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叁纲 骑兵嗓 第玖目

作品:城门 上中下|作者:张卫明|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1 13:42:55|下载:城门 上中下TXT下载
  第叁纲 骑兵嗓 第玖目

  壹青格里被己个儿的呼噜打醒,意识到己个儿睡了好觉,透觉,美觉,是在第二天前晌午阳婆儿老高时。

  醒来青格里喊癞皮狗,先没有睁眼。山民说,好汉怕睡,虎豹怕醉。且青格里睡得深。且青格里醉得烂。猎人说,吃醉了牛血的豹子不如猫。上面呼噜下面打屁的青格里,现在一如吃足了牛血的豹。一如误食了狗肉的虎。牛血是豹的醉马草。狗肉是虎的**药。不单单牛血,还有羊血,马血,鹿血,犴血,等等,都醉豹。豹子醉血成习,又嗜血成瘾,饱血成癖,终致恶习难改。虎不同,虎单醉狗肉,不醉其它,所以有好虎不跟狗斗、虎落平川遭犬欺的学说。但虎豹的醉是一样的。吃足了牛血的豹,不是豹。误食了狗肉的虎,不是虎。酩酊大醉的豹,铿锵烂醉的虎,当然就是那段时间里的死的豹,死的虎。没了豹威也没了遮拦的死豹,没了虎威也没了反抗的死虎,当然就是豹形的膏髓大席,虎形的筋肉盛宴。这时刻莫说张腮儿来,莫说野狗来,莫说猞猁狲来,莫说狐狸来,连草原上打洞钻地的最次等的大耳贼,也有资格成为筵席的座上宾,勾魂的阎王爷,也敢聚众餐其肉,吸其髓。而后,只剩得一架迎风傲雪的豹骨,和气概不倒的虎骨,枯对天地。

  将醒未醒时。只觉得在水里漂荡,水声哗哗响。渐而水向下退,圆脑壳浮出了水面,回来了重量,就觉得圆脑壳枕在河滩石头上,硌得下面头皮疼,上面头皮却很是痒。想抬手,没有了右胳膊。一惊,真醒了。

  传令兵癞皮狗就跑进来脚步,膝盖着地,跪姿床前,呼哧嗨哈在尿盆中嘤鸣回旋。

  酥妙和眩晕的梦境里,青格里撞上了几件百年不遇的好事。哪里是青格里去撞,分明是好事撞青格里,一网泼来,想躲都躲不开。头一件当了王爷。包王爷不是青格里的爹,不是青格里的舅,啥子都不是,单只是青格里和大家的王爷。青格里也没有逼宫,包王爷挡不住垦荒军的进逼,己个儿丧尽了民望,又没有自杀和远走的出息,不得已来请青格里。青格里不怕垦荒军,也不欺压牧人,他以振兴部落复兴草原同时荣耀己个儿为己任。可是青格里有顾虑,他向包王爷推辞说,一则己个儿不如包王爷胡柴多,二则完全没有胸柴,恐非马背上万千民众所仰慕所追随的毛羽飞扬雄豪凛然的首领形象。包王爷说,我不足为表树,胡柴算个屁,胸柴算个屁,连首领也算个屁。青格里说,那我只能算屁渣儿屁毛儿了。包王爷说,非也,真大男人者,当男人女相。再一件天大的好事,青格里说,你说二乙子?包王爷招手管家,说,你告诉他。豹首蛇目的管家说,大男人小象无形,二乙子咋地可比大男人,小男人都比不了,白瞧瞧二乙子啥子球样,大男人啥子球样。青格里说,少胡柴没胸柴的,连普通男人都凑不齐整,大男人还往哪里大?管家说,你说往哪里大?往伟大里大,往没有里大,往俗眼瞧不到的地方大,硬把那生长胡柴胸柴的养分,全都施加到治术权谋神机诡变上去也。青格里实在实在听他不懂,也实在实在服不下气——若胡柴算个屁,首领战前决策,何以一遍一遍捋胡柴,何以民众总巴巴地悬望首领捋胡柴拈胡柴的手,待那手以拔山之力推开胡柴一瞬,嚯啷啷草原上千刀出鞘;若胸柴算个屁,何以首领以拔山之力撕开襟袍,吐出那迎风燃烧的满草原叫英雄毛的大胸柴,再而催动坐骑,吼一声孩儿们跟上,则骑手们骨骼变形,杀气万丈,甘为那旗帜般的大胸柴,上刀山,下火海,抛头颅,洒热血。管家心知青格里大存异议,就兀自发狞笑,笑笑笑笑就变化作了笑罴,罴身高二丈,舌挂五尺,惊得青格里——再一件天大的好事就到了,罴的五尺大舌一挥,就跌倒了青格里身躯,罴的五尺大舌一摆,就舔蜕了青格里胸皮。胸膛焦热了七七四十九天,青格里昏厥了七七四十九天,好像梅花鹿为他敷了灵药,胸膛痛痒了七七四十九天,青格里梦呓了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如沐春风,单春风不行,还须透透地来一场肥雨,而后,有如风调雨顺草木萌发,青格里的胸膛,天大的好事哟,嘁扎咔嚓蹿出鬃鬣般的浓密的胸柴。当然,还要让全体部众坚定认为神威雄放的青格里胸柴,乃是受之父母,源自先天。到了这一步,制造神话无疑是绝对的必须。新王爷就任仪式上,青格里敞开胸扉,那黑火样的胸柴在风中耀眼飘摇,长者们前来观摩,验证真相,顿时全部落男女老少的喉间响起青格里王爷好胸柴的圣歌。还有美事呢。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青格里迎娶了包王爷的女儿阿盖。绝对没有偷情,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他本想猎获三名虎,六名熊,九名白狼,十八名雪狐,三十六名紫貂,一名虎雕,并擒获一名白海青,作为聘礼。可是阿盖等不及这些,青格里那耀眼飘摇的黑火样的胸柴,就飘醉了阿盖,令阿盖那迷乱的睛光,和心儿,躲在长睫毛后面,扑簌簌地跳闪。可是呀,刚刚典礼,刚刚要进婚帐,黑压压乌云遮天蔽日就起了大风,金饰蓝底大帐被掀跑了如同草叶。云端上一名油炸红亮的热熟尸体,用伊敏的声音喊:“瞧箭。”青格里只觉身上嗖嗖发凉,道:“你不配拿箭,你单拿你的铳呀。”被叫做伊敏的红亮尸体却啥子也不拿,单掣出裆里的油炸得焦煳的家伙,向他射击尿水。青格里骂:“鬼个臭找死你——”小冰箭就封了嘴。伊敏的尿线迎风破碎,气温骤降,射下无数的蓝晶晶的小冰箭,致青格里口中咸津津,身上冰扎扎。被死鬼伊敏尿击,与其说是坏事,不如视为奇事。好事美事奇事一多,特别聚到一堆儿,青格里就越知道有假象,就越不能随便睁眼睛。且延续着幸福,哪怕空虚的幸福,哪怕幸福的时刻。睁眼睛就万事皆休。即令已料知是梦,也要那假象给予的酥妙和晕眩,多飘忽一会儿两会儿。

  青格里喊癞皮狗,只是觉得半夜里。青格里一边酝酿尿意,一边在酥妙和晕眩中细听水声。他约莫记起喊过三两次癞皮狗尿过三两次尿盆了,约莫记起某一次尿盆没接准出现了强力的尿线撞身体撞地面的声响,约莫记起还有睡前的共计六七泡大尿而且单泡不下二三单斤,饱吃的十八银碗马奶应当排放差不多了。

  贰

  既然不憋尿,就问癞皮狗几点了。癞皮狗报告十点多。尿盆的回声产生了三遍十点多,听着是十四点多。青格里说,放驴屁你。尿盆的回声产生了五遍放驴屁屁你。青格里不觉得也不希望帐篷外天色放白,一心的惦念,再盹个黎明觉,最好能续盹上前梦,再回到婚典,向阿盖展示耀眼飘摇的黑火样的胸柴,要亲耳听阿盖己个儿对青格里胸柴的崇拜和礼赞,喏定要阿盖己个儿,而后要阿盖己个儿完全情愿地卸了厚重繁冗的穿戴,喏定要阿盖己个儿,而后要阿盖己个儿圆脑壳枕东脚指西,喏定要阿盖己个儿,而后青格里与阿盖温存七番八番——因此青格里极其恼撞美梦没了续集,极其恼撞癞皮狗,骂:

  “我毙了你鬼个臭。”

  青格里确实得到了较充分的满足,还在骂,气势不再发威,问哪个十点多?癞皮狗说前晌午十点多。青格里问咋地不早叫。癞皮狗说好些天你没这样呼噜了,好容易赶上这样呼噜了,还哈哈笑,知不道闹上啥子美事,哪忍心叫。

  青格里问,耳王骨灰埋没埋。癞皮狗说,哪来的耳王骨灰。青格里说,夜里化耳王咋地没动静。癞皮狗说,木头和柴油不都预备下了。青格里说,废你屁,爷老子检查完才盹的。癞皮狗说,候到现在,耳王尸体没运来。青格里问,为啥子耳王尸体没运来。癞皮狗说,知不道为啥子没运来。青格里问,为啥子不问。癞皮狗说,没你发话,也不能问。青格里说,尸体没运来,你咋呼我醒盹,活不耐烦了?癞皮狗说,是你老人家己个儿醒了己个儿的盹。青格里说,胡你说,好梦我咋地肯己个儿醒己个儿。癞皮狗说,咽吐沫就知道,你老人家的呼噜,单醒了己个儿不算,还吓跑了黄狼子,吓飞了树蹦蹦,师长的马子都吓瘪咕了吃草胃口。

  青格里咽口唾沫,嗓口果然干,痒,疼,二百单斤以下的呼噜不这样。癞皮狗掀帐篷帘,跌进一方阳婆儿来。果然是接近正晌午的阳婆儿。地面明晃晃,照亮了胡床,照亮了青格里只有少许胡柴的下巴。青格里坐胡床上,捏下巴推算时间,想,睡了这许久,脑壳清亮亮,躯壳前几日像是别人的。得到一夜和半昼的好盹,满心欢喜,说到底,不还就老道具好,老睡法好,以及癞皮狗伺候得好。但他还要骂癞皮狗。癞皮狗才将嘴硬得很,得一句回一句,话没错,行为错,不能放肆了癞皮狗。

  “青格里。”

  青格里还没骂,癞皮狗倒叫嚣在了他前面。

  青格里一怔一怒,向腰里拔。

  “造你反,拔啥子拔。”

  刀不在身上。枪在身边,青格里不肯拔。他拔刀为了骂得厉,厉过癞皮狗。这几年他再不为一句骂杀人。没拔到刀,便没拔出骂,便紫胀了脸。

  “鬼个臭,活不耐烦了。”

  居然癞皮狗越骂越勇。骂了居然还跳脚。跳脚居然还喷唾沫。青格里难免脑壳懵撞,赶紧抬眼睛瞧癞皮狗,莫不是夜里被调包儿,他变成了癞皮狗,而癞皮狗篡了他的外皮。

  癞皮狗淡在唾沫星子后面,唾沫星云充斥在他二人之间的阳婆儿棱子里,闪闪扑扑出现绛红的翠紫的鲜蓝的明黄的数不过来颜色的虹彩。须臾彩雾过去,癞皮狗他——

  癞皮狗说:“敢不顺溜?”

  青格里赶紧顺溜了身体。

  癞皮狗说:“还不顺溜?”

  青格里赶紧顺溜了眉眼。

  癞皮狗说:“再不顺溜?”

  青格里赶紧顺溜了心肝。

  ——癞皮狗他,不拿枪,不拿刀,单一头瓦片,捉在手里明晃晃。

  癞皮狗举瓦片。

  如举照妖镜,青格里比妖精要谦恭三倍半。如举尚方剑,青格里比罪臣要惊恐六倍半。

  青格里说:“你替得了耳王?”

  癞皮狗说:“你说哪次我没在场?哪次笔划不是我写?”

  青格里说:“你有啥子要求?”

  癞皮狗说:“废屁,应当我问你,咋你问我——停了几天?”

  青格里说:“五天?六天。”

  癞皮狗说:“为啥子?”

  青格里说:“梦不了盹。”

  癞皮狗说:“是不是没帐篷就完蛋操了?”

  青格里说:“是,再停,前面全白做。”

  癞皮狗说:“夜个儿真睡好了?”

  青格里说:“真好好地。”

  癞皮狗说:“醒好盹,透透地。”

  于是青格里按功课要求想高兴事。第一高兴事是睡了好觉。于是青格里不能不感慨。原来帐篷口非常重要,帐篷口向东开,不像城壳壳儿里那些瓦屋向南开,搞乱了五脏六腑,错乱了早晨的阳婆儿,可惜以前在草原不珍惜。原来胡床也非常重要,帐篷里胡床东西朝向摆,好似整株大树挖的独木舟与额尔古纳河的流向一致,才天人合一顺水推舟得了这许多美梦,可惜以前在草原不珍惜。原来胡床的构造原理也非常重要,胡床类似京城人海棠树下咬金坐的马扎子,青格里一度听癞皮狗叫马扎子为小胡床,听京城人叫胡床是大马扎子,难说两者谁先谁后,可惜以前在草原不珍惜。胡床百好千好,狼皮不可少。睡向南的瓦屋,越不入睡,狼皮越狼热狼热燥你的心捣你的乱。胡床颤吱吱,狼皮蓬暄暄,睡者如荡床上的婴儿,如云彩上的羽毛,可惜以前在草原不珍惜。再有,吃足马奶,也非常重要。有帐篷睡,有胡床睡,还得有马奶做保障。吃足了马奶大尿都能尿丈五远,呼噜能打三天三夜气力不枯竭,睡得血脉通畅腰塌ji巴硬,大多的好梦美梦奇梦缭绕了ji巴头子转,可惜以前在草原不珍惜。

  现在知道了珍惜,知道了复制——设想全副道具搬进城壳壳儿,瓦屋向东,门窗向东,也吃足了鲜浓的酽醇的马奶,就能一样盹好觉么?

  青格里想,怕不能。青格里又想,定不能。

  想到怕不能的时候,青格里脚踏地面,酥酥的地气向脚底板里钻。帐篷在半山坡,脚底板下的地面是干草地。草气托举胡床,地气冲撞狼皮。这边的干草地虽没有草原植被的密实,终究强过铺了地砖的瓦屋。

  想到定不能的时候,青格里屁股底下胡床嗡震,卟咚响过,己个儿知道,打了一朵比较大的马奶屁。青格里坐牢屁股,那股热力潴留了好一阵,才七折八拐地散发了。屁热散尽,青格里颇舍不得。他刻意放的。想屁在先,放屁在后。马奶屁赞成他的思想,青格里很感动。若住瓦屋,管你向东向南,放了夜屁,是比较灾难的。那屁缕在小空间里走笔龙蛇,经久不去。即令你不在乎,你还肯睡,你还能睡,你不以己个儿的屁为异味,那么,一夜间你的肺网要将那书法过滤一千二百多遍,浓屁是淡化了,绿屁是白化了,你的肺呢,你的呼吸道呢,不觉得肺叶腻上了黏膜儿和绿渣儿?这还是单屁记录。你想那马奶是最胀气的,一夜以几十屁计,那不把人熏蓝了。睡帐篷则大不同。夜夜清新,月月清新,季季清新,年年清新。尤可怕,瓦屋布局为院落,院落布局为胡同,胡同再织胡同,外面镶上城壳壳儿,一层箍紧一层,里里外外严严密密,不说那废气出城难以计算要几个世纪,只怕具体的一间瓦屋,早些年民国屁响的时候,墙皮里的明朝老屁还在游串呢。

  叁

  癞皮狗手里明晃晃的瓦片在等待。

  青格里说:“透透地。”

  癞皮狗命人打来清洁水,做功课前先要洗干净睡盹味。癞皮狗给青格里做功课,癞皮狗就袭了青格里的威风,那时间青格里也是小喽啰,大家都认可癞皮狗有权力吆五喝六。来人要兑温水,癞皮狗不让兑,就要青格里冷着洗。癞皮狗向炉里续马粪,包内迅速升温。

  上下擦洗青格里问:“梦里可说啥子没?”

  癞皮狗说:“单是笑,没说词。”

  青格里说:“我难过耳王,就是做梦,哪肯做好笑的梦,也只能苦笑惨笑罢了。”

  癞皮狗说:“洗你的。”

  阳婆儿荡漾铜盆,盆底子的水金线在粗细变幻。铜盆盛清水就是脸盆,接尿就是尿盆,盛饭就是饭盆,一盆多用,喂马饮马就是料槽子水槽子。瞧人家铜盆,享有比人还要大的自由度。进了城,人和器物就没这样多的自由了。难怪说故事的说,某朝某代好像北魏的某太子,叛逆父王与朝廷,冲破重重阻力,向草原突围,结局是惨被诛杀。而其目的,一不篡权,二不另立朝廷,无非烈性不改,必欲回大北方做无拘无束的骑马的自由人。草原宽,草原阔,宽阔的草原样样好。草原粪饼都是香的。耳王唱得多好。

  驼粪火缓,

  驱寒取暖。

  牛粪火软,

  煮肉烧奶。

  羊粪火强,

  锻刀锤钉。

  狼粪火硬,

  烽烟敌凶。

  耳王没唱过马粪,耳王再来不及唱马粪。新鲜马粪,包一层金黄明媚的草油,莹润可爱。初闻酸腐味。细闻则是醇厚的酒糟味。这要带上感情闻。干马粪烧火,癞皮狗做的这样,热力与驼粪不相上下。青格里感觉精神明媚,身体畅冽,冷心病好了些。鬼个臭的牛儿年,鬼个臭的城壳壳儿,青格里诅咒牛儿年诅咒城壳壳儿。

  瓦光辉耀下,炉火烘烤下,青格里重新放倒身体,敞开胸膛。癞皮狗腾云驾雾飘过来。青格里擦洗间,癞皮狗燃了三炷粗香,祭妥了瓦片。平心静气,洗礼焚香,可知功课重要。

  癞皮狗转三转,将瓦片放青格里胸上,清朗了喉咙,发问:“卧者何人?”

  青格里说:“在下青格里。”

  癞皮狗说:“咋地我不认识你?”

  青格里说:“你在天,我在地。”

  癞皮狗说:“属性?”

  青格里说:“龙儿年生人。”

  癞皮狗说:“几岁龄?”

  青格里说:“十五啦。”

  癞皮狗念祝:“十五月儿生辉明,十五马子识万里,十五男儿生胸柴。对对对,你岁龄才三五一十五,你胸膛没柴嘴巴没毛,你小孩娃相当没去势的二岁龄小马驹,错错错,你不是龙儿年生的青格里,你是狗儿年生的青格里,癞皮狗儿年生的青格里,对对对,我才是龙儿年生的黄金龙,黄金龙我才岁龄三十四,我来给你做柴毛,上了太上老君的灵药,使了东海龙王的鳞瓦,疼你不要战,痒你不要搐,谁派我来你莫问,我的手段你莫疑,发功开始我,定静开始你,闭眼睛定静细细体会你。”

  可癞皮狗并没开始,停了小半晌,却说:“咋地你不崇拜?”

  青格里说:“崇拜得厉害。”

  癞皮狗说:“崇拜咋不说是?”

  青格里说:“你命我定静。”

  癞皮狗说:“我要你说就无碍,说——是。”

  青格里说:“正是正是正是。”

  癞皮狗便开始热瓦,热过了启磨七七四十九进退,铜质音响,说:“我问你答——癞皮狗儿年生的青格里你,一向你朕朕朕,今儿个你还朕不朕?”

  青格里说:“不朕不朕不朕。”

  癞皮狗说:“朕是啥子东西?”

  青格里说:“朕是威风。”

  癞皮狗说:“威风又咋?”

  青格里说:“威风它瞧不见,摸不着,却又好似,马子的鬃,它飞巴支棱,狮子的鬣,它蓬巴支棱,人的胸柴,它乍巴支棱。”

  癞皮狗说:“直了说你,朕就是柴毛?”

  青格里说:“朕不是普通柴毛,朕是威柴毛。”

  癞皮狗说:“威柴毛又咋?”

  青格里说:“允我细说,当年对垒海子一样滔滔无际的曹操大军,长坂坡张飞爷爷单人单骑立桥头,就见张飞爷爷抖擞威毛,发一声霹雳嗓子门儿,吾乃张飞张翼德是也,哎呀呀,张飞爷爷的张姓,据说源自我草原长弓,传于匈奴贵族部落的屠各族,哎呀呀,张飞爷爷的飞字,取自马子腾飞,海青冲飞,箭矢穿飞,他老人家发过嗓子门儿,一时云天失色,河水倒流,那边再瞧他胸柴刚烈猬立,瞧他胡柴狰狞鬼挺,更不知遭遇了哪路瘟魔,哪殿阎王,早一名名魂飞魄散,哎呀呀,曹军大阵不战而乱,哎呀呀,狂逃中屁滚尿流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威柴毛又咋?张爷凛凛英雄史,柴毛可当百万兵。”

  癞皮狗说:“朕?”青格里说:“朕。”癞皮狗说:“比巴图鲁?”青格里说:“朕当是大胸柴巴图鲁。”癞皮狗说:“把朕给我。”青格里说:“有本事你己个儿拿。”癞皮狗说:“你叫我朕。”青格里说:“你配?”癞皮狗停了瓦片:“你要我罢功,叫是不叫?”青格里说:“没说不叫。”癞皮狗说:“你且慢叫。”皮帽子上拔狗毛贴了胸口,周围再加画一些黑痕,伟大了胸柴,说:“叫。”青格里叫:“癞皮狗朕。”癞皮狗说:“不中听。”青格里说:“咋中听?”癞皮狗说:“你叫自己咋就中听?”青格里叫:“朕癞皮狗。”癞皮狗说:“不中听。”青格里叫:“癞狗朕皮。”癞皮狗说:“还不中听。”青格里叫:“狗癞朕皮。”癞皮狗说:“这个最好最好。”

  癞皮狗又启磨过七七四十九进退,难免得陇望蜀,说:“哪天弄个好名,你给狗癞朕皮我换花名册。”青格里说:“想弄啥子,不就狗癞朕皮要不黄金龙你?”癞皮狗说:“朕张飞斯基,朕巴图鲁斯基,字多些,响。”青格里说:“咋地老毛子二毛子味儿?”癞皮狗说:“莫瞎胡咧,带斯基的都大胸柴,大胡柴,大胳膊柴,大腿柴,带诺夫的,科夫的,胸柴都差些事。”青格里说:“换名册,那要好多手续。”癞皮狗重重进退几瓦,说:“不换了,不换了。”咬金的手续这词儿,和咬金的原则呀,咬金的具体呀,咬金的基本上呀,都一样要癞皮狗耳根子疼,脑浆子疼,于是阻退了癞皮狗的奢念。作为补偿,癞皮狗要青格里再叫了三遍狗癞朕皮,美屁颠颠癞皮狗灵魂上九霄。

  瓦片加重进退,上第三遍油药,把青格里当作石头,磨菜刀那样在胸膛磨瓦。

  青格里说:“再大劲。”

  癞皮狗说:“急不得,听朕狗癞朕皮朕张飞朕巴图鲁斯基的。”

  青格里吞了两回口水,清朗了三遍嗓子门儿眼儿,癞皮狗说:“有屁放,这时间朕狗癞朕皮朕张飞朕巴图鲁斯基批准你放。”青格里问还差几天,前后时间差不多了吧。癞皮狗说瞧瞧,一手操作瓦,一手揭出纸,就手抖展,图文表示为“九九胸柴图”。癞皮狗默念那些字,又数末字的笔划,说:“太上老君东海龙王说了,一天一笔划,九笔划一个字,一共九个九笔划的字,九九八十一天能够写满,现在离九九八十一天,还差六天,再六笔划够天数,够天数就填满字迹,填满字迹够瓦数——每一笔划七个七七四十九进退,得三百四十三进退,九九八十一个三百四十三进退,总瓦数得二万七千七百八十三进退——够瓦数就心诚意诚,心诚意诚就感天动地,感天动地就无胸柴者萌生胸柴三千六,弱胸柴者茂密胸柴三千六,茂密胸柴者粗壮胸柴三千六,粗壮胸柴者光泽胸柴三千六。现在八十一减六得七十五,已经八个字零三笔划,共二万五千七百二十五进退,还须再六笔划计二千零五十八进退。”

  青格里说:“你给我念一遍。”

  癞皮狗说:“前个儿念了,昨个儿念了,今儿个又念,你真个十五的孩娃那么不上心?”

  青格里说:“你念得好,一万遍也听不多。”

  癞皮狗就通念。

  青格里说:“没错?”

  癞皮狗说:“哪能错。”

  帐篷外五连长喊报告,癞皮狗说:“可别进,一瞧就破了功了,人命关天。”五连长说急事。癞皮狗说:“急事到不了这里。”五连长说又来了两个骑兵通信班。癞皮狗说:“我当耳王尸体来了。说过了不要不要,鬼个臭咋呼咋呼你。”青格里听了也是己个儿的声音。五连长说别的不要就罢了,这个不好给人家退回去。癞皮狗说:“是玉皇大帝派的,还是弼马温派的,不能退?”五连长说虎军的。癞皮狗说:“鬼个臭虎军能吃了我狼团?”就不说了。里面没明示,五连长在外面不响也不走。

  青格里说:“咋地你不念?”

  癞皮狗说咋地没念,才将念过,就一字一顿,一组一逗,再念给他:鬼骨音,陛南信,丧俎真。

  青格里说:“咋地不一样?”

  癞皮狗说:“就这一个帖子,一样一样的。”

  青格里说:“再大劲。”

  癞皮狗说:“叫谁?”

  青格里说:“狗癞朕皮,再大劲。”

  癞皮狗说:“你干还是狗癞朕皮我干?狗癞朕皮我不比你懂?再大劲皮都要破了你,没了皮拿啥子长胸柴你。”

  七个七七四十九进退半晌磨毕,癞皮狗歇了瓦说:“天数剩不几天了,就是出不快胸柴,咋地还不发痒,还不出胸柴芽。”

  青格里说:“住你狗嘴。”

  癞皮狗一时住不下嘴,反觉青格里多嘴:“别又骗子,破费金子不说,白辛劳了狗癞朕皮我这一通。”癞皮狗得意忘了形,沉浸在人上人的活梦境里难以自拔。上了瓦他能够神三鬼四吆五喝六,歇了瓦他还是挨斥挨骂的癞皮狗。

  青格里斥骂:“活够了你,咒咒咒。”

  癞皮狗略微自拔:“哪用我咒。”

  青格里说:“咒跑了胸柴,我拔光你全身毛。”

  癞皮狗说:“那我成秃皮狗了。”

  青格里说:“秃皮狗我抽你筋。”

  癞皮狗说:“剁肉泥下油锅我也赔不起你老人家的胸柴。”

  青格里说:“狗嘴再叨胸柴。”

  癞皮狗说:“我念祝爷快出胸柴。”

  青格里念他总是嘴臭心诚,说:“叫你癞皮狗,真不假,你比好狗,一样的狗爹妈,一样的狗皮,一样的狗毛,就多那点癞,就鬼个臭你是你人家是人家了。磨胸柴像种瓜,那是功夫活儿,娇贵活儿,小瓜崽子顶着花出来了,你稀罕它,总惦着它,可你别发癞——隔个时辰瞧瞧,再隔个时辰摸一摸,就瞧吧摸吧你,你是嫌它长得慢,可是不独你瞧不快摸不大它,倘你瞧不舒服摸不舒服了它,致它生了气,要么那气瓜崽子就定住了,不长了,你知道不?”

  癞皮狗说:“是呢,孩童迈苗,他就不长个儿。”

  青格里说:“不独不长,那气瓜崽子气大了,它就往回走,越走越小,一劲儿给你化没了。”

  癞皮狗说:“说了要歇静,又起怒,不白养了瓜崽子?”

  青格里就歇静。

  五连长在外面喊:“骑兵班咋地办?”

  癞皮狗说:“鬼个臭办你娘个七。”

  肆

  青格里的胸柴接着做。又做了半个时辰,被外面叫得躁乱。五连长说是来领导了。这里山高皇帝远,青格里入城以来最快活的一天,鬼个臭没那么多屁事。青格里说:“鬼个臭领导,我就是最大的鸟。”癞皮狗就接着推拉瓦片。稍隔,五连长又叫:“报告师长,副团长不在。”鬼个臭青格里赶紧起来,喊着“师长师长你可来了,你想我我也想你,就知道比斗不能少我”,外面一瞧,一晃阳婆儿正中了,地面单五连长和干巴巴一名小老头。

  青格里左右喊:“师长师长师长。”四闪喊不响,又问:“师长呢?”五连长指小老头:“问他。”青格里道:“朕我问你。”五连长说:“师长在师部呢。”青格里道:“鬼个臭你闹朕我的妖。”五连长说:“我没叫你出来。”青格里道:“鬼个臭知不知道你坏了朕我。”五连长说:“人家通信兵也不是小事。”青格里道:“朕我拿你是问。”五连长说:“他说他负责,你拿他是问。”小老头面无惧色,单等着拿他是问。青格里恼撞道:“朕我不管他,鬼个臭你谎报军情,该当何罪?”

  小老头说:“兄弟,此话差矣。”青格里说:“咋地差?先不说你是哪路宝圪蛋,他不坐罪,难道朕我坐罪?”小老头说:“什么叫谎报军情,该当何罪?”青格里说:“你说呢?”小老头咬文嚼字说:“我说,谎报军情,该当谎报军情罪。”青格里实在听不出文绉绉检举他差矣的地方,顺口答咯又怕遭暗算,就说:“你要咋地?”小老头说:“不是咋地,是就话说话。谎报军情,即是罪名。”青格里说:“那你放啥子歪屁?”小老头说:“那么你等于说,他犯了谎报军情罪,该当何罪——定罪在先问罪在后,既问罪何须先定罪,既定罪何须再问罪,逻辑上岂不自相磕绊,论争上岂不自乱阵脚,行为上岂不自扫威严。”这小刀子下得毒,青格里恼撞说:“我不答咯你,你倒逻我的辑。”

  五连长趁机开脱自己:“我谎报军情,是这位领导让的。”青格里低眼瞧一瞧小老头的对襟棉袄,问:“嗨,他说你是领导?”小老头说:“不像?”青格里说:“领导咋地不挂自来水笔?”小老头说:“你没挎马刀就不是骑兵?”青格里说:“我的青格里之刀高悬城楼子,威震八方,你的自来水笔挂在哪?”小老头说:“兄弟,差之甚矣。”青格里说:“行啊,你嘿喽我。”小老头说:“我嘿喽你做什么?”青格里说:“嘿喽我你就是领导。”小老头说:“我不领导你。”青格里说:“你嘿喽巴根。”小老头说:“我不嘿喽巴根。”青格里说:“你可得认识巴根,不嘿喽,不嘿喽?”小老头徐徐言道:“岂止认识。”

  青格里听了,咂吧咂吧味道,拍拍小老头肩膀,说:“兄弟,此话差矣。”小老头说:“哈哈,你报复来了——怎么差矣?”青格里说:“非常差矣。”小老头说:“怎么非常差矣?”青格里说:“你恨巴根。”

  小老头张开胳膊说:“我恨巴根,这打哪说起?”青格里说:“你就是恨。”小老头说:“我怎么就是恨?我就是怎么恨?我就怎么是恨?”青格里觉出己个儿内心指控的一点点意思,被小老头的反冲锋给搅和乱了。心一乱,就叫癞皮狗:“不用我跟他说,你说。”

  癞皮狗全无准备,二拉八当就问:“你说啥子?”小老头说:“居然啥子都没听,就来兴师问罪。”癞皮狗说:“现在只是从头问话,句句坐实,免你狡赖。”小老头说:“我狡赖?此话有辱斯文,我且不计。我说,你听好,我说——岂止认识。听清了没——岂止认识。”癞皮狗说:“对嘛,我们团副说你恨,还不恨?”小老头说:“你们俩一唱一和,就总这一句,能不能再捞些干的服我。”癞皮狗说:“捞干的,你恨到了家。”小老头说:“我希望具体,具体,你也应当具体,具体,盐打哪么咸,醋打哪么酸,恨打哪么来,一一你给我说清楚,也是治病救人,省我到了崖边上,还不能知道自己咋地就出来了阶级仇恨。”

  “鬼个臭一边凉快去。”青格里一胳膊要癞皮狗靠边,己个儿重回一线:“岂止认识,对不?后面。”小老头问:“什么后面?”青格里说:“岂止后面。”小老头问:“岂止后面什么?”癞皮狗说:“岂止后面但是。”小老头问:“岂止后面但是什么?”癞皮狗为自己没完成任务而愧疚,步步紧逼说:“你说你但是什么?”青格里又一胳膊要癞皮狗滚开,说:“岂止,而且。”青格里确信,主动权过来了。他俩破绽屡出自相冲突的两面夹击,终于令致对方犯晕乎了。小老头抗声大气问:“而且什么?”青格里说:“问你呢,岂止认识,而且还什么?”小老头得到了头绪和要领,说:“而且熟识。”青格里说:“熟识是不是认识?”小老头说:“恐怕不是一般的认识。”青格里穷追猛打:“不一般的认识是不是认识?”小老头说:“是又怎样?”小老头显然觉察到可能的逻辑陷阱,快速摆脱并制造歧途:“不是又怎样?”青格里不受小老头的干扰,牢牢把握正确方向,说:“兄弟,差之甚矣。”小老头正思索这话的出处,青格里又拍拍小老头肩膀,“难道你是说,岂止认识,而且认识?”陷入被动的小老头顽强地以快搅局:“这不是,那不是,什么都不是,你说是什么,而且?”青格里说:“而且——扒了皮,烧成灰,也逃不出我眼窝。”小老头说:“你这不也是岂止认识,而且认识?”青格里说:“咋地能这么说?”小老头说:“逃不出眼窝,不还是认识?”青格里说:“这就对了,你在结论你己个儿。”小老头说:“你说的怎么又成了我的罪状?”青格里说:“是我在说,可我在说你,岂止,是你的,我说的是你的岂止的惟一解释。”小老头说:“你怎么解释?”青格里说:“不是恨么。”照将赢棋的最后三步,青格里想错也难。而能够如此思路清楚抑且犀利,恰因癞皮狗的支应而获得喘息。

  小老头基本输在体力上,弄得五迷三倒还要接招出招,但人家不听,辩争已经被青格里和癞皮狗的浪笑所终结。

  小老头红紫了脑壳说:“你们无赖。”

  二人说:“我们无赖?”

  癞皮狗说:“你有赖咋地没干赢?”

  这也是笑材料,给二人的浪笑火上加油。小老头大喝:“你们,胜之不武。”癞皮狗说:“说我们干赢了?”小老头切齿恨恨:“有你们,哭,的,时,候。”癞皮狗说:“那先存着,我就只管现在乐,倘钩连枪赢棒棒榔子倒没乐了,当如棒棒榔子赢钩连枪,歪赢赖赢,乐劲儿赢过真理取胜的一千倍。”癞皮狗思念他们这里咋管棒棒榔子叫高粱秆,当真又乐了。

  小老头当真气到了丧命的边缘。小老头既不肯气死,瞧他用一万单斤的内力涵养着自己,一点点一点点脑壳回缩到先前尺寸和颜色,还乡团模样说:“叫你们师长来。”

  青格里说:“我叫不起。”小老头说:“你敢做不敢叫。”青格里说:“你离开这,想咋叫就咋叫。”小老头说:“知道怕了?”青格里说:“一口一个巴根,你打哪听说有个巴根?好好说,别叫我觉得你可疑。”小老头说:“我打巴根那听说有个巴根。”青格里说:“巴根给你牵过马子?”小老头说:“那倒未必。”青格里说:“料也不是,那就是你给巴根牵过马子?”小老头说:“我只给我自己牵马。”青格里说:“给巴根钉过马掌?”小老头说:“凭什么我给他?”青格里说:“那些不说了,才将的事情还没完。”小老头说:“又什么事?”青格里说:“今儿个你犯在我手里,鬼个臭谎报军情有你一份。”小老头动出恼撞,说:“有,怎样?”青格里说:“你激我?”小老头说:“激又怎样?”青格里说:“你以为我不敢咋地你?”小老头说:“我不以为你不敢,我只要你现在就来吧。”青格里说:“认罪就好,可是头一个还轮不到你。”

  头一个是五连长,罚他在右边上马。上了三十多个,上不动了。五连长要换左边,宁可多一百。青格里不答咯,右五十就是右五十。五连长是蒸笼头,稍微热一点就冒汗,右边特别不得劲,这时坎脑壳已经湿作水獭。

  青格里宽他的大,要五连长审小老头。审他的来历。说是以审代罚。五连长指小老头鼻尖,道:“你要我吃罚,爷爷我要你——”哗一巴掌掴过去。小老头情急中双手抱头,腿向下软到地面。五连长巴掌却停在半路,没真掴。大家都笑小老头没尿性。小老头大窘。五连长说:“你领导我呀,扯驴球蛋,早瞧你是冒牌货。”也不审了,料定这回小老头没脸皮再躲了,捋袖子缓慢靠近要动真刑。青格里断住,说:“停会儿打。”

  青格里问小老头:“知道为啥子不打你?”小老头说:“你们已经动手了。”青格里说:“这样说不打白不打了。”小老头说:“我没错你凭什么打?”青格里说:“你的错大了,你谎报军情,破了我功夫。”小老头说:“打人不对。”五连长说:“爷爷我不打好人。”小老头说:“那就打呀。”青格里说:“打坏了归谁?”小老头说:“那就别打。”青格里说:“可我又恼撞你。”小老头说:“那还是打。”青格里说:“打你还得请示师长。”小老头说:“先斩后奏也行。”青格里说:“师长正恼撞我,我敢胡圪搅?”小老头说:“那就别胡圪搅。”青格里说:“可你又不是东西。”小老头说:“不是东西不打活你该。”青格里说:“要依我我就骟了你。”小老头说:“不敢骟就别绕车轱辘话。”青格里说:“可师长也恼撞你。”小老头说:“不正好你代表巴根拾掇我。”青格里说:“可又怕上面恼撞师长。”小老头说:“别这这那那,今儿你到底要怎么样?”青格里说:“我还没想出好办法咋难受你。”小老头说:“你还是交五连长拾掇我这扯驴球蛋的。”青格里说:“只怕打坏脑浆子,我替不了你写社论。”

  青格里不想漏底儿还是说漏了。小老头经过生死大劫,克服了脆弱,稳扎稳打在引导对方犯错误。一经漏底儿,青格里前面的恶作剧,日后就不好抵赖了。这位不起眼的小老头,大名鼎鼎的军中秀才,野战军报堂堂大主笔,巴根师长恩恩怨怨的惹事者。前不久那一篇稿,恼撞了师长。标题称:“大战接大战,行将结束古老历史使命的骠骑兵锋锐不减后威猛加——我狼师狼团驰骋千里一昼夜出黑白穿热河过长城冲进牛儿年。”凌延骁青格里都在场,师长抖报纸说:“骑兵要完蛋?查查哪个写的。”大家说:“一张报还能两支笔?”师长即命宣传科长:“狗屎屁你给我骟了他。”宣传科长说:“学生骟老师,师长你先骟了我。”师长说:“你是宝圪蛋。”宣传科长说:“我这小宝圪蛋,人家大主笔更是野司首长手心心里的大宝圪蛋,你就敢骟舍得骟?”师长说:“不是敢不敢舍不舍,男不赢女,武不欺文。”宣传科长说:“你老人家的礼贤下士好像串了味道。”师长说:“你的书读到屁眼子里沤屎了?听我给你说书,书正着念,反着听,它就悄不叽儿告诉你,小宝圪蛋可杀不可骟,它就悄不叽儿告诉你,大宝圪蛋可骟不可杀,它就悄不叽儿告诉你,不急骟也不急杀,秀才闹事一怒二骂三拍案,喊了三年也不抄家伙,招招式式问圣人,临到造反还舍不得清名和正统。”

  反正也这样了,青格里索性天窗亮话:“鬼个臭你写啥子屁话,行将结束古老历史使命,骑兵要完蛋?”大主笔说:“我跟你们巴根早说清楚了。”青格里说:“我不清楚。”大主笔说:“他知道了那不是我写的。”青格里说:“你别脱卸。”大主笔说:“没的脱卸,也不是我签发的。”青格里说:“是文章就得你负责。”大主笔说:“负不负责,我跟你们师长说,第一,我不同意那观点。第二,我不同意那样写法。第三,师长那我可没说,忍不住了给你们说,那也叫文笔?也叫文章?”青格里觉得这还算个好屁,就说:“鬼个臭社论,你论一次,弟兄们就死一万。”大主笔说:“杀敌三万,自损八千,钓鱼你还得给点蚯蚓。”青格里不懂蚯蚓,癞皮狗说曲蛇。青格里说:“你把活人写死,再把死人写活。”

  那边喊癞皮狗电耳朵。癞皮狗说除阎王爷,没人要我的电耳朵。那边说就是阎王爷。癞皮狗跑去听,那边说让等着。癞皮狗说有屁放,小爷现在忙得很。那边说忙不忙死等。癞皮狗听口气不小,问清楚是找自己,大发奇怪。找自己又不发话,没时间等,又怕漏了好事,就找个兵替听,自己又跑回去瞧小老头的好看。

  五连长好像觉得自己得罪得深,有些紧张,傻问大主笔主笔主笔为啥子不挂自来水笔?大主笔不说,好像验证了身份,就拿矜持。青格里说:“你就为道歉来?”大主笔说:“早几天你们巴根请我吃酒赔罪,我对骑兵好得很,道什么歉?今儿一来准备入城式素材,也是巴根请我来瞧瞧骑兵队形排演,二来瞧瞧我的马子。”青格里说:“完事了么?”大主笔说:“你别催我走,一个完了,两个完了,现在临时又生出第三个。”青格里说:“不管你几个事,我一不赔罪,二不留饭。”大主笔说:“我问你,骑兵通信兵你为什么不收?”青格里说:“我收谁不收谁要你管?”小老头说:“你们团长收没收?”青格里说:“团长收的我不管,现在我把门,我青格里一个不收,你咋地?”小老头说:“不是我咋地,是你们骑兵咋地。”青格里说:“你又不反对骑兵、不判骑兵死刑了?”大主笔说:“不是又不,是从来不。报社领导关于那篇稿子的争论,我是响当当的骑兵派。”

  青格里确实想替骑兵替师长拾掇他一顿,现在廓清了误会,好感一时谈不上,也没再进一步增加恶感,就说:“你走你的,别管他们闲事。”大主笔说:“谁的?你们的。你们骑兵的发展大计。”青格里说:“发展不发展,大计不大计,我们己个儿来。你呢,别这么爱骑兵,别这么爱我们。你好好日弄你己个儿,你多活些年载,我们也自在。”大主笔说:“今儿真是了,撑的我狗拿耗子。”青格里说:“你没撑的拿耗子,你撑的要我收一堆废物。”大主笔说:“他们是战友。”青格里说:“要不是战友我们就刀枪相见了。”大主笔说:“他们是骑兵。”青格里说:“他们是步兵。”大主笔说:“他们是步兵里的骑兵?”青格里说:“他们是骑马的步兵。”大主笔说:“骑马还能算步兵?”青格里说:“拿笔杆就是大主笔?”大主笔说:“跟你没法说。”青格里说:“没法说就别说。”

  大主笔要通信兵做些马上动作,给他们瞧瞧。青格里的兵都笑。大主笔说:“你们笑什么?”大家说:“说笑话呢。”大主笔其实知道他们笑什么,就说你们是老骑兵,你们老骑兵表演高级的给他们看。一众兵们随便比划比划,人不喘马不汗的,青格里没特别指示,他们都不认真使劲,否则把那些骑马的步兵当懂行的了。

  表演下来,那些骑马的步兵确实瞧不出名堂,也不关心自己的归属,爱要不要,巴不得回老单位呢,就围了大主笔要他的签字。大主笔说不签不签。癞皮狗拿来自来水笔,大主笔瞧都不瞧。那几人显然都一致反对自来水笔,反对蘸水笔,反对原子笔,也反对铅笔。那些人叫老主任长老主任短,原来大主笔出自他们所在师。大主笔严厉地表示不突出个人,即便为了弘扬中华书法。同时大主笔严厉地赞成他们的立场,说:“那些也叫笔?”谁再乱说笔,大主笔不稀罕听,只说毛笔是正宗。其中一个乖灵的,还说反对横写,捍卫竖写,反对光纸,捍卫南纸,反对拼音,捍卫——捍卫老祖宗的没拼音。大主笔虽笑个不止,倒越疼爱这些兵。

  癞皮狗来回,备下了笔砚。大主笔进帐篷,见到好南纸,好墨汁,好毛笔,好砚台,好镇纸,不免大喜过望。青格里说:“发奖品没人要,在我们堆垃圾。”大扫大主笔的兴。幸烧得一炉马粪好火,催人振奋。大主笔兴之所至,不单签,还一一为他们题字。头一名写:“写正楷,做正人。”将心比心,青格里亦知道才将大主笔笑个不止,是觉得他们没这个境界,觉得他们大谈反对这捍卫那,就像真骑兵瞧他们的马上姿态,那可是太过滑稽,铁准他们不认识字,字不认识他们。大主笔又一幅写:“努力做好骑兵。”青格里不满意了,认为大主笔强迫他,到一边己个儿恼撞。

  那几人欢天喜地地捧着题字晾干。大主笔就着他们胳臂架子看,非常得意,手还在空运不已,腰也跟着走火入魔,说这哪是自己的行草,分明是行云流水,分明是旌飞鬃动,更简直三王显灵给气韵,老苏遗风助骨力,更更简直简直他妈妈的神来之笔。唤青格里要不要请一幅,也唤癞皮狗,说平时不随便题,今儿手热了,停不下。

  青格里不理他,向那些人说:“我就不说别的了,你们带上你们的马子,驮上你们的家什,还有你们老主任画的字,哪么来的回哪么去。”

  大主笔说:“白给还不要,这不好吧。”

  青格里说:“我这不缺人。”

  大主笔说:“我还有一篇骑兵壮大的通讯,你要我怎么写?”

  青格里说:“还是让他们回去壮大步兵。”

  大主笔说:“怎么他们就不配当骑兵?”

  青格里说:“咋地你就配谈骑兵?”

  大主笔被青格里如此轻慢,怒冲冲待要与他说理,正好怒冲冲响了电耳朵。兵跑送话筒,话筒线之长,至少百十单尺。话筒在兵手里怒冲冲喊癞皮狗。巴根电耳朵到的正是时坎,大主笔抢先接过话筒,让对方挂掉,他先用。可大主笔迎头遭了巴根的大嗓门。电耳朵也受不了巴根哇啦哇啦的大嗓门,句子不时断在韵母发“啊”的部位,以及发出尖锐锥脑的啸哨。

  大主笔且让过去骂的势头,横竖巴根在骂青格里癞皮狗。对方间歇听回话时,大主笔终于发作,也大嗓门怒冲冲炸回去。那边巴根听形势不对,惊问哪个。大主笔昂然说:“老子高阳酒徒。”巴根怔愣后旋即醒悟,说:“哈哈我当哪个,狗屎屁还高阳酒徒你个屁鸭子,我说咋地几十里臭屁窜鼻子,今儿个就去了不说好明个儿你?”

  大主笔说:“明个儿你不骟了我?”

  巴根说:“你听哪个狗屎屁瞎放屁?”

  大主笔说:“今儿个就没好果子吃。”

  巴根说:“今儿个谁没给你好果子吃?”

  大主笔上了恼撞,也不与他胡乱盘桓,单刀直入开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