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杀马化群是为了报仇,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季襄瞪着屋顶梁柱。
她原以为他拒绝谈论此事,但没多久他开口说:“两年前,他为私人利益杀掉我的父亲,我已经追踪他有阵子了。”
“哦。”珣美应声,静静坐着。
火花哔剥响着,屋内沉着股很凝重的气氛。她见他仍死盯着上方,有点要缓和情绪地说:“你知道这间瓦屋为什么叫“格格堂”吗”
他看了她眼说:“清初的时候,有位王府格格,在全家遭灭门之祸后流落到此。
据说,她是这宗惨案中唯的生还者,还成了丐帮的份子,人家就称这里叫“格格堂”
”
“好悲惨又好传奇的故事,你不是乱编来哄我的吧”珣美半信半疑地说。
“我还有证据呢”
季襄说着,点了支火把,指向阴湿的墙壁,那儿刻了排细秀整齐的字,写着: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珣美记得这句子,是后汉书里孔融被抄家时,他年幼儿女就死时的心情。
她轻摸着那字迹,有所感地说:“这是那位格格刻的吗”
“乡野传说,谁知道呢”他灭了火把,又躺回去。
这次他闭上了眼,珣美怕他睡着,又聊天似地问:“你是这附近的人吗不然怎么对这儿的地形和典故都了若指掌呢”
他的眼睛不张开,也不回答。
珣美仍不死心,而且稍稍靠近他说:“你所要暗杀的曾世虎又是谁呢他也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他突然睁眼,晶亮如灯,吓得她往后退,他才说:“你真的不知道曾世虎是谁吗”
“我应该知道他吗”她反问。
“按常理判断,你至少听过他。因为曾世虎由外国走私来的枪枝弹药,有部份是经由你父亲和马氏兄弟,转卖给黄河长江中上游带的军阀。他是恶名昭彰的军火贩子,也是你父亲幕后的大老板。”他坐直身,冷冷地说。
天不可能的我父亲或许私卖些鸦片,但绝不会经手那些祸国殃民的杀人武器”珣美不相信地说。
“枪药会祸国殃民,难道鸦片就不会吗”他的口气充满着指责说:“中国就是有这些草菅人命的土匪,有这些缺乏人性的军火贩子和毒枭,才弄得内部分崩离析,外面蹶不振。你身在段家,不觉得是种罪恶及耻辱吗”
“我我”她被逼红了脸说:“我当然不会以段允昌的女儿为荣但生在那样的家庭也不是我愿意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该负责”
“因为你姓段,流着段允昌的血,那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他直截了当说。
这太不公平了她生清清白白的,没沾过滴血,没害过个人,就只因为她是段家女儿,就必须低贱地任人唾骂,谦卑地痛哭忏悔吗
不她段珣美行得端坐得正,为人问心无愧,绝没有比维护她尊严更重要的事了。
她不再脸红,还回瞪他,用副很不在乎的神色说:“既然你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上海呢”
“是你威胁我的,你忘了吗”他冷笑声,又躺回地上。
这随便的句话,又让她涨红了脸。仅管整天他都善尽保护及照顾的责任,但仍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她。
珣美在远离他的另边席地而眠。第个流浪的夜,她想念母亲周妈,甚至养她的父亲。季襄说的没错,段家的血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若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段家终有倾倒的日,她虽然先跳开步,是否也逃不过巢毁卵破之祸呢
她由格格悲感己身的命运,泪水无声流下;在孤寂中,这泪,也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吞。
季襄睡到半,被阵奇怪的声音吵醒。雪夜极静,他侧耳倾听,才发现是珣美的梦呓。
“我姓段,我没有错月牙蔷薇,我的”她翻个身喃喃地说。
定是他睡前的那番话,让她寝不安眠。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觉得她气焰太盛,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还三不五时来烦扰他,活像已经用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当然要杀杀她的锐气啦
“月牙蔷薇”她又说句。
月牙蔷薇是什么她这么念念不忘的,想必是某项价值连械的珠宝。哈果然是娇生惯养的三小姐,离了家,还挂念着她奢华的生活。
火堆微灭,季襄又添新柴。火苗再升起,他才看清楚她睡梦中的脸,在火光里闪烁的是犹湿的两行泪痕。
她竟然哭了
季襄不自觉地靠近她,那嫣红的双颊凝着泪珠,仿佛玫瑰花瓣结着白露;微微颤动的睫毛,有如粉蝶的羽翅。他得承认,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象。他记起了那日闯入尼姑庵,怀中抱她的感觉,如此轻盈柔软。
他的手再次伸出,但很克制地,只停在她的长辫上,细细如丝,有着女性特殊的香味。顺着发往上行,到她的玫瑰双颊,他赫然而止,并自问:他在做什么呢
他二十四岁,未成过亲,也不曾赶时髦自由恋爱。先是求学,再是复仇,接着为新中国奔走,生活中似乎容不下儿女情长,女性对他而言,是某种模糊的存在。珣美在眼前,依然是模糊。他躺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叹口气,就让切继续模糊下去吧
第二天,珣美又回到原来的模样,趾高气昂,不落人后,仿佛昨夜的哭泣是不存在的。
她已经学会在雪地理行走的技巧,也较懂得如何保暖,所以季襄路赶得更快。
整天,他们几乎都不说话,由太阳东升,走到太阳西下。当她见到白茫茫之中有几栋屋宇,屋宇又连成个小镇,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们今晚可以找个像样的床睡觉了吧”她怀着希望问。
“如果你不怕被抓回去的话。”季襄看着她说。
珣美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也不抗议。
季襄再看她眼,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眸下有抹青影。这趟旅程,对个没出过远门的千金小姐,也算是场磨难了。倘若她在那儿哀声抱怨,他定会狠下心继续走,走到她连爹娘都喊不出来;但她偏偏声不吭,副牙关紧咬的可怜模样,害他慈悲毛病又犯,脚步转,竟往镇上走去。
奇迹出现了吗珣美不敢问,假如不找个舒服的旅店住,至少吃顿像样的饭也好吧
然而他没去客栈,没去餐馆,反而踏进家中药铺。
“秦先生在不在”季襄问店口的掌柜说。
“在,就在后头。”掌柜有礼地说。
掀开隔间布帘,再跨几个厅院,迎面走来个人。那人身材健硕,相貌堂堂,英挺中有几分斯文。
他见到季襄,立刻漾出笑容说:“我猜你可能会来。”
“你知道我不是个人”季襄皱着眉头说。
“蕴明大姊捎信来质问,说你是不是把她的学生拐跑了”那人含笑地看着珣美。
“我是被逼的。”季襄简短地说。
“居然有人逼得动你”那人扬起眉毛,又不禁对身不男不女的珣美多看几眼。
珣美看季襄没有要做介绍的意思,便自己说:“我叫段珣美,就是吴校长说的那个女学生。”
“我是秦宗天。”那人态度十分友善,“冒昧地请问下,你真的和我唐师兄“私奔”了吗”
“不是“私奔”,他只是帮忙我离家出走而已。”珣美解释说:“我只是不懂,我们都走得那么隐密了,怎么还有人发现我和他同路呢”
“那绝对不是我的错。”季襄讽刺地说。
“也有可能你们离开的时间太凑巧,引起人们的猜疑。”秦宗天中肯地说。
这话还算厚道,珣美忧虑地说:“若是传出“私奔”,不是给吴校长惹来很大的麻烦吗”
“还有我这下子不但警察所要通缉我,连马段两家也要抓我了。”季襄没好气地说。
““私奔”两个字也是你先提的,可与我没有关系喔”她顶嘴说。
秦宗天在旁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的,十分有趣,也相当好奇。
这时,个留着短须,穿着黑袄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季襄和秦宗天两个人,都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喊声。
“师父。”
“怎么会是你呢”秦鸿钧看着季襄说:“我还以为你从“格格堂”,直接去南京搭火车了。”
“计划有变。”季襄照实回答,再没有平日的倨傲。
“是不是与这位姑娘有关呀”秦鸿钧看看珣美说。
“是的。”季襄说;“我想段姑娘大概没有办法连夜赶路,所以搭火车的事延缓日。”
秦鸿钧将脸朝向珣美说:“你是段允昌的女儿”
“对,段允昌正是家父。”珣美说完,觉得有必要再进步说明:“您千万不要责怪唐老师,我是因为要逃离不合理的婚姻,才请他帮忙的。我也知道唐老师有要务在身,但他居于师生之情,不忍心拒绝我”
站在旁边的季襄脸色极难看,而秦宗天则像要爆笑出来。最后是秦鸿钧打断她,说:“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你“唐老师”的心态。你晓得我们和你父亲有敌对关系吗”
“嗯。”珣美点点头说:“我直都不太赞成家父的所作所为,这也是我决定离开家的原因之。我只请唐老师送我到上海,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工作。”
“你到了上海之后呢”秦鸿钧继续问。
“我会自求独立,就不会再打扰唐老师了。”珣美很乖巧地说。
“独立你个女孩家,上海又是个花花世界,要谋生恐怕不容易。”秦鸿钧说。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定活得下去。”她说。
“你倒是个很有主见,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鸿钧摸摸短须,略带笑意地说。
当晚,珣美饱餐顿,就睡在中药铺的楼上。总算能换上干净衣裳,能躺在香暖的枕被里,真是有如人间天堂。
镇街灯灭,黑漆漆片时,秦鸿钧师徒三人仍在密谈。
“你确定段家那丫头,不会暗中破坏我们的计划吗”秦鸿钧再次问。
“珣美不可能的她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富家千金,最多课堂上作个怪,回家发顿脾气,能做什么呢”季襄不假思索地说。
“我可不敢那么笃定。”鸿钧说:“那女孩子相当精明厉害,人很机灵又口齿伶俐。我看你还是谨慎点,到了上海就打发她,免得节外生枝。”
季襄尚未回答,秦宗天就抢先说:“我同意师父的话,光是她能说动师兄带她走,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她不小心识破我的身份,又得知蕴明大姊和我们有关系,在那节骨眼上,我不带她离开富塘镇,行吗”季襄辩解说。
“是呀现在蕴明心都在教育大业上,我们不能把她扯入是非圈中。”秦鸿钧点点头说。
“师父,您放心,段珣美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季襄很有自信地说。
“那就好。”秦鸿钧说:“我们花了几个月,终于知道东南这条线的幕后大老板是曾世虎,你想好怎么做了吗钱方面够用吗”
“报社那里的人已经在收集相关资料,很快会有眉目。至于钱,我们会尽量筹措。”
季襄报告说。
“那我就把上海的指挥权交给你了。”秦鸿钧说;“过两天,我们会到南方去见大元帅,顺便用你的线索,揪出香港的军火供货商。”
“我们还会在岭南耽搁阵子,寻找些药材。”秦宗天加句说。
“你真是对草药入了迷,再过几年,你大概可以学李时珍,编个新“本草纲目”了。”季襄取笑师弟。
“比起你跋山涉水探勘矿物的那股狂热,我还差远了。”秦宗天也调侃回去。
“可惜中国美丽的河山,丰富的资源,都被那些残暴的军阀分据蹂躏着。统真是条漫长又艰辛的路。”季襄若有所感地说。
“就像黎明以前的黑暗。”秦鸿钧说:“我年纪大了,或许见不到统的那日。
但你们年轻人还有希望,中国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三个男人感时忧国,正慷慨激昂发抒己见时,绝没有想到珣美轻手轻脚地躲在门外偷听。
她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更了解季襄的底细而已。现在听来,他不是单纯只为复仇或厌恶好商的暗杀者,而是怀着极伟大理想的爱国志士。
她没有看错他,他果真是个英雄人物
举目望去,入眼的皆是浊人,她若要展填海补天之鸿志,让自己的生命如星辰之灿烂,如春花之姣美,不跟着季襄,又要跟谁呢
到了上海,要打发她,可没有那么简单呢
珣美本来以为,到了南京搭上火车,就不用再受奔波劳顿之苦,路可以舒舒服服地到上海。
然而没想到,所谓的搭火车,竟是搭运黑煤及木材的货车。
“只有这样,才能逃过你父亲和马家的搜索。”季襄只丢给她这个理由。
她坐在巅簸不堪的车厢中,寒风不断从细缝钻入,像条冰冷噬人的蛇。而且她还要忍受呛人的异味沉闷的空气,若不是脸稳如泰山的季襄,她真会撑不下去。
总比在雪地里跋涉好,总比被父亲抓回去好,珣美不时鼓励着自己。
因为列车的停停走走,他们在车厢内待了两个夜。在黑晤中,原来各睡各的,但有时太冷了,会本能地靠在起;天光透进时,谁先惊醒,就会自动移开。
在此非常时期,没有人会去拘泥些小节上的问题。
白天,他不是探附近情况,就是沉思。珣美知道他要操烦很多事,也不招惹他,就独自坐在角落里,想着如何留在他的身边。
有时他反而会纳闷地问:“你怎么那么安静是哑了,还是病了”
珣美看着他的黑脸,想自己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目前还是少开口为妙,否则会吃进堆煤屑渣,人就由里黑到外了。
随着时间的迫近,感觉快到上海了。趁著有晴朗的阳光照进,季襄又心情颇佳的样子,珣美试探地说:“我知道你们是为南方军政府做事的,我能加入你们吗”
“什么”季襄瞪大眼,仿佛见着鬼般说:“你又偷听我们谈话了”
“是又如何谁叫你们不防着我”珣美不让自己心虚说:“让我参加好不好我很崇拜吴校长,受到她的感召,直想为中国做些什么”
“但你是段允昌的女儿。”他打断她的话。
“段允昌的女儿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能爱国救国吗拜托你不要老拿我的出身来评论我。如果我像我父亲,也就不会辛苦地逃家了”她有些生气地说。
“你你个千金小姐,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工作十分危险,可不是般玩耍的儿戏,你要弄清楚”他耐烦地说。
“我会学,绝不会坏了你们的事。”珣美十分热切:“瞧,我还有钱,是我母亲积存的首饰,我全部捐出,也算我为父亲赎部分的罪过。”
她说着,便解下月牙蔷薇的荷包,将里头的金饰倒出,黄澄澄地,映在阳光中,显现出笔不小的财富。
他惊愕地看着她,无法置信
天呀她真比他想像的还幼稚无知她没听过“钱不露白”这句话吗以她的年轻貌美,以她的身怀巨款,很容易就被歹徒杀勒毙卖到妓院,或沉尸到黄埔江底,她难道点大脑都没有吗
天底下的男人,不是每个都像他样,可以坐怀不乱守着道德操守昭显良知正义;还有天晓得的,莫名其妙的时心软季襄正不知该气或该诅咒时,列车猛地煞住。
珣美往前倒,荷包飞到煤堆里,她急急叫着:“我的月牙蔷薇”
“该死,你的金子不管,去管什么月牙蔷薇”
慢着月牙蔷薇不就是她梦中直喊着的宝贝搞了半天,竟只是个不值钱的荷包
瞧她焦虑的模样,季襄护好金子,就帮她在煤堆中找出那已沾染黑屑的粉红荷包。
他将金饰装了回去,口气凶狠地对她说:“拿好,以后别再让我或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了”
外头传来人靴走动,金属碰撞的声音。他悄悄推开车厢的门,见到了错综的铁轨,方形的仓库,连排的建筑和远方三三两两的工人,他回头说:“上海到了。”
珣美随他跳了下来,面对的是丑怪灰蒙的景象,还有冻到骨子头里的寒冷口这就是繁华热闹,被称为“东方之珠”的上海吗
她内心没有快乐,只有沮丧,因为季襄当面拒绝她了,她真的要在此和他永别了吗”
季襄跳过了几段铁轨,珣美仍站在原地,缩着身子,想着要如何找到在码头工作的阿标。
“你还不来吗”他突然停下来叫。
“你走你的,我和你又不同路”她很有骨气地说。
“是谁刚才说要参加救国行列的怎么分钟前说的话,马上就忘记了”他沉着张脸说。
她没听错吗他要收容她了她不必和他分开了
珣美的脚步下子轻快起来,像只燕子,高兴地跑到他的身边。
上海在她的眼里,不再是丑怪,不再是灰蒙。走出火车站,来到雪落的泥泞大街,挤过不友善的人,躲开横闯的自行车,她仍觉得四周好美,充满着蓬勃的朝气和令人振奋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有了季襄,她不怕迷失,而且还可以由其中走出个最有意义的人生来
第四章季襄的报社设在租界区,小小的阁楼夹在五花八门的商家之间,方面可以避人耳目,方面消息较为灵通。
办报其实是个障眼法。目前他们附属在家大报馆之下,每周发表份刊物,内容大部分是南方传来的政治言论及统思想,基本上只负责传递,工作十分简单;他们最主要的任务,仍集中在调查曾世虎和上海军火走私的情形。
珣美到达的第天,就见过社里的其它三个人。
杜建荣有广东口音,黄康是上海本地人,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热忱爽朗,对珣美非常友善及欢迎。
唯的女性叫陈若萍,她穿着新式的短衫绸裙,头发剪成时髦的齐鬈款式,张长脸拉得更长。
她用怀疑及批判的眼光看着珣美,在季襄介绍完后,便说:“女学生你没事带个女学生来干嘛呢我们这里又不缺人。”
“你不是常抱怨里外事太多,做不完吗我正好找个人来帮你的忙。”季襄翻着桌上的报告,不太专心地说。
“可是她看起来好小,能做什么呢”陈若萍追着问。
“她不小,只差你三岁而已。”季襄说。
珣美讨厌他们目中无人地讨论她,所以插嘴说:“而且我能做的事可多啦我会写会读会画,保证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季襄抬头看喜身脏兮兮的珣美,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再对陈若萍说:“就这样决定了珣美是女生,我就把她交给你。”
“可是”陈若萍还想再争。
“我是这个小组的领头,说话算话,这件事不要再有异议了。”季襄断然地说。
陈若萍果然很识相的闭上嘴。
看不出来,老实的唐铭,在变回季襄时,会那么有威严。不过珣美也很窝心,他虽然在人后常嫌她出身,又讽刺她的娇生惯养,但在众人之前,仍有护她之心,可见这师生情份,假久了亦能成真。
珣美从那日起就跟了陈若萍,而且还住在同个房间内。
陈若萍是个脾气急躁的女孩,没有必要,绝不多说句废话。在熟悉工作的过程中,珣美只有服从的份,而几个星期下来,她做最多的便是打扫生火煮饭,别说沾不上点爱国救国的边,就连编辑印刷的事,也被排斥。
她曾向陈若萍抗议。
“这些生活上的事,总不能叫男人做吧”陈若萍直接回答她说:“以前你没来时,这些都由我来忙;你来了以后,正好分我的忧,这就叫分工合作,你先从内外杂事做起,报社的切,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她认为陈若萍对她存有偏见,想向季襄反应,但又怕他笑她吃不了苦,正好给了他驱逐她的借口。
因此,她只有咬紧牙根,灰头土脸地,做她十九年来未曾碰过的粗活。反正她决心要离开段家富而**的生活,若要真的独立自主,洗衣烧饭都是必须学习的技能。
在理想的驱使下,珣美忍受生煤球的气味冰冷的水肮脏的衣物烧饭的油烟,还有当“婢女”的挫折感。
建荣和黄康对她都极有礼貌,还不时伸手帮忙。唯有季襄,看她忙里忙外,就跷起二郎腿,脸上带着调侃的笑,仿佛她的“沦落”是他的最大乐趣。
珣美从季襄的眼里,常常有“自讨苦吃”的感觉。但转念想,成就大事业不都如此吗几个男生天天在风雪中奔波,陈若萍也往往忙就没日没夜,她能让他们在烦劳之际衣食饱暖,不也是间接的贡献吗
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于中国的事,而非仅仅伺候好几个人的生活而已。
她会耐心等,她要向季襄证明,她绝非个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外面的天是灰黑阴沉的铅块,雪暂时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纷飞的迹象。
季襄睁开眼,便感觉到两边太阳岤的胀痛。他昨天花了个下午,勘查上海滩仓库卸货的情形,又绘制了船坞分布的地理位置图。晚上,则在城隍庙的楼馆,招待几个搬运工人,喝得半醉,为的就是找到内应的人。
他翻个身,鼻子碰到枕巾时,般香味淡淡传来。他知道那是属于珣美的,从尼姑庵挟持她的那次,后来的共同逃亡,到她负责清扫工作,他愈来愈熟悉这味道。
杜建荣和黄康是否都注意到了还是只有他特别敏感呃,应该只有他,因为他才有机会去联想满脑子正都是她的时候,就听见她娇脆清朗的笑声。在这尚昏暗的清晨,仿佛遥远林间的只百灵鸟,传颂美丽的音符,立刻让他的不适感减轻许多。
真不懂,她为什么老有泉涌不断的喜悦呢从正式相识起,她就慧黠顽皮机智,仅管碰到懊丧或艰困的情况,她散发在脸庞的光辉都不曾消失;唯见过的梦中泪痕,也带着纯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间愁事的稚气使然吗还是她内心有另个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应变面具,使她能苦中作乐
若是后者,那真如师父所言,珣美就太精明厉害了。
他直任她追随,不就是因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吗
她可以是调皮的女学生,可以是恶霸的刁钻女儿,可以为他杀人而喝采,可以镇静地恫赫人,可以极大方地表达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里,走上几天几夜,她不喊声苦;叫她在报社里当打杂的仆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直在观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专注,更有兴趣地看她的举动。她说她继续跟着他,是因为想报效国家,他倒想见识下,为了爱国,这没吃过苦头的段家三小姐,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季襄又想换个睡姿时,珣美的笑语中夹杂着另个男声,仿佛两个人在做什么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来,八成又是爱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黄康。
这个黄康,有着城里人的世故滑溜,虽然家有妻小,仍爱和女孩子调笑。他对珣美献殷勤的举止,季襄已不只见过次,而且还提出警告,要他收敛些。
“为什么不行我只是想表现同志间相互帮忙的友爱美德。”黄康反驳说。
“我很清楚你的“友爱美德”,但工作之际,我希望你只对外,不要对内”季襄也不客气地说。
“我的“友爱美德”又有什么不对我也常逗若萍开心,你就不曾有过异议呀”
黄康说。
是吗他怎么都没注意到季襄脑筋转着,又说:“珣美不样,她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照顾她。”
这段话,连季襄自己都讲得有些心虚,但他为人向正经沉稳,不说废话,黄康也就没有再争辩。
笑声愈来愈大,像针般刺进他的耳朵里。季襄再也睡不着,便下床穿衣,带着张深受打扰的脸,来到前头的报社。
屋内无人,只浮着薄薄的日光。笑声来自旁边的小走廊,季襄走过去看,随着珣美的,竟是向来沉默寡寡言的杜建荣。
他们正挤在块儿生煤球炉,空气中有浓浓的烟味。
“你现在用的黄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烧,又有毒性,久了对身体不好。”杜建荣脸卖弄地说:“我们试试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猴子牌干嘛取那么好笑的名字呢难道你划下,它就会“吱”声吗”珣美笑着说。
“不知道。日本人老爱做些奇怪的事,不过他们历史名人丰臣秀吉的外号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关。”杜建荣也随着她笑。
“我还是喜欢瑞典用的凤凰牌名称,浴火中的凤凰,取得好。”珣美说。
“凤凰当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荣接着说。
即使是那么无聊的句话,珣美也笑得天花乱坠,而杜建荣更是以为自己成了天下第幽默男子。
季襄实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声,摆出副来找碴的神色,说:“建荣,你不是还有事吗我给你那几张图表,你研究过了没有”
“我呃我只想帮珣美的忙而已。”杜建荣略显尴尬,脸红红地说。
“生火煮饭是她份内的事,若她自己不能处理,就没有资格留在这报社之内。”季襄干脆地说。
这下子连珣美的脸也涨红起来。她正想顶嘴,建荣借口离开,就只剩她面对眼前那横眉竖眼的暴君。
她二度想开口,他却抢先说:“我让你来这的报社,是因为你千方百计求着要来报效国家的。我可不许你在这里招蜂引蝶,乱搞男女关系”
“什么你说我”珣美生平没受过那么大的侮辱,她头轰了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建荣和黄康都有很重要的任务在身,我希望你远离他们,不要让他们分心。”他继续残忍地说。
“你你太过份了你把我段珣美想成什么样的女人”
他的话才说半,愤怒尚未表达到千万分之,他倒派潇洒地转身就走。
珣美气极了,她打自娘胎出来,什么死皮赖脸的人没见过就没碰过这种自私无礼没心没肝的大混蛋。
若不是只手拉住她,她真会扑上去,要他把所有不是人的话都吞回去。
陈若萍把才才的幕看得清二楚。她原先对季襄莫名其妙带回个女学生就心存疙瘩,现在亲眼见他对珣美疾言厉色毫不留情的样子,不禁暗暗高兴。
在制止争端之余,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说:“季襄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种脾气。”
“管他什么脾气,也不能说这么难听的话”珣美仍怒气冲冲地说:“亏他读圣贤书,就不知道话如毒箭,如利刃,会置人于死地吗他怎么可以随便无的放矢,含血喷人呢”
“他的压力大,很多话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考虑太多别人的心情,你照他说的话去做就没错。”陈若萍又说。
珣美看了她眼,仿佛这才发现与自己对话的是谁。反正他们都是同国的,总说她年纪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没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后又瞧不起她。珣美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咽下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迳自烧水洗菜。
陈若萍为表示自己贤慧识大体,又进步劝导说:“他们这种为理想献身的男人,都是铁了心肠的。我认识季襄那么多年,还没有听过他说几句让人开心的话呢”
这倒引起了珣美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问:“你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吗”
“我们陈家和他们唐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还是季襄的未婚妻,他都没跟你提到吗”陈若萍说。
未婚妻季襄有未婚妻珣美心沉,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应该是无所谓的,但想到季襄和另个女人,就觉得怪怪的。
“不过我姊姊在未过门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陈若萍接着说。
珣美的心像在荡秋千,会儿高,会儿低,手边忙着,却无法专注。
“本来他母亲想订下我,但季襄反对。他曾说过句话,中国日不统,他就日不成亲,因此他不愿意耽误我的青春。”陈若萍不自觉地透着无奈。
“这太荒谬了如果中国永远不统,他就永远不结婚了吗”珣美张大眼睛说。
“以季襄顽固的个性,真有可能哟”陈若萍终于谈到了主题,“我看过太多女孩子迷恋他崇拜他,为了他走上救国的行列。但这些都没有用的,季襄点都不会感动;
如果你是因为这种理由而加入我们的团体,我劝你趁早退出,免得让自己伤心难过。”
这话说得比季襄更毒,若非珣美的定力够,炉上的热水早就洒得到处都是了。她镇定颤抖的双手说:“你你和唐季襄全是半斤八两,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别人。有你们这种狭隘的胸襟和肮脏的想法,中国能救得起来才怪”
“珣美,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陈若萍赶紧说。
“我告诉你,我段珣美是立志不结婚的”珣美打断她说:“我看过太多女人依附男人后的悲剧,你既是时代的新女性,应该听过唐群英的这段话吧“自三从四德之说中于人心,于是般男子以有德无才为女子之天职,有耳而瞆,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给男子”。我当然不会把自己变成个人不像人的废物”
哦这女孩子真不简单,很有套不同凡俗的看法,季襄的眼光毕竟是没有错的。
陈若萍方面放心,方面赞同地说,“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季襄那些崇拜者之呢”珣美冷不防地问。
“我”若萍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说:“当然不是我加入这份工作,为的是我自己,绝对与季襄无关。”
“是吗”珣美由唇间吐出这两个字。
陈若萍往后退步,满心不解。段珣美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她看起来心无城府,行事稚嫩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为什么此刻显露的精明,又令人难以招架呢
或许,从开始,她就不应该轻忽季襄带回来的这个女学生。
农历年过去,元宵节过去,珣美渐渐适应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说不上喜欢与否,人间到处是尔虞我诈,只不过城里的人较世故,往往笑里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报社中,仍有着人性的弱点。
黄康轻浮,杜建荣寡断,陈若萍善妒,而季襄心机深,是她唯看不透的。
自从那日的冲突后,珣美收起了笑脸,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反而是陈若萍比以前更热络,但由那亲近的态度中,珣美感受到更多的防范之心。
哼她生在那种旧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么嘴脸没见过
整个报社中,她只在乎季襄,但也偏偏对他最冷淡,谁叫他说出那番污蔑她热情和人格的话呢
悄悄来到的春天,让她更想念母亲。算算离家已两个月了,直没有机会去找阿标。
母亲得不到她的音讯,定会很着急的,但上海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才能找到阿标呢
个午后,气温升高,珣美藉着买杂货的理由,想开始采取行动。
对于上海,除了灰蒙蒙的港口,人来人往的车站,热闹的南京路,租界欧式的洋楼外,几乎没什么概念。阿标工作的地点叫“沪江运输行”,既是码头搬运工人,当然就往上海外滩带找啦
珣美站在转角的书报滩,想着要不要叫黄包车时,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里”季襄穿身黑衫裤,双手插在口袋,头戴顶鸭舌帽,更加神秘的样子。
唉真倒霉第次想“探险”,就偏被他碰到。珣美居于天生的谨慎及留有退路的习惯,她直没告诉他有关阿标的事。此刻,她自然把头抬得高高地,轻哼着说:“不干你的事。”
看着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虽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时的娇贵气,但顾盼之间,仍有股明艳。他早注意到她的态度,也知道她在生气,最初季襄只觉有趣,但时日久,被她当成隐形人的滋味,竟让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痒地,也在心上成了个疙瘩。
从“不必谈”到“必须谈”,季襄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她。今天见她单独走出报社,机不可失,他也跟了出来。远离另外的三双眼睛,他可以稍微放松自己,来逗逗这可爱的小百灵鸟。
“你还在为那天我说你的事不高兴吗”他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气说。
“我不但不高兴,而且要记恨辈子,因为你颠倒是非,说的话太伤人了。”她没好气地说。
“我的警告都是有理由的。”季襄仍固执己见说:“我们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
“你你如果不是来向我道歉认错的,就不要和我说话”珣美气白了脸,快速往前走,差点去撞到几个头缠红巾的印度巡捕,也是上海人所谓的“红头阿三”。
季襄实时抓住她,但她又甩掉他
唉他从没碰过这种女孩,情绪变化多端。有时候什么都可以忍,有时候却连点气都不肯受。这路下来,都是她缠着他,现在还要他反过来说对不起,不是太可笑了吗
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你在富塘镇就以美貌出名,马家两兄弟都千方百计想要娶你。建荣和黄康单身在此,我当然要注意些。”
季襄用“美貌”二字,原是无心的就事论事,但珣美听到耳埋,气几乎全消了。她并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甚至认为红颜多薄命,然而能由季襄口中说出,也是人生的大乐事。
她转过头,故意装成很严肃地说:“我已经表白好几次了,如果我仅仅是要找个男人嫁,就不会离开富塘镇了。我跟随你,就是敬仰你的为人及理想,但有时候你真太让我失望了。”
敬仰季襄的人太多了,他从不在乎那些虚名赞誉。但珣美不太样,她脸上的快乐顽固渴望不屑冷漠,都奇怪地影响他的心境与平衡。
“也许我太天真,看错你了。”珣美又加句。
英雄形象即将破灭,季襄心横,放下尊严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而且跟随你,我怀疑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她看着天空说:“切都和我期待的相差太多了。”
这太得寸进尺了吧他都已经开口道歉了,她还在那里东挑西捡。这生,连他的父母师长也不曾对他的能力产生疑问过。
季襄铁青着脸说:“我从来没要你跟着我,是你自己硬要赖我的”
“我知道”这点珣美不怕承认,她说:“可是你看,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整日就是生火煮饭,报社的事务不准我碰,军火的事不让我插手,再做下去,我能学到什么呢”
“军火的事太危险,你是生手,我特意要你保持距离。但报社的运作,若萍难道没有教你吗”他皱眉说。
“如果有,我就不会埋怨了。”她暗示地说。
他沉默了阵子,说:“我会和若萍谈谈。现在你应该高兴,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吧”
“谁找你的麻烦嘛”她小声嘀咕着,见他脸色不对,忙改口说:“对了,码头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你要去码头”他扬起眉说。
“你能勘查地形,我就不可以吗”她微笑地说。
“码头龙蛇混杂,你个女孩子家到那里去,被人卖掉都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此刻是我的自由时间,你就别操心了。”她极力想摆脱他。
季襄看她心要离开的表情,干脆说:“你想去逛码头,我陪你去,顺便让你熟悉四周的环境,并且看看我平常是怎么工作的。”
哦那她今天就没办法去找阿标了。不过和季襄起游上海的念头吸引着她,或许她还能顺此之便,找到“沪江运输行”呢
季襄则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每次和她“交手”,总是他先妥协。其实他很清楚,由年龄学识经历智能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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