦蹦跳跳相互碰了的,一如草原酒宴大鸣大放的心灵狂欢。

  还不完全是。塔尔木以下,其彻底程度一如叛乱。咋见得?雾幕拉开,措置不及的虽只个别,可大家的手指头,大家的眼珠子,都还在才将的时间里。

  大家想起电耳朵的课题。塔尔木就要踢。凌说:“罢免了。”

  塔尔木还要念词,凌说:“我替你们说——叫你吹牛七,说比马子跑得快。叫你吹牛七,说比马子跑得远。叫你吹牛七,说马子到不了的地方你能到。叫你吹牛七,说天老大你老二,电报老三,火车老四,屁马老五,马子牛七了几千年,梁山好汉排座次,现在第六也轮不上,后面小六子小七子小八子小九子,还没生出来,没生出来人家也是小六子小七子小八子小九子,怨不得野战军报社论都说了,骑兵要完蛋。三大脚都免了。其他手续,也都从简了。”

  巴根嘟囔:“我也顶恼撞这个匣子。它是探子,盯梢你,不自由你,把你拘死了。呤呤呤呤一会儿阚政委钻过来,巴师长贼不贼,呤呤呤呤一会儿庞军长钻过来,老巴我给你说。”

  塔尔木没再杠头,着人往上拉,一步一步上来,眼看今儿个的冲突就化解了,可是拉到马道只差一步就上城墙平地了,塔尔木就截住不让拉了。

  凌:“二十四拜你都拜过来了,就差这一哆嗦?”连说话带递眼色,但须你塔尔木有所配合。塔:“多一哆嗦就碰刀刃了。”凌延骁心里骂,你个死塔尔木,只提电耳朵,别刀刀刀。凌竭力挽救局面,说:“你就灵便一点,我的面子算个屁球,总不能为这一步,要咱们师长向电耳朵低头吧。”

  塔:“刀威不能犯。”

  巴:“若没刀呢?”

  塔:“现在刀在。”

  完了蛋。凌延骁刚刚给师长使了激将法,要师长恼撞电耳朵,尤其拖出野战军报的贬低骑兵的文章,也确实争取到了师长的一些脸样。以这效果,恐怕电耳朵真拉扯到了位,师长也未必肯赏光呢。要塔尔木这样一通软杠硬犟,凌延骁的努力全都报了废。而况,凌延骁预料,巴根之鞭下面还寄存着凌延骁和青格里的鞭数呢,令致他担心任何小小不慎会成为导火索。倘有这样的城府,塔尔木就不是塔尔木了。这也怪凌延骁,柳营治军的典故,他单讲给了塔尔木,果然塔尔木学周亚夫学到了家。

  巴命凌,枪给我打下来。

  凌说,确实不能破刀威。

  巴骂,他刀威敢扑腾我鞭威。

  凌说,这我就不能不说情了,我狼团就这么一个双刀连,不能没了青格里之刀。巴说,没了一样过。凌说,我就不好过了,只要仗打到山穷水尽,大家都弹尽粮绝,别的团你就考虑让他撤,狼团从来没这待遇,节骨眼上你只管命令,顶不住提头来见,我咋地办?我手里总得有个绝地拼命的撒手锏。

  巴根也不发作,喊:“电耳朵。”

  凌说,不是我来说么?

  巴根太师椅上跷了腿喊:“电耳朵。”

  凌延骁灵机一动,招呼三连兵,来鞋刷子。几名兵围了师长,托起脚来,去灰,上头遍油,抹醋,上二遍油,打蜡,上三遍油,粗布抛光,细布抛光,擦马靴把师长要擦进美妙梦乡。这期间,凌延骁与塔尔木咬耳朵,这地步了,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任凌延骁有计就使,巴根不为马靴的空前明亮所动,靴面照出束手无措的凌,巴向凌伸了手喊:“电耳朵。”

  凌只好说:“电耳朵就来。”却在师长手里放了个小盒盒,说:“请师长吃。”有鼻烟吃,大半天没吃了,师长高兴了。但拖延只是两三个小点,师长来了更大的精神,立马要与癞皮狗说话。正喊得严厉,道尔吉来了。

  巴根说:“来的好,咋这半天才到?”道尔吉说发现两条反动标语,骂我们骂得恶毒呢。巴根说:“你们狼团就你一名好的。”道尔吉说:“我听师长的。”巴根说:“不要你管这的乱事,就一个,你告诉凌延骁,今儿个他对我是有功的,我体恤他,一直推迟算他的账。他自己要明白,推迟是有时坎的。我不说咋地他,我敲三鞭,他拿不来电耳朵,就不用再见我了。”

  道尔吉转眼珠子看清楚了周围形势,真这样做,自己成啥了,就想了个折中办法,忙低告凌延骁。似有不妥,二人一阵嘀咕。

  凌延骁仔细斟酌对策,哪还敢把自己当恩人。不单外表,内心也在大幅度收敛。多年他养成了个习惯,好处想到了最高点,就要本能地给自己降温。打仗觉得有九成胜算,你折扣到五成,千万莫一厢情愿,给敌人留几成要你意外。别人夸说你七分好,你宁可信到四分,恰恰这才比较切合别人的秤星。此外,凡时间允许,事情宜急茬缓办,热想冷定,重赏要想到难以为继,杀人一定要刑前复查。这是被事实反复纠正,而得到的经验。经验说出嘴总是浅,其深刻只在于你本人的领会。

  嘀咕间,师长三鞭到了。于是凌得了主意,喊:“列队。”

  队伍从电耳朵列到师长,挨师长排头兵是凌延骁,说:“狼团的大嗓子门儿,为师长传命令。”师长说:“你是谁?”凌延骁说:“我们给师长当传话筒。”师长对凌延骁说:“我不认识你。”却默然了这种形式,要道尔吉到身边,说:“我要电耳朵。”

  道尔吉说:“我们就是电耳朵。”

  师长说:“癞皮狗。”

  道尔吉起首喊:“传癞皮狗。”

  嗓子门儿一迭喊过去。守电耳朵的末一名,就摇电匣子要团总机转师总机转军总机转西山狼团总机要副团长电耳朵喊癞皮狗。不大会,一迭喊过来说喊出来了癞皮狗。

  师长瞧这一队人团长连长都有给他传嗓子门儿,好不威风。师长坐狼皮椅,城楼上四面天空,吃着鼻烟,越发不出声,干让大家等着。

  其实师长的这阶段的恼撞,对着青格里之刀,对着青格里。癞皮狗挡在了道上,就不能不收拾他。现在自己能够如此威风,得到了极大满足。这满足令致他暂时宽大一切,令致他至少十个小点内不想做啥子。他奇怪自己咋地能跟癞皮狗讲电耳朵,咋地想起如此抬举癞皮狗。

  就这样坐狼皮椅不理会电耳朵。时间过一个小点。时间又过一个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