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自此厥不振,再有修缮也只在剩余的半地盘上。“文化大革命”动乱年月,更是惨不忍睹,屋舍被周围的工厂抢占了大半,三十多个尼僧尽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复正常,四处搜寻当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还俗的还俗,唯有五个虾腰鸡皮的老尼还散居在西京三个郊县五个村子。动员了抖抖索索重返庵来,进山门,见佛像毁塌,殿舍崩漏,满地荒草,几十只野鸽子扑扑棱棱从那供桌下飞出,层鸽粪就撒在身上,五个师姐师妹抱头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自感佛心未泯,大难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们来守护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发,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虽无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贡献,但靠得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点拨款,总算是清虚庵早晚又响了幽幽的钟声。数年过去,即使复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观音菩萨,翻盖了东西禅房客舍,却无力修建大雄殿后的圣母殿,庵的前院左边右边,侵占地盘的工厂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个倒放的葫芦状。而这些老尼更是衰迈了,且没个能识文断句。终日只会烧香磕头,所背诵当年背诵过的经卷,已遗节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卧龙寺棣花寺的僧人取笑。当佛教协会从终南山千佛寺调下几个年轻尼姑补充到庵里来的时候,也就是慧明佛学院毕业挂单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见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就谋算日要去清虚庵。只因初来乍到,不知那边底细,佛协征询她的意见,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绝。但却开始张罗清虚庵的事情,帮忙起草收复占地申请拨款的报告,只到切摆布顺当,且有了相当影响,她便要求去了那边。在清虚庵,慧明并不立即任当家人,显示尊那老尼出头她作助手,偏故意让老尼出丑,显出窝囊无能来,自己便不久博得众尼姑信任,拥戴她取代老尼。慧明从此施展浑身解数,上窜下跳,广泛社交,竟也争取大批专款,极快速度修建了圣母殿,彩绘了廊房。因哪些侵占户时难以搬迁,她翻阅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记载清虚庵的文字中有句“相传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便如获至宝,复印了十多份分别寄至省市民委佛些;又托孟云房写了份报告,大谈杨玉环出家过的寺院于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迹,且振兴西京,发展文化旅游,这里修复了旧貌会怎样成为旅游热点。于是惊动了市长,召开民委佛协和侵占清虚庵地盘的工厂单位和房管局等部门会议,要求腾出占地,愉快愈好。结果除了哪幢五层居民大楼无法搬迁外,占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绩昭著,就又修了山门,虽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楼,却也不亚于孕璜寺的气派。庵里众尼欢呼,佛教系统上下佩服,这慧明自然顺风扬花,上下活动,争得了监院身份,要选定黄道吉日来升座了。庄之蝶与唐宛儿夜狂欢,起来已是八点,两人全都面目浮肿,相互按摩了气,匆匆去吃了回民坊里的肉丸糊辣汤,块扮作才赶来的样子,直到清虚鞍山门外的栅栏下坐了说话。栅栏里是崭新的山门;山门檐前挂了红绸横额:“清虚庵监院升座典礼”。檐下宽大台阶上安了桌子,白桌布包了,放着红布裹扎的麦克风。两边各有两排五行十个硬座直背椅子。高大的门柱上是幅对联:佛理入云,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更远;教义似月,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台阶下的土场上已涌了许多人,有着清袍的和尚,也有束发的道士,更多的是些来客和派出所维持秩序的人。栅栏外停了片小车,庄之蝶看了看号,又辆车号竟是市长的专车,倒惊叹慧明真有能耐。而来往行人已得知近日庵里过事,只是没有请帖和出入证不得入内,齐趴在栅栏上望里张望。各种卖吃食卖香表蜡烛的小贩就摆摊儿在巷道那边声声叫卖。庄之蝶瞧了人窝里并不见孟云房,也不知他还请了什么人,就去了卖冰糖葫芦小贩前要买串来吃。唐宛儿说那不卫生,要吃镜儿糕。镜儿糕是多年不曾上过市,两人走近去,卖主是个老汉,正高高坐在糕灶前。灶是包装了个三轮车却看不出是三轮车,上边搭了凉棚,如是固定摊点。凉棚上有横板,墨笔写着“镜糕张”。两边的小木杆上,边是:原米原汁原手艺;边是:老户老人老子号。庄之蝶说:“好”老汉早揭了镜片儿大的笼子,用竹棍插了两个糕。庄之蝶说:“只要个,我不吃的。”老汉说:“噢,不是恋人和情人请原谅。那就你妻个吃。”唐宛儿看了下庄之蝶,两人笑。庄之蝶问道:“镜糕还有什么**”老汉说:“镜糕镜糕,不仅大小如镜,还有个圆满之意。唐朝时这糕是歌妓楼上专用食品,旧社会也是在剧院门口游乐场外卖的。现在不讲究这了,可它像抽签样,凡是对男女来吃,只买个,那女的必是妻子同志熟人;俩人买两个,不是恋人就是情人。没有不准的。”庄之蝶又问:“这就错了,圆满应该是妻子,夫妻两个才称圆满的。”老汉说:“点没错。古人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现在夫妻十个有九个是凑合着过日子的。说笑了,说笑了。”两人走开来,唐宛儿说:“你为什么就不买个吃吃,看样子咱们不长久吗”庄之蝶说:“那老汉贫嘴说笑揽生意的,怎么信他要依他说,买个的是夫妻,那就预兆咱们要做了夫妻的”说得唐宛儿高兴起来。就听见有人叫道:“好呀,你们两个在这儿轧马路呀”唐宛儿吓了跳,回头看也不看,就往路旁走,似乎是陌生的路人。庄之蝶回头见是孟云房,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刚才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唐宛儿,我说快去叫周敏来,今日你孟老师请咱去看监院升座的。她说周敏不在,她也不来的。我就把她强留下。”就喊:“唐宛儿,唐宛儿,你问问你孟老师邀请你了没有”唐宛儿立即会意,笑着说:“我不信的,孟老师会邀请了我”孟云说:“邀请的。我要哄你,让我这么大年岁的人是狗哩”不会儿,杂志社的李洪文苟大海,作协搞书评的戴尚田,都骑车来了,众人互作介绍问候了,就由孟云房领着去栅栏入口,给守门的派出所人说了几句话,全都进了去。孟云房对这里熟悉,边走边讲说,那山门外的两根旗杆如何是宋时物件,这山门是直对了城墙朱雀门的,又如何的好风水。过了山门,是个很大的场地,中间蓄水池,池上有假山,山上有喷水。有许多人就拿了分币在水面上放,嚷道能放住的就吉利。唐宛儿先挤进去瞧热闹,放了几枚,枚枚都落下池底,气得还在口袋里掏分币,分币没有了。扭身看看池后又是旗杆,却只根,上悬黄幡,幡两边飘两根彩带直拖地,庄之蝶站在那里在读,就过去要庄之蝶给她些分币。庄之蝶正眼看着黄幡,双手又擦火柴点烟,让唐宛儿在他裤子兜儿掏,唐宛儿掏着几枚分币了,手却不出来,隔兜子握住了根肉。庄之蝶忙说:“你贼胆大这是佛地”唐宛儿偏又握了握,竟硬起来,说:“你正经,你起来干啥”笑着把分币拿走了。孟云房过来说:“那没甚读的,是我拟的词儿。”拉了庄之蝶又往后边走去。唐宛儿在水池里终于放住了枚分币,却没有个熟人在旁边喝彩,咂了嘴儿也走开来,却兴奋了两边廊房下的各类塑像,认得是菩萨,却说不出是何种菩萨,个个面如满月,飞眉秀眼,甚是好看。孟云房就喊:“唐宛儿是看那菩萨长得好,还是要和菩萨比着谁美” 唐宛儿就恼了脸,跑过来,却又噗地笑了。孟云房就说:“恼了脸还像个菩萨,这笑太媚,就不像了”唐宛儿说:“孟老师什么地方也胡说,对佛不恭的。”孟云房说:“佛教的事我比你知得多。古时**师就说了,佛是什么,是死橛子”说话间,庄之蝶只探头往那排经堂和僧舍里看,李洪文就问:“那里是尼姑睡的地方吗是个人睡,还是打对儿睡”孟云房说:“你管人家怎么睡快先到后院接待处登个记。”李洪文又问庄之蝶:“尼姑合铺儿睡。有没有同性恋”庄之蝶没言语,前面正过来个尼姑,穿得身灰布长衫,光了头,却眉目清秀。李洪文就吐吐舌头,直叹尼姑剃了头好漂亮的。庄之蝶说:“过会见到监院,你怕要叫出声儿的”到了登记处,那里拥了堆人,张桌子后坐了个老尼姑,面前放着笔墨和宣纸册页。孟云房就去介绍了庄之蝶,只惊得老尼和旁边几个和尚都念起阿弥陀佛,便见慧明从旁边小圆门里迎出来,李洪文果然叫了声。庄之蝶就手伸出来握手,慧明也行了佛礼,迎进小圆门里。原来又是个极干净的小院,北边有两间厅房,便在厅房里让坐了,立即有人捧了茶来。慧明说:“庄先生能来,实在是山门有幸,我真怕请不动你的。”庄之蝶说:“清虚庵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呢恭贺你了”慧明便说:“你见见省市领导吧,他们也来了”庄之蝶探问领导来的是谁,但慧明已拉了他走到西边套间里。套间里是圈黑色直式坐椅,椅上套有杏黄坐垫,中间是黑漆茶几,上嵌了蓝田山水纹玉石板,香烟零乱,茶水狼籍。慧明便说:“各位领导,我介绍下,这位是著名作家庄之蝶”众领导就说:“都知道的。”伸手来握。庄之蝶认得是个省民委主任民政局长,还有黄德复,还有个就是市委的那个秘书长。庄之蝶与前边的握过手了,走到黄德复面前,只问:“市长没来吗”黄德复说:“市长去开个重要会,让我代表他来的。”庄之蝶说:“我刚才看见车号还以为是市长来了,今日这阵势大,把你们请来这么多的。”黄德复说:“这算清虚庵第个大事嘛”旁边的秘书长说:“作家近期有什么大作”庄之蝶假装没听见,只对黄德复说:“身体还好吧”黄德复也说:“你怎么样,脚好了听说是个野大夫治的”庄之蝶说:“治得不错,两张膏药就没事了”偏回过头来,那秘书长又欠了身伸手来握,庄之蝶却仍装着没看见,又给黄德复说了句什么,回坐在椅上端杯吃茶,眼角余光里瞧见秘书长还站在那里,手时收不回去,却慢慢弯了指头,对旁边人说:“今日是星期三,明日是星期四,后天是星期五了嘛” 这时候,孟云房在门口招手,庄之蝶出来,孟云房说:“慧明今日忙,说她顾不得招呼,让我替她照看好你和大家,还给了六张餐票,要大家典礼完在这里用餐。庵里虽是素菜,却极有特点,你不妨吃吃。”庄之蝶说:“今日人多,乱哄哄的,吃什么呀,不如出去后吃浆水面去,大热天也败火。”孟云房说:“那好。我让他们去看那些恭贺的字画了,现在快到了典礼时间,咱去看不看你是要上台和领导们坐起的。”庄之蝶说:“那个秘书长也来了,我刚才没有理他,如果要坐台上,再见他不理就说不过去,典礼怎么个举行法”孟云房说:“先在山门口开个简单会,无非是吹号放鞭炮,由法门寺来的祥云**师宣读慧明为清虚庵监院,再是领导讲话,各寺院代表讲话,各宗教别系的代表讲话,然后才进行佛教上的套监院升座仪式。”庄之蝶说:“开会就不去了,举行仪式时看看。”孟云房说:“那我对他们说去,自由活动,最后在山门口集合。你先去圣母殿那儿等着,我领你去看个东西,保管你爱的。” 庄之蝶先去了圣母殿看了塑像,那殿前有个大环锅,里边全是香灰。环锅前是个焊成的四米长的铁架,铁架上每隔四寸钻有小孔。成群的男女在那里烧香点烛,烛插满了小孔,嫩红的蜡油淋得到处都是。庄之蝶觉得空气呛人,就出来看见殿东西两边各有小亭,先去东边亭里看了。亭中竖石碑,上书了杨玉环入宫之前怎样在此出家,唐玄宗又如何到这庵里拜佛烧香的云云。知道尽是孟云房的杜撰之辞,笑了笑,又走过来看西边亭里是什么。孟云房就来了,还有唐宛儿,妇人连热汗,颜色愈发娇艳,说她把每个殿都看了,问尼姑庵里怎么那么多和尚,而且还有乐队,乐队律是和尚尼姑,和尚尼姑还会乐器吗梦云房说:“庵里有十三个尼姑,过这么大的事,人数哪里够,都是从别的寺里请来的。那乐队是我请的阮知非的乐团演奏员,为了庄严,穿的是佛家衣裳。若按你的想法,尼姑庵里这么多和尚,不是寺都是事了”庄之蝶说:“老孟,那亭子里的碑文是不是你的大做你简直是说谎嘛唐玄宗来烧过香你有什么证据”孟云房说:“你又有什么证据说唐玄宗没有来烧过香”就拉庄之蝶到了西边亭众,说:“你看看这个,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庵里曾出过个绝代大美人的正经尼姑哩”庄之蝶看时,是块并不大的碑,就读起来,碑文是:大燕圣武观女尼马凌虚墓志铭
刑部侍郎李史鱼撰 布衣刘太和书
黄冠之淑女曰凌虚,姓马氏,渭南人也。鲜肤秀质,有独立之姿;环意蕙心,体至柔之性。光彩可鉴,芬芳若兰。至于七盘长袖之能,三日遗音之妙,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度曲虽本师资,余妍特禀于天与。吴妹心女鬼,韩娥色沮,岂唯专美东夏,驰声南国而已。与物推移,冥心逝止。厌世斯举,乃策名于仙官;悦已可容,亦托身于君子。天宝十三祀,口于开元庵。圣五月正初,归我独孤氏独孤公。贞玉回扣,青松自孤。朔敏如神,机鉴洞物。事或未口,三年徒窥。心有所可,顾而重。笑语晏晏,琴瑟友之。未盈旬,不疾而殪。君子曰:“华而不实,痛矣夫”春秋廿有三。父光谦,歙州休宁县尉。积善之庆,钟于淑人。见托菲词,纪兹丽色。其铭曰:
帷此淑人兮,秾华如春。岂与兹殊色兮,而夺兹芳辰。为巫山之云兮,为洛水之神兮。余不知其所之,将欲问诸苍昊。 圣武元年正月廿二日建
庄之蝶读毕,不禁叫道:“这真是美文描绘的这位马氏令人神往。当年我去洛水岸边,看见那河就想起洛神赋,不能自意,临风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见过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怜她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口,让人伤情”唐宛儿见庄之蝶时感情冲动,双目微红,心里就有了那么番滋味,当下嗔笑道:“庄老师这段话像莎士比亚的诗样的可惜庄老师不能与她同时代,要不她该是我的师母了”庄之蝶便还痴痴地说:“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会会她的。”竟去买了柱香来,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儿更是有了妒意,说道:“庄老师真是情种之人,马氏有灵,也不亏生时做人,死后为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实在太多,古时有,现在有,将来还有。只是庄老师不能生于古时,也不能寿于将来。即使现在的女子,也美人如云,老师倒不知该爱哪个了”说得庄之蝶脸红起来,方知自己时陷于情思之中,话说得多了。这时节听得前边乐声大作,圣母殿前的香客游人齐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锐声喊:“娘快呀,监院升座了”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从僧堂里怎样出场,但见肥头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红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诺不已走道前边;随后是个尼姑捧了佛像,个尼姑敲了木鱼,又是四个小尼分作两排手持了莲花吊灯;慧明就在其后,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面起跟皂履,脸庄重,更显得明目皓齿,粉腮玉颈,冉冉而行,如仙飘然;在后又是八个和尚奏乐和四个尼姑随从,队儿辉煌灿烂往圣母殿走来。李洪文正在围观的人群里,跑动着看那慧明。唐宛儿就附了庄之蝶耳边,说:“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马氏”庄之蝶说:“或许就是,清虚庵真是个好地方。”唐宛儿就说:“那我将来也来这里的。”庄之蝶暗中捅了下她,说:“你能在这里呆住” 升座仪队进圣母殿,围观者潮水般围在殿门口,庄之蝶他们挤不进去,只听得乐声更响,唱诺不绝。孟云房说:“我去找人说说,咱们进去看。”才去门交涉,人群却闪出条道来。原来仪队是参拜了圣母,正式升座还在大雄殿,仪队就先绕东西两亭去烧香跪拜了,又去前边廊房拜列位菩萨,就往大殿去。这是有人已领了群领导先入了大雄殿,在两边墙角坐了观赏。孟云房拉庄之蝶也加入领导之列,庄之蝶不去,迟疑间仪队也进了大殿,门口又是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了。庄之蝶说:“算了,进去看了也看不明白。”孟云房说:“那往哪里去坐也没个坐的。”庄之蝶说:“不如去咱那单元房间坐了吃酒去。”孟云房拍手道:“好主意”就四处寻了李洪文苟大海戴尚田,出了山门,绕了几绕,从条小巷进去,直到了五楼十三号房间。孟云房是在路上便给众人说了房间的情况,还在思谋要给起个什么名儿的。开了门后,确见厅室的正面墙上,庄之蝶已悬挂了玻璃镜框里边装着两个大字:求缺。便随机应变,大声叫道:“这里就是我们的沙龙,我们称它是求缺屋”众人听了,连声称好,说“求缺”既雅又有深意。李洪文就说:“有这么个好地方,以后杂志社请了作者来该稿子就可以借用了。”庄之蝶说:“这可不行,我们有我们的活动。将来七天十天聚会次,也是谢绝外人的。今日大家跑得累了,才领了来,千万不要声张,免得人人知道了又没有个清静去处了。”就将在楼下卖的瓶酒两包花生米打开,要求众人不分宾主,坐列无序,随意而来。孟云房说:“来这儿是可以带吃食,但来了却定要谈文学艺术,今日边喝酒边谈着,现在开始吧。”苟大海说:“谈文学艺术又不是谈生意,说开始就开始还是边吃喝边乱聊,聊着聊着主题就转换了。”便把酒瓶启开,没有酒盅,以瓶盖为盅,转流着喝了遍。唐宛儿却没有在沙发上坐,坐在那张床上,说:“我不喝的。”孟云房说:“你怎么不喝,来彩儿啦”唐宛儿说:“鬼我不是作家编辑,我谈不了文学艺术。”手就去整理床上的枕头,忽发见了根长发,吓了跳,忙用手捏了。孟云房说:“你谈不了文学艺术,你就是艺术,让我们谈你。”唐宛儿说:“你开口就能闻见臭的,我不叫你老师”庄之蝶说:“那这样吧,咱每个人都来说故事,说完了,大家评议,认为有水平的就不喝酒,认为不行的就罚三盅”孟云房说:“我知道你,又是想听我们谈了你就可以有创作素材了”苟大海说:“这又怎么的,蒲松龄就是开了个聊斋。”孟云房说:“蒲松龄还没之蝶手快,他那小说的三分之题材都是我提供的,倒不给我付稿酬但我今日还是要再说个的,却明码标价,之蝶,你付不付”庄之蝶说:“会儿喝完酒,去吃浆水面,我包了”孟云房就说:“这是个真事:功德们那块低洼地你们知道吗那里是河南籍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前黄河泛滥,河南人逃难到西京就在那里搭窝棚住下了,住再不走,越来人越多,这就是功德门那个区为什么叫河南特区。现在他们的窝棚是不多了,也盖了些平房,但因为地方小,却是家间,左边是窗右边是门,故事就发生了。这天,新搬来了夫妻两个,这女的长的能指头弹出水儿来,那男的就爱她不够。晚上爱过几次,白天还要爱次,声响传出来,隔壁人就害心慌。注意,这隔壁住的是个光棍。第二天晚上,他们自然又爱了,爱了后,女的要尿,女人喜欢这个时候尿。”唐宛儿说:“你讲的时候嘴里放着卫生球。”孟云房说:“好,那就插个雅的故事。说是家医院收了个阑尾炎病人,手术前需要刮净下边的荫毛的,先是由个老护士去刮,正刮着,电话铃响了,要的偏巧是老护士,老护士就让个年轻的小护士去刮。后来就刮完了,小老两个护士在池子里洗手,老护士就说:现在社会上小伙子们时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么个地方上也文了流两个字小护士却说:哪里是文了两个字,是七个字的:江春水向东流”众人时倒没听明白,唐宛儿过来直拿拳头打梦云房。戴尚田还在糊涂,说:“那时怎么回事,个看是两个字,个就看成七个字”孟云房说:“真苯唐宛儿听就知道了。若是你我,永远看都是两个字,唐宛儿要是去,那立即就是七个字了”众人恍然大悟,哗地就笑了。庄之蝶说:“接了前边的说。”孟云房说:“插叙的这个故事当然不收钱的。那女人出去尿了就往回走,因为天黑,房子都模样,女的迷迷登登推门就进来了,进来了就直至去床上睡下。但是坏了,她走到了右边那光棍房里去了。光棍睡不稳,刚才听到女的在外边尿,就躁的不行,突然见女的到了她的床上,知道她走错了,心想:送上门的好东西儿,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二话不说就抱紧了干起来。女的说:你好厉害,才干毕了又行了光棍还是不言语,气儿出的像老牛样。女的听,这出气声怎么不对伸手摸摸那头,头上没头发,哎呀声,翻下床就走。这回走进的是自己的房子。男的问,你尿长江了吗这么久的女的哽咽了,说她对不起丈夫,如此这般说了。这男的怒从肝起,就冲出门来,不想竟走到左边房里来了。噢,我忘了交待,夏天睡觉为了通风,都是不关了门的。这房里住的是个老头,男的不容分说拉起老头顿好打完了。”李洪文便问:“完了那最后呢”孟云房说:“那当然闹起来,官司让派出所去判了。这片居民为此反映到市长那里,说再不解决这里居民住房困难,那丢西京人的事就还要多呀这不,现在不是到处改造低洼区吗”众人说:“这故事有意思,你可以不喝酒了。”李洪文说:“老孟说啥都离不开性,我说个唐宛儿能听的。我是老西京户,七姑八姨的亲戚多啦。现在社会上兴各种网,又山头网,集团网,同学网,乡党网,秘书网,什么网都顶用的,就这亲戚网屁事不中,而且趋势是农村包围城市。城里的大小领导干部都是从乡下奋斗了上来的,老西京户却几乎没人在哪个单位负个责儿的。我家十八户亲戚共有儿女三十六个,半倒去了外县调不回城,剩下的又尽是底层人士,孩子入个托儿所也没个后门能靠了他们。可逢年过节,还得去送他们的礼。今年春节,我买了盒点心。老婆说,亲戚这么多,盒给谁送我说我有办法。大年初早晨,我把这盒点心送了我舅;下午我大姨让孩子就给我送了盒点心;我又去送了二姨。如此人送我来我再去送人,个大年里走马灯似的,吃不好,睡不好。走亲戚就交待差事,放下点心就走。到了初八已上班了,晚上我的挑子来了送我点心,他是最后个亲戚,点心放下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我回家看,这点心盒这么熟悉的,上边是有个三元三角五的数字的,那时我买时记下的价钱,他竟又送回来了有意思吧,这可是报告文学。”众人说:“有点意思,也没意思,你得喝酒了”李洪文把酒喝了,说:“这还没意思好,我认了,瞧你们怎么说”轮到戴尚田,戴尚田说:“我不会说的,我喝酒吧。”庄之蝶说:“你搞评书,看问题自比我们高的,你得说段。”戴尚田说:“我单位没房,我老婆在银行,我住房是她的家属。这楼房太高,要爬十层,我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爬到十层上了,摸钥匙,才忘记车子忘了上锁,而钥匙还在自行车锁孔儿。补充下,我家门钥匙是和自行车钥匙拴在起。”大家还在听着,他却不说了,问:“说呀”他说:“完了。”唐宛儿说:“这不行的,你再来个”戴尚田就说:“我常想,西京城里这么多人,可我经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个。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儿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在外是你们的朋友,是单位的职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真正的属于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都是别人在叫。”孟云房说:“你喝酒吧,这哪儿是故事”庄之蝶说:“他说我心里也酸酸的,不能惩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说:“我这不算故事,也不敢证实真实性,是听说的。现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说领导不受其害的,但上礼拜天,我姐姐给我说,西京市以为老龄导演请几个老战友,为了显示威风,他没在家请客,到家高级宾馆摆酒席。要喝茅台,宾馆经理就取出茅台来,尝,是假的;又取了瓶,尝还是假的。连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经理脸上不是了颜色。这位老领导就说了:你这高级宾馆是怎么搞的让秘书到他家取酒去。秘书到他家拿了瓶茅台,打开每人杯,不仅是假的,根本装的不是酒,是自来水。”孟云房说:“这定是谁贿赂他的,送这么好的酒,谁送得起可不送又办不了事。赵京五说他就这么干过。大海说的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来。今日这酒却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红着脸说:“我声明不是故事,只给大家提供个写作细节的。”把酒还是喝了。李洪文也说:“我刚才说的大家不满意,但总又闪光的内涵。我还得声明,我已经在篇文章中用过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气大,是你抄袭了我的,读者反倒会说是我抄袭了你。”庄之蝶说:“我还真没看上呢。我说个,刚才在清虚庵我去上厕所,进去,人那么多,蹲坑全占了,旁边还有等候的。有个蹲坑的就给我笑,我想,这是谁呀,也是文学爱好者或者听过我的报告在书上看过我的照片就走过去,那人却没有理。原来他是拉大便使劲,用劲脸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片,唐宛儿说:“你这是在骂我们了,让我们笑,我们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践你自己哩,个大作家说这笑话”庄之蝶说:“自我作践着好。世上这事儿是,要想别人不难堪,也想自己不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我作践,声乐就完了。以前照像时,总是要让说茄,往后照相,不如就说:努屎这细节怎么样,这是专利,谁也不许用啊”孟云房说:“那不行,今日讲的,谁都可以用。沙龙嘛,就是要互通信息,启发灵感,促进创作嘛”唐宛儿就说:“我现在知道怎么当作家了原来文章就是这么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个玻璃钢的水养群鱼,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这水成了臭水,鱼也成了臭鱼”句话说的大家都闷不作声起来。孟云房笑了笑,说:“唐宛儿厉害,把我们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下子全剥了所以我主张想办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来这里讲讲禅的,她现在忙,以后再说。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讲讲气功方面的知识,那邵子神数”庄之蝶说:“老孟,别讲你那神数,唐宛儿不是作家编辑,但她的感觉比咱们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们比咱们看自己看得清,你让她多说说。”唐宛儿说:“我还那么有能耐”孟云房说:“你是要说的。你说了,咱该吃饭了哩。”唐宛儿就说:“要听素的还是要听荤的”李洪文说:“你还这么多听荤的”唐宛儿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说:“说讲荤的,瞧你们多来精气神儿可惜我讲不了荤的。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却听了段词儿,我唱唱怎么样”庄之蝶说:“好”唐宛儿就唱了: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捞碗长面喜气洋洋。没调辣子嘟嘟囔囔。
唱毕,众人齐鼓掌,说:“这就是陕西人,更是西京人画像嘛唐宛儿,你哪儿听到的”庄之蝶就端了酒盅说:“今日最有意思的不是咱们这些文人,倒让唐宛儿高咱着,词儿好,唱得也好。我提议不惩她酒,还要奖她三盅,然后谁还要喝,把酒带上,我请大家去吃浆水面”大伙就站起,要唐宛儿喝,唐宛儿满面春风,笑个不止,喝了盅,却说下来二盅喝不了的,庄老师你代喝盅,咱们碰个响儿吧。庄之蝶就端了酒瓶与她的盅儿碰了下,唐宛儿先仰脖喝了,脸更艳若桃花。
牛月清跑了几趟副食商场,大包下包的东西塞满了冰箱,算算日期还早,再不敢买那水产的鱼虾,往街上为庄之蝶买那红衬衣红衬裤。女人心细,先去南大街百货大楼上选了半日,选不中,又往城隍庙商场来。城隍庙是宋时的建筑,庙门还在,进去却改造成条逾走逾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两边相对着又向里斜着是小巷,巷的门面对门面,活脱脱呈现着个诺大的像化了汁水只剩下脉络网的柳叶儿。这些门面里,个店铺专售样货品,全是些针头线脑扣子系带小脚鞋毡礼帽麻将痰盂便盆等乱七八糟的小幺杂碎。近年里又开设了六条巷,都是出售市民有旧风俗用品的店铺,如寒食节给亡灵上供的蜡烛焚烧的草纸,婚事闹洞房要挂红果的三尺红丝绳,婴儿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贤孙头扎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红衣红裤红腰带,四月八日东城区过会蒸枣糕用的竹笼,烙饼按花纹用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脚雨鞋,带玻璃泡儿的黑绒发罩,西城区腊月节要用木炭火烘煨稠酒的空心细腰大肚铁皮壶。牛月清在那店铺里挑红衣红裤,又问有没有纯棉布做的,有没有在背心处印有“”字的。然后就嫌这件针脚太粗,那件合缝不牢,亏得售货员软脾气儿,倒是她看着满柜台都是翻抖开的衣裤,说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龙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出了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面撞着龚靖元。龚靖元胖得肚子腆起来,见面就嗬嗬地笑,说:“妹子你咋这么年轻身子还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么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难看哩,这样我心里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的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说道人到这个年岁有个小肚子才有魅力的,乐得龚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观了两人寒暄说笑,龚靖元就看见了她拿的红衣红裤,又作践还要俏啊,穿这么艳的衣服牛月清说:“碰上了就好,也用不着给你去上门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过来热闹的。”龚靖元说:“吓这是好事儿,到时候我带副麻将去,哥儿兄弟玩上天夜的你没叫了那阮老板,让她来时带几个戏子娃吗要闹就闹大些,要不要我领个厨师,不管哪个宾馆我句话保准去的”牛月清说:“什么也不用领,来了什么也不要拿,只带张嘴就是,若行旧规矩,我就要恼了要玩麻将你就携上,我家可没有副好的。”龚靖元说:“你猜我来干啥的,就是买副好麻将的。”两人又说了阵笑话,分了手。牛月清回来天就擦黑,我把饭菜已摆上桌,桌边坐着干表姐夫,沙发边放了带来的袋洋芋两个南瓜手帕新摘的鲜金针菜,他还没有吃饭,专等着庄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过了,牛月清说:“之蝶出外浪了几天了,现在不回来,晚饭必是又在外边吃了,不等他了”话刚说毕,庄之蝶就推门进来。干表姐夫说:“城里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庄之蝶也脸热情,问:“好长时间不见你来了听说你是承包了窑场了,发了吧”干表姐夫说:“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烧夜砖抵不住个标点符号的。可就这,天也忙的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说要办事,我对你表姐说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定得去的就带了些菜来了。”庄之蝶倒莫名其妙,说:“我也不开公司,不盖房子,有什么事的,是你妹子想见你们了,让你们来逛逛的。”干表姐夫说:“这你就不如月清朴实了,你是怕我们乡里人来吃饭吗你瞒我,我还是来的,那日我家数口,还有老姑的干子老亲世故都来呀”庄之蝶见他说得认真,就问牛月清:“咱办什么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语。我说:“你只在外逛,家里什么是操过心,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庄只蝶抖了那红衣红裤,脸上沉下来,说:“七十八十了给娘都没过生日,我过的什么”就对干表姐夫说:“别听月清说的,没事找事。你吃饭吧,我是在外边吃了的。”就走到书房去。
干表姐夫原本还要在饭桌上给庄只蝶说话的,见庄之蝶脸面不好,便给牛月清低声说起来。原来干表姐拿了那让生儿子的药回去吃了,遵嘱必须在月之内怀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窑上的批欠款别人要不回来,又须他出外索帐,他去又是半月,回来怀孕期就过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讨服药吃。牛月清听了,心里有些生气,想这服药要数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应人是小,误人事大,怎么能这般地不经心但是到如今,又是亲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就说:“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这药可不是轻易敢糟踏了的,光那陈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干表姐夫说:“下个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儿去,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你们可要保密,谁也不能说的,孩子怀上了,就给我来说声,我买了滋养品去看她。你什么都要禁言,不要让她干重活,不敢吵嘴怄气,到时间了,我在城里医院找熟人说好,用车去接她就是了。”干表姐夫点了头说:“这是自然。”牛月清又说:“重吃药的事不要对之蝶提说。”就去了书房,对庄之蝶说:“你不吃饭,陪干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给干表姐买双凉鞋的,立时就回来。”庄之蝶拿了酒出来。出来到客厅了脸上才笑。
牛月清出门急急去了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钱又讨得了服药,再去鞋店给干表姐买了双凉鞋回来,干表姐夫和庄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药装在个塑料包里了,对干表姐夫说:“鞋在里边,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干表姐夫明白意思,说:“我经心着的。”便告辞要回去。庄之蝶见干表姐夫这么快就走,也觉得不必给亲戚难看,后悔刚才说话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远,心里总是对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满,顺路去西门外的城河公园听了会儿那里的自乐班唱的秦腔戏文。回来时辆出租车从巷口拐出来,似乎觉得车里坐的是龚靖元的儿子,进门就问牛月清:“是不是龚靖元的儿子来过”牛月清说:“来过。都说那小子抽大烟土,果然脸像土布袋摔了般。他说他爹突然有事明日早去兰州,要他先送了礼来。让喝水他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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