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点,想再多没有用,毕竟世界上没有什么冲突起源于关于意义的歧义。潮流中有种神秘的摧毁性力量,也有种强制性同化的力量,这是现代与传统的合力,它不怕你精神有多强大。最深刻的道理从来就改变不了最简单的事实,到今天更是如此。想想再过几十年世界上的石油就用完了,想想南极上空的臭氧黑洞越来越大了,想想温室效应把冰山都融化了,连上海都会被淹到海底去,想想人都可以成批地克隆出来,个人还想着那么多事干什么虚假命题所以还是回过头来琢磨那粒米比较可靠点,想起来这是很可悲的,人辈子但悲剧已成定局。”
胡兵招手,叫服务生拿来几瓶啤酒。服务生托着盘子送了啤酒来,弯下腰问:“老板要不要请两位小姐陪杯酒”我说:“如今陪酒的小姐也有了,我只在批判旧社会的小说上看到过。”服务生说:“先生思想要开放点,改革开放都十多年了。”我说:“警察叔叔不来抓”他说:“他们自己有时也来喝杯酒的。也是给小姐个机会吧,她们也可怜。”胡兵说:“下次吧。”服务生就去了。我说:“现在连这些事都理直气壮了,倒是我不开放。”胡兵说:“看见了吧世界变它不是变哪点,它是个系统工程,所以对抗它是没有意义的。就说我们台里,杜芸你知道吧,人人都知道,名主持吧,她主持的今夜真情栏目,是台里的王牌节目。”我说:“说起来套套的,看着也挺纯情,台型不错,听说她犯错误了。”他说:“如今那叫有本事。她是什么东西,有名的公共汽车,她相信真情在表演呢。不知道别人看了节目是什么感觉,我看了觉得那些被请来的嘉宾,简直就是被耍猴。她还煞有介事地剖析别人情感生活,黑色幽默也不是这样幽的。人们天天面对着个虚拟的世界,在那里表子对着成千上万观众谈真情,世界已经走到这步了,我们还认什么真我都把自己当作黑色幽默的最后对象了。”我说:“公共汽车,你也搭了回”他说:“如今身价高了,百万富翁也拢不了身了。”我说:“你们台里就不会找个别人”他说:“节目收视率高,也不敢随便换人。只要有人看就行了,管它做戏不做戏呢。领导现在什么都讲实际。”我说:“人吧,人要这张脸,很多事情就难办了。”他说:“我最近在读庄子,庄子曾说到过两只龟,只钻在污泥里,身腥臭,可它是活的,只死了被供在庙堂上,供帝王占卜之用,你说你愿钻在污泥里还是供在庙堂上污泥里就不要说脸不脸了,身腥臭还谈脸”
夜深了,其它的茶客渐渐离去。在个阴暗的角落对可疑的男女偎到了起,用嘴唇作爱情表演。胡兵说:“大为跟你讲件事,你在单位也别扭着,你愿不愿和我到海里去捞把”我说:“你看我这个没有用的人,心又不硬,也不会撒谎,我能下海”他说:“金叶置业的余老板真的给人启发,他八年前还是个泥水匠,有什么亲戚移民到了香港,摇身变就成了大老板了,现在是什么境界了他喝瓶酒都上千块,他皮带上万元,你信不信你想想那么多钱都是自己的吧,”他双手在桌子上搂,收到怀里,“你就不能沉得住气。想想那么多钱吧,个人还有什么放不下该走水路走水路,该走陆路走陆路。反正人人都在操作,大人物在操作,道德君子也在操作,你想发财又要讲良心,那你还没开始就败给余老板了。市场唯的原则就是利润最大化,清高和善良那是怯懦和无能的另外种说法,好听的说法。说真的你跟不跟我来吧。”我说:“海里口水就把我呛死了,你还敢找我,你自己想好没有我可能只能喝几块钱瓶的酒,皮带吧,八块钱根也就这么系着了,说是皮带,其实不是真皮的。”他说:“大为你也别小看了自己,到海里去打个转,你的想法就变了,潜能就发挥出来了,你比余老板还不如”我说:“别小看余老板,他有些素质别人根本不具备。你把自己手中的碗敲破了,到时候才发现不是别人的对手,就晚了。”他说:“别人有素质你不会学人有世又没有两世,有罪孽也不会带到下辈子去,怕什么呢”他这么说,我觉得那些关于道德和良知的原则的确是可以怀疑的,市场也好,官场也好,那里奉行的是另外套法则,操作主义的法则,每次操作都是为了让别人出局而自己入局。这个世界真是令人沮丧又无奈。
胡兵设计了空手套白狼的方法,首先是到工商局攻关,再到银行攻关,最后是政府部门。不攻关是不可能的,要攻关又要做个好人也是不可能的。他的设想听上去很诱人,每个步骤都很妥实,每个环节都有熟人,朋友。按他的计划,三年之后就可以在城市西部开发出片住宅区出来。我说:“你可小心,步踏空了就步步空。”他说:“没有追不到的姑娘,也没有攻不下来的关。我这几年帮了朋友多少忙,他们回过头来帮帮我也是应该的。要不等我把银行的钱钓到了手你再过来。说得不好听,万破了产,还有人要抓我杀肉吃人肉是酸的,也没有要吃。”我说:“你胡兵也是这样想我以为只有社会上那些煮不烂的人才这样想呢。”他嘿嘿笑起来说:“我的大哥,搞了半天你还是要讲那套,那我问你,你这辈子怎么办呢人若有两辈子,我这辈子积德,下辈子有回报。早晚得想通,想通了就豁然开朗,老是想不通吧,人生这出戏也许还唱得下去,只是下面的戏就没有什么精彩情节了,也没有高嘲了。”我听了心中震,像被电击了下似的,头脑中也涌现出被击中后颓然倒地的幻象。我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41还是要依靠组织
我回去把胡兵的话告诉董柳,她说:“你出去拼它拼也好,在这里窝也窝了。不过我看你也不是那份材料,奇怪胡兵竟看上了你。”我说:“最起码有信任吧,再说基本素质也摆在那里了。”她说:“到哪里都是那套,展不开的人也还是展不开。你在厅里还有碗干饭,到外面稀饭有碗没有不知道。”这番话让我在心里打了退堂鼓。我还有波,有两间房子,还有这个家,我不敢冒这个险。我等着胡兵再来找我,不知道他银行的款贷到手了没有。个月以后没有消息,我想着他是遇到了麻烦。有天我在街上走着,看见家商店门口有着“门面转让”的招贴。这样的事我天天看见,今天心里却猛地跳了下,为什么不自己开个药店就让董柳辞了职,来管着店,如果弄得好,我也下海算了,过几年再图大的发展。我回家把这个想法跟董柳说了,她果然有兴趣,说:“别的事我们做不来,这点事我们还是熟悉的。”接下来几天我们下班就全城到处跑,想找家门面。又通过朋友到医药公司要了进药的报价单,觉得这件事实在可以做。再找任志强谈了,他也愿意投下几万块钱的启动资金。我们把每个环节都想好了,在市第二医院对面看好了个门面,有三十多个平方,谈好月租千七百五十,季交。我心里有点紧张,董柳说:“怕什么,个人总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我说:“开始说着好玩的事,现在认真起来了。”任志强也说问题不大,这使我心里轻松了点。我们跟房主说好了,星期五带钱来签合同。任志强把五万五千块钱给了董柳。
在星期四下午,我接到个电话,那边个男人粗哑的声音说:“听说你要发邪财了,借点钱让老子们也用把。老子们刚从牢房里出来,肚子饿了。”我吃惊说:“你是谁”他说:“老朋友,你连老刀都忘记了,大名鼎鼎的老刀咔嚓,耳朵就削掉半边,好快的老刀,出土文物。”又有个声音说:“让我跟他说几句。喂,池大为,老子是老棍,嘭地下,就打晕了。你的儿子,跟我是好朋友,他今天穿件黄衣服对吧你儿子长得真乖啊,聪明劲儿老棍棍子都打他不倒。”我说:“哥们,我没得罪过你们吧,无冤无仇的。”那老刀又说:“今天无冤无仇不等于明天无冤无仇,你开药店哪里开不好,要到二医院门口你要开家野鸡店,我们兄弟送个花篮祝贺开张,以后天天来捧场。”这时我想起来了,马路斜对面还有家药店,规模不大,我去观察他们的生意时,里面有个年轻女人守着,抱着孩子在喂奶,这老刀说不定是她丈夫,或许是街上找的流氓。我说:“有饭大家吃口,公平竞争。”老刀在那边狂笑起来说:“让你儿子的耳朵跟我这把老刀公平竞争好不好,老小,也谈不让谁欺负了谁。”老棍说:“要不是这样,你的店开起来了,我们兄弟每个月十号来领万块钱辛苦费,你就归我们保护了,有话好好说,实话实说,跟你打个商量”老刀又说:“刚才老棍是放狗屁的,万块钱,让我们兄弟喝白开水人万怎么样,朋友”我说:“你们真的以为世界上无法无天,你们的头上还有法律。”那边又是老刀阵狂笑:“我又不是没坐过牢,只耳朵最多三年吧,我出来的那天就是你儿子另只耳朵落地的日子。我还是条好汉听见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没有”老棍说:“我们兄弟别的本事没有,说话从来不说第二次的,说第二次我要收辛苦费了,你以为老子们的劳动力真不值钱我的唾沫平均是三百块钱那么星点,老刀你的呢”老刀说:“我总不能跟你也样吧,优惠价四百算了。听见没有,大为兄弟是兄弟我才有这么个优惠价呢。”我说:“我可以跟你们在哪里见面吗请你们喝茶了。”老刀说:“行行行,行今晚八点,裕丰茶楼。大为兄弟请我们喝茶,这点面子能不给他不给就是我们不通人情了。你把第次的唾沫费带来,老子们兄弟也不能白跑趟,是这个道理吧,你说呢,大为兄弟”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我半天没回过神来,青天白日之下竟有这样的强盗。我看看窗外,的确是青天白日,切都很正常,倒是刚才的电话显得虚幻。我坐在那里,把根牙签插在牙缝里,心里想象着种流氓强盗的神态,并在脸上表现出来。我歪了嘴,斜了眼,鼻翼显出狞笑,眼中也放出种残忍的光,强盗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想起几个月前,带波到动物园去,看到了狼。饲养员喂狼的时候,公狼看见母狼也吃肉,就上去撕咬。饲养员只好只手喂公狼,另只手喂母狼。我想起那狼的目光,眯着眼表演了番。想不到有人比狼还凶残啊。我想着怎么对付这件事,报警吧,又没构成事实,真构成事实波还受得了到时候即使判了他们几年,也吃不消啊。不理呢,想来他们也就是吓吓而已,可万真动手呢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不说削掉只耳朵,碰下儿子我也不敢想啊。这些家伙是下了功夫的,连我家的底也摸去了。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去找两个流氓来以黑制黑呢,总不能就这样活活被人欺负了。晚上我把电话的事告诉了董柳,隐去了有关波的那几句话。董柳说:“怕什么,难道真打我棍不成世界上就没个容易的事,条条蛇咬人。被他这么吼就退了,那什么事都不要做了。要说有人吼,走到哪里都有人吼,你想发达肯定要侵入他的领地,他能不吼最多就是吼的方式不同。那些笑眯眯的话,比吼还阴险些。”这时波在高凳上看动画片,岳母说:“波你也翘二郎腿,小大人似的”波马上把腿翘了翘,把只手放上去说:“三郎腿。”又把另只手放上去,“四郎腿。妈妈你看我四郎腿。”我们都笑了,董柳说:“我波为什么这么聪明呢,这么有味的话,大人都讲不出。”我也没想到他三岁多就说出这种妙语,说:“到底有种。”岳母说:“波他的嘴子这样厉害。”波又表演了遍,下巴点点地得意着。我看着他真顺眼,处处都顺眼,怎么看怎么顺眼。我想着波真被那些人给弄了下,家人可怎么活这样我还是把电话里的话全对董柳说了。她呆了好会说:“真的”很可怜的样子。我说:“真的倒是真的,我们自己小心点,不怕他们”她侧过脸去说:“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这不是强盗吗”我给她打气说:“要不我们不予理睬,不信他们就真的会做什么。”董柳怔怔地望我会,把头慢慢摇到左边,又慢慢摇到右边,反复几次,面无表情,目光黯淡,像个机器人似的。岳母紧抱着波说:“别的我不管,波我是要管的,他就是我的命,连他都没保住,赚了钱有什么用,屁过几天我给董卉带人去了,叫我怎么放下心去。”我好不容易抱了个希望,不愿就这么放弃了,说:“您老人家不知道,也别管这么多。”董柳说:“外婆讲的是真的,人没保住,钱就是人体释放出来的废气。”我不甘心道:“想了这么久的事,被别人几句话就吓退了”董柳说:“我们这样人,不是那块材料,说来说去还是得依靠组织,靠自己是靠不住的。”我怔了好会说:“是的。”她说:“是的以后就拿出行动来,要靠就全心全意地靠,不然怎么叫做靠”我颓然说:“什么都想好了,只等动手了,又完了。”她说:“我在心中造了座金字塔,造成了才发现是用冰造的,太阳照,就没有了。”我用拳头连连敲着额头嚷道:“强盗,强盗,连我也要去做个强盗了”
“强盗强盗”这句话是我脱口而出的,却轰隆隆在心中响了好久,像高速列车碾过钢轨时那种有节奏的震响。强盗也不失为种做人的方式,老棍老刀是强盗,匡开平是不是还有任志强呢丁小槐呢连胡兵,那个曾经起去搞农村调查的人,也要去做强盗了。他们都活出了滋味,我却这么窝囊。我耸着肩翘起嘴角嘲笑自己,以前我经常用这种神态去嘲笑猪人狗人们。猪人狗人,他们那样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有道理,我没有资格去嘲笑他们。就说做强盗吧,也有各种做法,可原则是样的,要心黑脸皮厚,要有心理承受能力,总之为了把那些好东西拿到自己手中来,不能心软手软。时间我似乎大彻大悟,觉得父亲那辈子太不值得,他的牺牲毫无意义。我心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在那些遥远的夜晚,他坐在油灯下几个小时动不动,墙上映出他那似乎凹进墙壁的影子。想到这些,我的身子猛地抖了下。
42天下千秋
那年初冬我心情颓败,虚无感攫住了我,我无力挣脱。个人总要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否则他不能给自己个说明。可我就是看不到那点意义,于是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没有兴趣。我很清醒,可是我的灵魂在梦游。
这个周末是个晴朗的日子,我吃了早饭,就下了楼。下了楼我不知道自己下来干什么,也没有地方可去。我毫无知觉地走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街上人很多,很嘈杂。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很高兴,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走到个公共汽车站,有人在那里等车,我也站住了。汽车来了,大家都往上挤,我站着不动。售票员探出头说:“快点。”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喊我,就上了车。中途有人下了车,我坐了个位子,看着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售票员说:“到站了。”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只剩下我个人。我下了车,知道自己到了大叶山脚下,就往山上走去。我不知道自己上山干什么,但似乎应该上去。游人很多,我花两块钱买票进了山门,跟在别人后面向上爬,终于来了到云峰寺前。寺门口有副对联:壮怀激烈,青史几行名姓
鸿爪痕,北邙无数荒丘
大门的两旁摆了两排桌子,有十几个摊位在卖香烛。位妇女叫住我向我推销,我问:“我少钱柱香”她说:“三十块钱套。”我说:“这么贵”她说:“敬菩萨还价钱那就看你诚心不诚心。”我往里面走去,她在后面喊:“五块好吗,五块。”庙里供的是如来,两边站着如来的弟子,我叫不上名来。不断有人朝功德箱中塞钱,然后跪下去,打卦,又摇出支签来,去讲签的和尚那里交了五块钱,领到张签条。我是个无神论者,知道这些圣像不过都是泥胎涂了金粉罢了。我忽然注意到庙堂的地上铺的是磁砖,觉得这太煞风景了,应该是青石板才对,而立柱也不是大圆木而是水泥的。侧房里有二十多个人,穿着黑衣,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在听个人讲道。我注意到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全身着黑,虞诚地在听讲,边数着手中的串佛珠。她为什么要放弃了人生的切欲念坐在这里她有孩子有丈夫吧她看去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有什么事情使她对人生如此绝望我理解这些人,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将虚构的意义世界当作真实,以此获得灵魂的归宿。人需要个终极,否则他的心就会直悬着而得不到安宁,而这个终极恰恰不能是他自己。看着他们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灵也曾有过终极,那就是天下,是千秋。我的全部精神结构,就是建立在这上面的。天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导,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能,还是他们的宗教,至少对我如此。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构筑起自己全部的意义世界,这是人活得有意义的理由,也是值得付出和牺牲的理由。人不能只是自己,只是个瞬间的生存者,否则他就太可怜可悲也太渺小了。如果活着只是活着罢了,人怎么还叫做人呢,个知识分子那他是谁呢,又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呢可是,在今天,我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思路已经轰毁。时代变了,人不能不变,不能沉浸在种幻象中而不可自拔。在今天,当我本能地去设想自己应该而且能够超出自身去做点什么,马上又理智而残忍地意识到只是种虚妄。时代变了,世界成了个庞然大物,社会分工的门类多到不可想象,而自己只占据着小小的角。从这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去设想对天下的意义吗我不怕牺牲,但我害怕牺牲得毫无意义。如果这种牺牲像沉在大海深处的条小船,被黑暗的时间永远地掩埋,那不太可怕了吗我不能欺骗自己。而且,市场只承认眼前,而绝不承认时间后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市场是对的,可这种对瓦解了太多的人生想象。当切都在消费欲望的平面上展开,人们就再也不能去想象什么天下千秋。何况,那些牺牲的理由,那些神圣的光环,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显露出凡俗的甚至颓败的真相。我心有不甘,不甘,但别无选择。于是,切都有了个新的,这是另外种人生。切都是过程,切都是瞬息,大人物也逃脱不了这种悲剧命运。于是,抓住了瞬间就抓住了本质,抓住了永恒。此生面临的全部问题只有个,那就是自我,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事。世界是盘棋,而那只将,就是自己。意识到这点实在令人沮丧,令人绝望。把世界放下来,我就轻松了,可这种轻松比沉重更加沉重。个知识分子,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承受。因此,他需要把天下千秋放在心上。可今天,他们的意义世界被摧毁了,基于这种意义的身份也失去了。我不能再抱有希望,再抱有希望我这辈就没有希望了。可要我从心里把世界放下来,斩断对世界的任何念想,那几乎就等于要把我自己杀死。我对自己不能那么残忍,我下不了手。我不能绝望,我绝望了就真的绝望了。我叹息着,从今往后,活下去需要勇气。身后的事不必去想,远处的事也不必去想,想了也没有意义,因为你无能为力。人不能骗自己,又不能不骗自己。骗自己是太残忍了,可不骗自己也太残忍了。当生命的真相不加掩饰地在眼前显现,我真的没力量正视。
我盯着如来的像看了很久,想看透那神秘微笑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明知道那种笑意只是出自工匠之手,可还是摆脱不了种神秘之感。和尚说:“施主摇支签吧,我们庙的菩萨是很灵的。”看来市场已经渗透到庙里来了。我说:“真的有灵吗”和尚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要看施主是否有诚意。”有诚意就是要把钱拿出来,与门口卖香的妇女并没有什么两样。由种奇怪的心理支配着,我也学着别人跪到那蒲团上去,有模有样地磕了三个头,用那两片竹板打了卦,是胜卦。又拿起竹简摇了几十下,摇出支签来,走过去递给和尚。他问我说:“求什么”我说:“都有些什么可求”他说:“有财喜,平安,前程,婚姻,人有的这里都有。”我想着菩萨也真管得宽啊,就说:“求前程吧。”他拿着签在有着很多小方格的木柜里找了会,递给我支签条,说:“施主大喜了,上上。”我交给他五块钱,他说:“上上签是十块,难得难得。”我只好把那张五块的票子收回来,给了他张十块的。我去看签条:
勿言信向天飞
泰山宝贝满船归
若问路途成好事
前面仍有贵人推
明知是虚构,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云峰寺几个法师因争着要当住持,闹得不可开交,官司打到了市里,最后大家轮着当,风波才平息了。我问那个和尚是否真有此事,他头也不抬说:“出家人不问世事。”我就算了。出了大庙的后门,我沿条小溪往山顶走,渐渐地没有人了,后来连小溪也没有了,就到了山顶。山风吹了起来,我的衣服兜满了风。我双手抱膝坐下,晴空下远远看见江水绕山而过,几艘运沙船逆流而上,还有些块艇载着游客来回穿梭。会又有大客轮到港了,鸣着笛,沉闷的声音隐约传来。江对岸的房子灰蒙蒙的片,几幢新耸立起来的大厦成了城市的亮点。还有很多高楼正在赶建,大吊车铁臂的移动依稀可辩。桥上车来车往,我盯着辆红色的小轿车,看着它慢慢地移到江那边去了。当那辆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之时,我开始设想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物,他们又要到哪里去。生命的真谛就在这些平凡的瞬间,除此之外并无它物。很多年来支撑着我精神大厦的天下意识千秋情怀,不过只是种心灵情结罢了,它的全部意义就是对个人的心灵意义。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为什么要信其有而拘束了自己呢我为自己虽然活着却失去了本源意义而沉重,却又警惕着任何建立新的本源的努力。毕竟我是个理性主义者,个渎神者,我看清了真相。意义抽空了,价值崩塌了,可人还要活下去,在真空中在废墟上顽强地活下去。把世界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清楚是如此地可悲,就像个人站在悬崖上,前面无路可走。这是个速朽的时代,切即生即灭随荣随枯。原有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我必须在种新的时空观念上,在瞬间和角落的认识上,在个人现实生存的基础上,重新构筑自己的意义世界。这太可悲了,但这是真实。这时我有着豁然贯通之感。个人就是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把自己给捆住了。有的人就希望别人都耽于沉思,犹豫徘徊,自己则趁机在现实中大展拳脚。我也要像他们样,回到真实中来。自我的存在是最大的真实,这个事实无法用逻辑摧毁。如果这样,自己做人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了,自我就是切,而为了这个目标,操作方式是开放的,没有拘束的。这很可怕,又很令人神往,令人砰然心动,它展示着种新的可能性。我不必再坚守什么,我解放了自己,我感到了种堕落的快意和恐惧。想不到我池大为徘徊了这么多年,竟得出个尽量占有及时行乐才是真的结论,这样我和猪人狗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我彻底地理解了他们,理解了丁小槐,任志强和匡开平他们。他们不是好人,也说不上是坏人,他们都是适生的人。
我在风中坐了很久,左边的脸颊已经吹得麻木。怀着沉重的虚无感,我下了山。虚无感是如此地真实,我不再相信现实后面还有着什么;虚无感又是如此虚妄,我得活下去,还有波和董柳。
43面子问题
按照部里的布置,要组织新次的全省血吸虫抽样调查。我闲着没事,就把我调去了。共下去十个人,分成五个小组,我和血防办的江主任在个组,去华源,东源两个县。丁小槐具体分管这件事。出发的前天江主任召集几个人最后次开了会,快散会的时候,马厅长来了,丁小槐跟在后面。大家都感到意外,又觉得厅里对这件事是足够重视的。马厅长进门,江主任马上站了起来,其它人也站了起来,我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江主任在吸烟,马上把烟摁灭了,说:“感谢马厅长光临指导,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也是我们工作的最大精神动力。”马厅长说:“主要是来看看大家,要辛苦大家了。”丁小槐说:“马厅长为大家讲几句吧。”就带头用力鼓掌,于是几个人跟着鼓掌。马厅长说:“这次调查,是项严肃的任务,希望大家本着对人民负责,对工作负责,也对厅里负责的态度,把工作搞好,不能有半点马虎。我们需要的是准确的数据,数据是下步工作的依据。厅里给各县血防办的文件已经下去了。大家知道,这几年我省在这方面的工作是下了大力气的,成绩是很大的,省里部里都再给予了肯定。我们要珍惜成绩,珍惜厅里的荣誉。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江主任,也可以找丁处长,他们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嘛,直接找我也行,我挂了个组长嘛,我就讲这几句。”丁小槐和江主任在话音刚落时几乎同时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丁小槐说:“马厅长刚才的指示非常重要,可以说每句话都很有份量。大家去的是湖区,又是搞血防调查,是危险的工作。马厅长作了决定,除了正常的补助,厅里另外拨笔款,每人每天额外补助二十五块钱。”我出这个差想着是个苦差,原来是个肥差。几个人都喜形于色,马厅长说:“大家不要高兴,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厅里考虑了你们的情况,你们也要考虑厅里的工作。”江主任说:“大家要更多从工作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各自为政。”马厅长站起来,丁小槐像装了弹簧似地跳起来,站在门口侧着身子让马厅长出去,再送到外面,马上又转了回来,喉咙里哼哼几声,神态与分钟以前完全两样。他徐徐坐下来,缓缓地环视大家周,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翻着手中的笔记本,喉咙里再哼哼几声说:“大家有什么想法,”顿了顿,“谈谈,困难嘛,也谈谈。”江主任说:“丁处长叫大家谈谈。”我不做声,我实在不屑于捧他的场。个刚分来的大学生说:“厅里的意思,是不是有个”他用手比划了下,“有个”又比划下,“比如说,有个指标”丁小槐说:“什么指标”我轻笑了声,几个人都微微笑了。丁小槐说:“具体的指标是没有的,带指标下去还搞什么调查结论在调查之后,不在调查之前,实事求是是我们的贯作风,对不对”我马上说:“丁处长这个指示很重要,实事求是,这是我们厅里的贯作风。”那年轻人脸疑惑,望望江主任,又望望丁小槐,说:“我反正跟在你们后面跑。”丁小槐坐在那里很尴尬,江主任说:“丁处长说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我们是需要的,但肯定成绩也是需要的,两者相辅相成。”丁小槐说:“是矛盾的对立统。”我心里想:“生活真的培养了这么批辩证法大师,比泥鳅还滑,左边讲过来右边讲过去总是他有理。什么时候我学会了辩证法,就会有出息了。首先就要做到不要脸没良心,它妈的。”我说:“怎么都行吧,到时候江主任作具体的指示,我们跟着走,大家高兴就好。”
第二天搭车去华源,坐在汽车上我想着自己昨天随口说出“怎么都行”,“高兴就好”这几个字,这可不是偶然的,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行动准则和生存策略。这是种机智,种聪明,又是种圆滑,种无耻。人人都是如此,谁来认真这是王八旦的准则,可我还是无可奈何。我是个小人物,我肩上能压多重要是自己是个大人物就好了,我要把那些被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谁敢跟我来王八旦的这套,我叫他四脚着地爬出个样子给我看看。它妈的。
到了华源县,县卫生局请我和江主任吃中饭,卫局长也来了。饭前我的个朋友小吴,去年来华源认识的,在三河乡当卫生院长,到县招待所找到我,希望我说声,让他也来吃饭,他想有个接近卫局长的机会。我跟卫局长说了,就答应了。上了桌县血防办苏主任致了欢迎辞。上来的第个菜是清炖水鱼,开了瓶茅台酒。江主任说:“大家随便点好,我们也不是来天两天。”卫局长说:“省里的客人平时请都请不到,都来到家门口了还不请那么请”我说:“吃鱼吧,草鱼也就可以了,酒吧,秦池也就可以了,你们经费紧张,我和江主任也不怎么沾白酒。”苏主任说:“紧张也不在乎这顿吧,有朋友来,就是发达的象征,没人来那才真的是死火了。”几个人再劝酒,江主任和我都喝了小杯。我说:“小吴你想进步,要靠卫局长关照,你给卫局长敬杯酒。”小吴端了酒杯绕到卫局长那边去,说:“卫局长给你敬杯酒,我们下面的人进步还要靠局长关照。”卫局长说:“好说,好说。”碰杯把酒干了。酒至半酣,卫局长说:“再来瓶。”我连忙说:“我们都没那个酒力,来瓶秦池算了。”苏主任说:“酒怎么能喝杂的”对服务小姐挥挥手。吃了个多小时卫局长到县政府开会去了,苏主任去结了帐,摇摇晃晃过来,我跑上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我说:“这顿去了好几百吧,酒都块五百了。”他说:“吃是吃不穷的,不吃也富不了。”我说:“经常来人这么招待,你们受得了”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总不会出在狗身上吧。客人来了就不容易,可不能怠慢,这是应该的,也是没办法的。以后省里考虑我们的实际情况,经费也应该松动点。”我说:“不是说专款专用吗”他在我肩上拍下说:“池同志你也不是外国来的,中国的国情你不知道不然什么叫中国特色我们局里只有我们办公室有点油水,来了什么人,招待费都记在我们的名下。我心里舍不得,我说不接待不相干的人接得了多少你们还是来干这个事的人。”我说“照这样杀起来,几十万的专款能杀几刀”他说:“卫局长他没办法,来了人不接待,以后还办事不呢规格低了,双方都没面子,客人心里还有气呢,看不起他钱硬是要花,硬是不能不花。中国的事,你知道的,不是谁挡得住的。”又说:“想想也不是哪个地方这样,就算了,安心了,各方面的关系总不能不要吧。你们在省里帮我们讲讲话,拨款多少增加点,让那些病人也有个机会,你们的话很重要啊。”说着叹口气。散了席办事员塞给我和江主任人个塑料袋,我看见里面是两条红塔山烟。我见江主任接了,就没有推辞。小吴送我们回招待所,路上他说:“今天好不容易有个给领导留下点印象的机会,没把握好,我显得心情太迫切了。应该说,不进步也要敬这杯酒。下次再帮我找个机会,让我把局面挽回来。”我没想到个小小的乡卫生院长,在这方面竟如此精细。回到招待所我把苏主任的话跟江主任说了,他说:“也不是这里就不同些。”我说:“以后接待就随便点吧,我跟苏主任说。”他说:“我们也不提怎么样,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难道我们自己还主动把规格降低好歹我们也是省里来的人啊。吃什么喝什么其实无所谓,面子不能不要,面子问题你不要你在他们心中就没有份量了,以后工作怎么开展我们不能自贬身价,身价不是句话,要体现在餐桌上,酒的品牌是最重要的。我不怎么喝酒,但今天真拿秦池上来就等于打我个耳光,比打个耳光还难受,他们眼里你只有那点份量看来卫局长还是个做局长的材料。别小看酒,这是工作的需要,工作的需要”江主任好歹也是个主任,他的想法就是不同。我不能说他说的不是实话,可那些血吸虫病患者就倒霉了。有些人的面子比另些人的生命都要紧些,世界就是这样。
44角色的预设
下午苏主任带两个人来招待所说:“汇报下工作”江主任不做声,徐徐地坐下来,缓缓地环视着几个人,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拿出笔记本,哼哼几声说:“大家谈谈。”又对我说:“小池你记录。”苏主任把基本情况介绍了,然后说:“这两年我们这里涨了大水,湖水漫过了大堤,把钉螺带过来了,这样发病率就提高了,基本上是慢血,时半会不要紧,可长期降不下来,也是问题要降下来,还要是靠省里的支持。”江主任笑了说:“每次说到工作就少不了讨价还价,血防药物专营,有的省已经开放了,我们给你们顶住了,这就是最大的支持。钱每年也按时到位。在这样这条件下发病率还有所提高,那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开展的”苏主任不做声,望我眼。江主任说:“小池等会再作记录。”我就停了笔。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我们没作普查,但我们有感觉,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到位,我带了他们几个长期在乡下跑。”他头转向旁边的两个人,那两个人马上应和说:“苏主任天天在下面,他老婆都有意见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的上升的确有不可抗拒因素,洪水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够挡得住的。”江主任说:“过多的强调客观因素,不太合适吧。”苏主任说:“那厅里的意思”江主任说:“基本照旧这已经考虑了涨大水的因素了,不然指标还应该降下来,否则那些经费都干什么去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原来的指标,我们按厅里的精神,已经压了好几年了,卫局长的意思,今年还是要实事求是,内部掌握个数据,争取省里更大的支持。”江主任说:“什么叫内部掌握那不是公开弄虚作假吗,那还了得”我说:“你们估计现在的发病率”苏主任说:“百分之六左右。”我吓了跳,这不比上次统计高了近倍吗江主任马上变了脸色说:“你们作了详细调查没有,说出这么个数据出来,那就是引爆了颗原子弹,不说省里,部里都要惊动,老苏你说话要负责,不能老想着经费,就信口开河。这么严肃的事,不是开玩笑的。厅里每年追加经费,发病率倒上升了。你想想你们的工作吧。”苏主任搓着双手说:“工作没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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