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步步让,让得他莫名其妙的。
果真是日为师,终生就为师吗他只教了三个月的美术,就受了蕴明姊的感召,有爱护学生的使命感吗
那日,他们逛了上海滩带,先看两江汇流的沙洲风光,再去最繁华的南京路。季襄带她去先施公司的“摩星塔”,然后是永安公司的“依云阁”。六层楼高的百货商场,世界各国的东西应有尽有。他不断说着,法国化妆品捷克玻璃品器皿德国五金器材瑞士钟表瑞典搪瓷美国电器日本毛巾珣美眼界大开,脑中装满了新鲜的名词,嘴里也吃着精致的西点。
接着他们又到城隍庙,上九曲桥,赏荷花池,并在大殿前的广场喝上海有名的鸡鸭血汤。
无关乎工作,也无关乎指导,感觉是纯粹的玩乐。在夕阳西下时,他们乘着黄包车回报社。珣美回头看,向晚的街灯迤逦闪烁着;愈来愈遥远,如场绚烂的梦。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下午,她内心最美的上海回忆,也差不多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
二月底,季襄南下福州筹款时,蕴明的信由汾阳的陇村寄来。收件者指明报社,内容是写给季襄,除了互探近况外,有段是关于珣美的:由秦先生处得知,珣美真与你同行。今镇上闹得风风雨雨,段马两家皆出大笔赏银,沿通衢要道寻人,你务必小心。
另,珣美乃段允昌之女,马仕群未婚妻,与曾世虎关系匪浅,对你们的任务殊为不利,不知是否已妥善安排
陈若萍看得目瞪口呆。她说段珣美这个女孩不简单,果然是大有来头,她还责怪季襄反常态,带着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回来,原来他有自己的目的。
但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慢着,她必须想清楚。
依照她对季襄多年的了解,只有两种可能会留着珣美,第,在对付这票走私集团时,可以当成步交涉的暗棋。第二,如果暗棋当不成,还可以用珣美换回笔赏银,增加报社的资金。
陈若萍愈想愈有理。难怪季襄对珣美的态度上,有种说不出的特别。在日常生活中,总有不自觉的纵容,甚至还要自己让她做些轻松的编辑工作,害她呕了好几日。
原来珣美只是变相的人质而已
但是还有点,季襄可能想不到。这人质并不笨,有时还挺神秘莫测的,万她是来替曾世虎卧底的,整个报社不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中吗
她愈想就愈急,忙到珣美的卧铺搜索着。床上床下细细找,只有些简单的衣物,最后才在床板夹层中翻出个粉红色绣有蔷薇花的荷包。
她把沉甸甸的东西倒出,金闪闪的首饰下子刺到她的眼睛。哇珣美身怀大笔财富,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后面有声音喝道。
陈若萍吓了跳,转头看是珣美,就冷冷地顶了回去:“我在搜你的床,你没看到吗”
“你凭什么搜我”珣美伸手过去说:“荷包和金饰还我”
“我不还这是你父亲段允昌私贩鸦片军火,残害民族国家,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理应再归还老百姓”陈若萍用身体挡住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珣美惊愕地说。
“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晓得你有个未婚夫叫马仕群”陈若萍冷哼声说。
去他的未婚夫珣美强作镇静地说:“是谁告诉你的不可能是季襄,他要我别透露,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瞧她那笃定的样子,仿佛季襄就捏在她的手掌中。她也不论论自己的斤两,还真以为季襄会对她好吗
若萍妒恨交加,在失去理智的边缘,脱口便吼道:“偏偏就是季襄告诉我的他说,你的来历有问题,叫我们要小心防范你。你以为他真的让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吗才不呢
他留你在这儿,不过是要用你来对付曾世虎;或者软禁当人质,拿你和你父亲交换笔赎金而已”
那些话如大小石块袭来,几乎令珣美站不住脚。她是常常怀疑,季襄原本到上海,就要摆脱她的;但在火车站,因为某种理由,他改变了心意,难道就是陈若萍所说的这些计划吗
在茫然无措之中,她仍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季襄真的那么说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陈若萍更狠地说:“搜你的睡铺,也是季襄下的命令,他怕你和曾世虎私下有所串通。事实上,我已经通知你父亲,说我们知道你的下落,准备要领他的赏银了”
迷雾散去,尖锐的利刃由各方刺来。珣美感觉到那无法承受的痛,她向陈若萍冲过去说:“还我的荷包还我的月牙蔷薇”
“不我不给你它是属于老百姓的”陈若萍大叫。
两个女孩扭成团,撞歪木箱,翻倒椅子,惊动了在前头装订周报的杜建荣。
“怎么啦你们干什么吵成这样”他看到眼前混乱的景象,设法要阻止。
“快帮我抓住段珣美,她和曾世虎是同伙的,快抓住她”陈若萍尖声喊着。
“还我的蔷薇”珣美仍是那句话。
建荣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想去拉陈若萍,陈若萍就打他;想去扯珣美,珣美就头撞过来,害他摔向墙壁。
“快点她人跑了”陈若萍叫着,脚差点踩到他。
杜建荣追出房间,看见珣美在后门露台,将热水泼了地,又把热烫的煤球洒了,然后往小楼梯下去,在冷冷的风中,跳到了满是泥泞的青石板路。
“快往前头追”陈若萍推着他说。
杜建荣飞似地跑到大街,穿过人群小巷,来到后街,但除了几个玩耍的小孩,什么都没有。
珣美会往哪里走呢他往每个方向都晃几步,就是不见她的人影。最后,陈若萍也追上来,大力喘着气。
“找到了没有”她问。
“没有。”杜建荣摸摸头说:“真是奇怪,她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这下子我们怎么向季襄交代呢”
“操什么心有我呢”她说。
“你说她和曾世虎是同伙,我不太相信。”他说。
“我可是有证据的”陈若萍瞪他眼说。
“不管,我还是四处找找她,她不可能走太远的,定就在这附近。”他坚持说。
直到天色全黑,夜风夹带着海潮的湿气扑面而来,杜建荣才瑟缩着身子,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报社。
珣美就这样失去了踪迹。
杜建荣有预感,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季襄都会大发雷霆的。因为,他本身虽不是什么神经敏锐之人,但居于种男性对珣美喜爱的心理,他隐约明白,季襄是非常在乎珣美的。
季襄个星期后由福州回来,进报社,尚未去掉风尘仆仆,就迫不及待发表此行的感想。
“款项筹得如何”陈若萍第句话便问。
“那些华侨和企业家都很热心,可惜军政府飘摇不定,人人都拿不定主意,议论分歧,我们只有自求多福了。”季襄说。
“怎么会军政府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吗”杜建荣说。
“支持者有什么用政权全部操纵在地方派系手上,他们说穿了,也不脱军阀占地为王的想法,视军政府为傀儡,废立凭他们高兴。”季襄说:“大元帅就常感慨,革命空有理想,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实在寸步难行。”
“我们是早该有革命军队了。”黄康说:“像我们现在寄人篱下,或用打游击的方式,根本是以赤手空拳在打天下。”
“打什么天下我们为的是救国救民”陈若萍说。
季襄笑笑,往厨房方向瞄眼,怎么不见珣美呢她向来对这些言论最有兴趣,总要抢着来听,今天倒躲起来了。
“现在北方情势有变,段祺瑞向日本借款,买武器练新军,整个政局有触即发的危险。我们目前对付曾世虎,希望长江中下游的火并,上面叫我们定要谨慎,若个弄不好,连南方都要牵扯进去。”季襄继续说,但已有些心不在焉。
大家围在桌旁,翻着南方最新的书报手册。季襄前后绕圈,就是不见忙上忙下的珣美。
人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很怪异。
“珣美呢”季襄再问次。
“她她跑了”陈若萍大声地说。
“她跑了你是什么意思”季襄的眼睛眯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严厉。
“我们揭穿她是军火贩子段允昌女儿的身份,她老羞成怒就跑啦”陈若萍说,很清楚他发怒的前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依旧是那危险的表情。
“是蕴明姊写信来,她还警告我们要小心段珣美。”陈若萍连忙将信取出,平摊在他面前。
季襄很快地把信看遍,再瞪着她说:“就这封信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她时舌头打结,还是杜建荣替她回答:“若萍当面指责珣美是曾世虎派来的细,两人起了争执,珣美由后面楼梯跑掉,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细珣美怎么可能是细这太可笑了”季襄用力将信丢,就往女生的睡房走去。
三人没想到他会来这招,全跟了去。只见季襄瞪着空荡荡的床发呆,没会儿竟到处翻找,好像珣美就藏在里面样。
“季襄,你太过份了”
陈若萍尚未说完,他已经看到那只蔷薇荷包,往桌上倒,所有的金饰原封不动。
他的脸几乎是铁青的,话由齿缝中吐出,是骇人的:“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太了解珣美,月牙蔷薇是她的宝贝,她或许不要这些金饰,但荷包不会不带走的”
三人都吓住了,除了提到杀父仇人,他们都不曾见过季襄这种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她就是跑了,不敢再回来了嘛”陈若萍强迫自己要理直气壮。
“不珣美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人”季襄向她走近步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要你的答案”
“我我只说,你押她当人质,想用她和她父亲交换赏银我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陈若萍支吾地说。
“你真的这样对她说”季襄的声音都哑了。
陈若萍点点头。
难怪珣美不敢回来,难怪她连荷包都不要,她真以为他要出卖她吗但上海那么大,她身无分文,没亲没故的,能去哪里呢“你们找过她吗”他问两个男生。
“找过了。这星期来,我们有空,就大街小巷找,连曾世虎那儿都查过,就是没有”黄康说。
“天呀星期,整整七天”季襄不敢再想下去。
他无法想像她会发生什么意外,那超出他能忍受的范围。
从那天起,季襄的心有大半都在找寻珣美。他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徘徊黄埔江畔,穿梭在城隍庙附近闹街,人海茫茫,就是不见她的芳踪。
他甚至混在乞丐堆中,夜宿在火车站及船码头,把自己弄得狼狈至极,只为了找珣美。接着,他牵上黑道的人口贩子,由“长三堂子”的头等妓女,找到“碱内庄”的下等妓女,皆徒劳无功。最后,他和租界及中国巡捕都攀上交情,去看那具横死的女尸。
季襄知道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的生命中已存在着太多必须优先考虑的人及事,个仅仅和他有三个月师生关系的女学生,实在不具有任何份量。
到上海,是她硬要跟随;离开报社,也是她的自由意志,所有的危险性她都很清楚,他真的不必负道义或良心上的责任。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呢夜里辗转反侧是为她,白日无心工作是为她;寝食难安是为她,苦闷烦躁是为她,切的切都是为了他以为无关紧要的珣美呀
好他承认,从富塘镇开始,他就很乐意让她跟;到了上海,若她不提,他也会将她带回报社。他对她是有些粗鲁冷淡不假辞色,但她不会真相信若萍的话,永远不肯再见他了吧
三月四月过去,天候己不再寒冷,处处春暖花开。季襄停伫在黄埔江头,看忙碌的货轮进进出出。海天线不再苍茫,鸥鸟只只由南方归来,身后的上海,除去了霜雪,更加明艳多彩。
面对这繁华盛景,面对他的理想抱负,在所有的冲劲中都留着股空虚。他无法真正解释什么,珣美出现在生命中仍是奇怪的,只是由她,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系个人的滋味。
第五章五月初由北京传出的学生罢课风潮,到六月时已达到全国鼎沸的地步。事情起因于巴黎召开的和会,北洋政府想把青岛及山东的主权让予日本。
中国早非清末的中国,民智己开的老百姓,不可能再忍受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所以纷纷起来抗议。
上海是个国际性的大城市,自有领头的效果。知识分子高喊著“打倒军阀,统中国”,工人商人拿著“抵制日货,爱用国货”的旗帜。由上而下的民族觉醒,日日在街头上演着。
崇贞女塾是基督教学校,原属中立态度,但罗勃牧师居于爱中国的心,也带着身穿灰衣蓝裙的女学生,为示威游行的人呐喊助阵。
珣美热爱这种场合,她还自制很多布条,要大家拿在手上挥舞着。
多奇特的经验呀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全心只为解救中国。
她们随着队伍动着,因为警察已经半管不管的,所以有些混乱,没多久人便散掉了。
珣美东张西望,只找到个叫古瑾华的同学,两人退进小巷,暂时喘口气。
“待会我们只好自己回学校了。”古瑾华拍着胸脯说。
珣美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被地上散落的份刊物吸引住了,她太熟悉那名称及格式,因为是属于季襄的报社。
她离开他也快四个月了吧
那日,她踩着后巷泥泞的青石板地离开,恰好遇见辆停着的黄包车,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沪江运输行”的地名,车夫飞快地拉着,她就这样轻易地逃出险境。
如今回忆起来,她还算满幸运的。碰到个善良的车夫,阿标又正好在运输行内,没有使她流落街头。
“三小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直在等你呢”阿标见她就说。
看到阿标那黝黑憨直的脸,珣美如见亲人,鼻子不禁发酸。但她自尊心极强,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母亲没说吗我是和位唐老师出来的。我在他的报社工作两个月,因为因为理念不同,想想还是来找你比较好。”
阿标从小看着珣美长大,知道她藏心事的习惯,也不多问,只说:“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给你母亲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么三小姐,叫我珣美就好。”她要求着,又说:“我来,会不会很打扰你呢”
“怎么会呢”阿标很义气地说:“你和你母亲对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后口气,也不会让你饿着”
说归说,首先住就发生问题。
阿标住在简陋的单身宿舍,堆男人睡在块儿,当然不适合珣美。她身上又没钱,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后是以阿标妹妹的身份,暂挤外乡人临时搭盖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贱工作的苦力,妇女多半是帮佣或打临时工,白天看他们忧愁忍耐的脸,夜里听犬吠及孩子的哭声,真要抹去她逃家后所有的信心。
第晚在湿冷的被窝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难过。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直美化他,认为他是革命英雄爱国志士,必有圣人的道德标准。没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诈的凡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欺骗伪装引诱绑架的手段都来,这不是和那些杀人放火的盗匪没两样吗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顾切救他的那幕,恳切地说出内心理想的那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献上去他根本不当回事,还在背后嘲笑她算计她。被处以凌迟的酷刑,大概也没那么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终分析不出来,为什么季襄绊她的这跤,会让她受重伤似地,无力再爬起来。
第八天时,阿标跑来找她,说:“有免费的晚餐,我们快点去吃。”
“哪有这么好的事”珣美闷闷地说。
“基督教堂,耶稣请客啦”他笑嘻嘻地说。
原来教会为了吸引群众,不时在礼拜日布施些点心或饭菜,附近的工人就会结伴同来,顺便唱诗歌,也听听讲道。
那天的讲题是“回来吧迷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听了颇有感触,便主动和罗勃牧师攀谈。聊之下,才发现他竟然认识吴蕴明校长。
“我在广州传教时见过她,她是非常特别的位女性,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发夹白的罗勃牧师用标准的国语说。
“我直希望像她样,能当个启发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说。
“真的吗我们的教会正在办学,有训练教师的课程,你愿意参加吗”罗勃牧师眼睛亮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只大手,在几经摆弄之后,又将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课余时间到孤儿院帮忙,就算付过学费了。
日子上了轨道,就逐渐充实起来。她如海绵般,吸收每种课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触到的英语科学及教育哲学。说实在的,有了番生**认和心情转折后,她念书的态度,比在仰德学堂认真,也严肃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闭塞生活中的重要启蒙,所以当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时,内心难过得不得了。并且,很多同学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内,她的怅恨更是无法言喻,连作梦都巴不得自己忽获神助,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将封建那腐朽阴晦的宇顶掀开,让其中吃蚀的烂菌毒虫见光而死。
由于感激罗勃牧师,珣美也开始上教堂,参加唱诗班。可是旧约圣经开宗名义的亚当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根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稣都是男性,对父权社会厌倦透顶的她,再将命运完全交托给教会,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费了千辛万苦才夺回自己对人生的主宰权呢
不过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总是比摧毁她梦想践踏她尊严夺去她金钱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把刀。
瞪着刊物半晌,仅管恨着咒着,她还是拾起来仔细翻看。那字里行间,跃然的爱国情操及血性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她的心。
为了工作,他是否和从前样,衣不解带,疲于奔命,饭都来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为了中国,他可以牺牲切,更可以出卖她,把心肠系于这样的人,徒然浪费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师了”古瑾华拉着她说。
她忙丢下手中的杂志,又回到人群里。游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来来去去,依旧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见大堆人头,没有个褐发的。
季襄就站在对面排红砖楼房的转角,他正兴奋地记录着中国人表达民主的历史性刻,并不断对旁边的美国朋友说:“史恩,睡狮醒了我们不再是东亚病夫了”
史恩是个摄影家,对中国极感兴趣,每天背着笨重的器材到处跑。此时,他眼露贪婪之光,但人潮拥挤,始终找不到能放他设备的地点。看着季襄眼眸中散发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调很重的国语反覆说:“你是对的,很对,绝对的”
突然,那如太阳般的晶亮凝止了,万道光芒集于束,穿过示威的队伍,越过围观的群众,天崩地裂似地,也带走了季襄脸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还搞不清楚状况下,季襄连身体带脚,冲向呐喊的人们,仿佛前面有条绳子套住了他,令他中邪般身不由己。
是珣美是珣美
季襄追着那穿着淡蓝旗袍灰短衣的身影,真是她近四个月不见的她
他边和被撞的人说对不起,边紧盯着她不放。她依然是白净的肌肤,爱笑的樱唇,明丽的大眼;仅有的变化是,头发剪短了,也不再梳辫子,而是绾成松松的髻,在少女的容颜中增加点妩媚。
看得出来,她没有沦为流民或被卖入妓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长久以来纠结于胸臆间的忧愁烦恼,扫而空。
但同时又有股怪怪的感觉由心中升起。她那派天真烂漫的模样,没有他的保护,她怎么还能安全地活下去呢他锲而不舍地找她,早准备要英雄救美,就如当时助她逃离马氏兄弟魔掌,带她到上海,又收容她般,所有的最坏打算,他都想过,也张开自己难得示人的羽翼,想给她个疗伤之处,结果她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吗
该死她离得更远了
季襄几乎是踩着人堆前进,在嘈杂的诅咒声中,他终于来到珣美身后,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激动的口气喊着:“珣美”
她转过头,杏眼睁圆,仿佛见到鬼,吓白了俏脸。
“珣美,我总算找到你了”他笑着说。
但那笑容太过开心,把季襄由心机极深的男人,变成了潇洒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轻好几岁的样子,霎时惊醒了她。她没见过他这么笑法,也不可能除非中国统,或者或者他找着了有助统大业的金山银海
“我不认识你”珣美不自觉地由喉间发出声尖叫,仿佛那是把剑,足以划开两人的距离。
季襄尚未反应过来,她人已往条小巷跑去,双脚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杂乱的回音。
“珣美”他的笑容消失,举步直追。
“别过来我不认识你”她再次吼。
风在耳边吹着,窄窄的黑瓦木屋由两旁退去,会儿可见江水,会儿不见江水。
她惊慌,因为怕他。她的梦曾破灭,经由陈若萍的传达,存在想像之中,犹可忍受;
但他来了,亲手展示,那当着面的破灭,她无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张她曾喜爱的脸孔前面,看见他真正的丑陋。
“珣美,请等下”他仍不死心地叫着。
接着是斜坡,连到个长长的堤防。她的脚愈跑愈慢,肌肉发酸,心脏发痛,几乎到撑不下去的程度。
粗喘着气,她回头看,追她的人竟不见了。静静的坡道,只有不明究里,也跟着跑的古瑾华。
季襄放弃了回答她的只有风声水声及古瑾华的呼喊声。经过这番惊吓,珣美已无心回到游行队伍,于是说:“我们直接回学校吧”
她转身往前走,看到的竟是季襄他仿佛由天而降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珣美踉跄下,季襄及时抓住她,古瑾华则脸惊恐地往下坡跑。
“放开我”珣美挣扎着。
“如果你别这样乱动乱跑,我就放开”他设法要让她安静。
“你想光天化日下掳人吗我不会乖乖就范的,我会直尖叫”她试图甩掉他的手。
“我并不想掳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尽量用最小的力气,不想伤到她。
“你找我都是为了我父亲的赏银,我全知道,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臂力斗不过他,她就比嗓门大。
“珣美,你误会我了我根本不晓得有关赏银的事;即使晓得了,也不在乎”季襄也不自觉地像疯子般吼着:“我路让你跟随,又收容你在报社,纯粹是番好意。
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扭曲我的原意,躲着不肯见我,不是太过份了吗”
“你竟敢说我过份”她将胸中溢出的酸楚压下,说:“若萍把切都告诉我了,你还往这里谎话连篇,你真以为我段珣美是白痴吗”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话,你就是道地的白痴”几个月的等待,弄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个人爆发地说。
“你还说我是白痴那你呢你是土匪强盗杀人犯”珣美现在不止要挣脱,而且还要反扑。
季襄眼看着场重逢,变成如此荒唐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闹下去,于是加大力气,将她两手反剪,固定在他怀里。
“珣美,你好好听我说”他的句子尚未完成,声大吼和记警棍,同时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么”个矮胖的警察凶狠地推他说。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见我们两个女学生落单,就猛追不停,吓死人了”旁赶上的古瑾华说。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报社记者。”季襄气得想要揍人,但强迫自己冷静。
“好个记者我们前头有爱国行动,你却在这儿调戏良家妇女,快跟我到警察厅去”胖警察不信他的说词。
这时,个举止怪异的洋人,身上背着垂垂吊吊的金属物,举步维艰,满脸汗水地走来,也加入季襄和警察混乱的辩战中。
珣美拉着古瑾华,就趁此空隙间,溜进条小巷,远离这团糟的场面。
等胖警察愿意看季襄的证件,而他也能分心旁顾时,才发觉现场已经没有珣美的踪影了。他有种极可笑的感觉,他明明在大街上记录伟大的历史,怎么又跑到这儿,差点被逮捕呢珣美总会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个才教了三个月的女学生,为何常给他带来严重又失控的后果呢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胸怀大志的唐季襄,竟也有不了解自己的日。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国家,不是报社,却是那相识以后,没给过他刻安静的珣美。
他能再见到她吗
罗勃牧师在礼拜堂后面的办公室,围着几个女学生。她们全神贯注地盯着台矿石收音机,里面传来杂哑的声音:“北京政府下令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兴,并决定拒签巴黎和约,此乃全国人民之大胜利”
“哇中国有救了中国终于主权在民了”珣美很不淑女地欢呼起来。
“瞧你这股冲劲,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统帅六军了。”有个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么样男人能做的,我们也能。我们能做的,男人不见得行,比如说生孩子”珣美说。
“呸呸这种事还大声嚷嚷,多丢人呀万给牧师听见”古瑾华赶紧说。
“我听见什么呀”牧师突然出现说。
女学生们都咯咯笑着,各自打完招呼,就轰而散。
珣美穿过后面的花园,回到孤儿院。她脸庞的笑容已消失,换上的是深锁的愁眉。
世间事总是不完美,圆了那桩,就缺了这桩。
最近阿标在运输行擢升,由原来的工人,调升为汽车司机,常跑上海南京线,也就常有机会回富塘镇。
昨天他带来两件消息。是珊美真的嫁给了马仕群,婚礼闹遍了全镇。
“珊美的生不就毁了”珣美难过地说。
“毁什么她还高兴得很,认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为马太太的机会。”阿标依实际情况回答。另件则是没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对不起,我因为事情耽搁了,晚天才到千河镇。我连续几个中午都在观音庙等,宋小姐都没有来,所以我猜她是放弃了。”阿标歉疚地说。
放弃璇芝是家教好,修养好,但她也是讲原则的人,怎能当个丈夫视之为无物的活寡妇呢
珣美心中有千万疑虑,然而距离遥远,她也只有为璇芝心焦落泪的份了。
面对痛苦和无奈,母亲常说要“无贪无嗔无痴”,才能“慧生而痴灭”。问题是,好难呀她光是想到季襄,就有千万种情绪,可以化火炙烧着她的每根神经。
她说,信他者是白痴;他说,不信者才是白痴。信或不信,他就非要占尽所有的便宜吗
“你认得他,对不对因为我听见他喊你的名字。”那日古瑾华在由堤防回去的路上问。
“认不认得,都是个讨厌的人。很高兴你叫警察来。”珣美说话时,全身仍微微颤抖着。
“讨厌”二字,或许是不对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季襄。那么是“恨”吗她恨过段家,恨过父亲哥哥,但那感觉又截然不同。对季襄的恨中,还带着种酸酸甜甜,种悲哀,像在雨雪纷飞的江畔,你还在等着个明知不会回头的人;雪落在流泪的眸子,冰与火同时滑下脸颊,如滑下人生的痛楚滋味。
她就带着这种滋味做着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怀疑,这滋味已化入她的骨髓中午后,阳光由大玻璃射入,屋内有着六月的燠热,珣美耐心地哄着几个小婴孩睡觉。
罗勃牧师轻悄地由走廊踏入,边还跟身后的金发外国人,以美语交谈说:“这个孤儿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女婴。中国人重男轻女,先抛弃的都是女儿,还有生下就杀死的。”
金发外国人,脸看起来很年轻,但眼角又有皱纹。他见到珣美,立刻咧嘴笑慢着这个人好生面熟,如果再狼狈些,额头带些汗,不就是珣美张的嘴还没闭上,季襄就由门口进来。他今天造形丕变,不再是长袍马褂,不再是唐衫,而是整齐笔挺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头发还分边抹油,更显得他的英挺神采风度翩翩。
这是什么意思呢珣美呆在那里,直到他对她温柔笑,她才发现自己的忘神凝视。
“珣美,过来下。”牧师转用国语说;“这位是史恩先生,他特地来为我们教会照相,作为他新书的部分。另外这位唐季襄先生,他说他在仰德学堂教过书,还记得你这学生。你说,世界是不是很小呢”
天呀季襄就那么大方地登堂入室,很快就确立他们的师生关系,害她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珣美在艺术上很有创见,令人印象深刻。”季襄煞有其事地再加句。
“是吗你才上短短三个月的课,我还以为你根本叫不出我们的名字呢”她偏要拆他的台。
旁的史恩,仿佛事先排练过,很突兀地插嘴说:“很好既是熟人,就由珣美小姐带领我们四处看看吧”
珣美就这样被迫去招待两位访客。
史恩的摄影器材像锅碗瓢盆般,引得大人小孩围观。他黑布盖,惹人发笑;闪光的爆炸声,又使大伙害怕。他的工作,具有杂耍技团的娱乐效果,没多久便和众人打成片。
“我能自己来,你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史恩对季襄眨眨眼,手做赶人状。
珣美没有点惊讶,她生气地压低嗓门说:“你们不是真心来照相的,对不对”
“照相是真的,找你也是真的。”季襄有耐心地说:“史恩是颇有名气的摄影家,他的确要出本有关中国的书。”
“你的话不值得人信任。”她反驳说。
虽然不甘愿,但为怕别人注意,她还是随着季襄到草地过去的树林里,不带笑容地说:“果然是做特殊工作的,那么快就找到我的住处。”
“快我可是找你四个月了,几乎要上天下海,就是没想到你会在教会里。”季襄短笑声:“这次要不是你身上穿的校服,我还不知道要找到哪年哪月呢”
他的表情比话语吐露得更多。他非常积极在找她吗他就非要得到段家那笔钱吗
珣美咬着牙说:“我现在是受教会保护的,你不可以再动我的歪脑筋。而且你把我送回段家,我父亲也不会付任何钱给你”
季襄的脸下子变得僵硬,眉眼间尽是愤怒,少了斯文,多的是忍耐到极限的模样。
不过,他仍控制了自己,只用简单得近乎冷酷的话语说:“我不要你们段家的钱。我,是来还这个的。”
他由口袋拿出样东西,粉红的缎彩中朵莹白的蔷薇。
珣美惊喜地接过来,如见故人般喊着:“啊我的月牙蔷薇”
在她手中的,不仅是荷包,还有母亲的金饰,沉甸甸的,似乎样未少。
她的表情转为怀疑及讶异,说:“你们都没有用吗为什么不用”
“我不用不属于我的钱财。”他盯着她,故意以极缓慢的语调说:“我也许杀人,但绝不是土匪或强盗。”
珣美的双颊顿然通红。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他对段家的钱点兴趣都没有吗
不他是个复杂的人,事情绝对不是表面那么单纯。她必须小心,不能再掉进会毁掉自己的陷阱中。
“这金饰是若萍强硬扣留的,她说这段家的不义之财,应该还给老百姓,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珣美很谨慎地说。
“如果我有这种念头,当初在上海火车站时,我就会接受你的“爱国捐献”。”季襄特别强调后面几个字,含着极明显的讽刺意味,又说:“但我没有,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你的钱,你身上仅有的盘缠,无论它是如何来的,我都没有资格要,更不用说去费心抢夺或拐骗了”
他说的话很合理,但陈若萍是他的崇拜者,向来附和他的每个想法,应该不会信口
胡言。她心念动,说:“或许你用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技俩。你假装不要荷包里的金饰,先降低我的戒心,再去向我父亲拿钱,等到我被抓回去,你就有两笔财富了。”
这下子季襄的脸不只是僵硬,而且还铁青,她可以感觉到那滋滋作响的怒气,只差没有七孔生烟。
“很好,你果然聪明,而且还聪明过了头,连这万全的计策,都替我想好了。”他的话由齿缝间迸出,字比字慢,极尽恐吓的效果。
珣美本能地往后退步,那动作引爆了季襄,他双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就宁可相信若萍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我冒险将你带出富塘镇,又不顾众议将你留在报社,结果只落得土匪强盗的名称我真是无聊地白操了心,好心没好报,真正白痴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堆罪受,却碰到这种不知感恩被宠坏的女人”
季襄猛地住嘴,他在做什么呢他这生,除了对祸国殃民荼毒百姓的军阀恶霸,如此激动地谩骂过外,还不曾对任何人口不择言,而且对像还是个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错什么药了
珣美则是惊骇极了,自幼她虽也曾见识到父兄的粗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无助。
为什么季襄的眼中有绝望的神情为什么他的话如刀锋刺人为什么他的力气像要将她捏碎般
在那僵持的当口,史恩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说:“怎么才会儿就变成这样季襄,你不是说要好好解开那什么会的你不怕又去惹到警察吗”
季襄手放下,捏成拳头,脸阵红阵青,也不知道对谁说的,只吐出句:“对不起。”三人无言地走回草地,继续摄影工作。在忙碌中,季襄和珣美各自平复心情,但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有着迷惑及苦闷。
太阳西斜,史恩收拾设备,几位保姆带着孩子回到孤儿院内。
季襄叫住了珣美,脸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说:“奇书网刚才真的很抱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利决定要相信什么,我不该勉强你。我今天来,只是想还你荷包和钱,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谢谢你。”居于史恩在场,珣美也只好有礼地说。
她正要转身,季襄叫住她:“我只想说,很高兴你切平安。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我保证,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这张讨人厌的面孔”
那最后句话,令珣美无言,还有想哭的冲动。她胡乱地点个头,就走向花园小径。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吗
她并不讨厌他,只是怕,有点恨,因为他“威胁”她,不是生活里,而是心里花园快到尽头,珣美又突然回头狂奔,想留住季襄,想再多说些话。
但如茵的草地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已无人迹。哦他们必定上了大街珣美跳过竹篱矮丛,不顾旗袍刮破,脚被刮伤,再冲下树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礼拜堂旁边的那棵松树,她终于看到季襄,他和史恩已骑上自行车快速地绕过拐角。
珣美跑了几步,犹看见他们的身影;但再下去,就怎么也追不上了。
“季襄”甚至是她的声音,也小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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