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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

作品:小时代3.0刺金时代|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3 06:26:37|下载:小时代3.0刺金时代TXT下载
  英伦气息的发质不同。那两只是北方雪地里的裹着裘皮的傲慢贵族,卫海却是海边闪着金色皮肤的猎人。

  我朝他走过去,他抬起头,发现了我,他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我看清楚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是一盒用来净化空气的活性炭粉末。

  “你买这个干吗?”我冲他扬了扬眉毛,“家里刚刷了油漆么?”

  “哦,不是我家,是唐宛如刚刚搬了新家,她房子刚找好,之前她非要把卧室刷成粉红色,已经晾了一个礼拜了,但是还是有一些味道。她准备明天把东西搬进去,所以我想买些活性炭,多多少少能减少点毒气。”

  “她就不能多等几天?”我皱了皱眉毛,唐宛如总是喜欢把自己搞得特别悲壮,她无论是看小说还是看电影,只要一听到“背水一战”或者“釜底抽薪”“壮士断腕”抑或“飞蛾扑火”之类的词语,她就跟打了2oo毫升鸡血一样浑身哆嗦。她喜欢的中国古典女子形象里,大多数都是类似孟姜女啊,嫦娥啊,王昭君啊,白素贞啊之类的draa een。唐宛如和她们之间的区别就在于,这些古往今来的奇女子,都是性格太draatic,但唐宛如的问题在于她长得也draatic。

  “这段时间她都住在爸妈家里,她在电话里和我说,每天早上听着收音机早起,豆浆油条外加一个水煮蛋,傍晚吃饭准时收看新闻联播,夜晚九点半准时拉电闸。她说她感觉像回到了改革开放时的岁月一样,就差腰里别一个寻呼机了。”卫海笑呵呵的,漆黑的眼睛眯起来,毛茸茸的。“她说昨天晚上她不小心看到她爸爸买了一本新版的《毛主席语录》回来,于是她就打给我,说要立刻搬进去。”

  “哦是么?唐宛如没有和我说啊。她这次怎么良心发现想要放过我们几个了……”我话说到一半,电话响了,我拿起手机屏幕,唐宛如那张写满中国人民五千年苦难的脸闪烁在我的屏幕上。我接起来:“唐小姐,看来你还是不打算放过我啊。我过于高估了你的道德修养。”

  “小姐?你有没有礼貌啊林萧,你还不如直接管我叫鸡。”唐宛如的声音在电话里震耳欲聋。

  “鸡,你找我干吗?”

  “……林萧,明天来帮我搬家,我刚数了下,我靠,十三个纸箱子,就靠我一个人,那得弄到什么时候我才能住进去啊,全世界都实现共产主义了吧。”

  “你是不是在卫海脑门上装了个摄像头啊,我和他刚好聊到你搬家的事儿,你在监听我们吧?”我把手机稍微拿远一点,她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总感觉我举了个收音机在耳朵边上听。

  “什么坚挺不坚挺的,你在说ru房还是人民币啊?我听不清楚,你那边信号太差了。明天上午十点,准时到哦。我把地址回头短信发给你。我先挂了,明天见。”唐宛如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但很明显,她忘记了挂断电话,只是把手机放下来了而已,因为我还是能隐约地听到她丧心病狂地在电话那头低吼,“妈,你不要再把你的洁尔阴放在我的漱口水旁边了好吗?!”

  我挂了电话,冲卫海摊了摊手,他非常理解地对我报以同情的微笑。我说:“那明天见吧,我明天不用上班,我尽量早点过去。”

  卫海:“没问题。”

  我正准备和他告别的时候,随口说了句:“你叫过南湘了吧?那我明天和南湘一起过来吧。”

  说完这句话,卫海的脸色明显地僵硬了起来,他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上就像是涂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蜡,此刻在飕飕的冷气里凝固了起来:“还是……不要叫了吧。”

  “怎么了?小两口又吵架了?”我就是个猪。

  “她没跟你说?”卫海脸上的蜡变成了玻璃。

  “最近我俩都忙得四脚朝天,我没怎么和南湘碰头。不过呢,小两口吵架很正常,她没对我说起,就代表不是多大的事儿。你男孩子嘛,就大气一点。”我就是个脑袋被门挤了的猪,我应该被绞碎了灌进肠子里一截一截地在屋檐下挂起来准备过年。

  “我是说,她没和你说,我和她已经分手了么?”卫海的脸色缓和下来,松了口气,但看起来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淡淡的失落,仿佛台风过后宁静的边城,零星飞扬的塑料袋衬托下的荒芜。

  我愣住了。

  人的欺骗分为两种:一种是她扭曲了黑白,颠倒了左右。她明明在你脸上蒙了一层纱,但是她却告诉你只是外面突然刮起了雾;她明明在你的后背上洒了一摊血,但是她却告诉你只是天空突然下起了雨。这种欺骗是捅进肩胛骨的匕首,是抓进胸口的指甲,是咬在胳膊上的森森白牙。

  而另一种欺骗,却只是隔离了信息的传递,仿佛抽取了世界里所有的声响。亘古冰凉的浩瀚宇宙里,一个超新星的爆炸,千万朵钻花的飞溅,几百个新的物种崛起又衰亡,上千个文明诞生了再湮灭,几百亿年或者须臾一秒,所有的声音都隐匿于暗无天日的谎言之海。而你背对着这个宇宙,你以为身后的世界空无一切,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知道,南湘从来不会对我进行第一种欺骗。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发去唐宛如家了,我没有叫上南湘。

  一方面是我故意为之,而另一方面,我也没有机会。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还没有回来。第二天清晨,当我醒来,她又已经出门去了——又或者,她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我分辨不出。因为她每天起床之后,床被都收拾得异常整齐,完全看不出几分钟之前,里面还裹着一个软玉温香的惹火妹子。

  我其实不太清楚这段时间她究竟在忙些什么。但我多少能够想象,因为当初我作为实习助理的那段时间,我也一直错觉自己是不是残疾人,我真心觉得我比别人少了一只手、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但有另外一个人,代替了南湘,和我一起去了唐宛如家,帮她一起收拾东西。

  当唐宛如拉开大门时看到我身旁的那个人时,她头上正绑着一块白布,看起来仿佛时刻准备着抽出武士刀剖腹自杀的悍妇,但当她尖叫起来的时候,她又瞬间变成了一个来自陕北的民族歌唱家。

  和我一起去的人,是崇光。

  他戴着黑色的口罩,绿幽幽的眸子露出来,看起来像寂林里温柔的狼。

  我是真心对崇光感到抱歉,我又一次忘记了和他的约会,我们本来约好去还未开放给公众的新修整完成的外滩美术馆,那里面正在展览曾梵志的美术作品。所幸的是他也没有恼我,只是微皱着眉头,按住我的肩膀,认真地对我说:“林萧,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他的语气低沉而磁性,像一根被无意中撩响的大提琴弦。如果他眼神再轻浮一点,我一定会觉得他是在撩马蚤我。我本来觉得他一定会拒绝我的邀请,来帮忙唐宛如搬家,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他说过他宁愿待在松江屠宰场的冷藏室里,也不愿去人民广场的来福士一楼。

  但出乎意料,他竟然同意了。

  不过我想他此刻一定很后悔。

  与其说是他和我一起来帮忙唐宛如搬家,不如说是他来接受了一个持续不停的高密度八卦专访,唐宛如就仿佛一箩筐盛开着艳俗花朵的毒藤一样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每两分钟问一个问题,饥渴得仿佛在撒哈拉中央被暴晒了三天三夜一样。

  就在唐宛如的不停询问里,就连卫海这个被我们称为“肌肉多脑子少”的体育猛男,也恍然大悟面前站着的这个外国人,竟然就是之前名动全国的著名作家周崇光。我用“说来话长”为借口,屡次打断了他向我询问的目光。并且我也用“不要引火上身”为理由,叫他不要对外声张,否则很容易“有可能哪天你只是下个楼买瓶可乐,隔天就在苏州河上看见一个麻袋顺流而下,麻袋里装着你”。

  ——“哦,你说6烧这个名字啊,是我闹脾气随便取的。当时没想那么多,我想应该是潜意识里想起了我父亲的名字吧,他的英文名字是shaun,所以我就想,那就叫‘烧’吧。同归于尽?没有没有,我不想纵火。”

  ——“最痛的地方是眼睛吧,打麻药的时候我痛得快晕过去了。我其实所有的五官包括脸部轮廓都有稍微地改动过,虽然不是大动,但是因为改动的地方比较多,所以整体看起来,已经几乎没什么过去的影子了。现在的我,就是一个标准的西方人长相,至少也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混血儿。”

  ——“我眉毛里垫高了一块骨头,看起来眼窝变得更深,但这样就会显得我的眼睛没有以前大。以前比较男孩儿气,现在,就更阴郁一点吧,我想。他们喜欢这种。我嘴唇有稍微动得薄一些,用时尚界标准的喜好来说就是那种‘刀锋样的薄嘴唇’,他们觉得这样的嘴唇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你说眼睛的颜色么?我每次出门都戴绿色的瞳片的,我现在摘下隐形眼镜,我依然是黑色的眼睛。眼珠的颜色确实没办法改呢。”

  ——“我以前在国外长大的,所以英文没什么问题。我还会一些德文,但说得不好。”

  ——“身高还是以前的身高,只是我把肌肉练得壮了一点,看起来就显得更高大些。”

  整个上午,崇光都被唐宛如纠缠着,但难得的是,他竟然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类似冬日暖阳般的和煦笑容,白色的牙齿衬托着他那迷人的笑靥,仿佛他的唇角时刻都含着一个吻。他的嗓音低沉里透出沙哑,像是精心酿造的丝绒巧克力。这种神色让我想起之前的他。那时的他是暖的、柔和的,仿佛山羊绒质地的毛毯,随时都能把你包裹在一团迷幻的芬芳里。现在的他已经很少显露温柔的这一面了,大多数时候他是锋利的,冰凉的——看起来像宫洺。

  是过了很久之后,崇光才告诉我,那天在唐宛如家里,他其实非常开心。从他变成6烧之后,每一天,在外面工作的时候,他的身边都围绕着一大堆工作人员,仿佛一个带有剧毒辐射的磁场一样,将其他人群远远地隔离开来。工作结束之后,他回到五星级保安系统监管下的高级公寓里,连送外卖的人都碰不到面——外卖只能走到大堂,然后有专门的物业服务人员送到住客的房间门口。没有访客,没有聚会,没有亲人。

  “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是活在一个孤独的小果壳里。我像漂浮在灰暗宇宙里的一颗小小的花生。有时候空虚得发慌,我就自己弄出一些声响来,音乐声、电视声、淋浴花洒的水声,频繁挪动家具的噪声。这些声音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林萧,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真的死了。”

  “那宫洺呢?宫洺总会去看你吧?”我又仿佛回到了曾经在阴雨连绵的下午,窝在被窝里看他的小说的日子。

  “他倒是经常来看我。他是唯一一个还会来探访我的人。每次来他都会带给我很多小说、人物传记、画册。他从来不带报纸给我,他说报纸上的东西都是狗屁。他连杂志都很少带给我。可能他也不太想让我频繁地看见那个虚假的自己吧。但是他来我家其实也不太和我交流,我们彼此之间话不多。而且有时候他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哦,倒不是那种大哭。他就是眼睛会变得通红,仿佛被烟熏到的样子,他每次落泪的时候,我都不太过问,因为我并不是很清楚他的生活。我只是陪着他安静地待一会儿。一会儿之后,他就没事了。但是我知道他其实活得很累。比我更累。”

  他淡淡地微笑着,这样回答我。

  卫海用美工刀把一个又一个纸箱上的玻璃胶布划开,然后将里面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出来,我负责分类,同时拿着一块抹布和鸡毛掸子清理灰尘。可是,尽管唐宛如的那些箱子上都用粗黑的马克笔写好了类别,往往卫海一刀下去,哗啦一声,总有惊喜。比如那个写着“工具”的箱子里,堆满了拖鞋、牙刷、漱口杯和三颗新鲜的番茄以及两根生姜。比如那个写着“书与杂志”的箱子里,我们赫然发现了dvd、连衣裙、移动硬盘和两筒羽毛球。

  拆到中途,卫海被一个写着“少女的祈祷”的箱子吓住了,在我的反复鼓励下,他哆嗦着划开了那个纸箱,迎面而来的粉红色蕾丝内裤和肉色胸衣,仿佛无数法力高强的符咒一般,让卫海浑身发抖嘴唇酱紫,我看着他拿着美工刀的手一直在哆嗦,我忍不住上去把刀夺了下来,我是真怕他受不了眼前的刺激把美工刀插进自己的喉结里。

  其实连我多看了几眼之后,我都受不了,因为其中有好几条内裤,明显是能够划进“大裤衩”的范畴,我真心觉得就算nei1穿着去恒隆里面逛街也不会有保安拦住他。我问唐宛如这几件匪夷所思的藏品到底是何方妖物,唐宛如一撩头发,特别淡然地说:“哦,那两条啊,沙滩裤啊。”——你见过哪个女的穿沙滩裤么?就像你听见一个男的对你说“哦,那两条啊,比基尼啊”的感觉是一样的。

  当然,“少女的祈祷”里面,我们也发现了两盒奥利奥饼干和三袋麦丽素以及一大瓶隐形眼镜药水。我想对于某些推理小说的死忠粉丝而言,这几样东西和那些“少女的祈祷”组合在一起,就已经是一部惊悚的《密室杀人故事精选》了。

  我和卫海尴尬而沉默地拆着一个又一个箱子,我们的心情其实和《拆弹部队》里面那些视死如归的反恐军人差不多。特别是当打开一个写着“沉默的等待”的箱子,看到里面十几颗健康茁壮的仙人掌球“沉默地等待”着我和卫海的时候。

  而唐宛如和崇光则在厨房里聊得格外欢畅。我也是在今天,才发现,原来崇光并不是我想象里的那个衣来伸手的高级废物,他懂得用不同的洗碗布洗不同质地的盘子,陶瓷盘和玻璃盘会分类堆放晾干,也会把叠在一起的碗倒扣过来,等水流干净了之后,再放进碗柜里。他甚至成功地清理掉了煤气炉灶虎脚上那些黑色的污渍,还测试了下水道的通畅,并且他还懂得用消毒剂清洗饮水机的桶装入水口——我不时回过头偷瞄他穿着紧身白色背心,汗水淋漓的背影,他的肌肉明显比以前健壮,他的气味明显比以前强烈。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我好几次错觉自己在看主题为日本下水管道工人的se情片。

  当我们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时候,唐宛如娇羞地依偎在崇光旁边,热切地注视着他,认真地聆听着他,不时点头,不时附和:“哦是吗?”“真的吗我也是!”“那你是什么星座的?”“血型呢?”“那小时候你爸打你吗?”——如果她头再大一点,身材再消瘦一点,发型再短一点,我真的以为自己在看《鲁豫有约》,因为这些台词实在是太他妈熟悉了。

  崇光就像一个称职而敬业的嘉宾一样,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极其配合,如同一个发片期的歌手一样容光焕发亲切感人。但这一切都结束在唐宛如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中:“那你为什么要假装死了然后还改头换面呢?当时我们都快吓死了呢。”

  而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崇光淡淡地微笑着,水龙头流出的热水温柔地抚摸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像透明的布匹捆紧了他的手。他仔细而温柔地擦洗着手里的碗碟,像在抚摸宠物温驯的脸庞。房间里没人说话,连风声都从窗户遁走,只剩下持续不断的水流声,它哗哗地把时间填满,把所有尴尬的缝隙填满,把人与人之间的沟壑填满。

  就像风填满天空。

  像雨水填满峡谷。

  像无尽滋生的秘密填满森林里所有的树洞。

  你看,世界上的欺骗,其实分为两种。

  这种让人躁动不安的静谧,被一阵更加躁动不安的门铃打破了。从门铃歇斯底里持续不停的动静来猜,一定是顾里。她在按动熟人家的门铃时那种气壮山河的急促感和烦躁感,连当年在雷峰塔前死命拍打门板,大喊着“死和尚你放我娘子出来”的许仙都自愧不如。但她如果是去一个不熟的客人家里,那她按门铃就变得万种风情,而且间隔时间精准划一,如同嘴里含着一个计时码表。

  但我并没有告诉她今天唐宛如搬家。

  我转头看着唐宛如,很显然,她的表情告诉我是她邀请的顾里。她依然绑着白头巾,风风火火地过去开了门,一拉开防盗铁门,迎面就是刷刷的毒液喷射过来:“唐宛如,你租的这是什么小区啊?电梯墙上贴着卫生巾的广告就算了,我刚刚在楼下绿化丛里,竟然看见两只耗子在晒太阳,天地良心,它们一点都不怕我,我甚至觉得它们冲我眨了眨眼睛算是打过招呼了。不过光从这一点来说,它们比我公司那群实习生有出息多了。那群连高跟鞋都不会穿的女大学生,每次看见我就跟被乾坤圈打了天灵盖似的,脸色苍白地尖叫着疏散在楼道里。我觉得大楼烧起来她们都不会跑那么快,还有你家那个防盗门,你真的有必要换一换,那门上的铁栏间隙那么大,顶多只能防防你这种头大腰圆的人,像我们这种巴掌脸水蛇腰,要钻进这扇门对我们来说还不跟玩儿似的……”

  这么长的一段话,她说得快如飞星,就像新闻联播的播音员看着提字器在朗读一样,我真怀疑她在家里背好了演讲稿来的。她说完这堆话时,已经几分钟过去了,我耳膜一直嗡嗡地疼,崇光和卫海扶着沙发靠背沉默不语,看起来有点虚弱,唐宛如张着嘴,头上的白毛巾终于掉了下来……

  但顾里呢,在说这段话的途中,已经行云流水地把她那个看起来比旅行箱都还要巨大的1oee包包放到了玻璃柜子里关起来,在关起来之前,她从那个包包里倒腾出一件看起来像手术医生用的绿色消毒袍子把她那身驼色的细山羊绒连衣裙裹起来,然后又掏出一顶黄|色的建筑工地安全帽套脑袋上,最后她优雅地将一副黄|色的橡胶手套戴了起来——墨镜不用说,她从进门就戴着。

  “顾里,唐宛如只是叫你来搬家,不是叫你来分尸。”我看着她这身行头,胸闷。

  顾里转过头来,看着我认真地说:“唐宛如的话你也信?”她巨大的墨镜配合着她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工地上为无法回家过春节的民工们表演节目的网络巨星,“上次她叫我们去她家亲戚的法式庄园里面摘草莓、喝红酒,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下午。结果呢?还不是用一辆拖拉机把我们开到了青浦那边的一个农场里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把镰刀去锄草!”

  我看着眼前她这副连dy gaga都会愤然离席的装束,叹了口气。但随即,我意识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我承认我是被顾里刚刚进门时风卷残云般的气势镇住了,一时间被打散了魂魄,丢了逻辑: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全中国新晋崛起的大红模特6烧,站在唐宛如的房间里洗碗,有多么地不合理。

  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但顾里却非常镇定自若,她目光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上来回扫动着,看起来和她往常那副刁钻的圆规嘴脸没有什么区别。她从唐宛如的柜子里翻腾出一盒茶叶,揭开盖子闻了一下,看起来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转身把茶叶朝我一递:“林萧,泡一壶茶吧。”

  我永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像个蛇精,只要念一句“如意如意,随我心意”,就能千变万化,神鬼莫测。

  我正考虑着要不要接过她手上的茶叶盒,她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冲着站在沙发边上沉默的6烧说:“哦对,还是说你想喝咖啡呢,崇光?”

  chapter o9

  顾里有很多比我厉害的地方。

  这显然是明摆着的事情。她比我有钱,她比我瘦,她比我漂亮,她比我理智,她比我凶狠,她比我勇敢。这种句子举例起来一时半会儿没个尽头。

  但我也有比她厉害的地方。比如我比她感性,我比她头发长(但同时也见识短),我比她家庭圆满。我之前还可能会觉得她脾气太过暴躁,急性子就像纸包不住火,所以我会觉得我比她沉得住气。

  但显然,我错了。

  她在知道了崇光没有死,并且就是眼下活蹦乱跳的6烧之后,不动声色地过了一个多星期。她看向我的目光清澈如水,仿佛一潭水深只到脚脖子的清泉池,里面几条小鱼来回游动,清晰可见。但谁知道,她在里面藏了一头抹香鲸。

  可是,在我听到她嘴里说出“崇光”两个字后,我几乎没有一秒停顿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一说完,唐宛如就叹了口气:“哎呀你傻啊!”显然,她阻止我已经来不及了。

  顾里抬起她那张躲在安全帽下的滑稽小脸,眉毛拧成了一个nike的样子冲着唐宛如:“这么说起来,你也知道了。”

  唐宛如也不说话了。

  顾里又把头轻轻地转向了卫海,卫海的脸色没有惊奇,只有尴尬;没有震撼,只有慌张。所以——“看样子,连卫海也知道了吧?”

  在一屋子的沉默里,顾里轻轻地摘下她的墨镜。她的目光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上轮流地扫视着,两只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轻柔地搓来搓去,就像她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在手上涂满厚厚的手霜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想,她是要准备开始分尸了吧。

  但我又猜错了。

  我发现我对顾里十几年来的了解,最近越来越不准。以前我还能大概猜到她下一步的动向,但这大半年来,我屡发屡不中。

  她并没有把獠牙翻出来冲我们咆哮,也没有拿起白花花的刀子把我们优雅地大卸八块。她甚至就完全没提这事儿了。你说这让人受得了么?这算哪门子路线?

  但从单纯的搬家角度来说,唐宛如邀请顾里,算是邀请对了。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带了一个保洁队来。当那支专业训练过的队伍出现在唐宛如这个小小的旧公寓里时,我真的觉得像在看激光武器和纳米防护标准配备的飞虎队在执行一个“带老奶奶和小朋友们过马路”的任务。杀鸡焉用牛刀,顾里带的不是牛刀,她带着倚天剑屠龙刀来的——所以,唐宛如或者说唐宛如这个公寓,就是那只倒霉的鸡。

  所以,当这支统一白色制服、面戴口罩眼镜的训练有素的专业队伍开动起来之后,我们之前几个人,就下岗了。我们剩下的任务,就是和顾里一起,在刚刚清理出来的沙发区域悠闲地喝茶。当然,这个茶叶已经不是从唐宛如那个柜子里倒腾出来的了,顾里之前用唐宛如的茶泡了一壶之后,她只喝了一口,“至少我尽力尝试过了”,说完就把那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倒进了洗手池里。随后,她就提议:“要么让他们收拾着吧,我们去璞丽酒店的庭院里喝个下午茶怎么样?我和你说,那个庭院里竟然还能看见野生的鸟,那鸟奇大无比,我一度以为他们家在院子里养鸡。”——当然,这个提议被我们无情地否决了。唐宛如说:“大家都走了,这些人偷东西怎么办?”

  顾里摊开她那双塑胶手套,耸耸肩膀说:“你以为这些人都是吃素的么?他们的收入可比你高多了,你家里这些东西,他们偷回去没有任何用处,只能捐给慈善机构。从他们的收费标准来说,我不认为他们是会做慈善的人。他们给我开出来的账单简直太不慈善了。”

  唐宛如沉默了。但她依然保留着最后的尊严,死活不肯外出喝茶。

  于是顾里退而求其次,从自己那个“行李箱”中,拿出了装在一个日本漆器哑光盒里面的茶叶,她打开之后,又倒腾出了一个镊子,小心地一片一片地从里面夹茶叶出来,因为她穿着消毒褂子,戴着手套口罩(还有那顶滑稽的安全帽),所以,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法医正在进行尸检:“那就喝我的。”

  我喝着她重新泡出来的那壶茶,百感交集。这是这些天以来,我和顾里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待在一起。尽管眼前的场面是我们最最熟悉,也最最亲密的习惯场景:一群人聚在一起,听顾里讲那些生命中尖酸刻薄的段子。

  如果换了以前,我肯定已经是斜躺在沙发上,靠着自己的男朋友,或者靠着南湘,然后笑得四仰八叉,同时不忘大喝特喝顾里提供的奢侈饮料。我会觉得岁月如景,人世安稳,我会觉得顾里就像是战场上的女武神,我们几个小兵只需要跟在她背后,拿着塑料小刀假装挥舞呐喊,为她喝彩,她就能战无不胜,永远凯旋。我们活在她的庇佑之下,就像热烘烘的树洞里冬眠的松鼠,风雪离我们很近,但寒冷离我们很远。

  但现在,这种感觉没有了。

  我看着顾里,觉得她很陌生。

  我看着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看着她拿起一条爱马仕的小丝巾挥来挥去的,像一个交警,又像一个正指挥航海的海盗。我听着她嘴里那些小钢珠般喷射出来的“笑话和毒舌的混合怪物”,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我觉得我不再安全。

  我想依然躺在树洞里,但外面的森林,却开始焚烧了起来。

  “那个花盆已经那么脏了,就不要了。刚刚我没看错的话,里面是不是有一条蚯蚓?”

  ——顾小姐,这是一个碗。

  “不要把洁尔阴放在洗手台上,像什么样子!这种东西当然应该放到冰箱里!”

  ——顾小姐,这是漱口水。

  “你说这是什么?毛巾被?别搞笑了,这明明就是一条地毯,来,帮我把它铺在过道上。”

  ——顾小姐,可是这个背面有标签,写着“毛巾被”三个字。

  “卧室里面为什么要在床边上放一个洗碗机?就算主人习惯了躺在床上吃宵夜,但也不代表她就一定能接受在床上洗碗这个事情啊!来,听我的,放到卫生间里。”

  ——顾小姐,这个不是洗碗机,这个是空气加湿器。

  “空气加湿器?什么是空气加湿器?世界上并没有这种东西,你们不要想当然地就随便给东西起名字,你以为你是谁,爱迪生啊?我告诉你,世界上的空调都是自带加湿功能的。”

  ……

  所以,我们其余的人,就只剩下两件事情可做了:一,坐在沙发上喝茶;二,一边喝茶,一边看顾里表演单口相声。

  这支训练有速度的飞虎队在小小的公寓里飞檐走壁,不到一个小时,这个家就已经看起来有那么点意思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蛮大体积的纸箱子,但飞虎队们的表情明显有一点犹豫,因为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最美好的时光”。

  飞虎队们不敢动,因为之前他们已经6续被“菁菁岁月”“悲伤逆流成河”“这些,都是我给你的爱”“女人花”等几个盒子惊到了。

  “你们就放那儿吧。这个箱子我自己来收拾就行了。”唐宛如对这些穿着消毒大褂的人说。

  那些专业保洁队的人一会儿就走了。屋子突然空下来,我感觉整个空间变大了,甚至连温度都跟着一起降了下来。我顺手扯过沙发靠背上搭着的一条毛毯裹在身上。崇光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朝我走过来,轻轻地把他的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然后把我往他结实的胸膛上拉了拉。

  “说吧,这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顾里一边把手套和安全帽摘下来,一边问唐宛如,“是尸体还是毒品?”她依然穿着那件消毒大褂,但是因为此刻她刚刚摘掉帽子,头发凌乱,面容苍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快要分娩的孕妇。

  “毒品?你以为我是南湘么。”唐宛如大大咧咧地说着,她说得轻松自然,毫不在意,但全场其他人都听得毛骨悚然。

  “哦对哦,南湘怎么不在?又加班么?”顾里想起来,冲我扬了扬下巴。

  “应该是吧。”我头皮一阵发紧,我看了看卫海的表情,他刻意地沉默着,看来并不打算告诉顾里。既然当事人都不愿意提起,我就更没有这个立场来昭告天下,于是,“你也知道,刚进《e》的助理和东莞的纺织女工没什么区别。”

  顾里点了点头,看样子她并不想要追究下去。她显然被那盒“最美好的时光”迷住了。她歪了歪下巴,两只眼睛里发射着耗子精的光芒:“唐宛如,我记得电影里有一段台词是‘你知道你们一定会上床,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上床。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光’,说吧,这箱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和你的初夜有关的话,就别打开给我们看了,否则我直接交给警察局当做犯罪呈堂证供。”

  唐宛如冲顾里甩了个媚眼,用苏妲己那个狐狸精的腔调说:“里面,有你~”

  顾里默默地往我身边挤了挤,扯过半条毯子盖在身上。她默默地闭了嘴。

  唐宛如目光挪动到我的脸上:“林萧,里面,也有你~”

  我明显感觉到崇光抱着我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我没有想到,那个箱子并没有成为将我们所有人理智轰碎的原子堆,反倒,它成为了我和顾里和解的催化剂——说和解,其实也谈不上,我们并没有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应该这样说,它成为了我和顾里重新变得亲密的催化剂。后来,很久很久的后来,甚至到我们这群人故事的最后,每次只要我回忆起那个下午,当唐宛如打开那个箱子的时候,我总是感觉能闻到一种气味,一种仿佛具有生命的气味。它不浓烈,很稀薄,脆弱得让人怜悯。它就像一个不能适应恶劣环境的物种,睁着惊恐而慌乱的眼睛,带着怨恨带着狼狈地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存活着。

  它是属于我们的,过去。

  它唤醒了我身体里所有的对顾里的信任和喜欢,依赖和纵容,回忆征服了我,过去抓紧了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怀疑和憎恨过顾里。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全世界都冷漠地转过身背对顾里的时候,她的身边,剩下的人,竟然只有我。

  箱子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过去。

  箱子里有我们的照片、我们的涂鸦、我们的同学录、我们寝室里曾经摆放的摆件、我们的学生证、我们的食堂卡、我们的教材课本、我们练瑜伽用过的毯子。

  箱子里还有我们共同买的睡衣。那是2oo7年1月的时候,uji第一次进入上海时发售的款式,现在看起来很老很土气,但是当年能够穿uji,简直是那些喝着速溶咖啡迷恋安妮宝贝时刻想去丽江一夜情的文艺青年们的终极梦想。顾里像一个暴发户一样甩了一把现金为我们一人买了一套,她用赤裸裸的嘴脸摔碎了所有文艺青年们的心。

  箱子里还有从南湘胳膊上拆下来的一截石膏。大学刚刚开学的时候,南湘还没有买自行车,于是我总是载着她去上课。那一年春天,满校园刮着毛茸茸的柳絮,我的眼睛在这种带毛的风里严重过敏流泪不止,于是某一个没有睡醒的早上,我神志不清地松开双手,去揉眼睛,于是我和南湘连人带车,摔下三米高的绿化带,南湘的左手当场骨折,但我只是擦破了皮。她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出院的时候,顾里悄悄地结掉了所有的医药账单。

  我们大学里一起制作的四个纯白色的杯子也在里面,这是我们四个一起去周庄游玩的时候,在一个游人如织的庸俗纪念品商店买的。当时我们觉得,除了上学之外,能够把顾里拖出内环,简直是一件值得载入史册的事情,于是我们琢磨着怎么也得留下点纪念。于是我们就做了这四个杯子:只要杯子里加进热水,我们的照片就会从杯壁上浮现出来。照片是我们现场用顾里的手机拍来导进店主电脑里的。当年,只有顾里用的是智能手机,但现在,我们几个都在用苹果了。

  箱子里有顾里起草的“室友准则备忘录”,一共11页,共7大项,119小项。从“严格禁止带同性回寝室过夜,异性得提前申报等待批复”,到“当某项提议无法达成共识时,以多数人的意见为准,如果出现二比二的情况,以顾里所在的一边意见为准”。备忘录的最后一页,有我南湘唐宛如三人的血手印,看上去就像卖身契,但是顾里,却潇洒地盖了一枚私章。

  还有很多很多的照片。

  我十六岁生日的照片,双层的蛋糕面前,我看起来像一个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饥饿难民,我看起来不像是在准备吹蜡烛,我看起来像断食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