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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作者:爱谁谁|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4 17:16:09|下载: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TXT下载
  没做好,主要是去年涨了水,在沿湖带滞留了个多月才退,钉螺都过来了。”江主任说:“如果你刚才说的数据是真的,我想厅里马上会引起高度重视,恐怕审计处也会要来人,看看你们的经费是怎么开支的。”我觉得好笑,怎么开支的,两条高级烟还在江主任你提包里吧,居然也可以如此义正严辞地说话。什么叫演戏具有表演的才能,很重要,很重要啊。苏主任慌了说:“我倒是没作普查,可能是夸大了,夸大了。”江主任说:“以前没有吡喹胴发病率还控制在百分之四以下,现在用吡喹胴了,药便宜了,药效提高了,发病率还上升了”苏主任说:“依厅里的意思,照旧,照旧。其实卫局长的意思也跟厅里样。只是照旧了,经费还是要跟上才好。”江主任说:“完成了调查再讨论这个问题。”最后确定抽样调查的地点,苏主任建议定在沿湖的长港乡,江主任说:“还是丰泽乡吧。”丰泽乡再过去就是丘陵地带了,我忍不住说:“丰泽乡快到山边边上了。”江主任望我眼,说:“长港乡发病率肯定高些,也没有代表性,丰泽乡的代表性也不充分。”江主任的意思定在两乡之间的五华乡。苏主任说:“五华乡离湖有那么段距离,洪水从来没上来过。”求援似地望着我。我说:“江主任说的有道理,不过”江主任也不望我,眼皮眨了几下,我不再说话。江主任说:“如果情况变化很大,厅里惊动了,会来人的,说不定部里也会来人。”苏主任就不再说什么,接下来又把工作程序商量了。离开的时候苏主任说:“说实话县里跟卫局长打过招呼了,尽量要把这次的点定在沿湖的几个乡,调查血吸虫嘛。”江主任说:“你们的意思我也懂了。经费问题,全省统安排,能倾斜我们尽量倾斜。”苏主任说:“厅里的意思我向卫局长汇报,县里还可能会出面向厅里汇报下。”江主任目无表情冷淡地说:“那是不是我们在这里白白地等几天再开始工作如果不能按时完成,首先我有不是,其它人吧,也不能说没有点责任。”苏主任连连点头说:“好说,好说。”就去了。

  江主任对着苏主任的背影耸耸鼻子说:“个小小的股长,放到厅里去办公桌都不定有他张,我客气叫他声主任,他还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我连个股长都不是呢。看江主任的脸色他并没意识到这点。这些人,有时极为敏感,有时又极为迟钝,要看面对的是谁,他们的某些感觉器官,只是在某些场合比如大人物在的场合,才会打开。我没有应和他的话,他也没察觉什么,又说:“小池你是厅里的人,要站在厅里的立场上说话。”我说:“这几年洪水多,发病率提高了可能是真的。数字报上去可能会把上面吓跳,领导的面子上不好看,不报上去吃亏的是那些老百姓。”他只是个科长,在厅里也不直接管我,我说话也没太多顾忌。他忿忿地说:“我当了省血防办主任,说起来是粒绿豆官,想做点好事的心情还是有的吧,心还不那么黑吧。可谁叫我在厅里坐了这张椅子。把椅子抽,砰地就摔倒了,让你摔跤那理由定是很充分的,苦是诉不出来的。只是摔跤就别想再爬起来了。我四十岁的人了还敢摔那么跤四十岁再被小科长处长指东划西,我脸往哪里放,还活个屁不说别的,老婆那里就没法交待。”我说:“说起来你也没有选择,我也没有选择,苏主任他也没选择,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早就被预设好了。”他连声说:“那不是,那可不是大为你没活到四十岁,活到四十岁你就知道了,回过头看,你二十年前刚进那张大门的时候就被预设好了,还想按自己的心思去做点什么”又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个人到了四十岁,屁股下面没张椅子,把头夹在胯里做人,那滋味你去品味品味吧。”江主任到电信局给厅里打电话去了,我靠在床上想,果然每个人还有没进入角色之前就被种神秘力量预设好了,不论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他入了围以后都只能是被预设的样子。他只能在既定的舞台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他不能对抗,因为他对抗的并不是哪个人。不论是谁,都必须按照预设的程序进入既定的轨道,神秘的力量从来就不怕谁聪明谁倔犟,孙悟空还不聪明不倔犟吗他跳出如来佛的手心没有于是每个人都依据着适生的原则,服从了这样种预设,谁也别吹自己是什么特殊人物,除非他真的活够了。

  不知道厅里和县里是怎么谈的,但抽查点还是定在了五华乡。我在招待所等了两天,江主任不时地去打电话,定下来以后就下乡了。我们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作粪检,又请了几个老乡在划定的范围内找钉螺,测评钉螺的密度。我心里很不好受,这里的村民实在是太穷了。吡喹胴不算贵,可很多病人就是买不起。这种药对肝脏有损害,可几乎没有服药者按规定同时服用护肝的肝泰乐。我对他们说:“省钱不能省药钱,不服肝泰乐,那是拿命赌啊。”个老头说:“池医师,你是国家的人,你知道我们的苦我们吧杀虫的药是没办法才买的,还吃得起护肝的药我慢血都好几年了,好了又发作了,我不是家在这里,我就流浪去了。”旁边个中年人说:“从前都是政府给治,这几年要自己掏钱了。血吸虫又不是我们养的,是湖里上来的,这个湖是政府的。”老头说:“政府又没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我说:“你们写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写到北京。”他们纷纷说:“不会写,写了也没有用。”中年人说:“你是政府,跟你说是样的。”看着那些患者四肢发软,头昏无力,又吃不下饭,我也只能叹口气。

  调查了个星期,江主任家里来电话,说他女儿病了,就匆匆回去了。他走苏主任说:“想不想跟我到长港乡去看看”就跟他去了。长港乡被芦苇荡包围着,现在是枯水季节,芦苇也已经收了,地里钉螺随处可见,我走着脚跟都发软。碰见个大肚子病人,带着他十三四岁的女儿从湖里回来。我说:“你恐怕有血吸虫病,应该去检查下。”他苦笑说:“还检查什么,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没办法,哪里有那么多钱看病县里几年发次药,不管用的。”又说:“我们村里像我这样的有十来个,他们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条牛命,大肚子就不干活,谁给饭吃嘿”说着去了。苏主任说:“这样的人不少,省里要考虑实际情况,多拨点钱才好。”我说:“多拨多少也没有多少落到他们身上。”他说:“是倒也是,总有这样那样非用钱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厅里反映下,你都看到了。”我说:“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苏主任叹口气,把头垂下去摇摇。我说:“你们写封信给上面汇报下。”他说:“你就是上面,跟你汇报了。”我说:“还有北京。”他又叹口气,垂下头摇摇说:“那我就犯错误了,犯了错误我以后怎么办现在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数字就是他们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数字。你要改他的数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气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着总可以吧。”我说:“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愿在这里过夜,连夜搭车回去了。几天后江主任回来了,我把去长港乡的情况对他说了,他说:“那里我去过,傍着大湖,年年涨大水,能好吗人靠芦苇荡吃饭,也被芦苇荡害了。”我建议在那里设个观察点,他说:“看厅里的意思。”厅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没有意思。

  在华源县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调查,结论是发病率为百分之三点六二。但是据我的估计,苏主任说的百分之六是个比较可靠的数字。我说:“如果是要这个数字,其实我们不下来也可以,辛苦了这么久,又花这么多钱。”江主任说:“部里布置的工作总要完成的。”我说:“这里老百姓太穷了。”他说:“天下这么多事,纷纷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条腿,何况我们也不是上帝。我们搞调查就是搞调查。”他这么说,我安心了点,说:“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办法送到他跟前来,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碰得头碰血流还是没办法。”离开的那天卫局长又设宴为我们送行,我吃了碗饭,推说头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两条烟交给服务员,说自己不抽烟的,浪费了,请她转交苏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么点点。这是我对世界的所有意义,也是我的角色被预设好了之后,上帝留给我的全部的选择空间。这就是我。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感到了恐惧。

  45你对谁负责

  胡兵说得不错,我是想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个证明,对世界我并不是那样无能为力。在无法抵抗的时候抵抗,在不可拒绝的时候拒绝,这样才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开始没意识到这点,他说我马上就明白了自己。我需要承担,没有承担的沉重比承担的沉重更加沉重。承担既是世界需要自己,更是自己需要世界,如果我竟以种世俗的理由挣断了这条链条,我的世界就沦落了,就陷入了意义的真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陷入了这种真空,不可自拔。因此承担哪怕痛苦的承担,是种巨大的幸福。现在我有了机会,我不能放过,我不能剥夺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世事我还没有绝望,因为我不愿意绝望。我内心吼声的冲动是如此强烈而难以克制,这也是个原因吧。无论为那些村民们也好,为我自己也好,我都应该把这声吼了出来。

  决定了我就设想实施的方式,想来想去还是同学说的方式最好。晚上我对董柳说去写论文,躲到办公室去写那封信。写了三个晚上,反复斟酌,写完了这封长信。我不敢把信放在抽屉里,小心折好放在内衣口袋中。走到楼下,看表已经是点多钟。冷风吹在我烧热的脸上,我心中有种踏实的感觉。个人应该如此,个知识分子更应该如此。我抬头望着天空,几颗冷星悬在那里,闪闪。我似乎越过了十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从前。第二天我把信仔细看了遍,又觉得有了问题。上面提到的些数据,些术语,还有调查的情况,都不是个大学生所能详细了解的。我把写信者设计为医科大学的学生,又把调查的情况说得抽象点。可这样改就没有那么强的说服力和震撼性了,我又往回改了点。写完后我跑到离厅里很远的家打印社打印了,复印了几份,看着打字小姐把从信从电脑中删去,又交待她如有人来问不要说出去。回到家中发现信封上的字还没有打,而自己不能留下笔迹,又跑回去把地址也打好了,贴到信封上。贴的时候我想着自己整个操作过程都没戴手套,万有人认了真来核对我的指纹呢回到家中我戴上棉手套,用干抹布把信和信封都反复抹了几遍,想着指纹也不会有了。共三封,陈部长封,国家血防办封,卫生部地方病研究所封。真要发出去的时候我又有点紧张,犹豫着就把信在抽屉的本书中夹了几天。我反复思考着每个细节,又把复印的信拿出来再看遍,想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后觉得是万无失了。

  我准备第二天把信发出去,贴邮票用的手套都准备好了。这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去监察室找小莫,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碰见了马厅长。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侧了身子等他过去,叫了声:“马厅长。”他叫声“小池”,又笑笑,就过去了。他那么笑我觉得颇有深意,是不是知道我在干什么,把我看透了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还是放心不下,总感到那笑有种神秘感。可这只是瞬间的印象,我反复回想那种笑的意味,越想越模糊又越神秘。我给自己打气说:“吓自己干什么”可越是安慰自己,心里就越紧张,时似乎失去了勇气。我反复对自己说:“要相信科学。”无论如何,马厅长都不可能知道我想干什么。这我才安心了点,准备按计划行事。可就在这天晚上,我从晏老师家下棋回来,进门就感到董柳的神态不对,我陪笑说:“今天还不算晚吧”她不做声。我去拍她的肩,她下把我的手甩开了。火气不小我说:“又怎么呢”她说:“问你自己”我说:“我又犯了哪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波生下来不久吧,我在董柳面前就变得非常被动了,总是逃不脱被抱怨和指责的命运。我反抗了几次,没有用,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动。我感到悲哀,个男人可慢慢地我接受了这种局面,我的确也对不起妻子儿子。我陪笑说:“我又犯了哪条”她生硬地说:“你做的好事”我吃了惊,想到了那封信。我说:“我又做了什么坏事”她说:“你从来没做过坏事,全部是好事你还让不让我和波活”我陪笑说:“这么重的话,怎么说出来的”她从枕头下面摸出张纸说:“这总不是别人塞到我们家里来的吧”我上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随手就塞在毯子底下,不料被她看见了。我说:“是我写的。”她说:“你还到上面去告状,缺氧了吧你只要转下来查就知道是你,你以为别人像你这么蠢”我说:“我没写名字,二没暗示自己的身份,连指纹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谁会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几声,我心里直发冷。她说:“谁会知道我就知道卫生厅除了池大为谁还会做这样的蠢事你以为领导不会看人,他不会看人他能当领导”我说:“万无失。”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对她讲了。她说:“大为我跟你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我马上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总要讲点良心,那些病人有好苦,我是跟你说过的。我们这些人,平时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关键时刻,还是要认认真的。”她马上说:“如今的事能认真吗,傻瓜才认真要说讲良心首先要对自己家里人讲对自己家里的人不讲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良心。”我用力挥挥手说:“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她望着我,我望着她,两个人好像第次认识似的。好会她叫了声:“大为”双手扶着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盖在水泥地上移动着,把脸转向了我。我心中猛地跳着,像有只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冲上去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挣扎着又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床沿,指甲用力地掐进木头里面去,说:“你今天不答应了我,我就这样到天亮。”我说:“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你把这封信撕了。”我去搀她,她扶着床沿不肯松手,说:“还有这封是复印的。”我打开抽屉把那几封信拿出来,塞到她手上,那瞬间我看见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几小块,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她站起来,坐在床上,拿起封信,也不拆开,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后又拿起第二封。最后小堆碎纸堆在床上,看去像个小坟堆似的。这时父亲的坟堆也在我心中浮现出来,我眼泪涌,在泪水朦胧之中两个坟堆虚实,叠印在起,都不甚分明。

  董柳把夏天点蚊香的瓷盘找出来,把那些碎纸抓进去,蹲在那里,点燃了。火光跳跃着,映在董柳的脸上,忽明忽暗地闪。我用力盯着闪动的火光,从中间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间的黑洞越来越大,点白烟漫上来,弥散开去。会儿火花熄了,只剩下点泛白的灰烬,房间里也弥散着股烟气。这不是我熟悉的烟气,近在跟前,又很遥远。当年父亲在那些寂静的夜晚把自卷的纸烟支又支抽下去,小泥屋中也有着那么种烟气。那种烟气我感到熟悉而亲切,却去不复返了。等董柳做完了这切,我从鼻子里发出几点笑声,就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院门口,想走到街上去。刚出了门,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转了回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着现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动了动。我暗自叹了声:“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又望着影子摇摇头,“无人省”看看表已经十点多钟,犹豫了下,还是向晏老师家走去。

  晏老师披了衣起来,神色有点紧张,问我有什么事,这么晚又来了我说:“跟董柳吵架。”他用询问的眼光打量着我说:“吵架了”显然不相信是因为这点事半夜来找他。我把事情详细讲了,他说:“大为,你太天真了。”我说:“晏老师您也是这样想”他说:“这件事吧,也不是天两天年两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发现了新大陆。”我说:“知道了总得有个人来吼声吧。闹出来有了压力,也多拨点款去帮帮那些病人,说严重点是救救他们。”他说:“这是现任领导的大政绩,你去戳他这根痛神经”又说:“我们先来讨论下你这封信的命运。”他敲了敲桌子,“部里收到这封信,是个家在血吸虫区的大学生写来的,情况很严重。信落在个很负责的人手中,他怎么办他放下切就往长港乡跑只能转到省里,厅里,也就是他们手里。他们会分析这封信的背景,个大学生有什么必要隐匿自己的名字这显然是有忌讳的人写的。谁有忌讳肯定是身边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这里,你的形象基本就出来了。再把下去搞调查的人逐个分析,平时的为人性格,说的话,再有江家杰汇报,知道你还去过长港乡,跑得了你”我说:“那也可能是华源县卫生局的人写的。”他说:“那你就嫁祸于人了。再说邮戳在省城,华源县的人写的”又说:“你署上个假名字吧,查就出来了,当地有没有这个人在读医学院没有,又回到你头上来了。那些人在这些事情上有多么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最好的设想是你竟然把这件事扳过来,部里来人重新调查,这其实根本不可能。万可能吧,我说的是万分之,领导抹了脸灰,可他会倒吗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这样你想你的处境会怎么样董柳她凭直感知道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错。大人物的意志坚如磐石,你千万不能设想凭自己几句痛切之言就使他有所触动。世界上没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东西了。”我说:“沉默是金这句话,真感到是句好话了,掂在手中有份量啊。您这么分析也是对的,可我想想自己总还有点责任,总应该有人向那些村民负责。我参与了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应该向他们负责。”他马上说:“你向他们负责,谁向你负责那些村民能向你负责我们再来看你被揪出来以怎会怎么样没有人会直接点你的名,但大会小会上会不断有人说,有个别人,企图破坏厅里的的荣誉,领导会说,下面的人也会跟着说。别人知道你池大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边。对他们来说,好人坏人的判断是无所谓的,利害关系的判断才是真的。你会发现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冷了,冷空气包围着你。暂对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么才好。你说自己受了委屈,可没有整你,也没人说是你在捣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还说不出心里的苦。”我跺脚说:“完了就完了,以后我跟树做朋友,跟紫藤架做朋友”他连声笑了说:“人这辈子,能赌气把自己辈子赌掉了,还没触动世界的根毫毛,你赌去你”他说到当年大学班的个女同学,跟班上的个男同学恋爱,毕业时分到两地,男同学忽然不理她了。她赌气要找个更好的,气气那个男同学。这口气赌几年,更好的没碰上,自己年龄却大了。越发赌下去,越发没了资本,到现在快退休了还是单身人。他说:“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赌气呢,反正输的是你。我那个同学及时转弯,也不至落到今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古人的血泪之言你以为俊杰是那么好当的”我摇头叹气说:“想不到明明白白件事,竟没有办法”他说:“有办法。”我精神猛地振,身子挺说:“那你说,你说”他说:“办法就是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到那天话就由你来说了。”我身子又软了下去,苦笑着说:“那怎么可能”他说:“那怎么又不可能位子总是给人坐的。”我心里动了动:“想做点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着才行啊。”晏老师说:“世界上的事实在很简单,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你想想谁能够对你负责,给你更高的工资,位子,房子,自尊,切当官没有别的门道,对给他那张椅子的那个人负责就行了。只要对他个人负责,老百姓万个都没有用。”又说:“隔壁化工厅林厅长你知道吧,现在是林书记了。前年省委组织部推荐他连任厅长,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没有通过。不通过好,林厅长变林书记,主持工作,厅长暂时空缺,缺就是几年,怎么样还提了级,兼着省经委副主任,你想想事情怎么能这样呢,它就是这样,你怎么样人大代表比老百姓又如何连他们都抹脸灰。你说我们林书记对谁负责吧权力的本性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因为人的本性是对自己负责。只对个人负责的权力会怎么去运作,大为你回去好好想想。”

  出了门我心乱如麻。晏老师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好像到这时候才模模糊糊摸到了现实人生那粗糙的边缘。毫无诗意,令人沮丧,冷到心底。我在寒风中颤抖了下,又颤抖下,也不知是心冷呢还是身上冷。走到宿舍楼下我收住了脚,看着表已经十二点多钟。我转身向办公楼走去,是的,我得好好想想。

  坐在办公桌前我想不清什么,孤独布满了每个弯曲而琐细的空间。看着办公桌我想着自己在这张桌子边也坐了四年多了,人也老了四岁,可这张办公桌还是点没变,连那几点墨渍都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再这么坐几年,辈子就彻底完了。正想着董柳在楼下叫我,我没做声。不会有声音到楼道里来了,董柳叫我几声,我说:“让我安静下。”这时波在叫:“爸爸,爸爸”我说:“波这么晚了你先跟妈妈回去。”这时儿子在门外就唱了起来:“刮风我也不怕,下雪我也不怕,我要我要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找到了我的爸爸,就带他回家。”我捂住发酸的鼻子,把眼睛闭紧,忍着,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么多年来我都把自己设想成个忍者,可我忍了什么忍得心痛只是忍了许多委屈,许多羞辱,还要永无止尽地忍下去。开了门我抱起波说:“我的儿子”走到了楼下,点点的凉飘在我的手上,脸上,脖子上,下雪了。

  46底牌的揭开

  这时又发生了件事,使我有了最后的勇气,把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

  董卉的女儿满月,请我们去王府酒家吃中饭。董柳跟别人换了班,波也就没去幼儿园。中午任志强开了车来接我们,看开了三四十桌。任志强的朋友也来了不少,都在门口的簿子上签了名,放下红包,专门有小姐负责。有人来捧场这就是实力,要我还没有这么大的的号召力呢。吃完饭董柳去了医院,岳母带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时候,楼下有人在喊:“池大为,池大为”在办公的地方这么提着名字大呼小叫,我心里很恼火,不理他。楼下的人喊:“你家里出事了”我心中惊,头发耸地下就立了起来。我探头看见邻居双手拼命招着,“你儿子,你儿子,被开水烫着了”我听身都软了,手颤抖着跑出去。在楼梯上我摔了个跟头,侧着身子滚了下去,头砸在水泥地上“嘭”地响。我双手撑着地爬起来,跑回家看波坐在门口的地上哭,指着自己的脚叫着:“爸爸,爸爸”岳母站在那里,已经呆傻了,眼睛瓷楞楞地望着我。我在波的脚后跟处轻轻摸,块皮就掉了下来。波痛得直叫说:“爸爸,爸爸。”我抱起波就跑,到大门口想叫辆出租车,等了半天还没见到辆空的,我让波在传达室坐了,吩咐老叶我看着。老叶说:“小池你的脸上有血。”我这才感到眼角处刺刺地痛,抹把果然有血。我往小车班跑,那里只剩辆车,个年青的师傅在洗车,我不认识。我扑过去了扯了他的衣袖说:“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的,我儿子烫伤了,送送医院吧”他只手把我抓着衣袖的手轻轻拿开,继续洗车说:“中医学会”我点了自己的鼻子说:“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中医学会”他望我眼慢慢说:“不认识。”又说:“这个车吧,马上要送孙厅长去飞机场,要不你去请示下孙厅长,孙厅长你总认识吧。”我说:“求求你了,救命啊,是个人啊,不是别的,是个人啊,我儿子啊”说着边抱了拳作揖打拱,又双膝都弯下去,只膝着了地,又站起来,再弯下去,反复几次。他说:“真的没办法,孙厅长马上就要下来了。”正说着大徐开着那辆皇冠回来了,马厅长从车中下来。我扑过去把事情讲了,双膝不停地弯下去,再立起来,反复几次。马厅长马上说:“大徐你去跑趟,快去快回。”我拼命鞠躬说:“谢谢马厅长,马厅长,你好,你好,马厅长,你好。”把波送到省人民医院,大徐说:“我只好先去了,要下班了。”我抱着波到皮肤科,波还在哭,声音都哑了。我插了队让医生先看,边跟等着的人鞠躬说:“谢谢,你好,你们好,大家好,好,好。”医生看了说:“要住院。”我说:“要住院,是的,要住院,住院。”医生说:“你先把他的裤子剪开,不能脱。”递把剪刀给我。我把波放外面的椅子上,用剪刀从上面剪下去。波已经没有力气哭了,痛得直叫说:“爸爸,爸爸”我手颤抖着,心痛得厉害,想着自己碎尸万段也不算什么。我进去对医生说:“我的手抖得厉害,我剪不了,医生求求你帮帮忙吧。”说着抱了拳作揖打拱,又双膝又不断地弯下去,几乎着地,再站起来,反复几次。医生说:“你干脆先办住院手续。”我拿了住院单跑到交费的地方,插到前面,把正准备交费的女人撞开了。女人在后面骂骂咧咧说:“世界上有这样不懂道理的人。”我转了身双膝不断地弯下去说:“我儿子烫伤了,好的,好的,谢谢,谢谢,烫伤了,谢谢。”收费的人说:“二千。”我似乎没听懂,直了眼望着他。他说:“二千。”我这才明白过来,说:“我是卫生厅的,时没带那么多钱,等会补交,补交。“他不理我说:“下个。”我把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进去,他把我的手推了出来。我说:“我是卫生厅的,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没听说过。下个。”我把窗口占住了说:“中医学会,池大为”他说:“叫什么,公共场所,你叫什么叫”我想着我要是有枪就好了,我绝对下得了手,对着那张脸就轰过去就是了。

  我又去找医生,医生说:“先交钱是规定,我也不能违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任,看他怎么说”我说:“先救救人吧,我的儿子,是个人啊,是个人啊”他说:“以前总是先救人,救了他就跑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回来这才定了这个规矩,任何人不能违反。”我说:“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不认识,没办法。”我说:“医生你是医生,你是医生,你要讲人道主义啊,人道主义我儿子进来已经这么久,这么久了。”他双手摊说:“告诉你我没办法,你应该听得懂中国话的。”我上窜下跳找了几间房没看见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声呼喊:“郭主任,皮肤科郭振华主任”郭主任来了沉着脸说:“谁在这里喊这么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个躬,抱了拳作揖打拱,又双膝弯下去,几乎着地,反复几次,把事情讲了。他说:“厅里的领导你认识谁”我说:“马厅长,孙副厅长。”他带我去打电话,都不在。他说:“看你还认识谁”我说:“打我自己的电话号码行吗中医学会。”他桌子上那张表上没有中医学会,说:“你来看看这上面你还认识谁。”我看了说:“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认识。”他说:“袁处长,丁处长,都行。”就打了药政处的电话,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还在办公室,把事情讲了,又把话筒给郭主任。郭主任接了话筒说:“丁处长,好久没碰碰了,什么时候碰几杯”我在旁边身子抖抖地催他,他说:“丁处长开了口我还说什么,马上就给池同志办。”放下电话带我到缴费处,在住院单上签了字,办好了手续。

  波躺在病床上,医生来了说:“烫得不轻啊。”我说:“用最高级的药,可不能留下后遗症啊,我只这个儿子。”护士把波的裤子剪开,轻轻剥下来,波痛得真叫说:“妈妈,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着下牙说:“轻点,轻点。”护士住了手说:“那你自己来。”我用力甩着双手说:“我手软了,我手软了。”我抱了拳作揖打拱,双膝也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几乎着地,反复几次。波的裤子剥下来了,几小块皮带了下来,沾在裤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红的肉。我身软了,眼前黑,身子靠着墙滑溜下去,脸碰在小矮柜上,扶着柜子站住了,眼睛看不到什么,心里像有把刀,把心脏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片片的。睁开眼看见医生厌恶地望我眼,对门边努嘴。我像机器人样向外门走去,护士跟在后面,刚出了门就听见里面闩上了。波还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疯跑阵,在病室尽头的窗前站下了。我看着外面根指头指指点点,好像那看不见的远处,有着我仇恨的什么东西。又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心里恨着,想打,可不知恨谁,也不知想打谁。我揣摩着能不能就这么拳,把眼前这块玻璃给砸了,拳头血淋淋地捏着,真舒服啊突然,不加思索地,我照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就是几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说:“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几拳,接着双手撑着墙,弓着身子,把头在墙上撞了几下。脑袋中嗡嗡地响着,我口中喃喃地说:“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给董柳打个电话,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转了回来,我真没勇气拿起话筒。到了傍晚董柳来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病房。我说:“董柳,波睡了。”董柳声不吭,揭开被子看看波的腿,就坐在床头,傻了似地发呆。她的神态让我害怕,她哭出来就好了。会任志强董卉和岳母都来了。岳母语无伦次,说了好半天才说明白,是壶水刚烧开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说:“波呢,有多动症,到处乱摸。”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怪他”董卉说:“不幸中的万幸,冬天还隔了几层裤子,要是夏天,条腿都烫熟了。”她几句话说得我心跳,觉得今天倒是拣了个便宜似的。董柳说:“今天不出事,明天要出事,楼道里黑古隆冬旧社会,谁看得清几年了间厨房都没有。”她说我恍然大悟,这事不怪别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原来不对是在这里我打自己打得太轻了,实在是太轻了。我猛地蹲下去,双手拼命拔自己的头发,定要连头皮都拔了下来,我才解恨董柳望着我声不吭,任志强和董卉跑过来,人拖住我只手。我说:“让我扯,让我扯,扯下来了我就解恨了我愧为人父,愧为人父啊”他们把我的手掰开了,我右手抓着撮头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董卉说:“姐夫,你脸上有血,半边脸肿起来了。”董柳声不吭望着我,岳母掩了脸在哭,我望着那撮头发,忽然大笑起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护士来给波打吊针,岳母说:“小孩的血管细,要小心点。”任志强说:“叫你们最好的护士来,我们另外付钱。”护士撅着嘴,拿起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波醒了,叫痛,连声叫:“妈妈,妈妈”我看着好会还没回血,倒吸了口气。护士说:“手动走针了,换只手。”董卉说:“到小儿科叫个护士来。”这次又没有成功。护士说:“群人围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个护士来,说:“小儿科的。”董卉和任志强叮嘱她要小心,新来的护士说:“我还没开始打就紧张了。”董柳说:“都出去,都出去。”我们都出去了。会董柳出来说:“又试了两次没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进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说:“我试试。”那两个护士都不同意。董柳说:“我干这个都七八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没进卫校呢。”拿了工作证给她们看,就同意了。董柳把波额头上的头发剃了圈,仔细看了会,要我扶住波的头,我说:“我手发软。”就叫任志强扶住。董柳举起针看了看,很麻利地扎了进去。我看见回血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护士吐出舌子面面相觑。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边都肿了。”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眼,眼光是直的,声不吭。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个准确的描述。好会她说:“吃得下你就吃。”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

  早上我发现隔壁房的个小女孩床前床后被花篮包围了。连床下都塞了四五个。我了解了是市工商局位副局长的女儿动阑尾手术。我想着波比谁低了去了没有人送花篮,连看望的人还没来个。花篮很漂亮,可世界实在太无耻了,无耻到无耻的br >