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哪家医院挂一个门诊号就需要二百七十块么?这里就有。
我走过那个湖泊,湖边的石板铺就的道路依然一尘不染,和三年前相比,我甚至觉得时间一点都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它依然平整,依然光滑,依然没有走形——它就像是顾里在每天喝着弱碱性抗氧化剂、涂着 prairie胶态铂金精华液下维持着的那张脸。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顾里是恨不得能把她的脸摘下来,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她甚至有一段时间一直研究、查阅北京那一口全国最著名的水晶棺材的资料,她号称是杂志需要做一个专题。但是,以我对她的了解,恐怕……anyay,我觉得她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中国防腐事业的先驱,并且千古留名。
风停了一夜,还没有重新开始刮起来。清晨的雾气还沉甸甸地拢在湖面上,周围的常绿灌木依然郁郁葱葱,树叶上结满了厚实的霜。湖面仿佛也在带着秋凉的空气里沉静了很多,像一面上帝随手放在草地里的大镜子。我一边贴紧湖边走着,一边望着湖里自己的倒影发呆。三年前,伤心欲绝的顾里就是从这里一个猛子倒栽进去的,她那个时候外表理智、冷静,然而内心却在高密度的重击之下四分五裂了,仿佛一台看起来光鲜亮丽但硬盘里各种木马病毒肆虐的高级笔记本电脑。她投湖时的姿态太过淡定从容,以至于起初作为目击者的我和唐宛如甚至觉得她只是想进去捕条鱼。几秒钟后当我和唐宛如反应过来时,我们被吓傻了,愣在湖边呆若木鸡,仿佛两个被拔掉插头的机器人。还好简溪当时果断地跳进湖里,把她捞了起来。
想起简溪,我心里又一次升起那种仿佛被稀释后的悲伤。像一杯加了水的葡萄酒,已经不醉人了,但是还是闻得到清冽的酒香,它能把回忆染醉,染成让你承受不了的气味;或者说像一本看过无数遍的悲剧小说,再次阅读的时候,已经无法热泪盈眶,然而胸口里,却依然有一只小拳头,轻轻地在里面敲门。
我走进宫洺的病房,推开门,他已经从病床上下来了,此刻他正盘腿坐在落地窗边的一个柔软而宽大的沙发里,手上拿着一本刚出版的国外设计杂志。他翻动书页的声音很轻,他在清晨阳光下显得眉骨很高,眼窝很深。他只要不动,就立刻会变成《vogue》杂志上前几页那些面容苍白、目光料峭的模特。但此刻,他只是一个病人。我突然发现,他和几年前住在这里的崇光有一种异常相似的地方。尽管他们彼此身体里并没有流淌着共同的血液,但是他们的灵魂里,都散发着一种同样的气味。
怎么形容——
似乎他们都来自北方遥远的港口,肩上落满了冬雪的芬芳,他们的呼吸都像那里的山脉般沉默辽阔,眸子是高原稀薄天空下的灿世星辰,他们有北方寒冷世界里应有的深邃轮廓,他们也有那里苍凉的避世身姿。他们披挂着波斯毛毯、白狐披肩,他们身上隐秘的地方有着不为人知的刺青。他们像是落落寡欢的贵族,被金银财宝珍珠香料围绕着,堆砌出满身的孤寂。他们站在哪里,哪里就开始飘起碎小的雪来。
他们的灵魂里,都有这样的气味。
宫洺本来高大的身躯此刻蜷缩着陷进沙发的中心,显得小了一圈。他的脸比刚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明显消瘦了很多。他腿上披着一条雪白的高地羊绒织毯,那是我帮他从家里拿来的。当时我还特别小市民心态地在他的奔驰的宽敞后座上,横躺下来,将毯子裹在身上,享受了一下有钱人的生活。我透过后视镜看司机的表情,他正色端坐,目不斜视,我想多年来他已经被宫洺训练得就算他车里载着张曼玉,旁边还有贝克汉姆在唱《爱情买卖》,他也会熟视无睹。
我走进来,他轻轻地抬起眼皮,对我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让人怀疑他是否点了头。他和当年的崇光还不一样,他就算披着白色病服的时候,也依然能把这个湖边的白色监狱轻易地变成淮海中路上的写字楼隔间。他让kitty帮他搬来了两台电脑、一台传真机、一台打印机。他甚至中途还召集了公司的一堆设计师来医院里开了个小型的会议。我觉得他如果再这样住下去,很有可能整个公司会搬来附近上班。
我把咖啡放在白色的小矮柜上,旁边的打印机正在咔嚓咔嚓往外面吐纸,我低头瞄了一眼,非常熟悉的《e》杂志内页的风格,应该是下一期的稿样。我把打印好的纸张拿出来归拢,然后把纸袋里的咖啡拿出一杯来,走过去把纸样递给宫洺,随即拿出一小包糖,撕开来往他的那杯拿铁里倒进去。掀开盖子的时候,浓郁的咖啡香味将房间里寂静的空气掀出一股暖融融的马蚤动。
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其实我只要一和宫洺单独相处,就会非常紧张。他身上有一种类似伏地魔的气场,他无论站在哪儿,都像是一座巨大的干冰。我低头玩自己的手机,假装非常忙碌的样子,然后顺便给kitty发了一条短信:“你什么时候到啊?”
“已经在路上了。”kitty的短信十几秒钟之后就回了过来,她的信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屏幕上,我的手机已经调成了静音状态。
半分钟后,我又收到了一条她的短信:“不要轻易企图和宫洺聊天,他不找你说话,你就千万不要挑起话题。但是一旦他主动找你聊天了,那么,无论气氛有多么冷场,你都是那个需要负责把气氛搞热、持续营造话题的人。ps切记,手机静音。”
而这时,宫洺突然清了清喉咙,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找我聊天,但是,他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安静地翻着他的杂志。我松了口气,仅仅是刚刚那一个小小的动静,都让我感觉自己像猛地被人砸开了外壳的大闸蟹一样,脑浆四溢。
我拿出另外一杯拿铁,掀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温热的丝绸般的液体滚进喉咙。
一杯咖啡很快就喝得见了底。但是面前的车队依然排着长龙,丝毫不见挪动。整个高架上的车辆首尾相连,看起来像一条喝醉了的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会聚在一起,像一把电钻顶在太阳|岤上。
kitty随手把咖啡纸杯合上,丢在旁边的纸袋里。她抬起手看了看表,七点多的上海交通状况应该能被定为反人类罪。她脚上那双尖细的高跟鞋,在不断地刹车、换挡、踩油门中间频繁地切换着,她感觉自己都快要把车的底盘给踹穿了。
此刻,前面的那辆货车非常配合地喷出一股浓烟,kitty两眼一黑,感觉像掉进了矿坑里。
淮海中路的写字楼里,长长的会议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咖啡杯,咖啡的香味从大清早就笼罩在每一栋大大小小的写字楼里,每一个清晨都被这样的气味点燃、煽动,然后所有的情绪都渐渐变得亢奋不已。这样的香味会一直持续到傍晚、深夜、凌晨,最后逐渐散去,写字楼重新回归寂静,仿佛一个嘶吼了一天后终于疲倦的怪物。
顾里看着面前一堆愁眉苦脸的下属,整个广告产业链,在金融危机的摧毁下,已经变得脆弱不堪。所有的厂商都在拼命地削减预算,之前彼此财大气粗地抢着报价争抢头版广告页面的光景遥远得仿佛和慈禧太后执政的年代差不多,此刻的广告商们,彼此客客气气的:“哎哟,没事儿,没事儿,第一版面就让给他们吧。你们有没有哪个位置的广告页面是在打折啊?”
一屋子的死气沉沉。
会议桌中央的那个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一个男助理按下了speaker,叶传萍的声音带着嘈杂的电流声从电话机里传出来:“别傻坐着了,你们坐到美国变成共产主义,广告客户也不会自己推开门走进来。想办法。”电话咔嗒挂断了。留下一屋子人的脸惨白一片,面子啊尊严啊什么的,没有人在乎这些,大家惨白是因为真的饿了。从昨晚开始,一个通宵,到清晨的阳光刺破公司的百叶窗,在顾里双眼里放射出的紫外线之下,没有人敢离开。只是,顾里可以靠光合作用维持着永恒的精神矍铄,其他的员工仅仅只是人类而已——人类已经阻止不了顾里了。
顾里拉开椅子:“你们去吃早餐吧,吃完后回家洗个澡,换一身衣服,然后睡一小会儿补充一下精力,然后写一份接下来一个月自己的工作范围内的进度表和新的计划书,这些事情加起来两个小时够了吧?那十一点,准时回公司开会。”
所有人:“……”
顾里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嗒嗒嗒地一溜小跑走出了会议室。虽然她面不改色,眉目间还流露着一种武则天和慈禧常常挂在脸上的不屑,但是,了解她的人,比如我,就一定知道,她此刻只是一个纸老虎,她迅速地逃离了自己的作案现场,因为她知道走慢一点儿,她应该就会被揍。这种作风,她当年在大学里的时候,就已经练得游刃有余了。
当年,她以杰出学姐的身份代表金融学院对所有一年级入学的新生发表讲话的时候,她慷慨激昂:“你们好好听着,你们身上那些什么袜套啊、可爱的手机挂件啊,什么蕾丝粉红裙子啊,在等一下散会之后,就回寝室一把火烧了。从今天起,你们不可以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开个屁啊,有空看海子,不如去看报表。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下一座海边的小木屋,海边只有海景别墅,只有穿高跟鞋的人才能走进去!还有你,第一排那个扎两个牛角辫的女的,你留这个发型,考虑过周围人的感受么?你问过牛本人的心情么?虽然我们学经济的需要有一颗铁石心肠,但是也不能太过于自我吧?”说完,这只纸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格外游刃有余。
当年,她在炎热的盛夏,穿着低胸超短裙,身上喷洒着对大学血气方刚的男生来说就是催|情剂的o5,一路顾盼生姿地走进男生宿舍,她手上拎着一盒哈根达斯,面对满眼赤条条的只穿紧身内裤的年轻雄性肉体,她面不改色,目光含春,她看着来开门的卫海,这个体育健儿也只穿着一条内裤,她仿佛一朵三月杨花般飘进去,放下冰激凌,又轻柔地飘了出来,留下原地快要裂开的顾源,在顾源刀光剑影的目光里,这只纸老虎悄悄地走,正如她嚣张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游刃有余。
当年,她心直口快,一大早看见新来的经济法教授,亲热地打完招呼“哎哟教授,听说你老婆昨儿拎着一个prada的红包包从人行天桥上一个猛子摔进了绿化带啊?哈哈哈哈……prada和那些树木们都没事儿吧”,然后这只纸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游刃有余。
这么多年,她都过着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她没有被杀,足以证明她家祖坟埋得有多靠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从某些层面上来说,如果辩证地来看,如果客观地去分析,如果抛开现象看本质,我觉得她和唐宛如其实是一个路子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曾经羞辱她:“顾里,你和唐宛如的区别也就在于,是否穿着dior。”她冷笑一声,回答我:“你错了。我和唐宛如的区别在于,是否穿得进dior。”
我望着她睿智的面容,我输了。
顾里走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迅速地抓起手机、拎包、外套——典型的出门三件套,然后迅速地消失在了《e》的大楼里。蓝诀看着龙卷风一样的顾里这么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出了门,他心里一跳,赶紧跟上去:“顾总监,您去哪儿?我帮您开车吧。”
“好,赶紧走,我在地下车库等你。”顾里一边飞快地消失在走廊深处,一边还回过头来特随意地补了一句,“对了,把我办公桌上的那把刀带着。”
蓝诀:“……”
天空渐渐清晰起来。
清晨特有的那种灰蓝色,慢慢地被冲淡了,空气里弥漫着的丝丝蓝墨般的雾感,在阳光下消失殆尽。秋日的阳光和这个后工业化的巨大城市有一种类似的特质,看起来仿佛浑然天成,但看久了总让人觉得虚假。明晃晃的太阳看起来和六月的盛夏没有任何的区别,它依然高高地悬挂在天上,依然在云朵上方高然傲视脚下的世界,它依然用光线抚摸着每一寸肌肤,然而却只带来一阵冰凉。它明媚地照耀在湖面上,但冰冷的湖面,只返给它更加冷漠的棱光。
6烧坐在他最喜欢的静安公园内的草地上。他戴着墨镜、绒线帽子,脸上还戴着一副口罩。这样看起来,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国人。但是只要他摘下眼镜,或者口罩,他脸上那副频繁出没在杂志和电视上的五官,也许就能引来一些追逐时尚、瘦骨嶙峋的少女。
他其实有点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悠闲地在街上散步,有多久没有自在地去看完一场电影,有多久没去路边的大排档吃个痛快。之前没有,现在也不可能。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无法见人的秘密一样,活在黑暗里,活在一种时刻提心吊胆的倒计时状态。
他从草地上坐起来,掏出口袋里的车钥匙。他突然想去一个地方。
我坐在宫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说是椅子,其实比我家的沙发还要大。房间里的静谧,让人错觉时间正在以一种半凝固的胶质状态流逝。咖啡持续刺激着我的身体,让我从清晨的浑浑噩噩里清醒过来。
宫洺住院的这段时间,虽然我和kitty依然有忙不完的事儿,但是,毕竟他不是超人,工作量肯定不会有正常上班的时候多。于是这段时间,我也终于有一些空余的时间剩下来,比如现在这种时刻,让我可以回顾一下自己的生活。一直以来,我都是持续以处于百米冲刺的最后阶段的速度,仿佛尾巴被点燃了的瞎耗子般地朝前龇牙咧嘴地猛冲,然而当我停下来回顾一下我的生活,却能感受到有很多沙粒感堆积在心脏里,随着血液流进身体的各个部位,在我的身上沉淀下无数生涩粗糙的伤感来。
进入秋天之后,唐宛如终于从我们的别墅里搬出去了。
其实没有别的原因,我们没有争吵,也没有厌恶彼此——说白了,那么多年过去了,以唐宛如的个性,要厌恶早就厌恶了——我们之间的问题在于,当我们每一个人都匆忙而潦草地告别我们的学生时代,穿着清一色的黑色衣服挤在写字楼的小小电梯里一脸憔悴时,她依然固守着过去的带着胶片底感的时光。她依然喜欢看那些貌似文艺实际狗血的爱情小说,依然在煽情的段落里哭得妈都不认得,她依然喜欢拉着我们每天晚上聚在一起一边喝咖啡红茶一边聊着全国娱乐(男)明星们的八卦,她脑子里依然期待着顾里从她潘多拉魔盒般的柜子里倒腾出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饮料来冲泡给大家,她甚至依然热烈地盼望着顾里哪天涌起一阵怀旧情绪,邀请我们一起挤在客厅的波斯地毯上做瑜伽。
然而事实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比着谁更晚回家,而回到家之后,匆忙地在厨房里弄一碗方便面或者从冰箱里拿一个苹果,然后就窝在自己的电脑前面噼里啪啦地砸键盘,又或者扎着冲天的马尾辫,把太阳|岤绷得发亮,坐在地上,和面前摊开的满地打印纸苦苦对战。
唐宛如最终活成了一个过去的幽灵,她代替着我们所有人停留在曾经的时间轴上,她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里有一种不舍,和一份连她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期盼。
甚至连曾经一直陪伴她的南湘,也加入了我们的阵营。每一天早上,我们在小小的餐桌上喝牛奶麦片,临走前把一杯特浓咖啡倒进喉咙里,我们抓紧所有的时间在餐桌上聊着《e》里的各种八卦和匪夷所思的计划,就如同当年我们大学时聊起训导主任脸上那颗痣的直径是否超越了一分硬币时一样激|情四射。
而当唐宛如睡醒起床之后,她总是发现,穿着睡袍站在客厅里的,只剩下了她自己。厨房餐桌上,留下了三副餐具,cy小声地哼着歌在洗碗,洗洁精冲出的泡沫堆满了整个洗手槽。
每一个早晨,迎接她的都是这样的一个客厅。
直到上个星期的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在客厅随意地聊着第二天的会议需要准备的资料时,她头上裹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脸上涂着一层黑色泥巴样的面膜,看起来像是把半只乌骨鸡放进榨汁机里打碎了敷在脸上一样。她在我们身边坐下来,瓮声瓮气地对我们说:“顾里,你得好好修一下浴室的莲蓬头了,那个水流哦实在太猛烈太粗暴了,每天洗澡感觉都像在被人轮j一样!”
顾里还没来得及开启她的反击程序,她就补了一句:“还好我下个星期就搬出去了,房子我已经找好了。离你们不远。”
她的话音里,所有人6续地抬起了头。
车停下来,顾里没有等蓝诀来开车门,就自己拉开车门下了车。她冲蓝诀挥了挥手:“你去把车停好。然后再来找我。”蓝诀点点头,英俊的小脸消失在摇起来的黑色玻璃后面。顾里透过玻璃看了看自己,她的妆容在经过了一个通宵的考验之后,依然清新亮丽。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让她心里陡然升起各种思绪。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从回忆里惊醒的,我拉开门,视线聚焦之后,我就脑浆四射了——我再一次迅速变成了一只此刻被锤子凿开了壳的大闸蟹。
门外,崇光——也就是现在的6烧,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在这几秒钟之内,我们互相脑海里,不知道翻腾了多少片蘑菇云。他肯定也没有想过我会在这里。
宫洺看我愣在门口,忍不住走过来问:“谁啊?”
当他看清楚门外站着的面容时,他和我一样愣住了。
三只大闸蟹站在门口,皮开肉绽地沉默着。
要怎么来解释现在的这个场面呢?我飞快地调动着自己的所有智商,企图作出正确的反应,但以我的智商,我觉得太难。那感觉就像是唐宛如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念绕口令:
首先,宫洺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崇光还没有死的事情,而崇光也并没有告诉宫洺,我已经知道了他没有死的事情,同时,按道理来说,我也应该表现出我不知道崇光没有死的样子;但6烧这个和宫洺非亲非故的模特突然来看宫洺,也说不过去啊,那我也许应该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但这个惊讶,会不会被理解为我已经知道了6烧就是崇光呢?又或者说,其实宫洺早就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崇光就是6烧,但是我和崇光却以为宫洺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崇光就是6烧……
……我的脑子已经缺氧了。
宫洺:“……你是6烧?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心里在发抖,但同时我也知道,宫洺心里也在发抖,他虽然是冰山美人,但是却是蹩脚演员。他说谎的时候睫毛抖得像蜜蜂的翅膀似的。
6烧不自然地看了看我,尴尬地说:“……嗯……想来谈个合作……”
三个人像是踩在平衡木上的小丑,就等着看谁先摔下去。
然而,上帝永远是不嫌乱的,他总是期待着世人能有更高的智商、更大的胸怀,更draatic的生活。有什么比现在局面更加混乱的么?
有。
走廊里传来一阵嗒嗒嗒的声音。
当我从门外看见顾里的脸时,我脑海里一直勉强维持着的逻辑运算系统彻底崩溃了。但我相信,他们三个智商明显比我高的人,还在维持着高速的逻辑运算:
宫洺不知道顾里已经知道崇光没有死,崇光并不知道顾里已经知道了自己没有死,顾里以为我不知道崇光没有死但是其实我已知道崇光没有死,而且顾里并不确定宫洺是否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崇光没有死……
我刚刚重启后的大脑,又一次死机了。
我站在原地,维持着死机的状态,我发誓我能在四下安静里听到他们三个人大脑硬盘咔嚓咔嚓转动的声音……
——当我以为世界上再也不可能出现比这个更加混乱的局面了时,上帝笑了。他笑得满口白牙,小舌头哗啦啦地甩动着。
当这个一片死寂的房间里,再次走进来蓝诀和kitty的时候,这个局面已经演变成一本密室杀人兼时间穿梭的科幻推理小说了。我看着蓝诀和kitty,很难猜测他们在这件事情里,是知情者还是局外人,蓝诀和kitty都不知道,蓝诀知道kitty不知道,蓝诀不知道kitty知道,蓝诀和kitty都知道,任何一种排列组合变化,再加上刚刚已经诞生的宫洺崇光顾里和我的四人逻辑组合,都会推导出2的n次方种可能性。崇光看着kitty,kitty看着宫洺,宫洺看着蓝诀,蓝诀看着顾里,顾里看着我,我看着他们所有人……我甚至觉得蓝诀和kitty两个人竟然互相悄然而不动声色地对看了一眼,他们彼此眼里的信息仿佛二进制的一长串号码,看得见,却读不懂。
如果说当下的局面是一本小说的话,我一定会揍那个小说的作者。
房间里的僵局依然维持着,我是最先倒下的那个人。我所能做的,就是等着看面前的这场僵局最终崩盘,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满屋子的寂静中,持续响起的是计算机硬盘清理时的咔嚓声。
chapter o8
这部沉默的推理科幻小说,在宫洺的咳嗽声里啪的一声被合上了封面。我想他并不愿意让所有人尽情地窥视里面的秘密和线索。他甚至连封面都不希望被人看到。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他一定会把这部诡谲天书换上一个墨绿色的写着“新华字典”四个大字的封面。他有太多想要掩盖的事情了,我是个傻子我也能感受得到。所以我相信,顾里肯定知道的比我还要多。她的人生哲学第三章第九条: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阎王不敲门。
宫洺清了清喉咙,看起来依然很镇定:“怎么所有人都一起来了,这么巧。6烧先生,很高兴见到您,但今天我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还有几个事情没有处理完。这次就先不谈了吧,很抱歉。等我出院后,我第一时间约您。如果能和您合作,我们《e》非常荣幸。”
6烧在他的话语里,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冲众人做了一个礼貌性的示意,就退出了房间。走前,他在余光里轻轻地给了我一个眼色。但我没有读懂他的暗示,我的脑细胞在几分钟前已经死完了。我现在连自己的身份证号码都背不出来。哦不,别说身份证号码,搞不好我连身份证上的性别都不一定知道。
崇光的离去让场面的复杂性大幅度地下降了。但病房里的气氛依然没有缓和,只不过令人头皮发紧的程度从之前的“太平间”级别下调成了“刑讯室”而已。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摆满了看不见的各种刑具,我感觉随时都有人会被丢上去五花大绑、口吐真言。
“你找我有事儿?”宫洺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来,从他的姿势来看,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安全范围——崇光一走,他就完全没有什么好担心了,任何局面他都能控制住。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就算顾里此刻是一个胸罩里捆绑着汽油炸弹冲进来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恐怖分子,我相信宫洺都能镇定自若地和她在三分钟内进入谈判环节。
只有崇光。
宫洺是金身不败的战神阿喀琉斯,崇光就是他身上那个致命的脚踝——当年他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他的脚踝将他倒浸在冥河里的时候,如果她提前知道那唯一没有沾染到冥河河水的脚踝会成为他将来唯一的弱点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松手,将那个幼儿丢进冥河,浸个彻底。
“是的。”顾里不卑不亢地回答着。我看着她的脸,感觉她和宫洺应该是一条河里泡大的。
“那你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你不觉得直接跑过来找我,很没有分寸么?”宫洺身上穿着纯棉的条纹病服,头发松软地趴在他的额头,看起来像个有点病态的文艺青年,但他眼睛里的光亮,却出卖了他。他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
“情况比较特殊,所以就直接来了。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如果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的话,我相信你也不会愿意我选择电话的方式来和你提起。”顾里并没有在宫洺无坚不摧的目光里分崩离析,她在来之前,肯定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排练过无数遍了。在推开这扇大门之前,她一定又去冥河里洗了个澡。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宫洺的眼帘半垂着,阳光把他的睫毛照耀得根根分明,像晴朗山谷里金线草整齐的卷翘绒须。
“哦?”顾里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但是我建议你找一个比较私人的场合,因为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并不会令你感到愉快,也不会令你的家族增加荣耀。”宫洺的病袍领口轻轻敞着,我隐约能够闻到从他脖颈胸口的白皙肌肤上传来的一阵一阵类似手术室的气味——干净到令人不适的无菌消毒水气味。“我建议,不要有外人。”
顾里吸了口气,胸腔微微地大了一圈,她转过头对蓝诀说:“你先打车回公司吧,车钥匙留给我就行,等下我自己走。”
蓝诀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掩门而去。顾里转过头来,看了看宫洺,然后目光转向了kitty。
宫洺嘴角微微地翘起,看起来像是在笑,但他的眉毛又稍微有些用力,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他冲kitty点了点头,kitty心领神会地转身离开了病房。看得出来,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宫洺、顾里、我。
复杂的局面瞬间坍塌成一个三角僵局,我脑海里迅速地琢磨着,我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迅速开溜。我自认和顾里的关系够铁,但只要我们俩不是从一个芓宫里血淋淋地钻出来的,那么我就永远都是“外人”。
虽然我内心有这样足够的自我认知,但是我依然还是不想从宫洺嘴里听到让我回避的字眼,我知道这有一点病态和“你算老几”,但我宁愿自己识相地逃走,也不要被宫洺隔离。我承认我做不到像kitty一样全副武装、职业到顶、一份三块六毛四的麻辣烫也要开发票。我对宫洺、对崇光,我对他们两兄弟的感情越来越复杂,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我只知道,我脑子又进水了。
而且除了害怕宫洺叫我离开之外,其实我更害怕顾里叫我留下。我的生物自我保护本能告诉我,千万不要掺和眼前的事情。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的道理,有秘密的地方,就有敌敌畏,就看你要不要干杯。三番五次,成百上千次,无数次,顾里和我手拉手地迎接着一个又一个手榴弹迎面飞来,从高中时候她和我手拉手地看人跳楼,到大学时候她和我手拉手地看着叶传萍的汽车尾气在我们脸上熏出一个大写的“嗤”字,一路走来,血肉横飞,心有余悸。她是浑身铠甲、披坚执锐的耗子精,但我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狐假虎威的米老鼠。俗话说,轻伤不下火线。但我伤了,我想退下。
我刚想开口,顾里就说话了。
她没有转过眼来看我,她平静地看着宫洺,但是却对我说:“林萧,你先回公司吧。”
我愣住了。
人的仇恨其实分为两种:一种带着火焰和沸铁的热度,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焦躁,碾成渣,烧成灰,尖叫着一起粉身碎骨地化成黑压压的粉末吹向这个世界;而另外一种,则带着秋风和长夜的寒意,没有丧心病狂的复仇,只有淡然的厌恶,冰凉的生疏,想要忘记他,远离他,羞于提起他,想要告别他的世界,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我很肯定,我对顾里的恨意绝对不是第一种。
过了一周左右,宫洺就出院了,那天正好是周末。我打电话问kitty,是否需要我去办理出院手续,kitty在电话里和我说不用麻烦了,好好享受周末吧。但她最后一句让我有点不舒服,她说“一切有我呢”。
那种感觉又来了。
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有病。
按道理来说,我应该庆幸不用加班的周末,我应该高兴不用面对宫洺那张冰山脸时刻提心吊胆,我应该四仰八叉地躺在家里的软床垫上一边看tvb的狗血大剧一边吃着垃圾快餐的外卖从而度过最有意义的周末。但真这样了,我又觉得失落。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就像几天前,在宫洺病房的时候,顾里叫我先回公司时,我的感觉一样。人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你越让他舒服,他就越要自找麻烦。
不过从我离开宫洺的病房之后,顾里也没有和我再提起那天的事情。我无从得知在病房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他们两个匪夷所思的思维模式来说,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惊讶。他们有可能彼此相依相偎并排坐在病床上一起用一根红毛线翻着花绳打发掉一天的时间,也有可能在半分钟内就彼此大打出手,操起红缨大刀呼呼对砍一个下午。真的,随机的事儿。就像薛定谔那只举世闻名的猫,你在没有打开箱子之前,你是不知道它是生是死的,一只猫能够同时处在既是生又是死的状态,它想不举世闻名都难。
我连着几天察言观色,也没有发现顾里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的警惕之心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而且因为宫洺住院的关系,公司忙碌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我现在早就已经可以像kitty那样一边聊sn,一边用qq发送文件,同时电子邮箱界面上正在上传一个附件,与此同时能够准确地将一份传真发送给客户,当然,整个过程还可以用耳机打电话,如果需要的话——但kitty永远比我略胜一筹,她在同时做和我一样多的事情时,还能顺手把卫生棉条换了。
这些日子里,我咖啡喝得比以往都要猛,当我把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灌进喉咙的时候,那感觉其实很像在对一台大型收割机灌柴油。在这样的速度下,我抽屉里刚买的那罐烘焙咖啡,迅速地见底了。托咖啡因强大功效的福,我在工作时间内持续保持着目光炯炯的状态,仿佛两个大手电筒。中间有几次叶传萍路过我们办公室的时候,我隐约地感觉她在对我微笑。是的,她和宫洺顾里一样,他们这些高层,都喜欢看着下面的职员们像匹马一样丧心病狂地为公司赚钱。
说起顾里,有一个比较反常的地方是,自打从宫洺的病房出来之后,她莫名地开始频繁地出入叶传萍的办公室——对,就是用会议室改出来的巨大房间。她总是怀着忧心忡忡的神色进去,然后换一副焦灼难耐的表情出来。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她,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自杀式做法,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不想有一天又突然被通知,有一颗炸弹要在自己耳朵边上爆炸。但顾里和我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距离,这种距离拿捏得简直太好了——既不会惹毛我,让我产生一种想要玉石俱焚的愤怒,同时又让我无法鼓起勇气,走近她向她询问,她用这种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周五下班之后,我去了久光的超市,为我自己买咖啡——当然,这是次要的,主要是为宫洺买咖啡,否则我就直接去楼下大卖场了。我刚刚打听到他之前习惯喝的那种加了金箔粉末的日本矿物咖啡,在久光负一层的超市里就有卖。因此我不用费尽周折地在网上找人国际代购。当然,我们俩的咖啡摆在不同的货架上,我的在国产商品区域,那里人流涌动,接踵摩肩,榨菜和尿布齐飞,鹅肝共螃蟹一色。而他喝的那种,则摆在进口食品货架区域,那里人迹罕至,呵气成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我在万径人踪灭里,遇见了卫海。他站在日本进口家居用品区的货架边上,手里正拿着一个罐头样的东西端详着。
隔着好几米,我也能看到他那一身结实浑厚的肌肉,就算大学毕业之后他就退役了,不再参加羽毛球队的专业训练——这一点和唐宛如一样,但是他依然维持着念书时被我们称作“移动的大卫”的性感身材。
他穿了一件紧身的灰蓝色棉布运动背心,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清晰分明,肌肉间的阴影像大雨冲刷出的山谷般朦胧而又润泽。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新鲜,应该是刚刚理了发,浓密的短发凌乱地簇拥在头顶上,发量又多又厚实,看起来很精神、健康,有一种年轻男孩子独有的气场。他和宫洺崇光那种软软的英?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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